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转型期民族传统文化边缘化的互补性阐释
2024-05-07晏菀笛
晏菀笛
[摘要] 以老舍作品《断魂枪》和废名作品《河上柳》为蓝本,探讨了在社会转型时期,由于文化变迁导致的技艺失落和灵魂之痛,以及由此引发的文化传承和技术革新问题。老舍和废名的作品分别以城市和乡村中传统文明的消亡为基础,对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和文化选择进行了不同处理,使得《断魂枪》和《河上柳》两部作品构成了社会转型时期民族传统文化边缘化的一种互补性阐释。这种互补性主要体现在两位作家对民族传统文化逐步被边缘化的问题进行深入挖掘的过程中,以及他们对文化因素、人性因素和外部环境因素等多个层面的观察与考量。
[关 键 词] 《断魂枪》;《河上柳》;民族传统文化;边缘化;互补性
处于社会转型阶段的人们,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在顺应时代的变迁,并做出相应的抉择。在社会转型的时代里,人们的生活仿佛被一场无形的风暴所裹挟,时而狂风暴雨,时而平静无波。在这种变迁中,民族传统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剧烈冲击,有些甚至退却到摇摇欲坠的地步。对此,有人选择追随潮流,积极融入新的文化潮流;而另一些人则固守传统,守望着心中的信仰。老舍笔下的沙子龙和废名笔下的陈老爹都可以称得上是后者。二者分别作为“断魂枪”与“木头戏”两种传统技艺文化的守望者与传承者,身处不同环境、承担不同责任、心怀不同的态度,却意外地在这个社会转型的时代里发生了戏剧性的碰撞,他们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民族传统文化边缘化的互补性阐释。从中可以看出,在历史的洪流下、时代的车轮中,一些民族传统文化不论自身如何出色、传承者如何坚守、观望者如何挽留,都难逃被边缘化的趋势。因此,在这样固守与求新的戏码不断上演、不断重复的社会转型期,民族传统文化究竟该何去何从,也成为时代变革所引发的最深刻的社会问题。
一、城市与乡村:不同环境背景下理想和现实间的相同矛盾
《断魂枪》以城市生活为背景,叙述了镖师沙子龙在传统武学逐渐落寞的大环境下审时度势,把镖局改为客栈,通过自我身份的改变来适应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老舍的作品大多具有城市生活中的浓厚市井风情,以小人物身份和命运的改变诉说整个时代的社会变革,彰显出深厚的文化底蕴。《断魂枪》作为一部在城市生活中传达民族传统文化命运的力作,展现了主人公沙子龙在社会转型期面对传统技艺复杂且矛盾的心态。一声声“不传”体现了沙子龙心底对“断魂枪”无望的坚守,却难逃将侠客身份转为客栈老板的结局。个人命运的小故事和时代变迁的历史大背景相互交织、相互重叠,在短小的篇幅里摩擦出理想和现实间的重重矛盾。
《河上柳》则以乡村生活为背景,叙述了以木头戏和杨柳作为心灵寄托的陈老爹在杨柳被砍掉之时心灵也随之失去了归宿。虽然是写主人公陈老爹的内心变化和行动特点,事实上却时刻都在透露着作家自身的主观体验。现实中自身理想的破灭与尝试拯救民族传统技艺的双重失败将作家封闭在一种自我建构的理想梦境之中,作家在其中以柔软随和的笔调叙说着自己的人生理想,于文学世界中寻求着这一特定读者群体的认同和精神上的相互共鸣。
两篇文章虽然以不同的环境背景展开,但其最终所造成的矛盾极为相似。《断魂枪》中的沙子龙对于孙老者的劝说无动于衷,绝口不提武艺,可是却在深夜耍起了枪法。在大时代背景下,沙子龙虽然热爱传统武学,却因对时代社会的清醒认识而“不传”,孤独地在新时代里踽踽独行,可见其之悲凉。同样,《河上柳》中的陈老爹也是如此,理想与现实间充滿矛盾。有木头戏可演的世界是陈老爹的向往之地,在作家眼里,也是他自身价值标准所认同的理想社会的原型。然而,当这个理想状态因杨柳的倒下而毁灭,构成了悲哀沉沦的现实世界。因此,两篇文章基于相似的矛盾结果构成了从环境背景上出发的互补性。
二、顺从与彷徨:两种抉择下的不同心态
(一)沙子龙之顺从
