民族寓言的显隐之分
2024-05-07肖颖君
[摘要]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民族寓言理论为第三世界文本价值意义的挖掘打开了大门。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家卡夫卡的小说作品和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鲁迅的文本为例,探讨第一、二世界与第三世界寓言结构的联系与相异,分析第一、二世界和第三世界展现群体性经验的路径。
[关 键 词] 民族寓言;第三世界;卡夫卡;鲁迅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民族寓言理论为第三世界文本价值意义的挖掘打开了大门。面对全球各大势力的强弱对比,詹姆逊将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划为第一世界,将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集团划为第二世界,受到殖民主义及帝国主义侵略的其他国家便归为第三世界。詹姆逊认为,第一、二世界的读者常以自身文本的典范对第三世界文学加以评判——以某种特定的文学形态主观地否定其他与之相异的文学形态的价值,便易于陷入第一世界对第三世界的文学霸权陷阱。
在此背景下,当“寓言”作为第三世界的主导性文学体裁时,寓言广阔的社会背景便导向了第三世界遭受殖民侵略的现实——也即民族主义的凸显。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让第三世界国家不得不深省:在外来攻击与内在糟粕的双重夹击下,什么才是我们民族的出路?一场针对民族的救亡图存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内容上的民族性、结构上的寓言性被第三世界作家融会贯通,围绕第三世界的“民族寓言”便诞生了。
在提出民族寓言理论的同时,詹姆逊也敏锐地注意到,“资本主义文化的决定因素之一是西方现实主义的文化和现代主义的小说,它们在公与私之间、诗学与政治之间、性欲和潜意识领域与阶级、经济、世俗政治权力的公共世界之间产生严重的分裂”[1]。对于这种分裂产生的原因,詹姆逊强调,“与其说这种寓言结构不存在于第一世界的文化文本中,不如说它是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必须被诠释机制来解码”[2]。第一、二世界并非没有民族寓言,這种寓言结构只是隐性地存在于作家的潜意识中,亟待以另一种视角进行认识。
由此,笔者将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两类世界寓言结构的联系与相异:第一世界如何展现群体性经验?第三世界又是如何形成群体性经验?两者形成的方式差异在哪里?为何在展现整体性的社会生活方面,第三世界的民族寓言文本更具优势?笔者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家卡夫卡的小说作品和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鲁迅的文本为例,对这一系列问题进行进一步的深入探究。
一、基于非自觉性民族寓言结构的卡夫卡文本分析
在卡夫卡的代表作中,《变形记》可谓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寓言结构的经典。同样是用寓言反映社会现象,在卡夫卡的文本中,我们能看到他以寓言结构反映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现实。我们不妨梳理一下各情节中格里高尔的心理变化,以期做进一步分析。
基于寓言和比喻都有比拟的共通之处,若借鉴比喻区分“喻体”和“本体”的方式,也可粗略地将寓言区别为“寓体”与“本体”。围绕“甲虫”这一寓体,小说共展开了六个情节:刚变成甲虫时,格里高尔反应平淡,甚至始终挂念着工作。身为人的格里高尔被公司和家人作为赚钱的工具,甚至连他自己也把自己当作工具:“若不是为了爸妈,我早就辞职不干了。”[3]被妹妹照顾一段时间后,他也仍然保留了“为他人而活”的心态,因体谅家人的惧怕而隐藏自己。然而当妹妹要搬动他房间的家具时,格里高尔不再顾忌家人的感受,他开始利用自己可怖的外表捍卫自己的权利,渐渐由“为他人而活”转向“为自己而活”。
然而,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在前期长时间的极端压抑下产生的。物极必反,在遭受过久的压迫后,格里高尔的自我意识便开始向极端占有的方向发展。他报复式地怨愤家人、厌烦不公、不满敷衍——只有发现了自身压抑,才会产生如此反抗般的情绪,虽带有恶的一面,却仍预示着“为我”的启蒙。
可当他听见妹妹的小提琴声时,这种愤懑得到了平息。他回想起自己仍是人时对家人的责任心和爱,对音乐之美和精神慰藉的渴望促使他爬向妹妹。“家人”这精神支柱般的存在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找到了意义,尽管他仍然没有被温情对待,但初心的回归使他重拾了真善美,并最终选择以死亡成全家人。
再纵观整个故事,“甲虫”这一寓体到底有什么?
