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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蜗牛

2024-05-01赵雨

花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萤火虫蜗牛阳台

赵雨

我大学毕业前,我爸给自己找了个新伴儿。他和我妈离婚近十年,照理说,是该找一个。我见过那女人,比较时髦,烫着一头大波浪,吃过一顿饭,就没再联系了。毕业后,我没急着回老家,我爸问我为什么。我说想靠自己的能力,找找工作。我爸说,回家也能找。我说,读了四年书,在这儿人脉足。其实全是冠冕堂皇的扯淡,我哪有什么人脉,想到一旦回家难免要面对那个半路组建的新家,尴尬自不必说,让我觉得对不起我妈。

我在距离学校六七公里处的小区,租了一个二楼的房间,五十平方米:四边被磕得失去棱角的桌子,四条腿不平整的椅子,一躺下会发出咯吱声响的木板床,表面皱起一片油漆的圆凳,无一不显出这一住处像是城乡接合部外地打工者租住的平板屋。但有两样东西出乎我意料,一是墙角靠着一把棕色木吉他,面板蒙了层灰,琴柱和丝弦完好无缺,像是一背上就能去走天涯,不知谁留下的。另一样是木板床的正上方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着一片大树高耸的森林,一条蜿蜒的小溪,溪边飞舞着一群萤火虫,每一只都画得细节饱满,尾部发着光,触须清晰可见。当时我正在看一部名为《萤火河》的日本小说,勾起小时候在老家的乡村夏季萤火虫成群结队出没的记忆,那张油画恰如其分挂在那里,让我顿生好感。

房东是一位和我爸的新伴儿穿衣风格相似的中年妇女,她向我说明,房子是她儿子买了做生意的,租金是一月八百六十元,水电费不算,没电视没网络,想要那些得自己办。我说好的,我不要那些。她说,空调也没有。我一惊,说,空调也没?她说,你去二手市场捡个漏。我说,算了,没有就没有,我不怕热,租金再便宜点。她说,八百四。

八月炎夏,天疯狂地热,没空调真不好受,第二天去买了个落地扇,搬回来一身汗,连夜让扇叶转着。第二天一早,一过七点,朝南的窗外,太阳射出万道金光,肆无忌惮地将光和热一丝不苟地洒入屋内。床板开始发烫,席子开始发烫,热气从体内一点点逼出,过不多久汗液使全身黏糊,只得起来。再过两小时,房内简直成了个大锅炉,仅坐着,整个人都是濕的。到了晚上,太阳落山,温度降一些,才有一丝凉风,从窗外徐徐吹来。

这种情况,有些怕了,怀疑留在本地的决定是否过于潦草,而我最终也不过是毕业即回家的“啃老一族”?但坚持着,毕竟我在我爸面前那样信誓旦旦,如果灰头土脸,一朝返回,太不堪了。

在同个楼层的对面,没过几天,发现也住着一名应届毕业生。一天,我实在热不过,打开防盗门,坐在门口乘凉,照说这是不相宜的,老小区的人,上上下下走楼梯,经过时会看到我,顺带瞄一眼屋内的设施。我拿着扇子,穿着背心,靠着门框,两腿叉开,像坐在村口大树下纳凉,样子肯定不好看,但我顾不上这些,爱怎么看随便。住我对面的那哥们每天早上九点半准时出门,他出门时我已在纳凉。他穿得很体面,一件白衬衫,黑色西装裤,衬衫扣子全部扣上,系了条灰领带,看着都热。一开始我们没讲话,几天后,我主动和他打了招呼,闲聊几句,他和我是同个学校的,市场营销专业,毕业后也没回家。他问我找到工作没,我说没。他说,怎么不赶紧找?这话就让我对他没多少好感,语气像我爸。我说,慢慢来,不急。转而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发传单。我说,你是说那种传单?他说,否则还有什么传单?我们营销专业的,发传单是步入职场的第一步。这话又像课堂上教授们的讲义。其实我对他没别的意见,发传单就发传单,行行出状元,发出个传单状元也不是没可能。唯独无法理解的是,一个去街上发传单的大学生,为什么穿成那样?像随时提着公文包迈入办公室坐在首座给下属布置工作任务的职业经理人,那条领带看得我背脊冒汗。他下了楼,打开门禁,出去之前回转身,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是否对他目前干的工作有什么想法。我说绝对没有。他正了正领带说,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闯出一番事业的。

