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张竹坡与明清小说文法理论的新发展

2024-05-07张永葳

关键词:文法金圣叹金瓶梅

张永葳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建 福州 350007)

通俗小说的批评理论在明末清初逐渐发展与丰富。小说批评者在散文写作理论这一资源库中找到了可资借鉴的方法,建构起“以文为本”的小说批评理论,其中文法论的建构与文章文法的联系最为直接,尤为引人注意。金圣叹、毛伦毛宗岗父子与张竹坡等明末清初的通俗小说评点者在他们的评点实践中不断丰富小说文法论的内容,在文法论的建构上其功甚伟。张竹坡是金圣叹之后在清初小说文法论建构中成就最高的一位,以往对张竹坡这一方面的贡献鲜有论及。

明代中叶以来,《水浒传》就受到过高度赞扬,明人从泛文论的角度将《水浒传》视为文章,如李贽在《童心说》中视《水浒传》为“古今至文”,[1]127列入其所推崇的“宇宙间五大部文章”,对《水浒传》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胡应麟在《庄岳委谈》中从语言表达的角度称赞《水浒传》之文“中间抑扬映带,回护咏叹之工,真有超出语言之外者。”[2]154由此,《水浒传》乃“至文”的观点逐渐被人接受。明末袁无涯刻本、托名李贽评点的《忠义水浒全传》,则首次用散文文法来评点小说,主要以八股文文法为依托。

到了明末清初,金圣叹直接将《水浒传》当作文章来读,用一系列散文理论、作法去阐释《水浒传》的写作过程,将小说与散文的创作原理同构。金圣叹提出了小说文法论,内容有章法、句法、字法和结构法等,在散文文法理论基础上不断融合转化,最终形成小说的文法理论。他认为,《水浒传》“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3]10于举业有帮助,这是他高度赞誉《水浒传》的原因之一,甚至推荐给他的儿子阅读。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文法”[3]24,因此,金圣叹写了《读第五才子书法》专论如何领会其中的文法。他不仅在《读法》中概括了《水浒传》的十五种文法,还在评点过程中使用很多文章之法进行文本分析,如逆、伏、跌、顿、犯避、宾主、急脉缓受、借答作叙、注疏法、反剔法等。金圣叹建构的小说文法论来自于散文文法理论,用为文原则与方法来阐释小说的情节变化缘由,非常恰切地诠释了《水浒传》的佳妙之处。金圣叹此举获得了成功,得好评如潮,清王应奎在《柳南随笔》中说:“(金圣叹)好评解稗官词曲,手眼独出。初批《水浒传》行世……顾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4]46可见其受人欢迎的程度,以至于金圣叹的贯华堂本《水浒传》一出,即成为有清一代风靡一时的通行版本,到了清末竟出现其他版本几乎都被人们所忘记的局面。

金圣叹以散文文法解读小说的作法在小说界激起了巨大的反响,出现了如毛伦、毛宗岗父子的《三国演义》评点、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众多评点者的《女仙外史》评点、脂砚斋的《红楼梦》评点等,皆以文章文法阐释小说创作为其评点的重要内容。毛氏父子专注于《三国演义》评点,其贡献在于使文章理论在小说阐释中的适用范围从虚构性的小说作品扩大到历史演义为代表的半写实性小说领域中,在理论上解决了散文化小说理论在实录性作品中的延伸问题。张竹坡从文章的视角看待《金瓶梅》,给了《金瓶梅》一个全新的视域,他说:“看《金瓶》,将来当他的文章看。犹须被他瞒过;必须把他当文章看,方不被他瞒过也。”[5]37打破了人们一贯认为《金瓶梅》是淫书的观点,从散文文法角度说明《金瓶梅》之文的优秀之处,可以说抓住了《金瓶梅》解读的要害,对于引导人们正确认识《金瓶梅》有积极意义。同时张竹坡也指明了从文法角度认识小说的重要意义,他从文章创作论的角度拆解《金瓶梅》的为文之法,揭示出了《金瓶梅》复合单线型结构与初步网状叙事结构,这是张竹坡在小说文法论建构上的巨大贡献。