《断魂枪》中镖师沙子龙认清了时代局势,固执且坚定地要将充满传统美质的古老文化带进棺材,选择从“东方大梦”中醒来。因此,他绝口不谈昔日“神枪沙子龙”的辉煌,拒绝传授断魂枪及其枪法,理性冷静地作为一个表面上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看待传统文化的失承。老舍着意选择了中国社会从近代到现代转型的这一段历史,重现了外国文化及外来事物对中国城市民众所产生的精神层面的颤动和创击。表面上看,《断魂枪》与通俗侠义小说相似,但作者却在侠义幌子掩盖之下叙述了严肃之事——社会历史转型中旧有文化形态之困窘以及如何正视传统文化。在社会转型期,民族传统文化日渐式微而新的文化形态还没有形成,国民面对纷扰的事物很容易产生迷茫无措的心理。沙子龙身上总是彰显着一种复杂又矛盾的情愫,作为老一辈的技艺人,他能够审时度势、观望时局、看清世道变化的趋势,因而他可以接受社会转型期文化的变革,尽管心里仍有很多不舍和无奈,但他还是表现出行动上的顺从,把镖局改为客栈,看清了生存现实的沙子龙无疑是聪明的。而另一方面,沙子龙也故步自封、难以释怀,所以他主观上体现出对“断魂枪”直白却又悲怆的拒绝心理,充满了一种顺从趋势中失意的哀伤。
(二)陈老爹之彷徨
在《河上柳》这部作品中,陈老爹的木头戏表演由于时代环境的因素被明令禁止,因此他不得不去出售心爱的木制戏具,仅留下门前由驼子妈妈亲手种植的柳树作为自己的心灵依托。在过去的时光里,陈老爹的生活体现了一种自给自足的场景,无论是他始终坚守且引以为傲的木头戏表演,还是他全套木头戏的鼓锣和彩衣,都见证了这位民间技艺人美好热闹的现代生活。“河上柳”象征着从前美好的幻景,也是桥边为他遮荫许多岁月的杨柳的化身,蓬勃生长且极具生命力。然而,在如今这个没有木头戏可演的“不太平之日”,陈老爹却要亲手砍掉他桥边的杨柳,毁去他的“家园”,亲手掐灭心中的幻景与信仰。当杨柳轰然坍倒的一刻,陈老爹的心灵似乎也失掉了归宿,显得迷茫而又彷徨。作为已经逝去的历史,那些美好的时光与现在的孤独和悲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态度差异下相同的命运趋向所构成的互补性阐释
从两部作品中可以看出,面对传统技艺的失承,沙子龙显现出复杂而又矛盾的心理,终究选择了顺从时局,却总是流露出一种失意的悲怆之感。而陈老爹将对木头戏的热爱寄予在门前的杨柳上,当杨柳轰然倒塌之时,读者仿佛看到了一个惨淡的木偶戏表演者无望迷茫的老年生活。不同抉择下两类人的共同生存命运构成了一种必然性的历史宿命,并且具有某种象征的意义。时代的车轮碾过,无论是“坚定”的沙子龙,还是“彷徨”的陈老爹,都难改自己所珍爱的民族传统文化逐渐被边缘化的历史趋势。面对相似的传统文化失传甚至消亡的情景,陈老爹远不似沙子龙那般理性地选择顺从,他感到无尽的迷茫与彷徨,这也是社会转型期的时代背景下两类人的态度反映,或从容,或悲伤,它们相互补充、相互阐释、相互印证,进一步强化着各自的主题指向。
三、“悲”与“哀”:从环境叙事角度分析传统文化的失传现象
(一)社会环境叙事角度——沙子龙之悲
《断魂枪》中沙子龙的人物形象富有一种巧妙的悲剧色彩。就其思维方式而言,必须抛弃传统枪法,而这一深刻悲剧色彩正是透过当时社会背景与哀伤氛围传递出来。综观当时的社会环境,《断魂枪》中沙子龙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惨剧并非只是其个人经历,而是贯穿于整个历史时期的悲怆。小说中三个核心角色对“耍枪”这一行为持不同观点:王三胜毅然延续了他的“耍枪”,选择以武术为谋生手段,与此同时,他还期待着一身武技给其形象添砖加瓦;孙老者个性相对比较含蓄,目的很清楚,就是从师父那里学会枪械操作;沙子龙则决定不再去“耍枪”,选择从“东方大梦”中醒来。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真是一个令人感到无能为力的决策。小说通过深入描述断魂枪涉及的人与事物之间的紧密联系,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基于社会背景描述的叙事视角。在当前的社会环境中,沙子龙代表的镖师所展现出的坚毅和他继承的武术精神,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之下,已经不再占据主导地位并逐步被边缘化。
(二)自然环境叙事角度——陈老爹之哀
