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之城
2024-05-01尹学芸
尹学芸
1
百合问紫薇:“西番莲说自己是处女,你信么?”
紫薇说:“我信。为什么不信呢?”
百合问:“你为什么信?”
紫薇笑了笑,说:“没有理由不信。第一我不是大夫,第二我不是男人。”
百合说:“芙蓉就不信,你信不信芙蓉不信?”
紫薇又笑,说:“我不信芙蓉不信。芙蓉如果不信,就是吃饱了撑的。”
她们四个,芙蓉与西番莲关系好,她们先认识。然后,西番莲认识了紫薇,芙蓉认识了百合。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怪,谁遇见谁都是说不清的事。就因为芙蓉与西番莲好,百合觉得她们四人中,自己同紫薇好就是顺理成章。第一次约齐了吃饭,她们自觉选边,百合与紫薇坐一起,芙蓉与西番莲坐一起。然后给群起名。芙蓉说叫四朵金花。西番莲说叫闺密。“都太俗了,要我说就叫四小天鹅。”百合捏起裙边做了个造型,她舞姿曼妙。西番莲说好,她善于同意别人。刚要鼓掌,看紫薇别过脸去,她合起来的手掌就没有拍出声响。“就叫四不像。”紫薇朝向空中不屑地说。她的脖颈显见地抻长,一点也不输天鹅颈。说出来就没人反驳,那时她们都叫她丁科长。西番莲连忙说好,然后百合与芙蓉都点头。紫薇却不管她们,先把群名固定在门楣上。紫薇点子多,乘兴说:“我们都给自己起个花儿的名字做昵称吧,这样好称呼。我叫紫薇,眼下正是紫薇开花的季节。”百合说:“妙,我喜欢穿白裙子,也喜欢百合花。”芙蓉说:“我有张芙蓉面,大家都说我面似芙蓉。”几个人一起看她的脸,芙蓉若无其事。西番莲急了,说:“我想叫芍药或牡丹,你们觉得哪个好?”大家看她一眼,都觉得怪怪的。百合说:“你脸挺大的。”百合这样一说,大家就都点头。之前没觉得她脸大,此刻觉得她的脸是有些大。“我叫西番莲吧。”她主动给自己降级。紫薇轻声说,还是挺配的。百合与芙蓉都点头,说这名字的确配她。西番莲却又反悔,高声说:“牡丹也是圆团大脸,我为什么不能叫?”紫薇说:“牡丹虽好,花期却短,是个短寿的命。”一阵风呼啦吹了过来,几个人的头发都应声飘舞。她们同时用手去拢头发,都用右手,整齐划一。有个路过的小男孩好奇地看她们,这些人的衣袂飘飘,美丽得超出他的认知。他扭着身子朝前走,嘴里说:“你们是演员么?”百合回答说:“对,我们正在拍戏!”
西番莲忽然醒悟,说:“西番莲不就是白薯花么?”
大家都笑弯了腰,觉得西番莲好有趣。丁科长端着的架子自动放下了。“白薯花好,又开花又结果,让人喜欢。”她抢着表态。这顿饭她一直纠结,西番莲一再约,她有个死乞白赖劲儿。越这样紫薇越不想来,理智上她觉得这几个人不入流,可又管不住那颗心蠢蠢欲动。她在单位没朋友,潜意识里,时常觉得孤单。及至见了百合与芙蓉,妆容和衣品都不输自己,紫薇才略略宽了心。西番莲说:“好吧。只要你们高兴,我叫臭狗屎都行。”跟着,她翘着兰花指唱:“俺那朵白薯花真是奇葩,不怕风吹来不怕霜打……”
“屁。”芙蓉说,“下了霜白薯秧子就死翘翘了。”
百合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来年就又开花了。”
西番莲嘚瑟一样地挺起脖颈,高傲得像只兔子。
又一次聚会,紫薇避开人问芙蓉:“西番莲真的认为自己是处女?”
芙蓉翻了紫薇一眼:“什么叫‘认为?”
“好吧。”紫薇表情无奈,也发现“认为”两个字没用好,“是处女好呀,那就是还没开垦的白薯地。”她开玩笑,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芙蓉说:“她如果真是处女,这世界就彻底没救了。”
“啥?”紫薇没听清楚,奇怪地看芙蓉一眼。紫薇在这几个人中学历最高,是文学硕士。但刚才思维开小差,没能听懂芙蓉的话:“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我没说不信啊紫薇,她是不是处女都跟我没关系。”
芙蓉懒散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猩红的嘴巴咧到最大,露出了至少八颗牙齿。紫薇甚至能看到她的后槽牙和口腔深处的小喉豆,都是粉丹丹的颜色。芙蓉是会计,说话做事像算账一样清晰。紫薇既看不上这个职业,又心生抵触。三个人中,也只有芙蓉敢对紫薇戗着说话。“要是有只臭袜子就好了。”紫薇内心思忖,情不自禁看了下自己的脚,她穿着连裤袜。她总穿连裤袜。“团成一团塞进去,能堵得严严实实。”紫薇有些快乐地想,就像已经践行了,脸上显出迷人的笑意。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百合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她婀娜的样子就像春风摆柳。她是知道自己娇俏的人,所以总穿白衣裙,冬天的羽绒服也是白色的,走动时就像雪人长了腿。“你们的样子好过分哦,不许有什么事瞒我。”她把两只手臂搭在紫薇和芙蓉的肩上,稍微一用力,身体就悬空了。芙蓉趔趄了一下。
西番莲在桌子对面看她们,眼神有一丝嘲讽。
2
她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彼此之间称“闺密”。三年五年,或十年八年,谁也说不清。再早只是认识,紫薇和西番莲认识,百合与芙蓉认识,一年难得见一次面。就像前面有漫长路要走,要再过几年,这四个人才像水流汇聚一处。任何群体都有始创者,她們之间也不例外。最早是西番莲,细胞过分活跃,经常把人往一块儿牵扯。汇聚一处才发现,虽然都是朋友,彼此之间还是有细微的差别。源于气味,或源于谈吐。或什么也不源于,就是简单的王八看绿豆。没有芙蓉跟百合的时候,西番莲觉得自己跟紫薇好。她经常去行政局找丁蔓帧,那时还没有紫薇这个名字。西番莲的好有些单向,紫薇从来都是淡淡的,倒杯茶,眼神祥和地看着她说东道西。眼神祥和,但不亲近。后来四个人会齐了,西番莲发现跟芙蓉更合拍些。芙蓉跟她说私房话。她们开始议论百合,说她倚小卖小,嗲声嗲气,就像紫薇的跟班。后来也说紫薇,酸、装,还摆谱。仿佛在行政局工作,行政局就是她的。当然这都是说笑话,见了面,她们就把这套话语收了,跟紫薇就像亲姐妹。她们谁跟谁都像亲姐妹。局面就这样慢慢形成了,几个人的亲缘越来越深厚。看上去她们是一个整体,彼此之间细微的差别破坏不了整体性,她们甚至会谈到抱团养老,仿佛友情可以一生一世。紫薇冷艳,西番莲俗丽。在这两种极端特质下,芙蓉和百合有被湮没之嫌。但她们情愿没有存在感,百合出于礼让,芙蓉则是不在乎。她只是出来玩,不怎么在乎其他。
彼此成了彼此的影子,这样的光景有两三年,或者更短,没人能说清。是没人想弄清楚。今朝有酒今朝醉,弄清那些有什么意思?又当不得酒喝。眼下的情景是,她们好像生来就是这个样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伙。她们管自己叫“吃货”。埙城有些名的馆子几乎都被吃遍了。她们吃得深入浅出:去过西餐厅,用银质刀叉;也去过大排档,喝小啤。四个人坐哪里都是风景。从不衣着随便,个个浓妆艳抹。吃喝不重要,聚会才重要。她们都这样认为。她们是彼此的万能胶。几天不见面会想。打电话、发微信或视频聊天。用西番莲的话说,有些像搞对象。“搞对象都没这么黏过人。”她们吃到哪里打到哪里。打架的打。比如,菜没洗净,桌子上飞过苍蝇,肉不烂汤不鲜,都是她们找碴的理由。她们最好的成绩是一餐饭全部免单。她们不是想吃白食,就是图个乐子。每逢关键时刻,西番莲是主力,她沉下圆盘大脸,用浑厚的女中音冷冷地说:“把你们店长找来!”有的结了梁子,从此再不去;也有的结下情谊,隔段时间会打电话:“我这里推出了新菜品,姐儿几个过来挑挑毛病?”
店与店不同,店长与店长也不同。如果年轻又模样英俊,四大美女一起放电,他谄媚的笑脸毫无招架之功,加个菜或送个鲜榨汁是常有的事。这一般是四川或山西人,操着并不标准的外地口音,小小的个子,仰着细瘦的脖子,跟财大气粗毫不相干。有一次遇到个东北糙老爷们儿,像杀猪菜一样混不吝。他晃着两只膀子过来,眼睛横着扫:“怎么啦姐们儿,没钱跟哥说一声。过来一个,先跟我上楼。”说完,挥了一下手,肩胛骨上文了好大一只龙头。几个人悄没声地递了个眼色,谁也没敢动。几张纸币扔在桌子上,连零头都没让找,开溜。以后吃饭绕着这家店走。这个事儿成了话题,谁先溜,谁后溜,调笑过后争得脸红脖子粗。西番莲换了思路:“如果有个人必须跟他上楼,谁合适?”
那三个人同声说:“你!”