我蛮羡慕他对工作的热情和雄心壮志,相比之下,觉得自己过于萎靡不振,那天之后就不再开门纳凉,不愿再看到他精神饱满的样子,像一面镜子反照出我的颓丧如鬼。剩下能做的只有整天待在房内,闻着地面蒸腾上来的热气,吹着电扇送出来的热风,心中有种说不分明的东西,不知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一根根抽烟,烟雾慢慢升腾,经由电扇的热风弥漫到房间各角落,注意到墙脚的那把木吉他,提起来,坐在床沿,像对待一杆猎枪一般,将它认认真真擦拭一遍,紧了紧弦柱,试了试音准,然后坐在床沿拨了几个音阶,都还不错。我弹起一首熟悉的曲子,对了,我还是大学吉他社的一员,吉他水平还不赖。但一曲未终,没了继续弹奏的兴趣,把吉他放回墙脚,没再动过它。我还观察过一段时间墙上的那幅萤火虫油画,蛮想再见一见这种童年的小飞虫,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哪里有观赏萤火虫的地方,最近一处叫作楠溪江,开车要两小时,就把电脑合上了。说到底就是不想动,吉他如果能用意念弹奏,萤火虫如果能自己飞到屋里来,我想我是很乐意的。

但记忆中分明有一股薄荷般清凉的味道,关于那个八月,多年后回想起来,底色并不都是那样灰。每到黄昏,热气消退,我会打开玻璃门,来到阳台。是的,这个不到五十平米的单身房,配有一个蛮有格调的阳台,西式风格,镂空图案的护栏,原有几盆小植物搁在洗手台,干枯了,晾衣架锈出不少黄斑,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趴在栏杆边抬头望去,那种红色晚霞遍布大半个天空的景致,一弯淡淡的如水的透明月亮似有若无地悬挂在半空,犹如随时准备隐匿到天幕后去,后来我在别处几乎没再见过。紧靠阳台的左下方,一棵高大的玉兰,宽大碧绿的叶子疏朗可爱,还有傍晚的风带着不知何处的苜蓿和泥土的气息,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外婆家那个浮满绿萍的小池塘。

忘了具体是哪一天,听到一阵钢琴声,来自对面。那栋楼是六单元,和我的四单元隔着底下一条人行路,同样是二楼,同样有个阳台,面积比我的阳台大两三倍,玻璃门后遮着两道窗帘,中间留出几十厘米,能看到一把钢琴凳的一半和凳上坐着的人影的一半。那琴声在我这外行的耳朵听来,称得上行云流水,弹奏者技巧老练,音节之间衔接紧凑,快慢合宜,尤为惊喜的是我听出了这个曲子是来自《再见萤火虫》。大二时着迷过一阵这部动画,对里面的钢琴曲印象特深。我想看看弹者何人,从那半个人影判断,是女的,年纪不大,穿着睡衣,衣上有个卡通图像。半小时后,琴声戛然而止,她从凳上站起来,拉开窗帘,正脸和身条暴露在我面前,出乎意料,竟是那么年轻,不知初中生还是高中生。她伸了个懒腰,夕阳在她睡衣上染了一层淡淡的霞光,头发披在肩,睡衣左腿上的卡通图案原来是海绵宝宝。我忘了回避,目不旁骛,盯着她。伸完懒腰的她注意到了我,随即合上玻璃门,拉上窗帘,不见了。

从那天起,一到傍晚,晚霞满天之际,我就搬把凳子在阳台坐等,那钢琴声像新闻联播一样准时,到点了,开奏,更多我闻所未闻的曲子在耳畔响起,听得极满足,一扫白天房间沉闷的郁热和那股朽烂的无聊劲。约定俗成一般,弹完琴,小姑娘照例拉开窗帘,打开玻璃门,在阳台伸个懒腰。我照例觍着一张脸,肆无忌惮坐着抽烟,然后她照例关上玻璃门,拉上窗帘,消失不见,让窗帘晃悠悠动上几秒钟。

