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数字的葡萄皮
2024-05-07胡绮琦
一
宛如攥着满是褶皱的讲稿,像一个呆坐的蚕蛹。
苍蝇般磨人的文字也被一次次摩挲得五马分尸,昨晚被母亲亲眼监视着一遍遍默写,6个小时过后,在混沌中,坚硬地拼凑着只言碎语。
班长的名号,左肩上三横红杠,封印宛如戾气与张扬的五指山,凡事做到第一,应该是吃饭与睡觉外,人生的第三件大事。
沸腾的热水,打下一颗生鸡蛋,是去年高考状元的早餐秘籍,也成为宛如的早餐常客。还有母亲每天装进书包的一小包坚果,用来搭配上午的一杯纯牛奶,日复一日,母亲坚信,这能帮助脑子源源不断地结出智慧的葡萄,冲出小镇,冲向全区前100的排行榜。
宛如低下圆润的头颅,一潭死水漂浮着两颗黑钢珠,呆呆地痴望着硬得像石头的膝盖和小腿,蜻蜓点水的柔软舞姿再也无法舒展。紧绷、坚硬、冰冷,离开舞房已有两个多月,她再也散发不出蓝色蝴蝶灵动的气血,再也迸发不出火焰的光芒。拉伸、踢腿、弯腰,一次次身心愉悦的极限舒展,早变成算数、立体几何、方程式。
早已封锁在鞋柜最高处的舞鞋,要搭上两把椅子才够得着,上面已经从一角硬币的灰尘,厚积到一元硬币的灰尘。桌面上,活页纸的题量,已厚积到四本奥数辅导书的厚度,勾叉对半的博弈,红色蔓延的×形“血迹”,是灵魂被抄家的象征,手指挠进头皮的刻度,风雨不改的放学1小时数学恶补,在起跑线上早迈出的一米,数学弱项的宛如笨鸟先飞。
宛如身着深紫色的芭蕾裙,扎着黑乌乌的丸子头,在落日熔金下,晚霞泛起的金鳞点缀,化成水中贵族的金鱼,咕噜咕噜,吐纳气息,逆着丝绸般的水流滑翔,阳光知趣般地打斜,从舞台中央转身回眸,一眼万年,流连婉转。母亲静静地观赏一帧一帧的艺术剪影,从眼波中穿梭飞行。而这曾经的一切风霜化成泛黄的胶片,都归罪于它霸占时间的强盗行为,粉身碎骨地丢掷在母亲记忆的火葬场,那一张张穿着裙装的照片也终究腾出位置,让渡给那一张张优秀学生、年级第一、班级第一的橙黄纸张。
宛如还是会情不自禁地竖起脚尖,撑着10斤重的背包,不超过三秒的旋转早已宣告失败,好几本数学辅导书的反作用力拉扯,树荫下的斑驳落寞,计算着走回家的第一千步。绕过泛着黄光的小厨房,切切阔阔的刀声,油渍飘浮,夹杂着各色药材的牛肉汤,如原子弹爆炸般冒起白气,回到温度高达100度的蒸笼家中仅剩下10步,母亲的语言频道也在积极调试。
二
新乐丰小学由于人数过少,合并到宛如的小学,这是星期一升旗时的重磅信息,也是从宛如口中激昂吐出的文字。新乐丰小学六年级前三的学生,来到了宛如的班级,构成了冲击区前100的共同体。
叶怡,宛如的新同桌,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如从《边城》走出来的翠翠,两颗亮晶晶的黑葡萄,笑起来的黑人牙膏代言人,早餐五彩玉米的爱好者,一口一糯地咀嚼着,掉在地上的玉米粒三秒捡起,糯叽叽地吃着,她整个人都是糯的。
叶怡从早上便孜孜不倦地请教班级语文第一的宛如,从成语语境到病句改写,从阅读分析到作文提升,都是她们早读课后乐此不疲的话题。宛如软绵绵地躺在叶怡打造的棉花堆中,慵懒地晾晒语文的锦衣,晒得发亮,皇帝的新衣套在了黑白相间的校服外,可能只有机灵的黑葡萄才能窥探。
叶怡是一泓清泉,当你拿起粗糙的树枝,一圈一圈地游弋在她脑袋的纹路中时,她便会温软地滴落轻吻在你毛茸茸的肌肤上,滋润沙漠中的玫瑰,作为清凉的馈赠。从宛如的口中,叶怡第一次听到了鲁迅的《故事新编》,原来神话故事还可以是这样的;第一次读到林徽因的诗歌,原来人间的四月天不只有数学公式推演的快乐;第一次尝到黑加仑脱水后的果干,原来是比优酸乳更有嚼劲的酸酸甜甜。宛如一次一次地倾诉着自己对文学的理解,作为逃离数学的最佳出口,一泻千里地输出对女娲、后羿、大禹的看法,叶怡也逐渐感受到文学的乐趣,除了惨淡的85分,除了主旨、情节、人物形象,语文还可以这样读。
合并后的第一次小升初模拟考即将到来,在数学赛道笨鸟先飛的宛如,也期待着努力已久的成绩,年级第一的王位丝毫不能被替代,一次也不行。考前的晚上,母亲从超市买来了进口的葡萄,这是宛如最喜欢的水果,一颗一颗地剥下涩涩的外衣,Q弹Q弹的葡萄肉,外表凹凸不平。母亲盛好满满的一小盒,递到宛如被试卷书籍四面埋伏的书桌上,说:“宛如,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全力以赴就行。”宛如点点头,嚼着果肉迸发的纤维,看到了母亲发光的嘴角弧度,明天明天,她暗暗地咬紧嘴唇——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叶怡!是叶怡!哇!叶怡哎!”同学们的讨论声此起彼伏。从第一的位置寻起,第一名,第一名,只有那醒目的两个字格,不是我,居然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第二名,头号输家,三个字的字格,是我,怎么会是我,第一次被压过一头,那些放弃芭蕾日日夜夜苦练数学的日子,为什么会产生反作用力?宛如开始纵向对比,语文90∶95,胜过叶怡5分;数学96∶82,输给叶怡14分;英语92∶95,胜过叶怡3分,总共输给叶怡6分。数学!为什么偏偏是数学!那些我放弃最爱,日夜苦练的数学!
