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的反讽表达及救赎主题研究*
2024-05-03陈红敏葛小诗
陈红敏,葛小诗
(1.皖北卫生职业学院,安徽 宿州 234000;2.蚌埠工商学院 人文与艺术系,安徽 蚌埠 233040)
《等待戈多》是爱尔兰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代表性剧作作品,自1953年首映以来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和欢迎,其剧本文本也被作为经典著作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反复研究。《等待戈多》之所以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的广泛讨论与研究探索,并非因其辞藻华丽、情节丰富跌宕。相反,《等待戈多》场景设置简单,甚至不乏看似重叠往复的描述,其中戏剧背景几近荒芜,故事情节匮乏淡化。主人公的语言陈述支离破碎,戏剧结构循环往复,无时无刻不在暗含这部戏剧的荒诞性。也正因如此,蕴含在《等待戈多》中的反讽表达和救赎主题更加意味深长,剧中人物形象趋于平面化,两位主人公在轮回循环的光阴里等待一个被神化的符号“戈多”,而戈多是否存在、是否会到来,始终没有答案。研究《等待戈多》的反讽表达与救赎主题,有助于层层递进理解其中的思想奥妙,也有助于为当下的自我救赎与人格完善提供参考借鉴。
一、戈多:被符号化的神化人物
尚未展开《等待戈多》剧目时,“戈多为何许人也”是最容易产生的疑问。《等待戈多》这两幕悲喜剧的内容的表面陈述,并未交代戈多到底是谁,但从等待戈多的两位主角——老流浪汉狄狄和戈戈只言片语的零散对话中能够窥见一二。
(一)神话与现实的反讽
戈多是具有超自然力量、能够救赎平凡人物于水火之中的神化人物的象征。首先,等待者狄狄(汉弗拉季米尔)和戈戈(汉爱斯特拉冈)的关于《圣经》的讨论从侧面印证了这一隐喻。在等待的闲聊中,狄狄曾和戈戈探讨是否阅读过《圣经》的话题[1]。戈戈第一反应是有所迟疑,但在对《圣经》这一耳熟能详的经典进行回忆搜索后,作出了倾向于肯定的回答:“想必看过一两眼”。戈戈实际是否看过《圣经》未可知,至少戈戈对《圣经》的内容并不熟悉,只是出于对经典的崇拜以及当时社会文化背景下主流价值的盲从而作出了语焉不详的回应。狄狄在谈及《福音书》时,戈戈表示只记得圣地地图,只因为其作为图画彩色生动,夺人眼球。此处再次勾勒了戈戈浅薄的形象,结合两人的流浪背景与诙谐身份,不难看出两人文化层次不高,这似乎与《圣经》等具有宗教文化深度的作品讨论相悖[2]。只有两人等待的对象——戈多与此有关或可为此矛盾自圆其说。狄狄和戈戈在等待并非真实的人物而是神化的人物,因此才会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谈及相关话题。而两人浅尝辄止的讨论以及自曝其短式的肤浅表达,更是进一步讽刺了等待的无所皈依。
其次,并没有具象化形象描述的戈多,与神化人物符号化的特征不谋而合。《等待戈多》中始终用“戈多”代指狄狄和戈戈要等待的对象。但实际上,戈多的性别、身份、形象乃至全名等均无详细的描述,这与神化人物的符号化象征是一致的。西方《圣经》等宗教经典在神化人物的塑造中,并没有立体的性格与形象,在仁爱等形象的描写中具有脸谱化的倾向,而这一深入人心的形象更是导致了狄狄与戈戈在虚无缥缈的等待中毫不怀疑,甚至都没有思考过戈多到底是谁以及其是否真实存在。
最后,戈多的神秘性是延续等待的关键。戈多并非完全对应当时已有的宗教神话的形象,其神秘性正在于其无法对应已有形象而被等待者狄狄和戈戈认为是新的希望与救赎。《等待戈多》成型于二战结束的早期,人们的信仰受到冲击和洗礼,传统的神化形象已经不能完全满足社会各层次的公众对回归欣欣向荣美好生活的希冀,亟待一个新的“救世主”形象出现,戈多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投射在狄狄和戈戈心目中的。不同于传统的宗教神化形象,戈多似乎更具有现实性,是有信使的,也意味着有等待亲临成功的可能。这对于处于社会底层久被西方资本主义制度剥削还被动承受战争后果的狄狄和戈戈而言无疑是生命中的希冀和亮光,但屡次“言而无信”的戈多似乎再次凸显了神化和现实中的讽刺。