作为穿起整个寓言结构的标志物,首先,它代表着作者观察世界的角度——共时性视野。小说只书写了在某一时空点上发生的故事,它只是一个历史的横截面,不带有纵向的时空推移。因此,它所能反映的也只是社会内部中某一个小的群体——比如格里高尔就代表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阶级。其次,它体现出作者的描写方式——独白式描写。小说本身始终站在格里高尔的角度,以主人公的口吻向读者诉说个体化的感受,大段的心理描写串联起整个故事,个人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彰显。
但寓体更重要的目的在于,通过寓言反映故事的主体,即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异化。
何谓异化?这需回到马克思主义定义下劳动本身的内涵:劳动与人的本质具有内在同一性。洛克的“劳动价值论”就有对此观点的概述:“他的身体所从事的劳动和他的双手所进行的工作,我们可以说,是正当地属于他的。”[4]人们从事劳动所获得的产物理应属于自己,人拥有对自己劳动所得的所有权。而黑格尔也如此看待劳动:“我由于自然需要、冲动和任性而把某物变为我的东西,这一特殊的方面就是占有的特殊利益。”[5]人通过劳动实现对某物的占有,进而得到心理上的满足,原本抽象的观念性意志也因为人的劳动成为现实存在。因此,劳动是人自我意识的外化方式,作为自由意志的人通过劳动完成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的双重自我实现。由此可知,价值作为人的劳动产物,确证出人的权利及自由。
然而,马克思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敏锐地观察到,作为主体的人不仅没有在劳动中自我实现,反而沦为劳动产物的奴隶。这也即异化的由来:人在对象性活动中创造的客体疏离成一种外在的异己力量,反过来控制、支配和统治人[6]。“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7]卡夫卡的《变形记》正是对异化的具象呈现。主人公格里高尔是个不折不扣的“上班族”:每天早上四点起床跑业务,日复一日在外奔波,稍有疏忽便被老板指责训斥。“别人出差时过得就像后宫佳丽,上午我已跑完业务返回旅馆处理到手的订单,这些大爷才开始吃早点。我要是跟老板来这一套,当场就会被开除。”“那么,请病假如何呢?这样做不免尴尬而令人起疑,毕竟格里高尔任职五年以来还不曾生过病。老板多半会和医疗保险公司的医生一起来,责怪他父母养出了这么个懒儿子,仗着医生的说法反驳他所有的借口。在那名医生眼里世上根本就只有身体健康却懒得工作的人。”[8]从这些心理描写中可以窥见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的端倪:出于对剩余劳动产品的追求,资本占有了过多生产资料,由此斩断了人与自然天然直接的劳动关系,役使劳动者脱离原有的生产环境。劳动者缺少了生产资料,被迫依附于资本,出卖其劳动力以求生存。从而,劳动者不再为他们自身劳动,而是为资本劳动。这使得资本可以肆无忌惮地压榨劳动者,而劳动者迫于生存不得不忍气吞声。格里高尔对于财富有着非常强烈的依赖——作为家中的顶梁柱,为养家糊口他别无选择。在资本主导下的生产关系中,劳动者对资本给予的物质的依赖性成为他们为资本家不停劳动的理由。于是,以格里高尔为代表的劳动者没有了作为自由意志的人的主体性,而是被当作工具使用。劳动不再是确证人的权利及自由的途径,而变成资本家不断榨取劳动者剩余价值的手段。
更为讽刺的是,异化后人性的返璞归真竟然得在一只昆虫这个媒介上完成,寓体和本体间的冲突已经足以揭露本体所在的现实阴暗面。寓言作为一种“底本”,为反映更加广阔的社会现实提供了阐释的基础材料。由此,卡夫卡《变形记》中的寓言结构便清晰明了了:叙述内容“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叙述方式“独白式叙述”,叙述角度“共时性视野”,形成了民族寓言结构的有机三角。
然而,也正是由于对个性的充分发扬,在描写集体时卡夫卡又总是无力的。不妨以卡夫卡的另一部作品《审判》作为对比:
K觉得好像走进了一间中等大小的会议厅。厅里有两扇窗,里面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谁也不在意这个刚进来的人。天花板下面是圈樓座,那儿也是挤得满满的,人们即使弓着身子站着,头和背也会碰着天花板。K觉得厅内空气太污浊,便退了出来,对那个看来听错了他的话的年轻女人说:“我是打听一个细木工住在哪里,他的名字叫兰茨。”“我知道,”那个女人说,“你只管进去吧。”
简单的对白,用挨个细致描写的方式处理整体的场景,以个人视角观望整体环境并抒发个人感受,这便是个体与群体分裂开来的描写模式。我们都知道,文本的描写对象及描写方式能够体现作者观察世界的角度和立场。在《变形记》当中,虽然读者读来都知道格里高尔隐喻的是工人阶级群体,但卡夫卡只是以纯粹的个体描写映射社会现象、表达作家自身对这种社会现象的情感倾向。这反映出作者往往从个体出发的观察角度:小说以格里高尔孤独死去为结尾,其中透露出作者的颓废感就是资本主义异化的直接结果。不难推论,作家并没有主动为群体代言,作品的寓言建构往往出于作家的非自觉意识。
二、基于自觉性民族寓言结构的鲁迅文本分析