《河上柳》中有多处自然环境的描写,烘托出社会转型期一位民族文化技艺者的生活转变。苍茫漆黑的深夜,柳树枝间特有的红灯是驼子妈妈悬挂的,照在酒后薰然、踏着板桥而归的老爹心头。柳树是陈老爹心中有木头戏陪伴时美好时光的象征,它在暴雨连绵之夜、河水大涨的时候保护了他可怜的小茅屋,这使老爹感慨万千。夜深之时,板桥门前有红灯垂柳;清明时节,杨柳枝繁叶密茁壮成长,颇有“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姿态,为母亲的灵位细细点缀;河水洗去泥土之时,其又以刚劲有力的根将两岸柳树牢牢地固定在一起;最终免不了轰然一声响,凄然倒下。柳树这一自然形象如同他使用的木头戏道具般,已经成为陈老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即便是那棵能直达陈老爹内心深处的树,也不得不在倾盆大雨中被砍掉,这也意味着一直让陈老爹引以为傲的木头戏在社会变革中随之瓦解与倒塌。废名在他的早期小说创作中,总是倾向于使用古典的诗歌技巧来创作小说,并通过意象来传达特定的意境。在《河上柳》中,柳树作为环境的象征代表温馨而古老的世界,同时也传达了对那些正在消逝的历史的深沉哀悼。
(三)不同环境叙事角度下文化传承的相同悲哀
在《河上柳》中,柳树被视为一个关键的自然环境象征在小说里被反复提及,既有“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的历史,也概括了如今因折柳而哀悼的时代,更有因洪水而被淹没、柳树被砍伐以及木头戏难以继续传承的困境。整部小说都被河上柳这一自然意象所贯穿,它代表了陈老爹过去那种宁静而自足的生活方式,同时也见证了陈老爹与驼子妈妈之间深厚的情感。最终,连那棵承载着过去美好记忆的柳树也被砍倒,这强烈地展示了陈老爹现在的孤独和悲伤。在《断魂枪》这部作品中,沙子龙、孙老者和王三胜这三个角色在相同的社会背景下对传统民间文化的态度却不尽相同,展现了在一个令人感到“断魂”的年代,个体往往感到悲观和束手无策。由于社会的转型和时代的进步,沙子龙不得不面对身份的巨大转变,这使他在内心深处引发了对身份的担忧。他将镖局改造成客栈,自己的身份也发生了转变,不再耍断魂枪与人比武,也不再收徒传授技艺。综上所述,两部作品中末世人的情结很自然地显现出来。自然意象的衬托与社会人物间的对比同样构成了两个文本的互补性阐释,两种叙事环境共同反射出社会转型期传统文化失传甚至带给“守艺人”的悲哀与孤独,表现了西方文明的冲击下传统技艺文化传承中的深刻危机。
四、回望与反思:民族传统文化究竟该何去何从
文化向何处去,怎样在一次又一次的社会剧变与文明转型之中不断地实现创造性转化与新生,这是我们必须正视并深刻反思的重大课题。在《断魂枪》里,沙子龙这一形象适时意识到武学的无用之处,从过去所取得的荣耀与名誉中毅然决然醒悟过来,醒悟到一个人承受着身份转变给自己造成的落差和心灵上的失落。《河上柳》以文学的视角揭示时代变革带来的心灵问题,论述了技艺文化传承中存在的深刻危机,彰显了“当前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价值和魅力。
老舍、废名都是具有深刻文化关怀意识、伦理文化使命感的文学家,他们以中华民族近现代历史为背景,以现实与未来为文化之殇与精神之忧,表现出沙子龙、陈老爹面对时代变革时的心灵恓惶,抒发了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深切依恋与无比挚爱之情。《断魂枪》《河上柳》能够引导读者反思的不只是断魂枪、木头戏技艺传承问题,而是几千年时代革新带来的文化传承中断、生命情感皈依等根本性、终极性难题,目的是使读者心潮澎湃,在对历史的深情回望与追溯中寻求文化自知、内省、自救、自强。
参考文献:
[1]张丽军,房千群.百年中国的两种文化选择及其答案:老舍《断魂枪》与赵德发《路遥何日还乡》比较研究[J].山东社会科学,2020(2):136-143.
[2]余杰.“不传”之痛:分裂的双重身份认同——老舍小说《断魂枪》沙子龙形象赏析[J].名作欣赏,2014(9):104-106.
[3]梅启波.从《断魂枪》看老舍对中国文化身份的追求[J].名作欣赏,2012(5):66-67.
[4]马征.清醒的身份意識:老舍《断魂枪》的文化意蕴[J].安徽文学(下半月),2007(5):176-177.
[5] 魏艳.徘徊于希望与绝望的边缘:从《河上柳》、《伤逝》看创作主体的不同审视视角与文学理想[J].衡水学院学报,2005(4):70-73.
[6]高亚斌.现代作家的家园意识及其民俗呈现:以鲁迅、周作人、废名、沈从文和老舍等人为例[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27(9):11-15.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