张竹坡认为,《金瓶梅》“真千古至文”[5]37,“于作文之法无所不备。”[5]41把《金瓶梅》当文章来读,从散文文法的角度阐释《金瓶梅》的创作过程。从章法结构的大关键处、大照应处、板定大章法、大间架处到细部的白描、脱卸、避难、穿插、关锁照应等,张竹坡将《金瓶梅》的文法细细拆解,认为其妙处“纯是一部史公文字”,其文法深得史家壸奥。其概括的文法细如牛毛,然其志并不在于解析文法,而是通过文法道出其中的用笔深意。在文法解析中,金圣叹善于用动态眼光追踪某一文法在特定人物关系与情节推进中的多向功能所带来的文章动态之美。这些文法的概括特点成为了他概括《金瓶梅》的独家文法,如旁敲侧击法、影写法、写一事二法、文字长蛇阵法、文字掩映之法等,这些文法的分析中更注重于其在小说中的功能,如一笔多用、前后呼应等。这是张竹坡文法论的新特点,以下分别举例说明。

其一,旁敲侧击之法。如《金瓶梅》第四十二回,写西门庆家的四架烟火,一架在狮子街,三架在自家门前,作者不正面写三架烟火,而着墨十字街的那架烟火之美来遥想掩映其他三架烟火之盛。这种写法既省力又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而这种于无字句处的隐约呼应正是通过敲其一侧的实写而引出另一侧的虚写,有着虚实呼应的功能。张竹坡在此回总评中说:“狮子街的一架,乃极力描写,遂使门前三架,不言俱出。此文字旁敲侧击之法。”[5]621旁敲侧击实际上就是虚实掩映的写法。

其二,影写之法。影写法是张竹坡的新创,来自于时文作法的启发,时文有影题法,如元陈绎曾《文说》中有“影题”之法:“影题并不说正题事,或以故事,或以他事,或立议论,挨傍题目而不著迹,题中合说事皆影见之,此变态最多。”[6]245张竹坡把影题法的精神搬到叙事作品中,指不正面加以浓墨重彩地描写,而是用略提的方式轻轻点带,形成人物的主副关系,体现文笔的详略。如第二十一回,张竹坡在总评中说:“第一段,写月娘,第二段,写玉楼,而瓶儿、金莲二人,随手出落;娇儿、雪娥二人,遥遥影写。”[5]317按详略的次序分析,娇儿与雪娥是着墨最少的,一两笔点出她们的存在即可,是为影写法。又如张竹坡指出,在多数时候春梅是影写法,着墨不多,却自成风景。

其三,文字长蛇阵法。这本是文章学术语,来自于文章的章法典故,宋陈善在《扪虱新话》中指出:“桓温见八阵图曰:‘此常山蛇势也,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俱应。’予谓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要宛转回复,首尾相应,乃为尽善。山谷论诗文云:‘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成章耳。’此亦常山蛇势也”[7]657。常山蛇势是文章学中呼应法的一个代名词,张竹坡的文字长蛇阵法显然来源于此。第四十五回总评中张竹坡以桂姐为例说明这种写法:“内中一路写桂姐,有三官处情事如画。必如此隐隐约约,预藏许多情事,至后文一击,首尾皆动。此文字长蛇阵法也。”[5]657桂姐的叙事有许多预先埋伏的线索,后面略提到,前面的预埋都能首尾呼应,写出了《金瓶梅》为文细节上的环环相扣,这种首尾相应的动态写法使小说情节不会陷入板滞的状态,始终都能从前后找到相呼应的情节。