一周后,她打开玻璃门,伸完懒腰,朝我的方向喊了声,喂。我冷不丁一惊,烟蒂差点坠地,故作惊讶,左右四顾,指着自己说,我?她说,你每天偷看我?她的声音清脆,可以说带着稚嫩,证明我的判断没错,她还很小。我说,怎么会!我坐在自己的阳台。她说,很可疑!我说,你弹得好听。她说,这不就在偷听。我觉得她蛮可爱,我说,就算在偷听,听听弹琴,不犯法吧。她笑笑说,就问问。我说,你多大?她说,十八。我说,高中?她说,高三。我说,你这样练琴干嘛?她说,考艺校呗,文化课头疼,考艺校,弹琴能加分。我说,那好。她说,你呢?我说,我什么?她说,你在这干嘛?我说,毕业找工作。她说,大学?我说,大学。她说,你那房间上一个住客也是个大学生。我说,哦,你跟他认识?她说,不认识,他只住了一星期,就走了,阳台那些盆栽就是他买的。

我觉得她真实的人和窗帘后弹琴时给我的印象有些出入,窗帘后那半个人影营造出一种朦胧感,带着虚幻,真实的人则漫不经心,脑袋里冒出一个词:嬉皮——她确实有些没心没肺。这时屋内一声喊:人呢!我看到她浑身一惊,像是做什么坏事被抓个现行,对我做了个鬼脸,拉上窗帘,进去了。

从那以后,我们算是正式认识了,在她弹琴后,每天都会聊一会儿天,隔着底下一条两米宽的人行路。有人走过时,他们会抬头看看上方,看到隔空相对的两个脑袋,这种感觉也蛮好的。至于我们聊了什么,后来全忘了,只记住那股薄荷般清凉的味道,为什么偏偏是薄荷?说不上来,有可能是她这人给我的整体印象,也可能是某些发生在夏季黄昏的事,不靠谱的当事人喜欢用薄荷来形容它。但她不能久待,讲着话,时不时回头看看屋内,随时提防那一声喊,我猜发出喊声的应该是她妈,她妈对她要求应该挺严格,她应该很怕她妈。

一天夜里,我被一个很重的声音吵醒,起身一听,正是对面阳台传来的。第一次看到那两扇玻璃门完全打开,那夜有风,不小,可能台风要来,吹得两道细纱窗帘在夜色中飘动,飘到玻璃门外边。门的里边,一男一女正在吵架,他们情绪激动,女的比男的更暴烈,肢体动作更多,双手挥舞,仿佛随时会上去扇那男的一巴掌。他们互相辱骂对方,用的全是最恶毒的词汇,结果男的先动了手,推了女的一下,女的不甘示弱,踹了他一脚,两人就扭打在一块儿,他们的身影倒映在灯光通明的墙上,像遥远童话故事里两个邪恶的魔鬼。他们打着打着就不见了踪影,可能是打到卧室或客厅去了,不一会儿,灯灭了。我看了下时间,将近十二點,这可以称得上是扰民,虽然没有一位业主出来干涉。

第二天,午觉睡过了头,醒来六点,夏季的天黑得迟,翻身爬起还看得到天边绚丽的云彩。姑娘正趴在对面阳台,向我打招呼,她说,嘿,你醒了。从她那角度,正好看到我躺着的木板床,我只穿了条平角短裤,赤裸着上身,背部让席子印出一条条纹路。这多难堪。我说,你怎么偷看我。她说,谁偷看你,你窗开成那样,这边这一排住户,谁看不到。这问题我倒没想过,心想以后不能再这么睡了。套了件背心,下床来到阳台,发现她有点异样,以前都是穿着卡通睡衣,今天上身一件白T恤,脚下一双白球鞋,头上一顶白色棒球帽,像一条白色荧光棒。尤为显眼的是,她的左侧脸颊和被棒球帽遮掩的眼角皮肤,有一块乌青。我说,你怎么了,没事吧?她把帽檐往下压了压说,没事,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说,去走走?她说,今天两个神经病出差去了,我有一整个晚上加上明天白天,可以自由支配,想干嘛就干嘛。我说,两个神经病?她说,就我爸妈。

我没说昨晚我听到他们打架了,我打算什么都不说,一直都不说。她说,感兴趣吗?我说,感兴趣。她说,是吧,我就知道,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我条件反射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油画,脱口而出三个字:楠溪江。她说,那是哪里?我说,一个好地方。她说,能干嘛?我说,看萤火虫,那是个观赏萤火虫的景点。她说,近吗?我说,坐车俩小时。她说,坐俩小时的车,就去看萤火虫?我说,你不喜欢萤火虫?她说,倒不是。我说,你不觉得那东西很好看吗?她说,去看个萤火虫,没必要走那么远,这里就有。我说,哪里?她说,我们小区。我说,这小区有萤火虫?她说,没错,就在北门外的湿地。我说,那是什么鬼地方?她说,这小区开发的时候,这一片都是湿地,开发商圈了一部分,直接将房子建在湿地上面,剩下那部分,一直空着,就是北门外那片。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这里的业主都知道,又不是什么商业机密。我家是第一批住户,那时赶去看萤火虫的人多,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的,开发商当时还把这当作卖房的亮点,这两年很少听说有人去了,谁还没见过几只萤火虫呢。我说,就去那儿。她说,行,等天黑下来,七点半差不多,再联系。