吵架这种东西,只要开了头,就挡不住。可她们就像小孩子过家家,吵一次,和美几天。再吵一次,谁都不理谁,群里一天到晚静悄悄。这样的情景从三五天,过渡到七八天,最多时有两个月,总有憋不住的。一般是西番莲先在群里冒泡:“有谁想我么?”先回答的一准是百合:“有。”然后是芙蓉。总是这样的顺序。紫薇是公认的最有涵养,她总是姗姗来迟,写两句诗发上来,或画幅小画。她的诗和她的画都还入眼,当然还有她们都懂的寓意。比如有一次,她们生了很大的气,彼此都说了绝情的话。紫薇便画了一棵树,上边落了四只穿了五彩羽衣的鸟,神态各异,取名同林鸟。紫薇相信,那三个都端着手机趴被窝里看,个个泪眼婆娑。当然这是紫薇想出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只不过,紫薇耽于自己的幻想,她也需要这一刻,有上帝的全能视角,洞悉她们所有隐秘。“我将来会写一本书,留作我们老了时的回忆。”她们都高调支持紫薇这个想法,并要求把自己写得美好些。
四个人中,百合酒量是最差的,但又是最贪杯的。她喜欢醉眼蒙眬那个情致,能把腹腔里的话当金子吐。“你们从现在开始听,我要讲真话了!”她虚张声势的样子特别搞笑。西番莲会捧臭脚,说:“你哪句是假话?我们听你说的都像真话。”芙蓉用长着长指甲的手指戳百合的脸。那是一张有着精致妆容的脸,因为年轻几岁,皮肤吹弹可破。芙蓉的意思是,有妆遮着脸,想说真话也难。她们谁都没见过谁的素颜。偏是紫薇来了灵感,夏天来了,紫薇号召逛夜市。“谁都别化妆,我们素颜过闹市。”没有人在乎她们什么样,她们自己在乎。大家都在群里应了。西番莲特意问了句:“白天的妆怎么办?”“洗去铅华。”紫薇这样表述,害得西番莲赶紧去百度“铅华”这两个字。这天是休息日,紫薇在家懒散了一整天,有些蓬头垢面。临出发前再三琢磨,还是打开了化妆盒。“就让她们素颜吧。”紫薇在镜子面前自己扮鬼脸,做出一脸淘气的神情。孩子上学住校,两三周才回来一次。老公跑远洋货轮,出去就一年半载。她的时间经常难以打发。她刻意多扑了些粉,有面若桃花之相。想这样一张脸出现在三个素颜人面前,得把她们的鼻子气歪。及至见了面,紫薇险些闭过气去。都以为自己是唯一不素颜的那一个,没想到人人都这样想。西番莲甚至化了一个烟熏妆,稍微潦草了些,两只熊猫眼一大一小,睫毛和眉毛都作不知去向状。几个人笑翻了整个广场,路过的人都好奇地看她们。有个拾荒人肩背蛇皮袋子从这里过,狐疑地说:“你们是从天上下来的吧?”
西番莲说:“是从天上下来的,我们是七仙女的表姐妹。”
拾荒人眼睛黏着她们不肯离去。芙蓉把手里的饮料瓶子塞给他,让他快走。瓶子里还有少半瓶饮料,拾荒人拧开盖子,一口喝了。
西番莲说:“大家如果都没化妆,会不会擦肩而过,谁也不认识谁?”
紫薇说:“扒了皮我也认识你们的骨头。”
芙蓉说:“小尖嘴儿……就不会说句好听的。”
百合说:“反正我认识。这么熟的朋友,咋可能不认识?”
几个人嘴里嘎嘣着一起往前走。这里是城市中心,从文景街往前进入步行街,天空就成了一条狭长的走廊,飘动着墨色的云朵。夕阳收走了最后的余晖,空气中留下热烘烘的气息。两边仿明清建筑的彩绘有些斑驳,增添了些许古意。有摄影爱好者歪戴着帽子举着相机拍摄,镜头里是仿古建筑的檐角,上面落了只俊逸的鸟。街中心有一棵古槐,是整个步行街唯一的一棵树。四周围了铁栅栏,粗壮的树体朝东南方向倾斜,树身上红布条在风中舞动,宛若美人的衣飾。日影落下,街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色彩斑斓的人群无序流动,像潮水中的沙子。有的手持鲜花,有的举着鸡排,有的端着奶茶,有的抱着宠物。几个人开始是横着走,彼此牵着手。她们都穿了长裙,恰好是反差的颜色。个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赢得来往的人注目。后来就彼此松了手,散落到各处,像草丛中点缀的花朵。街上弥漫着各色烧烤或蒸煮食物的气味,氤氲的热气中,一个胖大女孩举着大个烤玉米一跩一跩地走。西番莲斜了她一眼,看见了棕色的玉米须子从她的下巴尖垂下来,被风吹得在脖子跟前晃动。她的嘴巴是黑的,就像男人长了胡须。
“我都恨不得给她擦一把,太不爱惜自己了。”西番莲追上了百合,手里快频率地抖动着一张面巾纸,话说得气喘吁吁。她爱管闲事的毛病到啥时也改不了。百合也看到了胖大女孩的样子,会心地朝西番莲笑了笑,没说什么。西番莲说自己是直筒子脾气,嘴跟心是一根管子连着。她干过导游,心性就像导游词,能把所有的话都说到底,否则会憋死。“这里是古寺庙的灰色院墙,青砖表面凹陷,风化的迹象明显,但内里别有洞天……”她说得抑扬顿挫,煞有介事。
“这是导游词?”百合问。
“这是我临场发挥。”西番莲说。
“讲真,我羡慕干导游的,能走遍山山水水……你后来怎么不干了?”
“讲真,我羡慕会跳舞的,能在聚光灯下展现自我……你后来怎么不跳了?”
两人都笑了。事实是,百合只在少年宫当过很短一段舞蹈老师,在重大节日的舞台上出现过那么一两次。那都是她们认识以前的事,在聊天中不经意间说出来的。她们其实对彼此并不了解。比如,在哪里上的幼兒园,在哪里上的小学和初中。她们更像萍水相逢的人,从不讨论过往。这里相对安静,对面是一块巨大的影壁墙。脚下的花岗岩石板路仿佛是一条河,隔开了俗世烟火。“你可以在外边吃东西,但要找个消停地方停下脚步慢慢吃,边走边吃对胃不好。”看见女孩走过来,西番莲瞥了她一眼,然后自说自话。
“关你屁事。”芙蓉跟在她身后也过来了。“人家爱怎么吃怎么吃……那玉米肯定很香,是烤羊肉串的炉子烤出来的,我也想吃一个——我们今天落哪儿?”芙蓉问。
西番莲说不知道,百合也说不知道。
“那个人呢?”芙蓉问。
几只眼睛顺街道往远处寻找,这边,那边,都没看到紫薇。西番莲往路中央迈了两步,这回看见了,她努了一下嘴,说紫薇又寻到宝物了。
在古树对面,紫薇正用手机拍窗格子上挂的各种饰物,那些彩线和金属沿边构成的锦绣图案琳琅满目。紫薇的审美总是有自己的趋向,在寻常中发现特别。“嗨,紫薇——”西番莲喊。隔了十几米,紫薇听到也难,周围是各种吆喝,小商店的音响也传播着噪声。“让她拍。”百合说,“她画画也许用得着。”西番莲说:“百合总是善解人意——你咋也没听紫薇的话?”百合愣了一下,才想起她说的是化妆。百合解释说,今天上午有客人,她是从店里直接过来的。芙蓉说:“生意挺好?”百合说:“一家企业给女职工定制内衣,三八节发福利。挣不了几个钱,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西番莲说:“你这还算生意难做?我三天不开张了好不好。”百合说:“你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西番莲不反驳,笑得很得意。她的小店里卖玉器,店不如她的人有名。她的交游范围很广,有人专门照顾她的生意。芙蓉说:“我今天差一点素颜出门,多亏没听那个鬼的话。”芙蓉有时就管紫薇叫鬼,意思是心眼儿多。西番莲嘿嘿地乐,说:“紫薇不化妆就出来,打死我都不信——难道你们信?”
有个男人直直地朝这边走来,边走边躲闪着旁人的冲撞朝她们招手。芙蓉以为他认识西番莲,西番莲以为她认识百合。百合刚要扭过脸去,那人喊了声“夏老师”。
“夏——安——安——老师。”他抑扬顿挫着在她们面前停下了,笑容可掬,“您还记得我么?”