其四,写一是二之法。这也是张竹坡的新创之词,实际上是一种对面着笔的反衬掩映之法。如第三十八回《王六儿棒槌打捣鬼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写“潘金莲琵琶,写得怨恨之至。真是舞殿冷袖,风雨凄凄。而瓶儿处互相掩映,便有春光融融之象。”[5]569写潘金莲弹琵琶的幽怨,反衬李瓶儿的得宠,乃文字的反衬掩映,写一事二法。第十二回潘金莲两次受辱,两次都写庞春梅来解围,不仅写出了潘金莲不得宠,更把庞春梅得宠在对比中体现出来,亦为此法,张竹坡在十二回总评中分析道:“写辱金莲,两次必用春梅解,则春梅之宠,不言可知。文字‘写一是二’之法也。”[5]178这一写法使文字有如正反面,显得意味深远。文字掩映之法与此类似,在第八回总评中,张竹坡说:“文字掩映之法,全在一笔是两笔用也。”[5]130这里指的是西门庆娶孟玉楼而冷落了潘金莲,而写潘金莲如何冷落,实际上是在写孟玉楼处如何热闹,这亦是写一是二法,形成了两边强烈的对比。

张竹坡对《金瓶梅》文法的总结,主要是为了说明《金瓶梅》为文的整密性,他认为《金瓶梅》“一百回是一回,必须放开眼光作一回读,乃知其起尽处。”[5]37把《金瓶梅》当做一个整体来读,而不能只看一些零碎细节,这种思想与时文的整体性理论密不可分。明李栻在《困学纂言》中说:“作文如美女织锦,阅文如走马看锦,织时索缜密,看时惟绚烂”[8]66,并指出“叙事题当严整”,说明时文讲究严整性。张竹坡表示于《金瓶梅》“喜其文之整密”,“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盖其书之细如牛毛,乃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牵,少有所见”[5]11。《金瓶梅》难读之处正在于大量的琐碎隐于整密之中,故应“一气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层次,贯通气脉,为一线穿下来也!”[5]42因此张竹坡在缜密与琐碎的辩证中拆解金针。

为了揭示《金瓶梅》之文的缜密性,张竹坡用逆向拆解的方法为读者“递出金针”。张竹坡说:“做文如盖造房屋,要使梁柱笋眼,都合得无一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笋,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也。”[5]40这就是典型的从创作论的角度逆向分解其佳妙处,张竹坡还举了个例子来说明他的拆解方法,如《金瓶梅》第二回,写武大和潘金莲因为收帘子的事争吵,看似琐碎的闲笔,实际上却是为潘金莲和西门庆第一次相见埋下伏笔,没有早收帘子而竹竿掉落,就没有二人的照面,细节的来龙去脉要交待清楚才能让情节水到渠成,张竹坡解道:“如这回内,写妇人和他闹了几场,落后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此为后落帘打西门庆之由,所谓针线也。又云‘武大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是其用遮盖笔墨之笔,恐人看出也。于此等处,须要看他学他。”[5]40张竹坡认为,表面上让武大和潘金莲的矛盾消解,而实际上是在暗中埋下伏笔,正是潘金莲的妥协,才令其日后收帘子时有不小心打中西门庆的机会,而这才是小说情节推进的意脉所在。张竹坡指出了作者的写作意图,就是拆解暗针。运用这样的逆向拆解法,张竹坡分析了《金瓶梅》是如何使小说在琐碎中却显得浑然一体,即这种浑然一体的效果的达成与作者的用笔之妙亦有很大关联,张竹坡逆向拆解文法的过程中十分注重分析用笔之妙。

其一,一笔多用之妙。张竹坡曾说:“《金瓶》内,每以一笔作千万笔用。”[5]3“岂知《金瓶》一书,从无无根之线乎。试看他一部内,凡一人一事,其用笔必不肯随时突出,处处草蛇灰线,处处你遮我映,无一直笔、呆笔,无一笔不作数十笔用。”[5]299张竹坡认为,《金瓶梅》所写的每一件事都不是无用的闲笔,经常是一笔多用,如第三十一回写琴童开玩笑藏壶的日常生活小事,写出了西门家内众人的复杂关系:“藏壶一事而三用之:一见玉箫之私书童,二见金莲之争闲气,三见西门之偏爱瓶儿、官哥也。”。[5]406透过琴童藏壶,折射出不同人物的性格特点,在一个生活横截面里看到西门家众生之相,是聚焦视角与发散情节的一石二鸟。又如第九十二回,陈敬济在严州的一段情节,看似不知就里,实际上具有多种功用:“一者为敬济堕落入冷铺作因,二者为大姐一死伏线,三者欲结玉楼实实遇李公子为百年知己,可偿在西门家三、四年之恨也。”这正是“作者一笔而三用也。”[5]34