这叫我有点兴奋,倒不完全是有萤火虫看,而是和一个高三女生密谋了这么一件事,带着偷摸的快感,像背着大人即将私奔似的,使我坐立难安。时间一分一秒挨着过,考虑穿什么衣服出门比较合适,我没有多余的衣服,短袖加上七分裤,标配;认认真真刷了一次牙,目的不明;刮了刮颌下冒出来的胡须,照着镜子,发觉实在太久没收拾自己了,那张邋遢不堪的脸,像个鸦片鬼。突然我就决定,要善待自己,好好对待日子,振作精神,重拾信心,必须点燃一股澎湃的激情,犹如刚上大学时,立誓做个奋发向上去中流击水去天上揽月的新青年。

放下牙刷,放下剃须刀,我正视镜中的眼睛。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七点十分,没到约定的时间,她提前来敲我的门?我赶紧飞奔向床,把乱丢的脏内裤丢向床底,烟灰缸内一堆烟蒂和黄水倒进字纸篓。敲门声接连不断,敲到第十下,我礼貌地开了门,外面站着对门那哥们儿,我愣得反应全失。他没穿白衬衫,没系灰领带,一身终于符合应届毕业生的装束,短袖衬衫,西装短裤。

他说,你好。我说,你好。他说,抱歉打扰你了。我说,没事。他说,有事。我说,有事?他说,我被一家贸易公司聘用了。我说,好啊。他说,干的是公关,你知道我学的就是市场营销,我说过发传单是我们入职的第一步,他们终于看到了我。我说,没错。他说,工资也还不赖。我说,祝贺你。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论我和他的关系,没到有必要告知我这些的地步,如果是单纯的炫耀,他还不至于是这样一个无聊的人。

他说,有个事,我想麻烦你。我说,是什么?他弯腰,向下蹲,这才发现他的脚边放了一样东西,是一只有机玻璃箱,里面铺了一层细沙。他把箱子提上来,亮在我眼前,只见细沙上的一片菜叶,趴着一只蜗牛,一坨黏糊的鼻涕虫般的软体,背着螺壳,两条摇摆的触须。我说,一只蜗牛?他说,没错。我说,现在流行宠物蜗牛,你这什么品种?他说,这只不是宠物蜗牛,这就是只普通的蜗牛。我说,你养了一只普通蜗牛?他说,是的。

他说,我来这里时,刚开始发传单,有一天,商场外面突然下起雨,我去空中走廊下避雨,那里有片绿植,这只蜗牛不知怎么从一株绿植上掉了下来,在水泥地上往前爬,这么大雨,我觉得它怪可怜,就把它带回了家,养了大半年,不知怎么会一直养着它。现在我要走了,那家聘用我的贸易公司提供员工宿舍,我要住到员工宿舍去,可不能带着这么一只蜗牛一起去,会被同住的同事笑话,刚入职,我要和他们打好关系,干我们这行,人际关系很重要。所以我想请求你,在我走后,能否帮我养它?很省事的,定期丢一片青菜叶进去,它会自己吃,蜗牛是很乖的动物。

我说,这可是件新鲜的活计。他说,我在这不认识别人,就你一个朋友,拜托你了。我吓一跳,怎么都没想到我们的关系居然可以称得上是朋友,多半是他求我办事,故意和我套近乎。养一只蜗牛,虽然这事听上去挺怪。其实就跟没事一样,如果他今天抱了只猫狗过来让我养,我肯定拒绝了。

