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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笔纵横

2024-05-07蔡盛

名家名作 2024年4期
关键词:泾县嫂子毛笔

“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拣一毫……”读到白居易的《紫毫笔》,就像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库,思绪万千。

大哥初中毕业后,学了三年木匠。那些日子,大哥白天跟着师傅走东家、跑西家,上门做点工;晚上,偏屋便成为他的“试验田”,让斧头说话,看刨花舞蹈,弹唱的墨线柔柔地藏着大哥的匠心。出师后,大哥凭借着木工手艺被招进了安徽省泾县徽笔厂,成为一名生产“黄山牌”算盘的技术工人。在这里,大哥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喜结良缘。婚后,在厂里做宣笔的嫂子像只勤劳的蜜蜂,常把宣笔带回家,在天井下修笔。

家里的老房子有高高的马头墙,高高的马头墙下是“一字型”天井,“一字型”天井下是家人围坐在一起择菜、纳凉、搓衣、聊天的地方。一米阳光从天井洒下来,一寸一寸地移动,修笔的嫂子能根据光线的位置判断时间。她一说出口,有人就对一下手表,真准!天井下的作坊,得意一笑的嫂子,让老屋也热闹了起来。

修笔时,嫂子先用梳子梳笔头,轻轻地除去浮毛;再把笔尖在手掌上顺时针、逆时针转,剔除没有锋的秃毛;盘顶之后,她再用食指扭动整笔,笔头便平顺地转动起来,像个调皮的孩子。打胶时,笔头在装胶的瓷碗里反复杵动,上上下下有迅雷之快,直捣笔端,让每一根毛都蘸透胶液。挤胶时,大笔用虎口挤,小笔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挤,胶清亮亮的,滑溜溜地渗出。骨梳、刷子一一用上,笔头和盖毛变得柔顺而舒展。嫂子检查了一下,又用右手用力捋,从笔根捋到笔尖。偶尔,嫂子也会用棉线打个活节,从笔根拉到笔头,多余的胶挤出来、落下去,滴在瓷碗里慢慢堆积起来,成为一个小高地,之后又平铺碗中,如此反复。阳光打在笔头上,嫂子竖起笔头,逆光看效果,直到所有的毛都平直了,笔尖有了好看的光晕,嫂子才满意地一笑,把修好的笔插在笔筒里晾晒。

看到嫂子修一支笔那么费劲,我直摇头。嫂子却笑着对我说:“对我们修笔人来说,每一支笔都像自己的孩子,清秀一点、好看一点只是基本,有用和好用才是根本。修笔不认真能行吗?孬笔能写出好字吗?那不是坑人嘛!”

嫂子是有良心的修笔工,也是一个一辈子不做败笔的匠人。在娘家的时候,嫂子家里有兄弟姊妹六个,父母身体又不太好,家境贫寒。她和姐姐一样,14岁就开始拜师学艺。刚修笔的时候,长得小巧玲珑的她,够不着工作台,师傅就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个高凳子。自从坐上了这个高凳子,她就爱上了宣笔,一生与宣笔较上了劲。

春夜携着微风而来,抹平了远山和近丘,嫂子的修笔场地也移到了厢房。橘红的光晕下,嫂子不紧不慢地修着笔,一支一支地打磨着光阴。家有笔工,这扇窗一打开,宣笔文化也像微风一样吹进了我的生活,宣笔的前世和今生也成为我的“新课”。