(二)等待救赎的迷茫
回应“戈多是谁”的是神化形象与现实的反讽,其中暴露的更是等待救赎的迷茫。狄狄与戈戈在面对自身的困境时从未想过在现实中寻求破局思路,而是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化人物中。
一方面,等待戈多是逃避现实的借口。《等待戈多》并不冗长的两幕荒诞悲喜剧中,有大量反复重复的动作和行为。观者甚至有理由怀疑,在后续的等待中狄狄和戈戈会日复一日地重复相同的程式,这也可能是《等待戈多》两幕剧戛然而止的成因之一[3]。穿脱靴子、帽子等日常动作,在《等待戈多》的重复表演中显得滑稽荒诞。这些没有明确目标更无计划和章法的动作更多是两位主人翁一时兴起所想起的打发时间的内容。等待戈多的落脚点在“等”,即将希望寄托于可能不存在的神化人物,而即使没有等待这一主题,狄狄和戈戈的生活或许也是重复此类动作。换言之,等待戈多或为狄狄与戈戈逃避现实、无所事事提供了天然的盾牌。
另一方面,除了被动等待,身在迷雾中的主人翁没有其他积极行动。等待戈多中,等待者甚至尝试以戏谑式的自杀为儿戏,都没有想到主动去寻找戈多,或是至少向信使打听戈多更具体的行程安排,而是选择了周而复始的枯坐干等。守株待兔式的等待更暴露了以主人翁狄狄和戈戈为代表的社会普罗大众的托付心态,在面对不如意的境遇时,总相信有从天而降的神力将自身救赎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从不思考自身为何会落到这般境遇,自己是否有办法发挥主观能动性扭转局面,甚至盲目以幸存者偏差看待部分脱离困局的对象,认为对方是运气使然而自身被命运天道所抛弃,进而产生怨天尤人的心态,在戾气之下进入堕落的恶性循环[4]。
二、等待:荒诞且没有结局的漫长循环
《等待戈多》全篇都在刻画等待中的所见所闻,等待主题的落脚点被逐渐模糊化。戈多到底是否会来或许不是主人翁狄狄和戈戈的心之所向,但始终是观者无法抹去的念想与悬念。整部剧本十分荒诞,没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甚至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这位想象中的戈多始终没有出场,几位主人公用荒诞的行为和模棱两可的语言共同演绎了一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戏”,但同时又是一出带给人希望和期待的戏。
(一)理想与现实的反讽
戈多到底来否的思考体现了理想与现实的反讽。一方面,在理想主义下,尽管戈多的出现形式以及到达时间未可知,但戈多的到来是必然。戈戈也曾对狄狄提议过离开,但狄狄以“我们不能”否定了这一做法。实际上,作为具有自主行动能力的狄狄和戈戈无论是两人结伴抑或单人行动,都不存在无法离开的现实制约。而面对戈戈“为何不能”的追问,狄狄的回应是“因为我们在等待戈多”。这一回应看似回答了提问,但实质上也是等待死循环的一部分,并未能直击等待的本质。归根结底,是等待者无理由地相信戈多必然到来,而无法承认或从客观理性层面推理戈多来否的确定性和可能性。