其二,互相穿插之妙。指在一件事的叙述中插入另一件甚至多件事,各自草蛇灰线般地推进情节,小说并没有迷失混乱于多头穿插。如第十九回,张竹坡以具体例子分析了何为穿插文字:“上文自十四回至此,总是瓶儿文字。内穿插他人,如敬济等,皆是趁窝和泥。此回乃是正经写瓶儿归西门氏也。乃先于卷首将花园等项题明盖完,此犹娶瓶儿传内事,却接叙金莲、敬济一事。妙绝。《金瓶》文字,其穿插处,篇篇如是。后生家学之,便会自做太史公也。”[5]281在西门庆娶李瓶儿的文字中穿插陈敬济入住西门家,这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单叙一事的单调,另一方面也是事情同时进展的平衡叙写的需要,如生活本身一样多头推进。张竹坡这样赞誉《金瓶梅》之文的穿插之妙:“文字中,真是公孙舞剑,无一空处。而穿插之妙,又如凤入牡丹,一片文锦,其枝枝叶叶,皆脉脉相通,却又一丝不乱。而看者乃又五色迷离,不能为之分何者是凤,何者是牡丹,何者是枝是叶也。”[5]155在《<金瓶梅>读法》中,张竹坡直接点出《金瓶梅》“文字穿插之妙,不可名言”,并提醒读者“读《金瓶》,当看其穿插处。”张竹坡认为,《金瓶梅》穿插之文的高妙之处就在于几段不同故事能叙述得自然无痕,毫无割裂感,展现了生活本真的样貌,看似没有人工斧凿的痕迹,实际上是精于叙事的史家手笔才能达到的高度。

其三,七穿八达之妙。指一手写出几处的信息,手写此处,心照彼处,包含多重信息与意蕴。手写此处,眼注彼处在当时八股文中是一个常用手法,清代的吕留良论时文之法时曾说:“手写此处,眼注彼处,近人争尚斯巧”。[9]116《仁在堂论文各法》中论滚作题时曰:“拈着这字,便已说着那字,说到那字仍不离却这字,到说得融澈时,题之精神自出”,[10]55亦是此意。时文中言此即彼是为了把思想精髓阐发透彻,而迁移到叙事文中,于情节与意蕴、作者意图之间形成多元多向的微妙联系,实为精妙之笔。金圣叹评点《西厢记》中亦提到此法,张竹坡借此更详细地来阐释小说创作。如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热结与冷遇形成了对比,冷遇指冷不丁遇见,而非情感冷淡,西门庆在有钱有势的巅峰时期,与他称兄道弟的很多,表面上风光热闹,真情义能有几何?而武大只有武二一个弟弟,武松因为打虎立了功受到官府表彰,无意间与哥哥相认,虽只有兄弟二人,然而亲兄弟血浓于水,日后武二为武大报仇时不惜性命地讨回公道又是多么令人动容。热结与冷遇在字面上与内里温度的逆差写出了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与血浓于水的感人亲情,又遥遥暗点将来的结局。张竹坡认为:“文至此,可云至矣……乃于写这一面时,却是写那一面,写那一面时,却是写这一面。七穿八达,出神入化……盖人一手写一处不能,他却一手写三四处也。”[5]8指此回写打虎不仅照管到武松文字,还写出白赍光和应伯爵之态,而写西门庆这边谈打虎的热闹,实际上是在映衬下文将入的武松文字,可谓手写此处,心照彼处。因而表面上写的是两件事,而在行文中却通过文字七穿八达形成内在的联结、映射、对比与遥相呼应。又如第十一回写花子虚家摆酒,席上两个弹琵琶的伎女,张竹坡道:“本谓桂姐,又照管李瓶儿,且随手陪出银姐。文字有七穿八达之妙。”[5]174此段主写李桂姐,为后文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作铺垫,但也不忘照管李瓶儿和吴银儿,便于后文接续笔墨,这便是写一处文字而实际上顺带照管了前后好几处文字,呈现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七穿八达之妙,这便是《金瓶梅》文字缜密的典型表现。