一支笔的背后有多少故事在上演?历史、家乡、嫂子给了我很好的回答。

韩愈《毛颖传》载:“蒙将军拔中山之毫,始皇封之管城,世遂有名。”传说,秦国大将蒙恬带兵南伐楚国,途经中山(今安徽省宣州、泾县一带),偶见一野兔竖耳张望,蒙恬一箭射中。他剪下兔尾,以竹为管,书写战报。没想到兔毛吸墨性弱,书写很费劲。一气之下,他随手把笔扔进帐前石坑。过了几天,他忽然发现坑里的兔毛变软了。他俯身捡起这支湿漉漉的笔,回帐中蘸墨书写,十分顺手。他好奇地回到石坑前,蹲下去,用手摸了摸,发现此地都是石灰岩。蒙恬大喜,取来秋冬兔毛浸泡,并纳之于竹管,“蒙恬笔”就此诞生。晋代崔豹《古今注·问答释义》中有“蒙恬始造,即秦笔耳”的记录。

其实,蒙恬只是改良了毛笔。早在战国时期,人们就用兔箭毛包扎在竹杆外围,用以书写。毛笔一诞生,中国书画便有了根,渐渐成为一种独特的艺术。

好用的东西风靡开来,当然会成为“流行款”。源于秦代的毛笔,在“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改币制”的大背景下,成为秦始皇一统天下之后的书写工具。

汉朝建立了强大帝国,汉笔也让文明的步伐以“加速度”在发展。“张芝笔”与“左伯纸”“韦诞墨”并称于世,也推动了书体的演变。

有了毛笔,书法便有了源头活水。李斯的小篆、程邈的隶书、史游的草书、张芝的“今草”、刘德升的行书、卫瓘的行草、钟繇的楷书无不开创了书法新风。化繁为简的书体演变,使书法艺术悄然兴起,成就了一个个书家,形成了一座座高峰,为中国文化输入了永不枯竭的清泉。

集大成者都能博采众长,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理。历史的风云起起伏伏,一路走到了东晋,出现了“书圣”王羲之。他的出现就像浩浩荡荡的大江,汇集了所有支流,形成了磅礴的气势。这种气势也形成了王羲之“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风格,开创了楷、行、草之典范,让书法从此百花齐放、春色满园。

文明的传承、文化的发展,笔的作用不可小觑。毛笔算得上“擎天一柱”,功不可没。当埃及人还在用芦苇秆书写的时候,中国的毛笔已走进皇城,走到深巷,深得文人墨客的喜爱。

笔是骨,是立形之具;墨是肉,有阴阳之变。好笔好墨才能勾勒出书画艺术的骨、肉、筋、血,有了好的笔墨,语言才有余音绕梁的魅力。从魏晋开始,以兔毛制作的毛笔已崭露头角。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尤其喜欢笔锋尖挺的紫毫笔,曾亲笔书写了《求笔帖》。对于用笔,王羲之最有发言权。他曾写下短小精悍的《笔经》,把兔毫的产地、选用和制笔之法“一网打尽”,尤其钟情于“兔肥而毫长”的中山兔毫。可以想象,用到中山紫毫笔,王羲之是何等的快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西晋陆机的《平复帖》中锋直下,笔断意连,万毫齐力,少不了一支好的毛笔。没有成熟的制笔工艺,也不会诞生这一“天下法帖之祖”。

隋朝开皇九年(589年),宛陵改为宣州(今宣城),秦笔改称宣笔。与宣纸一样,宣笔也是因地得名。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进入隋朝,垂足而坐的高坐具逐渐替代了矮几,宣笔也隨之推陈出新,紫毫笔名噪一时。“每岁宣城进笔时,紫毫之价贵如金。”唐朝,宣州成为全国制笔中心,宣笔成为贡品,这在白居易的《紫毫笔》里有记载。当时,以“箭毫”制作的宣笔都是上贡朝廷的“佳品”,专供皇亲国戚使用。“箭毫”就是紫毫,采自秋冬野兔头顶至脊背上的一小撮兔毛。“箭毫”弹性好,柔亮又刚劲,是稀罕物,用它制成的宣笔“锋齐腰强”,在唐代风靡一时。