另一方面,对“戈多”符号的坚信让狄狄和戈戈从未考虑其他形式的现身。无论戈多到底是神化的化身抑或其他形象,戈多代表的是希望,是将狄狄和戈戈从泥泞的底层带到温暖光明和谐之处的救命稻草。因此,在等待者狄狄和戈戈潜意识的构建中,戈多必然是干净美好而且只需一己之力就能轻而易举指点江山的。即使戈多化身现实中的具象化人物,也必然是自带光芒的。而在等待的过程中,狄狄和戈戈还遇到过奴隶主波卓,波卓残暴地驱使奴役着“幸运儿”,狄狄和戈戈却从未深究波卓的身份,亦从未思考波卓即是“戈多”化身的可能性。实际上,波卓所具备的凌驾他人之上的能力正是多数一般人尤其是社会底层人所不能的,而当时社会秩序之所以如是,狄狄和戈戈之所以被压迫,也是因为有波卓这样的角色垄断了资源,凌驾于他人之上。波卓所代表的剥削者的角色无疑与狄狄和戈戈等底层人所期待的施予恩惠者截然相反,这也是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反差所给予等待者的响亮耳光[5]。
(二)他人救赎的寄托
《等待戈多》行文至理想与现实的反讽层面已然比虚无的神化层面更深一层,在此等待者狄狄与戈戈的救赎期待也从神化的迷茫等待转移至相对具有可行性的他人寄托中。但寄托于他人的救赎是否能走向理想的结果,显然于狄狄和戈戈而言仍是无法面对的。
一方面,寄托于他人的救赎是承认自己是弱者的表现。狄狄和戈戈将自己“拴”在等待的过程中,即寄托他人而非自身能够完成救赎的使命[6]。在此逻辑框架下,狄狄和戈戈承认了自身所不能及之处,以及有其他人可以超越自身所达到更高的境界。由此狄狄和戈戈一直在等待这个强者的出现,并向自身伸出援手,自己只需要坐享其成。狄狄和戈戈的等待固然虔诚,也不乏耐心,但作为处于被动状态等待施舍的弱者,狄狄和戈戈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凭何能够获得救赎。
另一方面,寄托于他人的救赎需要向社会秩序与规则低头,并服从规则制定者的要求。波卓的出现实际上是为狄狄和戈戈等底层人展现了社会弱肉强食的规则,以授人以渔的形式为等待者提供了破局的借鉴。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人的救赎并非直接施予恩惠,因为即使享有了短暂的嗟来之食,在无法驾驭规则的前提下也终将被挥霍一空。但狄狄和戈戈并未能领会这一示范的要义,而是坚持自身固有的想法,等待能够直接救赎自己的他人。究其原因,狄狄和戈戈在波卓和“幸运儿”的关系中无法对波卓产生投射,成为波卓这样残暴的形象并非狄狄和戈戈所期待的,相反,“幸运儿”反而更接近狄狄和戈戈现阶段的身份角色,即处于被安排的局面,只需要服从和遵照规则而无需思考自身如何独树一帜为规则制定者与资源垄断方提供交换的价值,更不可能实现弯道超车。
三、救赎:透过反讽“外衣”探寻救赎旨归
读罢《等待戈多》,掩卷深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是观者的共识,或许也是荒诞剧创造之始即预设的结局。狄狄和戈戈在有限的剧目中未能等到戈多,他们是否会继续等待不得而知,但思考为何等待或有必要成为等待继续与否的前提。《等待戈多》在结构设置上采用了循环式结构,幕与幕之间没有断裂,而是不停地循环往复,在这种无止境的循环中,“等待”这一主旋律似乎成为永恒,这种无止境的等待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没有焦灼不安的希望也没有垂头丧气的苦恼,而是贯穿于等待者的整个人生。
(一)名相与真相的反讽
《等待戈多》并未通过狄狄和戈戈的直接对话给出“为何等待”的回答,但在名相与真相的对照反讽中,为何等待的回答或许自在狄狄与戈戈乃至前往观者的心中。
首先,不同社会身份在等待者心中的地位体现了名相与真相的反讽,为回应为何等待留下了伏笔。名相是为名义上的相貌、形象,即“皮相”,而真相是实至名归、不加修饰的本源。《等待戈多》中多次出现了名相与真相的冲突,形成了荒诞滑稽的反讽寓意。在等待戈多的对话中,狄狄和戈戈也曾起口角争执,他们习惯的思维模式也驱使他们不会采用逻辑推理以理服人,而是在不断的争执中被情绪驱使,上升到言语上的人身攻击。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常见的具有通俗贬义的“白痴”“丑八怪”“耗子”等攻击词汇外,狄狄和戈戈还用了“牧师”和“批评家”表达对对方的贬损。而“牧师”在通俗意义上代表的是传播上帝福音的使者以及接受信众忏悔的救赎者,“批评家”更是代表以理性思维客观分析局势、针砭时弊的发言人。“牧师”和“批评家”的说法看似狄狄和戈戈在发出攻击时口无遮拦的表述,实际上也代表了处于社会底层的两人在潜意识里对此类看似处于社会上层的高高在上的群体的不满。将牧师和批评家与白痴相提并论,揭示了部分社会上层人士身份地位的获得名不副实,是名相与真相的冲突,也是《等待戈多》中的反讽表达[7]。