三
渐渐地,校长开始好奇:“叶怡同学是哪一位?”
渐渐地,国旗下讲话的常客变成了叶怡:“大家好,我是来自六年级一班的叶怡,我今天将分享自己的数学学习经验……”
渐渐地,母亲开始诘问:“数学练习题难度是不是不够大?数学学习时间是不是不够多?学习可要不断进步,多向叶怡同学请教……”
渐渐地,数学成绩的差距越来越明显,从82∶96,到76∶88,再到75∶92……
渐渐地,叶怡第一,宛如第二成为班级成绩单的铁律……
渐渐地,母亲也不怎么买葡萄了……
回到教室,只有宛如一个人,没有平时喧闹的叫喊声,没有老师不断夸赞叶怡的高昂声。
四
“拿到免学费的资格,才能去区里最好的初中读书。”这是叶怡在去瑶族小学的路上告诉宛如的。
六年级,向往初中,向往美好,歌颂奋斗,字句纯然在汨罗江打捞。宛如全力追寻,却捉不到理想中笑靥的影子。
一天的走马观花,那些错别字一大堆的试卷观摩,那些讨论着单招的未来,那些6字头仍很开心的分享。叶怡给晕车的宛如,递来了一纸杯的水,这是当地的水沸腾过的,喝下去专治水土不服。
主任拿来了几串葡萄,一颗一颗就像叶怡的眼睛。叶怡大大咧咧地连皮带肉咬下去。
“葡萄皮不涩吗?”宛如问。
“酸涩甜,不正是葡萄的最佳滋味吗?”叶怡亮起带葡萄汁的白牙回答道。
第一次,宛如咬下带皮的葡萄,咽下柴屑般的葡萄皮,涩涩的,但无伤果肉甜嫩的大碍。
宛如忍不住敞开心扉问叶怡的数学秘诀,内伤于彼此的数学距离。
“我们的差距,不就是我比你高2厘米吗?”叶怡亮着黑葡萄,流动的甘泉滋润了一片矮小的绿洲,滋润着一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带刺玫瑰。滋润着,玫瑰终将艳丽的红润送给苍茫的天空。
“下次數学有不懂的,直接问我。语文不懂的,我也直接问你。”
宛如说不出任何道歉与感谢的话语,只是强忍着闪烁的泪光,刻意地将泪珠往上扯,回了一个抿嘴的微笑,两颗黑葡萄终于在她的眼眶里结出。
从此以后,数学的王国向文学的城堡敞开,文学的渔船成为数学摆渡人的港湾。
宛如还是照旧恶补数学,一题不落,在课堂上解决疑难杂症,在与母亲共睡的那个夜晚,敲定了歇停额外数学增量的决定,5页以上的题量裁减至3页精华的针对练习。
与叶怡互通有无,数学原理的归类与架构,换汤不换药的错题侦探,灵感源于生活交流的作文创作,纯真文字的流露,踏实数字的排列,在漆黑的幕布烫出了一个个蘸着甜辣酱的洞。六年级,时常的第二名,偶尔的第一名,无论天崩地裂,宛如都会在22:00准时心满意足地盖上被子,憨憨地入睡。
叶怡和宛如一同考进了区里最好的初中。所幸,当年小升初的数学试题难度并不高,数学8分的差距,宛如用3分的语文与英语优势缩短。一个区75名,一个区86名。
踮起脚尖,紫雨幽兰,提沉含腆,拧倾圆曲,云袖轻摆,纤腰转旋。舞蹈室的宛如,丁达尔效应的阳光散落,皎若游龙,熠熠生辉。宛如,宛如什么,宛如她自己。
“嘿,5:40了,我们要赶回家的公交车啦,赶紧收拾收拾啦!去我家吃葡萄!”叶怡亮着两颗黑葡萄,磨人地提醒有舞蹈拖延症的宛如,那个陪伴她从中考数学单科状元到C9行列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姐妹。
她们的距离,从12岁的2厘米到19岁的1厘米。
作者简介:
胡绮琦(2002—),女,广东佛山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中国文学。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