宣笔盛于唐宋,“鸡距”“散卓”等宣笔名品盛名于世。唐代,陈氏家族、诸葛家族都是老字号制笔世家,所制毛笔饮誉四海,前来求笔者户限为穿。晚唐大书法家柳公权曾登门向陈氏求笔,只求得了两支。这在邵博《闻见后录》里有记载:“宣城陈氏传右军求笔帖,后世益以作家名笔,柳公权求笔,但遗以二只。”陈氏是不是太小气了?其实不然。在当时,“管勒工名充岁贡”“千万毛中拣一毫”的紫毫笔可不是普通的笔,笔杆上都刻有工匠的名字。段公路的《北户录》里的记载就是很好的佐证:“宣州岁贡青毫六两,紫毫三两,次毫六两,劲健无以过也。”试想,每年进贡给朝廷的贡品只有“紫毫三两”,赠送两支紫毫笔已是厚爱三分,算是偏爱和例外了。

宣笔产于宣州,宣州自然成为唐宋文人的聚集地。唐朝耿湋的《咏宣州笔》诗云:“寒竹惭虚受,纤毫任几重。影端缘守直,心劲懒藏锋。落纸惊风起,摇空见露浓。丹青与文事,舍此复何从。”一纸《兰亭序》从一管毛颖的笔尖流出,倾倒多少文人墨客?一首《山居秋暝》从一支彤管生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开创了山水田园诗派的新境界。绝代翰墨、千秋文章、世间风雅都源于宣笔笔端,从这个意义上讲,宣笔不只是书具,不只是艺术和技术结合的符号,不只是一个宣州的地域产品,更是一种文化,渗透着中华文化的厚重、灵性与美感。

唐中期韩愈作《毛颖传》,毛笔又有了“毛颖”“管城子”“中书君”等别称。

“中书君”握在手中,好似文人手指的延长,“毛颖”就此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对于文人来说,妙笔在手就像佳人在侧,才如泉涌。“圆如锥,捺如凿,只得入,不得却”是柳公权对宣笔的要求,概括起来就是后人所说的“尖、齐、圆、健”。得到这样一支宣笔,对文人来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为了得到这样一支好笔,嗜笔如命的苏东坡竟然积攒数十张兔皮,用以制笔。李白连做梦都是豪放的,一根玉柱一样的巨笔“梦笔生花”,大地作砚,海水为墨,蓝天当纸,浪漫了文人的梦。相反,失去了心爱之笔,江淹便“江郎才尽”,让人惋惜。

灵动多变的线条起起伏伏,一支又一支的宣笔渐渐秃了,像人的生命一样,也有寿终正寝的那一刻。对待“五簏皆满”的秃笔,智永禅师手书墓志铭,亲手掩埋,依依惜别,“退笔成冢”垒出了文人墨客的精神高地。

无独有偶,使转如环、瘦劲超逸的怀素种蕉练字,洗黑池水,用坏了无数支宣笔。他也和智永禅师一样,“弃笔堆积,埋于山下”,又一个笔冢把热爱和执着如数堆积。

公元759年,朝廷大赦天下,被流放的李白像一只飞出囚笼的鸟,卸下了一身羁绊,打卡零陵,目睹怀素笔走龙飞的场景,挥毫写下了《草书歌行》,诗云:“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一滴滴墨汁自宣笔笔尖滑落,风格圆润、笔迹细劲、奔蛇走虺的《自叙帖》横空出世。怀素手中的那支宣笔狂草起来,八面出锋,奔逸清秀,惊艳后世。

到了宋代,宣笔推陈出新,制笔名家一浪高过一浪,诸葛氏更是海内独步,无人匹敌。“笔工诸葛高,海内称第一”“硬软适人手,百管不差一”“一束喜从公处得,千金求买市中无”……梅尧臣、欧阳修、黄庭坚的“软广告”让诸葛笔一支难求。