3
紫薇走过来时,叶千千已经和那三个有说有笑了。
叶千千穿一身浅驼色休闲衣裤,一双明显是大牌的运动鞋,很有些品相。他开心的时候眉毛也拧着,那两道眉毛不均衡,左眉梢下沉得厉害,就像他有些歪斜的肩膀,突显出一种忧郁气质。这种气质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常见,那时遍地是诗人。他们对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和作物都有着别样深情。现在没了市场,也绝了有这种气质的人。人们的眼睛亮闪闪,大多与各种欲望相关。时代向前发展,时下人们更多的不是忧郁,而是抑郁。脸色越发晦暗阴沉,行为越发古怪乖张,且年龄层不断下移,最小的抑郁症患者只有六岁。西番莲见过这个小病人,手腕上有明显的玻璃划痕。她们刚才就在说这件事——埙城犄角旮旯的事,没有西番莲不知道的。叶千千背对着没落的晚阳朝这边走,这才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他有些拘谨地站在三个女人面前,忧郁的神情有种无法言说的气质。他一只手撸抹另一只手臂,说他被美丽震慑到了。“你们是这条街上亮丽的风景,气场太强大了。”他说。
“我就是从这里过,老远就看见你们几个。心想,人世间还有这么好看的人,是天上下来的仙女么?”叶千千接着说。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西番莲说,刚才也有人这样说。
叶千千继续:“走近才发现还有夏老师,原来夏老师也是仙女,原先没想到……我孩子跟您学过舞蹈,叫叶子。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话说出来就像米花糖,有一点小小的冒犯,但甜暖香糯,不足以让人警惕。
“我们夏老师过去就是仙女。”西番莲纠正说。
叶千千赶忙说是是是,夏老师年轻的时候比许晴还美。
女人活到老,也还是需要有人恭维。这些话西番莲和芙蓉都受用。百合有点局促,其实她早认出了他。
他胖了些,戴金丝眼镜。拿捏住了一种状态,叫人不可小觑。如果他腋下再夹本书,就不是可笑,而是……有学问。
“班里的孩子太多,经常记不住谁是谁。”百合歉意地笑了下,嘴边旋出酒窝。她不照镜子也知道,那个酒窝只有黄豆粒大小。
当年叶千千拿来影星许晴的一张照片,说:“夏老师,你知道自己像许晴么?不,你比许晴年轻,酒窝比她圆。”说完,把照片递了过来。拿照片专为比对酒窝,百合心想,这男人真是有病。那时舞蹈班才开课,百合新入职,是合同工。工资只有正式工的一半。有个孩子从郊区来,身上经常沾着青菜叶子。第一次来上课,百合就给她摘菜叶子。她的名字就叫叶子,是叶千千的女儿。百合摘菜叶子的时候,叶千千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家里经营着大片菜地,孩子是从菜地里被直接提拎来的,有时手还是绿的。叶千千那时又黑又瘦,远不及现在有品相。他自豪地说,无论谁家餐桌,总有一款蔬菜是他家种的,他家的蔬菜大棚在城西一眼望不到边,他父母被称作“蔬菜大王”。他说这些的时候,没人注意听,大家各忙各的。虽然蔬菜在生活中不可或缺,但在练舞场上,谁能把种蔬菜的人当回事呢。叶千千细瘦干枯,头发像女人那样长。若不是喉结太过突出,百合真以为他是女的。照片放百合眼前,百合伸手一挡,看也没看。她当然看过许晴演的戏,不劳他多此一举。家长讨好老师无所不用其极,百合领教过。叶千千有时会留下来看孩子跳舞,老师当然乐意,每一个关心孩子的家长都受老师欢迎。可这位家长特别,他不看孩子,盯着老师看。严格地说,是盯着百合看。百合上厕所,他假装吸烟,在不远处候着。走对面也不多说话,只是眼神像牵着线,黏着走。他女儿叶子身体条件不错,但协调性差,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力不集中。有一次,百合找到叶千千,说他女儿不适合跳舞,别瞎耽误工夫了。叶千千认真地说:“孩子活动一下筋骨,既锻炼身体,又增加娱乐,怎么叫瞎耽误工夫?夏老师放心吧,她当不了舞蹈家我们也不怪你。”这见识倒让人无话。偶有大型演出,为了孩子的站位很多家长溜须拍马。叶千千却躲远远的,对这一切嗤之以鼻。
大家都觉得他不称职。只有百合有那么一点点,嗯,觉得他特别。
百合问叶子:“你爸爸是干啥的?”
孩子回答:“我爸爸啥也不干。”顿了顿,孩子说:“我爸爸会写诗。”
叶子的话引来了其他老师的笑声,百合也笑了。这符合百合对他的认知:特游手好闲。但与别人不同的是,百合的嘲讽意味要清浅些。
他有时腋下夹本书,是泰戈尔的诗集。有时夹本小册子,是他自己的诗集,主動拿给人看。他的别具一格赢不来尊重,老师们都不咋正眼看他。百合对他有同情,但从不显露。后来百合离开了少年宫,就再没见过这对父女。若不是这次街头偶遇,一辈子想不起他们也是可能的。
“我们在这里等人,你去忙吧。”百合急于让他走。
“我没事儿。”他说,“你们有事?”他狐疑地看了眼芙蓉和西番莲,两人都说没事。叶千千搓着手说:“今天是芒种,老话说,过了芒种不可强种。赶巧今天家里没事,就想出来转转,没想到遇见你们,真是天大的缘分——如果肯赏光,我想请你们喝一杯,姐几个意下如何?”
此刻,世界上的所有语言加在一起,也不如这句让人动心。叶千千在女人的脸上看出了某种细微的变化,这让他自信心提高了些。“答应我吧,就当交个朋友。”他恳切地说。
西番莲险些表态,关键时刻稳住了阵脚。百合心里动了一下,但觉得这份心动有些突兀。这是大事,她不能擅自做主。他不像以往认识的那个他了,似乎哪里不一样了,这也许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特质。芙蓉悠悠地说:“叶千千,你来大厅办过证,你不记得我了,我记得你。”谈话对象瞬间偏移,是因为数额惊人,几年过去了,芙蓉还能叫出他的名字。几个人都愣住了。芙蓉解释说,当年她亲自把这个客户从楼下请到了楼上,端来了一杯咖啡。她只给这一个客户端过咖啡。
“你家还种菜么?”百合这话问得像是别有用心,其实真不是。她只是想到了孩子身上的菜叶子,心里有疑惑。
“早不种了。”叶千千匆匆答,他对芙蓉的话题更感兴趣。
叶千千用塑料袋提拎着12个房本和相关材料跟芙蓉上楼。芙蓉说:“这都是你家分的房?好过分哦。”
叶千千自嘲地说:“屁本事没有,我就是个‘拆二代,专门啃祖宗。”
此刻,叶千千也想起了芙蓉:“你是段会计,难怪看着面熟。我记得你那天端来的咖啡加了很多糖。”
以后熟悉了,芙蓉自己爆料,那天加多了糖是故意的,她看不惯拆二代那副嘴脸,用红塑料袋提着房本,像提着棵烂白菜,在大厅里吊儿郎当晃悠。办证中心学银行搞VIP,其实是帮助商家推销咖啡。能喝上咖啡的只有寥寥几个,因为很快,咖啡被茶顶替了,后来只供应白开水,再后来连白开水也没了。芙蓉 了一大勺子白砂糖,放进小瓷杯里,这咖啡就成了浓糖水。说起办证中心的很多事,芙蓉讲得声情并茂,像个段子手。新来的领导是个如夫人,别人假装不知道。她知道别人假装不知道,自己也假装不知道别人假装不知道。其实屁股大的城市,没有什么秘密能永久瞒住。她不懂业务,大家约好了,都不告诉她事情该怎样做。她撞了几个月的墙,大致明白了些,VIP室也取消了。“这么说我今天与夏老师和段会计见面是老天的安排,我们有缘分呐。”叶千千的兴奋溢于言表。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站在佛寺的高墙底下说话,那墙斑驳古旧,更凸显这缘分的本质,就像古时候的有媒为凭一般。叶千千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有种激动被他隐忍着。他用右手去拧左胳膊,像在给机器拧螺丝。他害羞样的窘迫,加深了“拆二代”名声不好的印象,他自己这样想,也把信息传导给了他人。作为不相干的人,西番莲首先觉得不忍,既然他是真心的,既然他是百合和芙蓉两个人的朋友,那还犹豫什么?喝一杯,那就喝一杯,没什么大不了的。百合和芙蓉都矜持,她觉得自己应该爽快些。西番莲喜欢扮黑脸,她乐意把扮红脸的机会留给其他人。“我们正发愁去哪里呢,好巧不巧,就遇到了你。”西番莲笑呵呵地交代,“百合和芙蓉的朋友就是我和紫薇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一定可以做朋友。”这话说出,大家都神情一松。叶千千马上转化了身份,说这条街除了小吃就是小门店,到处油腻腻、脏兮兮,没有哪里能配你们的天香国色。他拧着眉毛朝远处打量,烈焰蒸腾过的街道烟雾迷蒙,像余烬的炭灰又被泼了水,空气都要堵塞毛孔。所有的商家尽收眼底,它们只配用余光打量。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眼神复杂。她们看得出,叶千千是嫌这条街太过低端。这让她们有些窘。瞬间感觉窘迫的是她们,角色转换简直是在刹那间完成的。叶千千如果不说,她们没这感觉,她们喜欢这里的烟火气——这是说得出的理由;还有说不出的——这里省钱。
紫薇很抵触,不想跟陌生人走。她冷着脸子说:“说好的我们四个人聚,怎么平白多出来一个?”她不喜欢往女人堆里凑的男人,尤其是,她们都认识了她却不认识,这让她觉得自己多余。在她们面前,紫薇从不是多余的一个。她一眼也没看叶千千,不屑看。但能感觉叶千千的眼睛在打量她,这让她觉得被冒犯。西番莲一再强调叶千千不是外人,紫薇还是摇头。“不如我们两便吧,我刚才接了个电话,正好有点事。”紫薇说完扭头就要走,被百合一下挎住了胳膊。百合知道紫薇的心性。她们全知道。她好面子,喜欢拈小酸,心里想的跟脸上挂的不是一回事。所以百合箍紧了她,那力道刚刚好。紫薇挣了两下,不动了。叶千千站在薄暮里,有些为难。他诚恳地道歉,说如果是他破坏了她们闺密之间的邀约,他走就是了:“丁科长,一看你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人,我非常想向你学习。既然今天不方便,我改天再郑重约请,今天实在太冒昧了。”
“可是……”芙蓉隔开叶千千的视线朝紫薇挤眼睛,“叶先生一片诚心,我们不能不给面子。紫薇,你把那边推掉,好不好?”