相较于卡夫卡,鲁迅的文本在展现集体意义上更胜一筹。以《狂人日记》为例,同样以寓言的形式,鲁迅把“我”喻“食物”,食物作为寓体贯穿整部小说。同样以大段的心理描写组织全文,我们却能看到一种历时性的视野。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对旧有历史的批判,赋予作者一种纵向的视野,使作者深思民族未来将走向何方。于是他也发问:“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9]作者寄希望于下一代人,字里行间满含着对下一辈的人文关怀、对民族未来的深切担忧与求索之痛。这样纵向贯穿时空的角度在卡夫卡的文本中是难以见到的。
而从这之中,已经透露出一种民族性的整体概念。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不仅面临着资本主义国家一同面对的资本异化,更遭受着帝国主义殖民侵略带来的深重灾难和旧有封建思想流毒对劳苦大众的残害。一方面,在资本主义感召下,广大农民不得不离开传统的地缘共同体,走向出卖劳动力的道路;另一方面,安土重迁等传统观念又深深束缚着广大农民,让他们的身心与中国土地深深捆绑在一起。前者造成了物质生存的极度贫乏,后者则直接导致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没有皈依。
如此一来,民族的整体利益乃至文化根源都已经被深深撼动。鲁迅也在这水深火热的局势中思考出路在哪里?于是文学的笔锋自然成为民族群体的代言,文学的内容也自然成为民族救亡图存的反映。救亡图存必然伴着热血和牺牲,鲁迅也用了这样的姿态,不断提出发人深省的质询:“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从来如此,便对么?”[10]人物的语言描写多是振聋发聩的呼吁,鲁迅以呐喊式的叙述,不断唤醒中华民族的魂灵,在社会的一片黑暗中寻找光的出路。从中可见,不同于卡夫卡的寓言三角,鲁迅的民族寓言结构由“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叙述内容、“呐喊式叙述”的叙述方式和“历时性视野”的叙述角度所构成。
同样,由于带有救亡图存的民族性质,作家最初的观察基点就放在整个民族。因此,作家自然自觉地让笔下的人物代表整个群体,有意识地为整个群体发声。
光是环境描写就可窥见一斑:在《示众》中,作者以极短的篇幅写了车夫、胖孩子、巡警、秃老头子、红鼻子胖大汉、白背心、小学生、工人、长子、老妈子等不下十个人物,而人物之间又被同一个身份“看客”统一起来。因此,虽然神态各异、动作不同,但都浑然统一为一个整体的形象——愚昧的百姓。这点与卡夫卡的个人与群体割裂是截然不同的。卡夫卡在写作时,必然没有感到如同鲁迅那般迫切的使命感以及为拯救整个民族而笔耕不辍的责任感。由于本身没有为群体发声的立场,自然也不会主动把握群体的共性,也自然难以写出具有“民族性底本”的寓言。
诚然,上述分析并非一味拔高第三世界民族寓言的地位。正如后殖民主义者所主张,超越二元对立、走向多元共生的道路,是第三世界的共同愿望。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有其独特的价值,只是在展现集体意义时,第三世界民族寓言更胜一筹。对于第一、二世界而言,这一理论仍然能够为其传统的文学观念另辟蹊径,进而发现第三世界的文学之美。
参考文献:
[1][2]詹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陈侨清,严锋,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523,536.
[3][8][奥]弗朗茨·卡夫卡.变形记[M].叶廷芳, 赵登荣,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
[4][英]洛克.政府论:下篇[M].叶启芳,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18.
[5][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范扬,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 61.
[6]杨煌辉.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辩证法内蕴:以“异化劳动”为中心[J].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2022(1):9-18.
[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 156-157.
[9][10]鲁迅.狂人日记[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
肖颖君(2003—),女,汉族,广东翁源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21级汉语言文学(师范)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中国语言文学。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