我说,好的,放心。他握住我的手,郑重道了谢,反而搞得我不好意思。

他走后,正好七点半,我把蜗牛箱往床脚随便一放,跑去阳台。她在了,她说,刚谁呢?我说,对门的住户。她说,怎么了?我说,没事,闲聊几句——走了不?她说,走吧。我打开门,下楼,出门禁,跑到人行路,站在一杆路灯下,抬头一看,她还在阳台。我说,走啊。她说,不能走正门,我爸妈在玄关装了监控,回来一查就知道我出去了。我说,你这是坐牢啊。她说,没必要惹不必要的麻烦。我说,那怎么走?她说,简单,你帮我看着,有人过来,喊我。不知她要干吗,只见她左右看了一眼,翻出护栏,左脚踩到护栏下的一根排水硬管,右脚一落,在外壁的一块凸起处蹬了一下,顺势一跳,人就到地面了。

她拍了拍手,说,怎样?我说,厉害。她说,常做,熟练。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她,就像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人,五官清秀,最好看的是她的嘴唇,细薄,光澤度好,似乎搽了润唇膏,那块乌青更明显了,青紫中透着红,有点严重了。她说,跟我来。

她带着我,沿人行道往前走,拐个弯,上了一条铺满鹅卵石的甬道。在这小区住了差不多半个月,我还没出来逛过,种了不少景观树,香樟特别多,又高又大,杨树、杜英,枝叶修剪得整整齐齐。接近北门时,一道涂漆剥落的外墙,中间开了个口子,装着一扇拉合式铁栅门,门上两只圆形灯泡。

出门,黑咕隆咚,辨不清地形,女孩背了个肩包,掏出一只手电筒,照见前面一条水泥路,呈上坡趋势。走了一程,一面人工湖,湖边菰草和菖蒲成片,这里有了光,一条沿湖而辟的步行道,路边每隔五六米,装着一盏风灯。不少人沿湖散步或夜跑,也有夜钓。湖的东边,一片林子,不远,绕过一座小木桥,在水边隔离带的一侧,从掩映在一片芦苇丛中的羊肠小道穿过去,身在林子的外围。是片水杉林,树与树之间有很大空间,树下地面比较松软,踩下去,漫上一脚水渍,深的地方,半个鞋帮陷在水渍中。

林子里还有别人,一对对,不超过十个,也提着手电,手电光间或一晃,水杉笔直的树干就在黑暗中暴露出来,细密秀气的叶子,如麦芒般。我没看到萤火虫,我问她看到没,她也说没。越往里走,树越高,黑暗越浓,大概又过了五分钟,还没把这林子走完,我劝她返回。

这时在我们右手边不知谁,喊了声,快看,这里有。我们跑过去,只见一条胳膊宽的窄溪,水中溪石,溪边稀疏的水草,草叶间,果然飞舞着一星星忽明忽暗的荧光。

我有点激动,像见着分别多年的童年玩伴,周边那几个人,言语间也难掩兴奋之情。更令人惊喜的是,沿着小溪往西走,萤火虫越来越多,在目力所及的同一片领空,甚至能同时见到十来只,它们尾部的那一点光,在夜幕下,悠缓地载浮载沉,像被空气轻轻托举着的蒲公英种子,随着风向播撒到远方。停在水草间的萤火虫,把草叶装点成一张张光网,伴着一亮一熄的光,将叶片的纹理凸显出来。有人在捕捉,女孩说,我们也捉几只吧。我说,用什么捉?她说,还是你提出来看萤火虫,什么都不准备。她从肩包里拿出一只透明的药瓶,掀开白色塑料盖,让我拿着。我说,你准备得真充分。她伸出双手,微微弓起手背,扭身往空中扑,临近的便合在掌心,停着的更容易捉,一并送入瓶口,不一会儿就有了五六只。飞得离头顶有点高的,要费点劲,她跳起来,我担心她会把它们拍死,突然一脚踩到湿泥,左脚的白鞋整个陷进去,拔出来,成了一只泥鞋。她哎呀一声,我笑起来,她说,还笑!不捉了不捉了。

就此结束,往回走,她深一脚浅一脚,不时蹦蹦跳跳。我说,脱了吧。她说,不脱。

天边滚过一阵闷雷,她说,不会吧。我说,天气预报没说今晚有雨。她说,你还看天气预报?我说,以备不时之需。她说,赶紧。不再深一脚浅一脚,小跑着,出水杉林,绕过湖,散步的、跑步的,都逃了,唯独夜钓者不为所动,慢悠悠披上一次性雨衣。怪风从四面八方吹起,闪电在空中初现端倪,隔半分钟来那么一下,照亮这个北门外的世界,一阵急雨扑簌簌洒下,我攥着藏有萤火虫的玻璃药瓶,像护着燎原的星火,飞奔向前。她紧随其后,泥鞋在后半段的水泥路面留下一个个接连不断的印记,鞋面的泥已经干涸。