其次,代表戈多传达信息的“信使”也存在名相和真相的冲突。戈多在《等待戈多》中没有直接出现,但却有一孩童转述他的话。“今晚不来,明晚准来”两次相近的表达分别出现在《等待戈多》的两幕中。在第一次告知戈多不来时,信使孩童代表戈多作出了承诺,在时间上明确了“明晚”这一时间,在程度上给出了“准来”这一确定性极高的回应。而在第二次的信息传递中,信使孩童在重复相似信息的同时还对之前的承诺矢口否认,进一步深化了名相和真相的冲突。无信的“信使”在《等待戈多》中对“为何等待”的回应昭然若揭,即不必等也不可等,但狄狄和戈戈仍然选择了继续等待,未免有为了等待而等待之嫌。在此,等待已然成为狄狄和戈戈自我救赎的必经之路而非外界力量强加给两人的任务和要求。
最后,不幸的“幸运儿”也体现了名相和真相间的反讽。狄狄和戈戈等待的是希望,希望自己被“选中”而成为“幸运儿”以脱离当下的潦倒不堪。但等待者遇到的“幸运儿”徒有其表,除了名字上的称谓外实际处境连狄狄和戈戈都不如。“幸运儿”被主人波卓牵着套在脖子上的绳索,不但没有人身自由,甚至没有尊严和人格。但在波卓扬言要到市集上卖掉幸运儿时,幸运儿反而开始哭泣。可见幸运儿和波卓之间的精神羁绊之深,幸运儿对波卓的精神依赖已然超越了对自由和尊严的渴求。与等待者狄狄和戈戈易地而处,两人或许并非不愿意为更好的生活以及精神鸦片带来的幻想放弃自由和尊严,只是他们一直等待戈多而不得,始终未能获得“幸运”的入场券。这也是《等待戈多》中“为何等待”的隐喻所在,戈多所带来的精神依托是否真的存在,是否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是否值得为此付出自由和尊严的牺牲。
(二)自我救赎的归宿
回应《等待戈多》中“为何等待”的归宿或是自我救赎。也只有自我救赎,才能等来自己的“戈多”,从根本上转变身份、获取主动、走出泥沼。
一方面,随着等待的推进,神人救赎和他人救赎都被验证了不具备可行性。神人救赎实际上和西方传统宗教信仰一样,有自欺欺人的意味,狄狄和戈戈之所以坚持等待,也是希望有别开生面的救赎。而他人救赎更是需要以平等对话为前提基础,否则等待救赎者将如同“幸运儿”一般沉浸在精神鸦片中而失去自由和尊严。
另一方面,自我救赎中蕴含着深刻清醒的自我认知以及滴水穿石的耐心。狄狄和戈戈在开始会对戈多的到来翘首以待,也会对信使带来的信息寄予厚望,但在两次重复之后,戈多到来的确定性和可能性逐渐减弱,而狄狄和戈戈仍然选择了继续等待[8]。这也意味着,狄狄和戈戈接受了等待可能落空的可能,这和现实生活中的努力不一定有立竿见影的成效甚至可能不会产生作用是一致的。接受、理解这一点是理性平和的开端,也是《等待戈多》中传递的自我救赎的法宝。此外,狄狄和戈戈在接受等待可能落空的情况下仍然等待,而且戈戈会因为狄狄否认离开的提议而继续坚持等待,可见等待的结果本身已然不是目标和终点,两人在此过程中的相互陪伴相互支持才是归宿。在自我救赎中,保持耐心和恒心,团结和自己处于一个战线一个水平的力量,而不寄托于世外高人,才是不断前进的正解。
综上所述,《等待戈多》以清晰简明的情节与精妙的反讽表达叙述了深刻的救赎内涵要义。其中,在探索戈多是谁的道路上神话与现实的反讽跃然纸上,等待超自然神力救赎的迷茫挥之不去。而在反思戈多到底是否会来的探索中,理想与现实的反讽呼之欲出,对他人救赎的寄托已然向现实性又迈进一步,但仍不得其法。直至更深层思考到底为何要等待戈多时,名相与真相的反讽不言而喻,自我救赎方为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