“好不好?”另两个人也一起帮腔。
第一餐饭是在翡翠山庄。城北半山腰上有几家私人别墅,叶千千的商务车稳稳停在一棵老杏树下。这里是一个大平台,前方两山夹一涧,空气都是染绿了的颜色,从谷底氤氲着飘上来。远可俯瞰埙城,近前草木繁茂,自成气象。叶千千解释说,这家会馆平时根本订不上座位,要提前几天预约。今天怎么那么巧,就像特意给他们预留的一样。缘分这东西,真是讲不清的奇妙。路上百合问他为啥买商务车,他说家里人口多。除了父母,还有三个女儿,出去旅行可以坐得宽松些。“大女儿叶子你见过,在少年宫学过舞蹈,现在读大学了。后来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已经五岁了。”这话题没有往下进行,车里静悄悄的。过了一刻,西番莲问他做哪行,叶千千一手握方向盘,闪过半个身子说:“看孩子,收租子。”
这话说得气壮,本意是想开玩笑,但没起到玩笑作用。谁都不搭腔,甚至不搭眼神。西番莲放出了半声笑,又很快收回了。
叶千千等了一会儿,坐端了身子。
这餐饭,叶千千知道是瞎请。城里的这些女人,都目中无人,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有所领教。那时她们叫非农业,同在一个班级,就像生活在两个世界。他邻桌的一个小女孩,每天用水壶装糖水,那糖居然是她妈妈单位发的。一个单位上班还发白糖,让他很多年想不通。他们凭什么能发白糖呢!类似的刺激每天都在发生。比如上体育课需要结对子,村里的孩子自觉找村里的孩子,非农业的孩子自觉找非农业的孩子。老师也这样搭配。座位都划出片来,那叫泾渭分明。那时他们住塔西胡同的平房,要去公用卫生间,厨房没有下水道,要一桶一桶往外拎水。冬天整条胡同里都结冰,能从这头溜到那头。那些公职人家的孩子都住楼房,四层六层到顶,薄薄的楼板踏上去咚咚响,那也叫高楼大厦。房间里有厕所和暖气。叶千千还搞不明白另一件事,厕所放在屋里,不臭么?那些小时候的烙印特别深刻,现在偶尔还能翻涌上来滋味。但一餐饭对他实在不算个问题。他除了想证明这一点,还想反证一些什么,他也没想得很清楚。他随意到街上逛,撞上了她们。走过来和请吃饭,都有点下意识。如果她们一口回绝,那也就算了。他实在没有非请不可的理由。只是……一点一点走进了这种情境,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他有些局促和漫漶的思维里,是想跟这些人打上交道的,哪怕什么也不为。他读高中时严重偏科,高考成績可怜。但他成功带回来一个同样可怜的女同学,这让他们的悲剧有了喜剧色彩。他们很快结了婚,因为女同学怀孕了。叶千千的父母从不对儿子有期待,所以也从不对他悲观。他喜欢诗文,喜欢画画,就由他去。村里同样大的孩子做各种苦力,甚至偷井盖和自行车,三天两头进局子。与他们相比,儿子是好的。叶千千在宽容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洒脱不羁但没有变坏,这是父母对他满意的地方。
他过去住的地方是城中村,现在上了楼,但仍是住高楼的村里人。房前屋后抠出巴掌大的地块种葱蒜,其实他们都非常有钱。最早拆迁的一批国家扔出去上百个亿,几乎没有什么条件不能满足。后来不行了。越来越不行。他在那样的氛围里觉得压抑,却又离不开。说到底,他们属同一个阶层,他看外面总是用觊觎的眼光,这让他不甘心。他上车之前打了一个电话,给翡翠山庄的主人。“今天请几位城里的几个朋友,弄好点。”他说。车子走得很慢,是因为路途实在是太近。车从西外环行至北外环,路过一大片还迁房。叶千千说,他家就住这里。芙蓉问,十二套房都在这里?叶千千说,这里有八套,另四套在别的小区。话题切进来,就绕不过叶家的历史。寺庙前的胡同叫塔西胡同,两边都有叶家的房产。最早,叶家开学馆,院落像球场那样大。改革开放初期,要打通寺庙与佛塔之间的路,中间建停车场,叶家搬到了西关,作为补偿,划归了大片土地用作经营。没想到城市扩张,又赶上了一拨发展机遇,第二次被拆迁了。
这棵老杏树有八十年的历史,叫香白杏。杏子有青有黄,地下密密麻麻落了一层果实。因为不打药,这些都是虫子吃过的。西番莲嘴紧,想捡地上落下的果子;叶千千说,摘树上的,反正也没人吃。“这是我朋友开的会馆。”叶千千说,“在这里就像到家里一样,都别客气。”
紫薇一直绷着脸,她觉得,自己有被胁迫之嫌,被逼着成人之美。否则,那几个人怎么办?她不能坏了她们的情致。路上她一直扭脸看车窗外,一脸的傲娇和不屑。香花槐鹅黄的叶子在眼前掠过,比花都美。看在风景的面子上,别生气了。紫薇劝自己。她知道自己爱生气,有些气生得纯属无厘头。当然,此刻,紫薇只是做出了生气的样子。叶千千指挥西番莲和百合往后坐,前边的座位留给芙蓉和紫薇。紫薇最后一个上车,叶千千像对待贵宾一样给她挡车门,还顺手搀扶了一下,尽显绅士气派。
上车后的紫薇狠狠朝后瞪了一眼,不解气,摘下眼镜又瞪了一圈,眼白像剥了皮的蛋白一样清纯。西番莲像鸽子一样咕咕地笑,说丁科长的礼物我们收到了,以后再不随便答应人吃饭了。
这话说得意味多重,大家都能领会,是说给叶千千听的。
“行了行了。”芙蓉对这些把戏不耐烦,“差不多得了。”
因为芙蓉这句话,紫薇心里又添阴影。不过很快就消散了。
叶千千解风情,上下台阶都不离紫薇左右,这让丁科长坐到餐桌前,心里有几分惬意。她们介绍时叫她丁科长,其实她只是副主任科员,离科长还有距离。只有坐机关的人才知道这一步有多远。她的职务是时间换来的。她的眼神偶尔从叶千千的脸上划过,感觉这是一张干净的面孔。不油腻,也不市侩。杯盘赏心悦目,食物也赏心悦目。倒不是怎样高档,而是每一样都精心,就像专门的一种设计,满足了她们在味蕾之外精神层面的追求。百合和西番莲拍了很多照片在朋友圈炫,比谁的点赞数多。一瓶红酒喝下,之前的拘谨就都去了爪哇国。叶千千大部分时间是对着紫薇说话,谈他经历中一些有趣的事,都与绘画和诗歌有关。他临摹一朵蒲公英,从它初始抽出一根细细的茎,到天女散花般随风飘去,有趣味,也有忧伤。一帧一帧画面在手机屏幕上闪过,像是摄影作品。这是见了功力了。紫薇的眼神由轻慢变得郑重,这之前她叫了他好几次“小拆”,“拆二代”的“拆”。另外三个嘻嘻哈哈跟着叫。他脸色一暗,特别不愉快。“我们看轻叶先生是不对的。”紫薇忽然坐正了身子,郑重其事说,“我们都端起杯来,敬一下叶先生。”说完,她先干了。杯子倒扣下来,喝得一滴不剩。叶千千激动了,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仰脖一口喝了。喝完开始论大小。紫薇最大,百合最小。叶千千和西番莲居然同月同日生。西番莲不信,要看叶千千的身份证。叶千千笑眯眯,变戏法一样用两根指头把身份证夹了出来。这样的稀有结果简直是催化剂,让结识不久的群体漾出了亲情一样的暖意,比过去四个人时更浓稠。叶千千乘兴朗诵了自己的一首诗,带动起了大家的诗情。她们手机里都存了一些篇目,有自己写的,也有别人写的。本质上,她们都是追求浪漫的诗人。她们整体水平不高。叶千千看着她们欢闹,偶尔咧一下嘴。诗的水准不及衣品,而衣品不及长相。这让他的微笑里含了戏谑。紫薇意识到了,所以她死活不开口。她过去喜欢给她们炫技,每有新作,都会第一时间读给她们听,被她们捧为天人。听了叶千千的吟诵,她缄默了。
“还是你有生活。”她这样总结。
4
第二次聚会叶千千带来了自己的诗集,薄薄的小册子,装帧却很精美。
这组诗写二十四节气中的风物,颇有些别开生面。叶千千不爱干农活,却把自己打扮成老农的模样。戴草帽,脖子上挂条白毛巾,肩上扛一把锄头,走在村路上,隐晦而意味深长地笑。这照片登在了封面上,有些不凡气度。她们都不事农业,却对农事和民俗怀一种莫名的景仰。这些节气她们都说不全,人家却可以写诗。这让叶千千得到了许多赞誉,大家当场朗诵了自己心仪的诗篇。惊蛰、谷雨、清明、芒种……平日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含在嘴里,感觉心都要化了,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芙蓉问,这册子是新印的吧?叶千千脸有些红。他不想告诉她们是为这次聚会精心做的准备,花了不少财力和精力。他喜欢跟她们在一起,愿意为这些姐姐付出。
他在扉页上写她们所起的花的名字,统一称她们姐姐。
这是一个清凉的晚上,距上次去那家会馆过去了两个多月。她们在渐渐淡忘了约定以后,叶千千送来了惊喜——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上次分别时加上了微信,他说要送给她们诗集,可一直没动静。在她们的意识中,诗集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当然是团聚。就像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情分,他既然说了就没有不聚的道理——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在这期间,她们四个一次也没聚。这在过去从没有过。她们都有些心痒,有意无意间,都在等待召唤。果然,他没有让她们失望,去山里定了烤全羊。他把这消息分别发给了她们四个,她们在群里同时问,知道了么?知道了么?谁都不提烤全羊,但谁都知道是为了烤全羊。
他想进“四不像”群,被紫薇挡了。紫薇做事有原则,不会因为彼此有情分就绥靖和通融。她说:“你没有花的名字,怎么能进群呢?”“我叫狗尾巴草,总行了吧?”他涎着脸说。“那更不行。”紫薇说,“跟我们不在一个序列。”这件事另三个都有意见,觉得紫薇武断。她们说,多进来一个人怕什么?但紫薇吐唾沫是个钉儿,这是没办法的事。这事吵一吵就过去了,毕竟没有什么要紧。
“我们有些话不能被他听了去,他毕竟是外人。”紫薇私下里说。
叶千千开启了新生活模式。他觉得,过去的生活里没有光。每天睁开眼,就是盘算收租子和那些租子的用项。他没有什么不满意,就是觉得生活太过沉闷。他有过许多打算,出去旅行,或卖套房子做生意。可哪一个都难行通。他的想法跟家里人总是天差地别。他就是命好。母亲说,要让他自己找食吃,三天就得饿死。自从高考落榜,就注定了他一事无成的人生。小满是他从高中班里带回来的同学,同时带回来肚子里的孩子。这样的媳妇,都是逆来顺受型,小满也不例外。那年他十九岁,父母在蔬菜大棚有忙不完的活计。小满第一次来家就下到地里干活。他也钻进了棚里,不一会儿,又钻了出来。那种热带雨林样的气候他根本受不了。“我属狗,身上没有汗腺。时间长了容易中暑,你们去干吧。”他晃了一下手,从此再没进去过。
他的生活每天就是简单的重复,连波澜也没有。他经常想以后自己的墓志铭怎么写。“这是一个庸常的人,一辈子游手好闲。”他甚至想,若女儿不是亲生的,人生也算有意外啊!但小满跟他死心塌地,这样的意外也没有。二次拆迁那年夫妻二人生了双胞胎。地里没了活计,母亲就鼓动他生儿子。“不生儿子人活着干啥?”母亲气哼哼地说。一下多了两个孙女,母亲气鼓鼓地说他又馋又懒,儿子见了他都绕着走。“闺女喜欢来就行呗。”他吊儿郎当的样,让母亲无话。母亲从来拿他没奈何。小时候宠着,长大了想不宠也不行,高不成低不就。他问小满想不想生儿子,小满说:“我咋都行,关键是看你妈。”
“也是你妈。”他说。
“生了谁就是谁妈。”小满一点也不领情。
双胞胎女儿由母亲带,一天也不舍得撒手。小满在小区里开了个代销店,每天忙得四脚朝天。晚上数钱这一项,就能忙到大半夜。开始他还帮忙进货收钱。后来都是送货上门和网上支付,一下就把他解放了。他每天这里转转,那里晃晃,不虚无的时候觉得很幸福,虚无起来就不行了。有一次,他站到了十三层的楼顶,想尝尝跳下去是什么滋味。当然他不是真想跳,但围观的人不这样想。物业通知了110、119、120,一时间喇叭轰鸣,鸡飞狗跳。
在认识他之前,她们都是AA制。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可以精确到角和分。网上支付就是这样好,她们可以刻意把一块钱掰成两半。他加入进来,就自觉成了买单的人。她们叫他小五,就像叫亲弟弟。每天早晨醒来,他都为这个称呼感动。双手叠在脑后,看着屋顶兀自笑。“你是不是有好事了?”小满坐马桶的时候也不关门,蓬头垢面的样子让人一眼都不想多看。“你做梦都在笑,就像捡了金元宝。”他闭上眼,侧卧过身。有一段时间,芙蓉的父亲在市里住院,他的车简直成了专车,隔三岔五往市里跑。西番莲悄悄问:“她给你过桥费么?”他诧异地看了眼西番莲,奇怪她怎么想起问这个。可西番莲有爱管闲事的毛病,她怕芙蓉忘了给钱。又一次聚会时,西番莲大大咧咧说:“小五你既没工作又没收入,开这样好的车纯属浪费。干脆拉私活吧。哪天我跑市里就用你的车,一天多少钱?”