张竹坡揭示《金瓶梅》文字不留缝隙的缜密性,实际上道出了《金瓶梅》复合单线与初步网状叙事的结构特点。所谓复合单线,指以一个故事主体为核心主线,穿插其他线索,形成主线为核心,多头并行交叉的一种叙事状态。而这种复杂的复合单线形态,有时也可以看作初步的网状叙事结构。《金瓶梅》以西门庆家为主线,当其他线索多头交织并进时,我们看到了应伯爵一家、花子虚一家等以及清河县的世态炎凉,明代中期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犹如一幅多维视图,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这种还原生活本身状态的初步网状叙事《金瓶梅》肇其端,直接启发了《红楼梦》的网状叙事。

张竹坡揭示出的《金瓶梅》复合单线与初步网状叙事结构,启发了清前中期白话小说的创作和评点,如《女仙外史》、《红楼梦》等,在创作与评点上受到张竹坡的启发是很明显的。

《女仙外史》是清初吕熊创作于康熙四十二年的一部长篇小说,叙述明代永乐年间山东蒲台县唐赛儿起义之事。整体以写史的方式进行,而其在创作过程中常有意突破史传叙事的单线形态。如在整体的构思上,预设安顿了几条线索,穿插而叙,在叙事上颇有一番新的风光,这其实就是典型的复合单线叙事。在评点上,《女仙外史》采用集评的方式,评点者们都指出了《女仙外史》的创作构思并非单线设置,认为作者构筑一百回长文时是先有总体的谋划,哪里起,哪里结,哪里伏,哪里应,安置几条线索,线索之间如何交替穿插行进等等。评点者指出了其构思后的布局特点:先叙总根源在先,以此支配全局,如第一回刘在园评曰:“‘有几件至正至大的’数语,是提起大纲,照着全局。如龙门一脉,千支万派皆肇于此。笔法自《史纪》中得来。”陈香泉曰:“此回意旨在月殿主与天狼星结仇,为全部大书之章本。”[11]7都指出了这种纲目分明的布局特点。如第四十七回叶芥园评曰:“第十四篇月君神游九洲,独不登岱宗,心窃怪之。及读此而方知留为鸾镳巡幸之地。故《外史》以百篇大文字,是先具成竹于胸中,而后挥洒出来,纵横曲折,莫不如意,不比小作家逐段构思,费尽斧凿接榫而成者。昔人赞苏长公之文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余以此赠作《外史》者不为过。”[11]324这里指出了前面不登泰山是故意留下空白,为后文的伏笔缘由。第二十八回昉思评曰:“《外史》节节相生,脉脉相贯。若龙之戏珠,狮子滚球,上下左右周回旋折,其珠与球之灵活乃龙与狮之精神气力所注耳。是故看书者须观全局,方识得作者通身手眼”,[11]191亦是这种意思。条分缕析作者的创作过程,对作者的创作意图和创作手法作了一个还原,这与张竹坡的评点方式如出一辙,说明张竹坡评点的《金瓶梅》在当时是有一定影响的。