跑进北门,跑至人行道,大雨倾盆落下,一盆盆雨水兜头泼下,不带片刻中断。我们躲在六单元的门禁下,湿漉漉的,她的一身白色荧光棒落魄不堪,摘下白色棒球帽,跺了跺白球鞋,将齐肩的头发甩了甩。门禁的檐下,雨汇成一道水帘,唰唰往下挂着流,时远时近的雷鸣,做了背景音。

她突然转过身,看着我说,跟你讲一点我的事。我说,好啊。她说,你知道我爸妈为什么这么防我吗?我说,不知道。她说,我有一种病,在同个地方待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会干出危险的事。我说,这叫什么病。她说,它有个很长的病理学名,我记不住,因为罕见。我说,会干出什么危险的事?她挽起袖子,给我看说,比如割过脉。我说,真的假的?她用食指摸着手腕那條五厘米长的凸起的疤痕说,这还带假?我说,想开点。她说,我摔过电器、家具,还差点把一个房子给点着。我说,这么狠,那你妈装个摄像头不过分。她说,我从小就在不断搬家,记不得住过几个家了。我说,发病的时候你什么感觉?她说,必须干点不好的事,否则会疯掉。

我到最后还是没搞明白那到底是种什么病。

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应该问一问,就问了,她说她叫许佳仪。

我说,许佳仪,萤火虫你要吗?她说,你拿着吧,反正第二天就死了。我笑了笑。她说,走了。我说,我正想这问题,你能下来,怎么上去?她说,傻瓜,摄像头是朝室内装的,他们防的是我,不是防贼,进去又拍不到。我说,原来如此。她跑进雨中,跑上二楼,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进去了。

我也进了房,脱掉湿衣裤,洗了个澡,抹一身沐浴露,冲刷干净,关掉电灯,坐在床沿,举着玻璃药瓶。瞧,萤火虫们在那一小方空间内挤挤挨挨,不下十只,散出的光,照见直径二十厘米的圆,我的手掌和手臂上的汗毛全在这光圈内,凑近眼前,我的脸映在玻璃瓶的瓶壁上,让凸面拉伸得变了形,两眼分得有些开,那闪烁的萤光就在瓶壁上我的变形的脸之间闪烁,把我点缀在荧光里。明知它们明天会死,在这么个小瓶里死去,有点凄惨,尽管小时候常如此对待它们,根本不知道它们的寿命竟是那样短。

我看到床脚那哥们儿拿来的有机玻璃箱,决定把它们转移到箱子里,让它们可以不在拥挤中凄惶死去。于是掀开箱盖,拨开瓶盖,把瓶子倾覆,萤火虫们一只只飞入箱中,很快就在箱子的上端自由飞翔。透过玻璃箱壁的光传递到箱外咫尺每一寸空间,连带箱子本身,烘托在一片与世隔绝的澄澈中,不像瓶子里那样朦胧浑浊。

那只伏在青菜上的蜗牛一动不动,背上的壳和脑上的须,在萤火中一闪一现。那哥们儿真是在恰当的时机给我送来了一件合适的工具。

躺下来,侧身看着窗外,雨势小了,雷声还隐隐作响,对面练琴室的隔壁房间,窗帘后的灯亮着,应该就是许佳仪的卧室。我看了很久,想一些自己的事。在前二十年的时光中,有很多类似这样听雨的机会,在不同城市,不同房间,不同的床上,反复听,但没有一处固定的场所供我长时间逗留。小时候就想离开居住的地方,四海为家。打我出生以来,爸妈关系不怎么融洽,他们怎么能在一起那么多年而在一年前才选择分道扬镳,是个谜。他们以前好的时候会互道一些缠绵悱恻的话,不好的时候则彼此唾骂,大打出手,我希望他们能别像坐过山车一样颠簸在高山低谷之间,平凡过日子,平和一点,不好吗?他们把好好的家给折腾散了。家这东西在我心里,从来只是一栋房子,一些砖瓦结构,除此之外没别的意义。刚才听了许佳仪的事,发现我和她倒是蛮像,可能骨子深处我也有病,从小到大也有过无数次想把房子点燃的冲动。