这样的伎俩根本逃不过芙蓉的眼。芙蓉当即一摔筷子,炸了。她说自己不是不给钱,是小五不要。“不信你问问他。小五大仁大义,不愿意一手桃一手杏。哪像你做小买卖的,见钱眼开!”西番莲憋屈得眼泪围着眼圈转。四个人中,她是付出最多的,也是最受委屈的一个。百合劝了这边劝那边,说西番莲不是这个意思,芙蓉也不是那个意思。到底是啥意思,她也说不清楚。紫薇端着茶杯喝茶,脸仰得高高的,目不斜视。她向来不多话。叶千千一直很沉稳,皱着眉头听着她们吵。关键时刻摸出几张银行卡放桌子上,幽幽地说:“你们谁也别小瞧我,五弟不是穷人……别因为钱伤了感情,不值得。”
这话就像定海神針,场面瞬间安静了。几分钟以后,西番莲走过去与芙蓉拥抱,她们和好了。
他们开始往外拓展。去山里看花,或寻访古迹遗址,在梨树下朗诵紫薇和叶千千的诗作。紫薇的诗有几首好的。她憎恶顶头上司,便写诗嘲讽。她的生活远不像表面那样云淡风轻。她的诗过去不给叶千千看,现在拿出来,是忍无可忍。顶头上司叫张曼丽,她诗的篇目就叫《张曼丽》,生一张马脸,却假装妖娆动人。见到领导笑得谄媚,回过脸来就冷若冰霜,这是典型的劣根性。叶千千说她有鲁迅遗风,鲁迅的杂文分行排列也是诗,他当年就是这样骂人。“你们都学过关于“乏走狗”的课文吧?跟紫薇姑娘的诗不相上下。”紫薇有些窘,她知道他是在高看她,但心底还是快乐。他的赞誉,比她们的赞誉更让人快乐。
她们从姐姐,变成了姑娘。叶千千更像哥哥,照管着她们所有的需求。“紫薇姑娘、芙蓉姑娘、百合姑娘。”他看了眼西番莲,说,“你不好称呼,就叫本名静雯吧,于静雯。这是个好名字,你干啥叫白薯花?”叶千千想给她改一下,遭到了她们的一致反对。她们说,她就应该叫白薯花。西番莲赔着笑,但那笑有些冷。“名字就是代号,叫什么无所谓。如果叫宝石,就真的是宝石?”西番莲对事情有自己的理解,她不钻牛角尖。叶千千只得作罢。他们玩在一起很快乐,像是回到了更年轻的时候。彼此心无芥蒂。高端,随性,雅致,浪漫。这样的生活,就像梦境一样。她们也不怎么把他当男人。有一次,西番莲一本正经地问:“小五,你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
“我怎么才能证明给你们看呢?”他假装抻了下皮带,皱着眉头说,“要不,摸摸?”
她们都笑抽了。
她们在一起会议论叶千千。叶千千是男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紫薇说,他虽然娘,可他的胸是平的。百合说,他有喉结。芙蓉说,他的脚掌横宽,一看就是公子脚。西番莲扬着下颏儿努嘴:“那儿,那儿,你们注意到没有?”百合问那儿是哪儿。西番莲说拉链那儿。芙蓉胡噜一下她的脑袋,说她“那儿”了半天,咋了?西番莲说:“有一次,支了帐篷……”把几个人笑翻了。西番莲脸都红了,说:“你们不是在探讨叶千千的性别么,喝酒的时候我猫腰捡钥匙,随便往那儿看一眼,就发现他在支帐篷……我又没给你们吃笑药,这有什么好笑的!”西番莲虎起了脸。
“他为什么……又为什么正好让你看见?”百合笑疯了,身子滚在了紫薇的怀里,她的排骨硌痛了紫薇,紫薇咧了一下嘴,把她推开了。“酒桌上……支帐篷……”她陡然站了起来,“在哪儿喝酒?都有谁?他挨谁坐?”
场面一下就僵了,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大家看向西番莲,眼神犀利到令她不敢承接。西番莲就像个内心有鬼的人,嗫嚅说:“那次在马露莎喝啤酒……”
紫薇说:“哪次?都有谁?”
西番莲说:“还能有谁?就我们五个嘛。”
紫薇说:“你说完整些。什么季节,具体时间,谁坐在哪儿,当时正在说什么。”
芙蓉说:“肯定不是冬天。”
芙蓉的意思是,冬天支不起帐篷。
百合说:“难道是看电影那次?”
从马露莎出来看电影,是科幻片,关于拯救未来世界的。空间狭小,声光电震得耳朵疼,她们发誓以后再不进这家电影院。
“哎呀,逗你们玩的,瞧你们认真的样子。”西番莲那天喝多了,她有些疑心自己看花了眼。这样的事确实不应该说出来,即便情况真实,也不应该。西番莲恨不得掌自己的嘴,她知道这件事有玷污紫薇之嫌,因为他总挨着紫薇坐。她搂着紫薇说:“我胡说的,开个玩笑,你不要怪小五。”
紫薇冷冷地看着她说:“你没结过婚啊!”
西番莲愣了一下,拿不准紫薇这话是啥意思,但她小瞧自己是一定的。紫薇经常这样居高临下。
“没结婚就低人一等么!”借着酒劲,西番莲决定撒泼,把不是当理说,是她的强项,“你们懂的我全懂,我懂的你们未必懂。男女那点破事有啥好神秘的,支帐篷就支帐篷,他是正常人,这有啥不可理解的?”