一支诸葛笔到了大文豪苏轼的手中,“终试不败”,遂“以为珍玩”。他挥动着纸笔,写出了疏疏密密、随意缓急、妍媚百出的《寒食帖》,成为“天下三大行书”之一。

宋元之交,战乱连连,兔毫枯竭,宣州笔工纷纷流入湖州、徽州等地,湖笔逐渐兴起成为“龙头老大”。湖州盛产羊毫,兰蕊笔是羊毫笔,形似兰花,含苞待放,独领风骚。

文人手中的笔如射手手中的弓、武士手中的剑,好用才是硬道理。如张芝、韦诞、王羲之等书家一样,“日书万字”赵孟頫也会制笔。为了得到一支好笔,赵孟頫百试不厌,精制良笔,用顺手的好笔写出了行云流水、清俊典雅的《洛神赋》,洋溢着“中和”之美。

明清时期,京笔、湘笔、宣笔、湖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形成了南北呼应、相映生辉的格局。花开四朵,哪朵最好,得有一把尺子丈量。文震亨以“尖、齐、健、圆,笔之四德”为尺,让毛笔有了“度量衡”。

清凌凌的青弋江在泾川大地画了一条曲线,从包世臣的家门口流过。泾县的母亲河青弋江滋润了包世臣的故乡安吴,也孕育了宣笔故里。包世臣用紫毫宣笔写出了《安吴四种》,并开发了刚柔并济的“安吴遗制”宣笔。理论与实践在他的家乡碰撞出火花,包世臣也被称之为“包安吴”。

近代毛笔业一片萧条,制笔业一度跌入低谷。

宣笔产业发展的抛物线就像人生曲线一样,有高低起伏的“人生函数”。在最低的那个顶点之后,接下来的轨迹就是开口向上的抛物线,有一种向上生长的力量,在美美地上扬。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宣笔产业在“包安吴”的故里再度复兴。

泾县安吴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三国时期,太史慈曾在此设立点将台,三国争雄的风云从此吹起。东汉建安初,置安吴县,有“安定吴国”之意。唐武德八年,安吴县并入泾县,安吴一带生产的紫毫笔“高山打鼓,名声在外”。后来,这里的笔工捡起老手艺,泾县宣笔厂应运而生,并以此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泾县徽笔厂、楚中山笔庄、文华宣笔厂、鹤岸堂宣笔厂以及大大小小的宣笔作坊遍地开花,宣笔产业走向了新的鼎盛,与京笔、湖笔并称“中国三大名笔”。

借着宣笔产业大发展的东风,嫂子以及嫂子的哥哥、姐姐都以筆为生,办了宣笔厂,并搭乘淘宝、拼多多、抖音等“互联网+”的新班车,一支支好笔快递到了天南海北,走进了千家万户。

手艺人成为“守艺人”,一朵朵“非遗”之花绽放在泾县,宣笔制作技艺代代相传、后继有人。

没有紫毫笔,哪来如锥画沙的银钩铁画?书画家用宣笔拉出一条线,这条线是晋的、汉的、唐的、宋的,抑或是碑的、帖的,行家里手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一支宣笔,只因有你,文人的字画、诗文才有了新的气象。吴作人用“运毫如剑”点赞宣笔,刘海粟以“笔吐琼花”夸奖宣笔,林散之、亚明、陈大羽等著名书画家爱上宣笔,并亲自参与宣笔的设计、革新,让宣笔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如今,宣笔制作技艺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泾县黄村镇有了“中国宣笔之乡”的桂冠,书法走进中小学校的课堂,宣笔研学游也成为“香饽饽”。

踏着曙光,迎着朝阳,宣笔产业像大鹰一样展翅高飞,飞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作者简介:

蔡盛,安徽省作家协会、安徽摄影家协会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泾县作家协会主席,出版《跟我出发》《走进泾县》《印象泾县》三部文集,并有200多篇文学作品于《清明》《安徽文学》《雨花》《诗歌月刊》《繁荣》《新安晚报》《翠苑》《芳草潮》《中华文学》等报刊刊发,多次在省市县征文大赛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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