一闪念,翻了个身,面向有机玻璃箱。不知是光线效果,还是心理作用,萤火的光芒越发炽烈,在全然黑暗的环境下,萤火虫竟能发出如此强烈的照明之光。相较之下,那只蜗牛被逼到角落,面对萤火虫在它上空盘旋,犹如惊慑于一群秃鹫的围剿,这家伙被这铺天盖地的阵势吓坏了,顶着背上的螺壳,背着它的家,见机行事。我看着它,眼皮打架,能一以贯之背着整个家当浪迹天涯是叫人羡慕的,我没这种本事,只能拖着一具身躯,去努力寻找最大限度上能带给我家的感觉的地方,至今没有找到。

想着这些,困意席卷。做了个梦,梦见许佳仪在捉萤火虫,捉不到,后来空中的萤火虫一下子不见了,从她脚底冒上来,将她承托着,她像踩在一片由萤火虫编织的云朵上,飞上天空。这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梦,但梦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许佳仪像是被劫持一般,老大不情愿地飞上天,一个劲向我挥手,请求帮助,我没理她。

醒来,口渴,清晨五点半,翻身,去看床脚的玻璃箱,不出所料,荧光熄灭了,离开水边湿地的萤火虫,果然活不过一晚,但看不到它们的尸体,底下那层细沙上有不少杂质,可能都在那儿,但提不起劲去寻找,我并不关心几只萤火虫的尸体。

当我下床喝水,眼角余光瞥到了那只蜗牛,它的体态非常奇怪,螺壳是翻转的。我蹲下身,凑上前,细细瞧了瞧,吓一跳,它那一坨软体不见了,并非缩进壳中,如果是那样,我能分辨出来,它的情况是只剩一个空壳,整个身体凭空蒸发,昨晚睡前看到它,还好好在箱底蠕动着,两条触须慢条斯理摆动着,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我的脑袋完全清醒,口渴也忘了,琢磨起来,蜗牛的变故和萤火虫肯定脱不了干系。

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蜗牛萤火虫。间隔号都没用,仿佛他们是亲密无间的一对友人,跳出来的结果:萤火虫是蜗牛最大的天敌。一条蛇能吞下一头大象我都不会这么惊讶,点开词条,答案出来了,描述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萤火虫本身看不见蜗牛,凭借蜗牛爬行时留下的白色痕迹判断它的方向,跟踪到它,把口瓣中两条尖尖的前腭刺进蜗牛的体内,就像给它打了一支针,注入一种毒素,蜗牛还觉得挺舒服,酥酥的,麻麻的。等到毒性发作,它就麻痹了,萤火虫从口中分泌消化液,将蜗牛分解成流质,就是一只蜗牛变成了一摊肉汁,萤火虫最终将其一点点吸入体内,跟吸饮料似的。剩下的蜗牛壳也有用,果腹的萤火虫会将它们的虫卵产在里面,那个螺旋形的空壳会成为萤火虫幼崽最好的温床。

我把装有翻转的蜗牛壳的有机玻璃箱搬到墙脚,和那把木吉他比邻而居,决定不再瞧它一眼。这事让我有那么一点点恶心,觉得有点对不住那哥们儿,他如此慎重地将他饲养了半年的蜗牛委托于我,才过一夜就尸骨无存。蜗牛化为乌有前的那一刻,必定感到了莫名其妙的痒飕飕的痛苦吧,这样想着,萌生一股强烈的诉说欲,要将这件事告诉许佳仪。

遗憾的是,那晚之后,我没再见过她。

第二天下午我爸就从遥远的家乡给我打了个长途电话,语气前所未有强硬,仿佛早就料到我并没在认真找工作,只是虚度时光,进行一番说教(我怀疑他是喝了酒)。随后,渐趋温情,说一家人应该在一起,亲朋好友们打听到我读完书不回家,含沙射影问他是否我对他新组建的家庭有什么逆反心理,让他失了面子(他可能正和那帮人在喝酒)。继而色厉内荏,表明态度,再不回来,他将对我断供。前面那些话,听过就算,最后一条掐住了我的脉门,不到一个月,我储备下来的零花钱已经花光,过两天房东来催房租,我交不出一个子儿。

挂掉电话,在这出租房睡了一个长长的接近尾声的午觉,一记重重的引擎声给这个午觉画了一个落寞的句号。

一辆拖斗车停在阳台的正下方,装着一架钢琴,车头的前方,停了一辆私家车。我探出头去时,车门打开,一个男人探出身子,从车厢钻出来,正是许佳仪的父亲,我在夜晚的阳台见过他行为失控暴躁如一头公牛的样子,此时他点了支烟,看着搬运工固定钢琴。