西番莲这样吵闹,是想把路堵死。已经过去的事,还纠结干什么?以往她撒泼会让大家嘻嘻哈哈。那是她受委屈的时候,她就应该受委屈。她受了委屈然后原谅别人,一直是这样的路数。今天几个人都是木头,半天没人应声。百合与芙蓉都等紫薇表态,个个心照不宣。小五每次爱挨着紫薇坐,可以方便照顾她。照顾了她,就等于照顾了所有的人。
紫薇掀桌子走人,一刻也没犹豫。
5
这一条街从东到西两千米长,这还是西番莲发现的,像她这种闲得蛋疼的人才会留意这些事。她不是真的闲,而是爱关注闲事。四个人中,最具黏合性质的就是她,隔三岔五把大家团在一起,就因为她得了包上好的龙井。西番莲年轻的时候做过导游,后来开了一家玉器店,雇了一个表妹当店员。这跨度有点大,玉器店是怎么开起来的,她不说,没人知道。几个人交往过密,但对身后的背景都一无所知。她的口音跟她们有些不一样,至于是隔了省还是隔了山的缘故,也没人计较。有时候,百合跟芙蓉找上门来喝茶,或来买个玉器挂件,西番莲给打八五折。便是这点折扣,西番莲也要打电话,避开所有的人去里间。百合跟芙蓉大眼瞪小眼。百合说,看来价格实在,她想给折扣也难。芙蓉哼了声,说她煞有介事。“她就爱煞有介事。”芙蓉不屑。
这家玉器店夹在金铺与珠宝店的缝隙里,不起眼。
西番莲从里间出来,一脸的阳光灿烂。“经过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总部的折扣终于下来了。”她兴高采烈地说。
“总部在哪儿?”芙蓉嘲讽地问。
“我就是总部。”
话说得半真半假。
百合开了一家优品内衣店,这些年也积累了不少客户和资源。年轻的时候在少年宫教跳舞,面子好看,却没里子。比扫地的大爷多不了几文工资。她到院校进修了两年,仍没解决编制问题,索性出来单干。照现在的情形看,她在少年宫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叶千千,他成了她们闺密一样的人物,都是百合的功劳。百合谦虚地说,芙蓉也有份儿。芙蓉赶忙摆手。她有自知之明。也许这就是缘分,他与她们之间的缘分。经过很多年的曲里拐弯,终于在寺院的高墙底下会合。他们特意去庙里烧了香,每人请自己的一份。菩萨面前要心诚,不能代劳代付。叶千千本来全付了账,她们又分别转给了他。
只是许了什么愿,都秘而不宣。
过去小的矛盾都发生在女人之间,总能有办法原宥。如今发生在小五身上,这就有点麻烦了。关键是,没有人能向他求证,来跟紫薇解释。谁去?谁也不能。但这样的哑巴亏你让紫薇吃,你想什么呢!西番莲的做法是耍肉头阵,就当这件事情从没发生过。叶千千感受到了大家对他的冷淡,他连着操持了三次聚会,都被紫薇断然拒绝。紫薇冷起脸子来,上帝来了也不通融。叶千千果然消停了,好久都没出现。他知道这里有问题。但他不愿意深究。他觉得女人就是耍小孩子脾气,高兴是一阵子,不高兴也是一阵子。这段时间,他的岳父住院了,叶千千自告奋勇去医院陪护。陪了一個月,给小护士写了三首诗,也没能让人家正眼瞧一下,这让他产生了深深的挫败感。一个对诗歌毫无感受的人,让他觉得愚蠢,出了院他就把她忘了。他单独请西番莲去吃西餐,是因为那晚实在无聊,也就西番莲这样的“单身狗”约着方便。他们在西餐店坐到十点多,聊了许多小团体的话题,彼此都觉得酣畅。叶千千说紫薇这段好像生气了,她为啥生气?西番莲原想打马虎眼,可到底藏不住话。说了。西番莲低头喝咖啡,半天不好意思看叶千千。“这正常啊。”叶千千毫不在乎,“你们放松时各种调笑,还怪我勃起,好没道理。”西番莲耳朵都红了,她说紫薇神圣不可侵犯。叶千千不屑,说:“我又没侵犯她。”顿了顿,又说:“我侵犯你也不会侵犯她。”还说:“她有什么好侵犯的?瘦得像干柴棒子。”西番莲假意捶打他,把老板招了来,还以为他们真要打架。
这问题就像蜻蜓点水,西番莲觉得这不值得讨论。紫薇一贯小题大做,她早习惯了。从西餐店出来,刚拐过街角,迎面碰上了百合,骑一辆白色电动车,在空旷的马路上,像夜游魂一样晃荡。
“怎么会是你们?”她差点刹不住车,摘下安全帽时惊讶地问。
就像是偷了人,西番莲的伶牙俐齿忽然难派用场。她想藏躲到叶千千身后去。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你别告诉别人”。但又知道这话不能说,说了也白说。百合回家给西番莲发私信:“你深夜跟男人约会不好,真的。”
紫薇和芙蓉差不多同时给她发私信,她们告诫西番莲:“他是有妇之夫,你要小心了。”
西番莲惶恐的心终于安下了。她觉得,事情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她怕她们觉得她背叛。在所有的情绪中,西番莲最怕她们这样想。她们主动关心她,证明她多虑。
秋凉了,身上添加了秋衣秋裤,便总觉得被捆绑住。风把脸上的皮肤吹得起皱,便怀疑是否添了皱纹?秋风也剪乱了心情,一向从容的紫薇变得七荤八素。办公室一共八个人,紫薇是学历最高的一个,但每次提职都难找上她,当然她不屑,但不表示她没想法。她的副主任科员已经当了五年,看样子还要当下去。有人叫她丁科长,她一方面受用,一方面心虚。她一贯看不上顶头上司张曼丽,说她没文化、水平低。但领导偏就喜欢这样的人,张曼丽升职了,又提了自己喜欢的人。这让紫薇对处境很绝望。刚开完评议会,紫薇便从机关溜了出来。海棠大街上的果子散发着酸涩的气味,天空蓝得虚无。紫薇漫无目的地走,似乎还没有觉得累,就已经走出了两千米。一抬头,发现走到了玉器店的廊下,稍一思忖,她决定找西番莲谈谈。
她必须找西番莲谈谈。
紫薇的悲伤西番莲永远不懂。西番莲只知道紫薇在大机关,进出的人都人五人六。只有紫薇知道这样的单位人活得有多没价值,当然是从她自己的角度看。人浮于事,工作重叠,干与不干、干多干少都那样。人人都戴着面具活着,很辛苦。有一天,西番莲来单位找人,那人却不在。紫薇给她倒了一杯茶,西番莲大受感动。她是个自来熟。喝口茶,就乜斜着眼说,姐的茶好迷人,人像茶一样。
紫薇不搭腔,她没那么好被拿下。空气中飘浮着炒熟大麦的香气。那段办公室习惯喝这个。紫薇给她泡茶是出于礼貌,即便是扫街的上门,紫薇也会这样做。她与众不同,而且乐于呈现。紫薇身上的气息让西番莲收敛了些,觉得她孤傲。西番莲又搭讪说:“能在这座大楼里办公,是几世的造化呀。”
“一个饭碗而已。”紫薇轻描淡写,言不由衷。那种隐匿的优越感西番莲哪里听不出?她迷上了紫薇,觉得她就像《红楼梦》里的妙玉,身上有高洁的东西。事后西番莲就是这样表述的。紫薇穿高跟皮拖,长发及腰,小腿像玉一样紧实晶莹。“女人也好色。”西番莲笑眯眯地说。紫薇刚要烦,她不喜欢这样的话术。西番莲掏出一个首饰盒,里面是粒玛瑙珠子,像鸡血那样红。
她从没来过玉器店。先在角落的茶几旁坐下。西番莲一直在忙。有一对璧人买手镯,一看就是正经客户。店员小妹端着丝绒托盘推荐产品,西番莲礼数周全地贴身服务,不时添上三言两语。直到拿下这单,把客人送走。“他们有眼力,是本店最好的和田玉。”西番莲招呼紫薇上楼,说她的闺房从不对人开放,但紫薇例外。
“你还挺忙的。”紫薇踏上樓梯时说,“就是店太小了。”
“山不在高,”西番莲说,“我们有镇店之宝。”
坐在狭小的房间里,她们喝了几款咖啡,紫薇却一无所获。西番莲边摇咖啡机的手柄边闲扯,讲的都与紫薇想知道的无关。紫薇此次来就是想弄清楚叶千千“支帐篷”是怎么回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道坎不过去,所有的情绪和情感就都过不去。西番莲不像表面那样蠢,她咬定了自己当时是句玩笑话,因为喝多了。小五没有那样污糟,姐妹们也没有那么倒运。“小五是多好的孩子啊!咱千万别伤了他的心……说谎让我出门就被车撞死。”西番莲信誓旦旦,让紫薇无可奈何。她终于缓和了心情。她的坏心情其实无关这件事,是想找坡下驴。果然找到了。西番莲用眼角乜斜她,那样熟的姐妹,彼此都是对方肚里的蛔虫。
“就让这件事过去吧,紫薇。我们那么好的情谊,就这样破坏掉多不值得啊!”西番莲推心置腹。
“你和小五单独约,你们谈了些什么?”紫薇有些眼巴巴地问。
西番莲知道早晚都得对这件事做解释,所以她一直在想怎么回答。她知道紫薇想了解什么,所以把那晚的谈话内容说得详细,但没提“支帐篷”。西番莲的意思是,小五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她知道紫薇担心这个。
“你没事就好。”紫薇说。
“我能有什么事?”西番莲笑了,“你就放心吧,我什么事也不会有。”
见紫薇开始和风细雨,西番莲很有成就感,她内心有些得意。想起机关的事紫薇就心情恶劣,她突然说:“我该休年假了。”
“太好了,我们一直都想去C市放松一下心情。过去提过多少回了,你总是没有时间。那时还不认识小五。这次大家陪你休年假,如何?”西番莲热切地说。她眼睛盯向咖啡壶,故意放慢了语速:“我问问小五有空没有,咱坐他的车跑跑高速,如何?”
“那么多‘如何。”紫薇终于笑了笑,有些不安,问,“他这段有没有生气?”