《红楼梦》的创作与评点也毫无疑问受到张竹坡《金瓶梅》评点的影响。如,《红楼梦》第28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写冯紫英请贾宝玉、薛蟠、蒋玉菡等饮酒热闹行酒令的场面,脂砚斋旁批:“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12]287这里指《金瓶梅》第12回,西门庆与应伯爵等在李桂姐家饮酒唱曲的情景,说明脂砚斋是读过《金瓶梅》的,并且读得很仔细,从叙事章法纹理上颇有心得,而作者也很自觉地将《金瓶梅》作为叙事的参照和超越的对象。又如,《红楼梦》第七回以周瑞家的送宫花为线索,将所到之处明里暗里正发生的事,所见之人的明里暗里的性格特点、命运走向等初步展现了一遍,如写薛宝钗不喜脂粉,清静素雅,为后面守寡作铺垫;写香菱,又勾起回顾前文故事;写惜春正与智能儿讨论如何出家当尼姑,预示了惜春的结局;写周瑞家的问智能儿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带出贾家的供奉之事;写到王熙凤住处看到的生活日常:奶妈在哄巧姐,贾琏在里屋,丫鬟忙着伺候;平儿拿到宫花后第一件事就是分一半给东府的蓉大奶奶,说明王熙凤跟她的亲近关系。接着写碰到自己女儿,央求为女婿解围,周瑞家的表现出小事容易摆平的大家气度,写出了大家奴仆见惯权势遮天的经历,暗写贾家的权势。最后写林黛玉的小心眼,林黛玉最后拿到宫花,冷语刻薄,将黛玉寄人篱下的处境与多疑敏感的性格特点表现了出来。这些人和事都在一个长镜头下展露无疑,这种叙事手法如同八爪鱼的触角延伸到贾府生活的各个侧面,这就是单线视角探入故事中心后展开的网状叙事,一如《金瓶梅》第十一回琴童藏壶的情节,照见西门庆家的时局现状,何人得宠何人失宠,何人心怀鬼胎,何人秘而不宣,亦是网状结构的初步展开。

再如,《红楼梦》第十三回,贾珍为亡媳秦可卿采购棺木,脂砚斋旁批:“写个个皆知,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梅》壸奥”。[12]125《红楼梦》秦可卿之死一段叙事,明显超越了李瓶儿之死的片段描写。秦氏之丧是《红楼梦》的一个叙事核心,由此辐射出很多层面的故事情节,如引出凤姐协理宁国府、弄权铁槛寺等事,还引出表现家族悲剧主题的宁国府的故事,还引出贾宝玉的故事如全书的关节点梦游太虚幻境,又如宝玉与秦钟的故事、宝玉见北静王等事。这就是一种网状叙事的规模,而从总体来看,“《红楼梦》创造的是一个纵横交错、筋脉贯通、主次分明而又整体推进的立体网状结构。在横向上它由众多人物、事件的相互联系、交叉、牵引和转换构成空间场景;在纵向上,它由各条线索和诸多人物命运之间的相互联系,交叉、纠结和变化构成时间进程,共同展示包涵着双重悲剧(家族悲剧和“情”的悲剧)的整体悲剧的形成、发展和结局。这就使它的任何叙事,都不可能是单线和单向的,而呈现出多头进行,复杂错综的特点。”[13]322秦氏之丧在篇幅上虽然比瓶儿之死要短,但它所包含的叙事线索却比瓶儿之死要多得多,不仅将生活的真实面貌呈现出来,还将生活肌理的内在联络与本质特点勾勒出来,真正做到了网状叙事,又比《金瓶梅》前进了一大步。

而由此可见,张竹坡递出金针式的《金瓶梅》评点对后来小说创作及评点的启发无疑是巨大的。张竹坡所解析的网状叙事成为古代小说叙事方式的一份宝贵遗产,纵使时间流逝也未能掩其光芒。

猜你喜欢

文法金圣叹金瓶梅
《金瓶梅》里的水产:餐桌上的游龙戏凤(下)
关于1940 年尼玛抄写的《托忒文文法》手抄本
金圣叹刑场别子
从“影写法”看《红楼梦》对《金瓶梅》的继承与超越
明清小说从欲到情的动态演变*——从《金瓶梅》到《红楼梦》
Similarity measurement method of high-dimensional data based on normalized net lattice subspace①
A nearest neighbor search algorithm of high-dimensional data based on sequential NPsim matrix①
文法有道,为作文注入音乐美
幽默到死金圣叹
金圣叹、张竹坡、脂砚斋点评中“犯”概念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