我下了楼,装作漫不经心,踱步过去,来到拖斗车旁,停下脚步,左右打量一番。许佳仪的父亲看了我一眼,向我点点头,我向他回个微笑,他估计料不到我没走开,还打算和他攀谈几句。我说,这干什么呢?他说,搬家呢。我说,怎么突然就搬家?他说,你是?我回头指了指我的阳台说,我住那儿,我们算是对面邻居。他说,平时不怎么见到。我说,我和许佳仪是朋友。他愣了愣,说,哟,小丫头在这交到了朋友。他开始喊他的老婆,朝着上方阳台喊,喊了一两声,没人应,加大音量,又喊了五六声,我任由他喊,我觉得他这人有点神经质。终于他老婆被他喊出来了,从阳台探出半颗脑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问他干什么!他说,这位小哥说自己是佳仪的朋友。他老婆说,朋友就朋友,有什么了不起!

我想起许佳仪说他们是两个神经病。

他分了支烟给我,问我抽吗,我说抽的,我们离开拖斗车几步,他说,看来你是预计好的。我说,预计什么?他说,见个面。我说,谈不上,正好碰到你们搬家。他说,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我说,没有目的,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他说,什么?我说,你们要对许佳仪好一点,多关心她一些。他说,她对你说了什么?我说,不少。他说,你们怎么见面?我说,我们经常隔着阳台聊天。他说,别出心裁。我说,你们要反思。他说,她跟你说的是哪个版本?我说,什么哪个版本?他说,割腕?不能自制的无敌破坏王?我点点头。他说,她的话你一句都不要相信,她就是个谎话精,满嘴跑火车,没一句话可信。我说,不会吧。

他说,是这样兄弟,我不是她亲爸,我是后爸。我说,后爸难当。他说,这些不重要,尽量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总不会错。但许佳仪这孩子真心难弄,手腕上那道疤,她妈说是她十岁那年意外摔在灶台划破的,后来演变成了割腕的证据,逢人就说,搞得我们在亲戚之间很尴尬。还有,点燃房子那些,都是假的,是她编出来的。据我观察,这孩子很热衷编造一些离奇独特的经历,来吸引别人对她的关注,我刚和她妈结婚那会儿,她还是个挺乖、挺靠谱的姑娘,不知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说,她现在人呢?他说,考级去了。我说,正好今天?他点点头。我说,怎么又正好今天搬家?他说,什么叫正好?半年前就安排下的,这又不是一出阴谋。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佳仪,她以后不住这了,你也没必要跟她特意打声招呼,告个别什么的。我说,放心叔叔,我也是暂时住这儿,马上走了。他说,那就好,好好去交个正常的朋友。我说,这你倒是管不着。

几天后,退了租,中年妇女房东觉得惋惜,问我是不是哪里住得不如意,如果有心,租金可以再便宜些。我说,不是租金的问题,住得也挺好,我要回老家了,我爸叫我回去。她說,我就说你们这些大学生呀,靠不住。我说,对不起阿姨,给您添麻烦了。

打包东西,也没什么要打包的,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条内裤还没干,我也从晾衣架上摘下来,塞进行李箱。站在阳台,望了望对面阳台,玻璃门紧闭,窗帘紧闭,那房子像是成了一所空房,这些日子隔着底下的人行路和许佳仪聊天的场景像做了一场梦,那股薄荷般的清凉味道就是那时候萌生的。

回进屋,拉上窗帘,关闭煤气,切断电源,走向门时,在这幽暗的空间,不知何处亮起一闪一灭的微光。怀疑自己看错了,寻找光源的来处,正是墙脚的木吉他边那只被我遗弃的有机玻璃箱。在早已差不多干涸的蜗牛壳内,微光不断闪烁,像要引爆这只可怜的空壳,然后,几只小萤火虫从中飞了出来。那些萤火虫产下的卵就这样以神奇的速度孵化了出来。打开箱盖,小萤火虫们越飞越高,如蒲公英的种子,在屋内各处随意飞翔,整个屋子被那种黄色光芒填满,像水流注入一只硕大的浴缸,缓缓流动,泛起一圈圈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涟漪,向四壁、天花板、地面,渗透。最后它们停落在我的枕席,贴着这些天黏附在上面的我的汗水,熄灭了尾部的光。

责任编辑 梁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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