“敢!”西番莲用霸蛮的语气说,顺便给紫薇的咖啡放了块糖,知道她喜欢甜品。紫薇示弱的样子让她觉得不忍,她从没见过紫薇如此可怜巴巴。“咱们讨论的事他不知情,没人告诉他。你不让他入群简直太高明了,我们说他什么,他一辈子也不知道。”
几百公里杀到C城是薄暮时分。C城是旅游城市,一座山城。一路说笑得热闹,原先那种亲密无间轻易就回来了。高速刚落成不久,连导航都还陌生。路旁风景如画,她们居然看到了成群的白鹳,张着雪白的翅膀在天上飞。这是好运气呀!她们一惊一乍。千年等一回,就为在这里与你相见。大家都凑到窗前拍照片。叶千千把车速降下来,问要不要停一下。那群白鹳已经飞远了。叶千千在停车场停好车,她们拎着行李往酒店大厅跑。山城寒凉,她们衣衫单薄。因为要拍照好看,她们不约而同少穿了。风撩起裙裾,似在撵着她们跑。只有叶千千从容。他穿细格子衬衫,下面是条白裤子,突兀得亮眼。陌生的地方容易使人快乐,她们敲着牙齿给笑声打节拍。他看着也笑了。
叶千千没有行李。他锁上车,习惯性地抻了下车把手,甩着钥匙往酒店方向走。他这次出来得多少有点勉强,小满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娘家了,让他照看代销点,自己要回家待两天。“商品都有价签,你让买东西的扫码就行。”小满叮嘱,“一定要守在店里啊,有些熟食会过保质期。”西番莲给他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空闲。他沉吟着想拒绝,可拒绝的话不容出口,西番莲说:“紫薇好不容易才休假,我们都去陪陪她。”
“这次AA制。你出车,我们出食宿费用。你再有钱也不能啥都包揽,我们坚决不答应!”这是行前的口头协议,由西番莲说出来,是因为她们实在不好意思。叶千千孩子样地频频点头。他心里其实有分寸,不像开始认识时有逞强的因素。他依次接了她们上车,照老规矩,百合和西番莲坐后面,紫薇和芙蓉坐前排。她们欢笑热闹,叶千千开始也参与,见了白鹳以后,他突然沉默了。埙城北边有座小燕山,长着稠密古老的植物。有一次他跟小满逃课撞到了那里,看到松林间停了许多大鸟。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白鹳。小满生在洼地里的村庄,考到城里上学也是百里挑一。自从跟他学会逃课,成绩直线下降。小满一直很安心,只要他不抛弃她,小满就安心。她的目标就是在城里谋一份生活,现在通过他实现了。他们就在那片森林间有了第一次,后来在北操场上又有过一次。他主动扒下小满的裤子,小满声都不吭。但事后他问小满在想什么,小满害羞地说,什么也没想。他说他想的是那些白色的大鸟,张开翅膀在天上飞,像是给他们做媒见证。
这些意象他也写进了诗里,把小满感动得稀里哗啦。
他有些不安。他从不关心小满和她的代销点,但行在路上,他会偶尔想起。货物一层一层被摆放在木格子上,有时登马扎也难够到。小满是小个子。她晚上回家数钱的时候特别专注。他从后边把她扳倒,钱在手指间夹得紧紧的,两只手仍在重复动作。钱的两端翘起来,把她的手指埋没了。唾沫粘在她右手的食指尖上,数一阵往上吐一口。
“你为啥那么喜欢钱?”他问,“我从小对钱就没概念。”
“那是有人养着你。”她说,“又没人养着我。”
她说这话不带一点情绪。他们结婚二十年从没吵过嘴,婆婆说她就像根木头桩子。“你配不上我儿子。”婆婆公开说。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没兴致。一点兴趣也没有。这样想,内心隐隐荒凉。当年在学校追她,是因为她数学好,而不是多喜欢她这个人,没想到一追就上手。小满也从不抱怨这样早就步入婚姻,她觉得叶千千对得起自己小小的个子和满脸雀斑。那个时候她觉得县城就是很大的城市。小满不黏他,就像丢惯了的孩子,啥事都不指望他。潜意识里,也觉得他靠不住。12套房子都在他名下。当初小满也想落个名字,怎么可能呢?父母那一关就过不了。打她进叶家,似乎就注定了这样的身份和地位。他内心寥落的时候她们的笑闹声显得刺耳。想象中,她们至少应该谈论一下他的诗集。但自从给到她们手里,就一次没被谈论过。那诗集倾注了他很大心血和财力。一共印刷了十几册。他被印刷费吓了一跳,比预算高出太多。可人家说,他用纸好,又印得少,才会显得贵。他再没有朋友值得送。他在小城有酒肉朋友,却少有君子之交。倒是小满临睡之前会翻一翻:“你这张照片好看,像哪个明星来着。谁拍的?”
他没好意思说请了专业的摄影师。
6
酒店的餐厅在一楼。她们办入住手续的时候他踱到了另一端,看挂在墙上的菜谱。他打定主意这一餐饭他请。他是男人,怎么可能看着她们AA制?他点了烤鱼、熏肠、榴莲酥、小豆炸糕,总之都是她们爱吃的口味。他们认识一年多,他感觉比家里人还熟悉和熟知。家里人不用这样用心对待。山城以豆腐宴著称,他点了一款西施豆腐,宝塔一样的尖顶上撒着细细的花生碎和黑芝麻,像女人的罗裙。她们进到餐厅时,热腾腾的土鸡汤刚好端上桌,氤氲的香气飘起来,看得见的立体。她们佝偻着腰抱着肩膀从他身边过,个个行为鬼祟。“亲爱的小五……”她们一个跟着一个说。
“搞什么名堂?”他给她们盛好汤,把圆桌转动起来,让她们把汤捧到手里,“快点喝,驱驱寒。”
一只一只笋尖一样的玉手捧住碗,只有紫薇没有做指甲。她们喝了一口,彼此對了一下眼,“哗”——笑得前仰后合。百合与西番莲都用餐巾纸抹眼睛,她们笑出了眼泪。
他以为是汤有问题,赶忙看那汤,小心地喝了一口,有点咸。“需要兑点水么?”他惶惑地问。
她们又笑。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芙蓉说:“你要是个女的多好。”
不是汤的问题,他放了心。“我不是?我以为我是。”他耷拉下眼皮说。
西番莲说:“没人说你不是。”
百合说:“我们一直拿你当姐妹。”
叶千千眨眼间就把汤喝完了。“我也是。”他觉得又饿又累。
紫薇正襟危坐的样,绷起脸来说:“没给你订单独的房间……”
他很快地接话:“好呀,我跟你们住。咱们正好玩敲三家儿。”
百合说:“那怎么行?今天必须好好睡,明天还得出去拍照呢,我可不想拍出的照片是熊猫眼。”
叶千千想了一下,说那他自己去订房,说着就要起身离座,紫薇赶紧把他摁下了。
她们又都坏笑起来,个个讳莫如深。他困惑而又狐疑,断定她们在耍什么鬼把戏。她们喜欢捉弄他。有时配合她们玩一下,开始不习惯,后来也享受。跟她们在一起,他时常忘了自己是谁,就像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有一种姐姐妹妹的单纯。好像他生来就是她们的小五,凡事都不用避讳。当然,这是表面。她们在他无法企及的精神高度。这才是根本。骨子里,他仍是自卑的那一个。但他有自己对事物的理解。他对她们说:“贾宝玉可以爱黛玉,爱宝钗,但不会爱探春,爱迎春。对家人不会有欲念。”他这样说,她们都听进去了。紫薇觉得他是在变相解释他自己,不由得看了眼西番莲。但别人不这样想,芙蓉说:“我就知道小五是最好的,现在如果有皇上,我就让他封你当圣人。”百合拍手说:“这话真有趣。我都要被你们感动死了。你们今天出来,就为了要说些感动我的话么?”
西番莲敲了一下桌子,让大家安静,复述订房时的窘况,其实主要是说给他一个人的。听说她们有五个人,服务员推荐,如果想性价比高,定两间房也可以。因为酒店有一家三口的卧房,小床加一张母子床,床都不算小,各是一米二和一米五。山城人淳朴得可爱。几个人面面相觑,哄然大笑。服务员明白了,不好意思地问,不都是女的吧?西番莲赶忙说,都是,都是。另外一个是二尾子,男不男,女不女。西番莲的话又让大家笑个不停。芙蓉说,我在家都是分床睡。你睡母子床?西番莲满不在乎地说,好歹忍一宿,说说话就过去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叶千千话音未落,芙蓉说:“千年修得……”
西番莲说:“不许说共枕眠。我跟小五颠倒头脚睡。”
“这样的夜晚不能没酒。”叶千千起身去了吧台,拿了瓶当地产的白酒,52度,一斤半的容量。古瓷瓶子身上盘着龙凤,就像花里胡哨的榴弹炮,看着吓人。大家都说喝不了这么多,让他去换小瓶。叶千千不依,说既然出来了,就该一醉方休。小瓶哪里能尽兴?他给每个人都斟满了杯。她们都没喝过这样高的度数,下到胃里就像点燃了小火苗。但这才是酒应该有的品质,与身上的寒气对冲,对身体有好处。
人生难得几回醉!
百合喝了一口说:“心好热啊!”
西番莲说:“掏出来让我们瞧瞧。”
紫薇有点想麻醉自己,一连喝了三杯。她过去从不这样勇敢,胃里的烧灼让她有痛感,但痛得爽气。她总觉得自己活得窝囊。那样大的行政局,似是没有立锥之地。该得的得不到,不想来的一直来。评最差公务员,一连三年都是她。开始她不在意。最差就最差,还能少块肉?后来不这样想了。她找领导吵,领导说,那就投票吧。还是她。这毫无疑义。人家都是一伙,看领导的脸色行事。她一个朋友也没有。有时候,她甚至想从行政局的楼顶跳下去,就为惊扰他们一下。可一想到人家无动于衷,该聊天聊天,该喝茶喝茶,就泄了气。也想辞职,可辞职去干啥?紫薇名校毕业,学历最高,却让母校蒙羞。就是让母校蒙羞啊。可这些能跟谁说?只想大醉一场,一直都想。她喝,别人也跟着喝,气氛越来越活跃。他们说起这次来C城,每个人其实都有不来的理由。百合母亲有病。芙蓉单位值班。但为了情谊,都来了。火热的语言带来火热的激情,这一瞬,他们就像连体五胞胎,每个人的心中都涌动着化不开的情愫,假如此刻一起上刀山下火海,也都没二话。紫薇激动了,有这样的情谊在,行政局算什么。局长、科长算什么。最差公务员算什么!她要敬大家一杯酒,倒满,一口闷,都不许拖泥带水!紫薇的脸红得透彻,就像被火苗舔了。其他人面面相觑,百合说,这杯喝下就死定了。西番莲说,死了也喝。叶千千提早完成了任务。芙蓉小心地咽了三口。紫薇瞪着猩红的眼睛盯每个人,直到百合喝下一口酒就像死了,双臂搭椅子扶手上,像面条那样软。
紫薇摇晃着指头问:“埙城最近有新闻么?”
百合说:“我们在这里喝酒,就是新闻。”
芙蓉说:“喝多了估计算。”
西番莲说:“喝多了也不算。如果我们集体失踪,大概率才是新闻。”
百合说:“一个男人和四个女人?”
叶千千接口说:“……的香艳故事瞬间传遍埙城。”
“住口!”紫薇受辱般喝了一声,吓了自己一跳,“罚酒。”她自觉降了声调,不满意叶千千说浑话,但也为自己的煞风景不好意思。叶千千佯装没在意,自己斟满一杯,又干了。他的表情就像受难的耶稣,一口酒在嘴里就像是毒药。眉头像鹅的鼻基蹙成一个红疙瘩。“还罚么?姐。”他看向紫薇。
“她逗你玩呢。”西番莲说。
大家也都这样说。
叶千千举杯站了起来,说:“你们以为我不知道紫薇逗我?漫说是罚酒,就是罚毒药,兄弟也在所不辞。”说着,又倒满了杯,想往嘴里倒。
“等等。”西番莲醉眼迷离,面颊像染了胭脂那样红,她指着紫薇说,“你们喝个交杯酒,今天小五是司机,大家陪你来度假,就该酬谢小五。紫薇姐姐给不给面子?”
百合惊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芙蓉拍手笑,说这才是喝酒真正的高潮。
“别闹。”叶千千挥了挥手,他不好意思。
紫薇站起身,抻了抻衣摆,端起了酒杯。“你们以为我不敢?”说着,主动环住了叶千千的胳膊。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亲姐。”葉千千看着紫薇,有些局促。
“每个人都跟小五交个杯。”紫薇喝完以后紧跟着说。
山城的夜有种古怪的宁静,虫子都进入了深度睡眠。云雾在山间萦绕,行走得无声无息。西番莲在梦里变成了守城的武士。头戴金盔,身披金甲,手里提着闪亮的兵刃,威风凛凛站在台阶上。她恍惚记得酒意像大水漫上来,只倏忽一瞬,就把她淹没了……刺客轻易突破了防线,只一跃就把她扑倒。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体横陈在台阶上,眼前金星乱冒,却动弹不得。刺客用刀尖轻轻一划,皮肉就剥离了。墨色的天空上涌动着浑浊的气体,都是他们喷出的酒气。她的血像酒精从血管里滴落,黏稠,却是种粉白的颜色。每滴一次,酒意似乎就清浅了一分……
“好舒服啊。”她在睡梦中欢快地说。
7
百合问紫薇:“西番莲说自己是处女,你信么?”
紫薇说:“我信。为什么不信呢?”
百合问:“你为什么信?”
紫薇笑了笑,说:“没有理由不信。第一我不是大夫,第二我不是男人。”
百合说:“芙蓉就不信,你信不信芙蓉不信?”
紫薇说:“我不信芙蓉不信。芙蓉如果不信,就是吃饱了撑的。”
四个多月以后,冬天就剩下了尾巴,几个人仍没从那场“事故”中走出来。C城的一次未完成的旅行出了意外,上午十点醒来,太阳刺破玻璃涌进房间,像是偷儿来窥探。西番莲感觉到了下身不洁,一股怪异的气味直冲鼻孔。她愣怔着摸了摸小腹,体内似有活的生物在游走。她揉了揉,小心地放了个屁。叶千千睡在一边,像个婴儿。她有过短暂的属于母性的温柔,叶千千的睡相很可爱,嘴唇有点朱砂红,嘴角微微上翘,睡梦里似乎都是心满意足。她用手指轻轻抹了下他的唇,才发现是些口红的颜色。他好像吃她的口红了。不对呀,昨晚明明是颠倒着躺下,他啥时划过来了?这样想,她虚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料定他夜里蹭到了她。“喝酒的人就是没出息。”她对着他的脸说。
对面的小床空无一人,被子还是初始进来的模样,被口翻卷着折叠,只有枕头移了位,上面留下了褶皱,似乎枕它的人才刚离去。“该死的,去哪儿了,起那么早。”她嘟囔着抻了下被子,一团大红从被角处露出了头,她提起来一看,是条内裤。她眼睁得鸽子蛋大,一下把被子掀开了,那条白色的裤子被踹在脚下,叶千千光溜溜的毫无遮拦。那一团秽物竟不知死活地傲立。这一惊非同小可,西番莲发出了瘆人的一声叫。那叫声就像踩了电门,一路飘高,无法回落。夜里的情景像烟雾飘过,似乎有迹可循。她面部痉挛,头发奓起,啸叫声就像遇见了鬼,不觉高出了天花板。叶千千皱了皱眉,身子朝外扭去,不理她。警报似的声音把这一栋楼都惊动了,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服务员打开房门,四五个人一同闯了进来。叶千千这才不情愿地坐起身,用被子遮住肚腹,困惑地看着闯入者:“你们要干什么?”
“是她要少订一间房。是她主动睡母子床。”
关键时刻芙蓉一点也没袒护西番莲,她附和服务员的证词证言。他们一行从餐厅出来快十点了,服务员催促了好几次。餐厅原本营业到九点,可这几个人就是不走,让人没奈何。几个人东倒西歪,酒也不知喝了多少,撞得桌子椅子乱叫。他们勾肩搭背往回走,就像有默契,百合拿房卡开门,紫薇闪了进去。芙蓉开另一间,叶千千和西番莲都倒在了大床上。西番莲拍了他一下,说:“把头掉过去。”叶千千不动。西番莲爬起身,抱起枕头睡到了床尾。这都是蒙眬间的事,西番莲一手撑空,险些从床上掉下去。芙蓉说,他们胡言乱语影响她休息,她去了隔壁房间,跟百合挤一张小床。百合连连点头,证明芙蓉说的话符合实际。叶千千一脸懵懂,说:“你喝多了呀,能记住?夜里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不知道。”警察嘲笑说:“是成心不想知道吧?”
芙蓉当然没有说实话,她是感觉他们要出事。她不愿意做旁观者,才去拍打隔壁的房门。紫薇给她开的门,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芙蓉只说了三个字:“受不了。”
百合睡得死狗一样。紫薇原本想大醉一场,没想到越喝越清醒。
他们出不出事,她也没过多思量。都是成年人,她没有为他们思量的责任。紫薇就是这样想的。
西番莲只是一味地哭。紫薇不让她报警,抢夺她的手机。西番莲嚷,你们都怕丢人,就不怕我挨欺负,算什么好姐妹!西番莲说咽不下这口气。“我把他当亲弟弟,这样信任他,他却做禽兽不如的事!”叶千千也很委屈,说:“是你先摸我,从小腿,摸到大腿。反复摩挲,喝酒的人哪忍得住?我如果无动于衷,岂不是说明你太没魅力?”警察是个小年轻,气得笑,说:“你们就是生活得太安逸,太安逸了。这么一把年纪,还有精力玩这样的游戏。”想起昨晚餐桌上榴弹炮一样的古瓷瓶,西番莲说:“叶千千从吃饭的时候就不怀好意,他买酒特意买了大瓶,就是想灌醉我们。叶千千,你说是不是这样?”
“他灌你了?”警察问西番莲,也问其他人。
西番莲用两手捂住脸,无地自容。
紫薇冷冷地说:“你夜里都说了好舒服。怎么,翻脸不认人了?”西番莲“嗷”一声叫,就要抓紫薇。芙蓉说:“你说了,我亲耳听到的。我就是因为听到了才去跟百合挤一张床。你以为两人挤一张小床舒服?”
小警察问:“知道他是男人么?”
“知道。”
“知道还跟他睡一张床?”
“他是小兄弟。”
“有血缘关系么?”
“没有。”
“凭什么相信他?”
“人家还是处女呢。”
声音有些小。
警察挥了一下手,那意思仿佛在说,处女有什么了不起。
西番莲眼睛红得像兔子,她报警是因为不甘心,叶千千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占她的便宜。可报了警又觉得不踏实。她清楚自己不是毫无过错。担心C城的警察把叶千千抓起来判两年,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仅是——他跟她们三个都承认是他乘人之危,不是她犯贱,这让她以后没脸见人。但所有人的证词证言都对她不利,没有一个人帮她说话,她声势越来越小。事情被警方定为“酒后乱性”,让他们分别签了字。几个人被警察折腾了一天,个个一肚子怨气。这哪是出游,分明是受罪。紫薇和芙蓉还多一层忧虑,她们是公职人员,这样的事情若传回单位,被人添油加醋,简直让人没有活路。如果再让家人误会,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晚上坐叶千千的车回来,个个摆出臭脸,路上只有百合说了一句话:“到哪儿了?”
没人回答她。连叶千千也没了说话的欲望。他偷偷交了两千罚款,这让他气闷。他觉得,这是正常的男女之事,顺理成章。西番莲大呼小叫和报警都让他匪夷所思。他就那样无辜地看着她,觉得自己不算大逆不道。何况,紫薇一直在说服她,但没起作用,她咆哮起来就是河东狮吼。西番莲的那种拧,真是九牛拉不回。他对紫薇和芙蓉也不满意,她们简直被报警的事吓破了胆。她们一点都不在乎西番莲。西番莲被孤立的样子很可怜。这些女人只有利己的时候才成熟,这让叶千千失望。她们不似他想象的那样高,格局、眼界、意识、胸怀,都让人看不入眼。相比老婆小满,西番莲更加不懂风情。都躺在了一张床上,怎么可能不干那事?别看平时咋咋呼呼,关键时刻就是个拎不清。
他对警察什么也没有辩白,听凭人家处置。这样一种情况,能有什么好说的?
她们从哪儿上的车,他又把她们送回哪儿。停了车,也不说话。待人下了车关好车门,他就开车走人。他清楚,他们所谓的情谊到此终止。也不知小卖店里的货物怎么样了,小满对他不放心,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他就是个让小满不放心的人,从不打骂她,但也从来听不进她的话。此刻他有些后悔。如果留在小卖店,就没有这些麻烦了。他对她们总是有求必应,都成习惯了。跟她们交往以来,他花费不少。原想这种情谊能走到地老天荒,没想到戛然而止,成了这种局面。最后一个送西番莲,到了玉器店门口。那小房子像是被两边的建筑挤扁了,歪斜着挤在夹缝里。那样小的一个开间,能陈多少货物呢?二楼有个小阳台,晾晒着衣物,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叶千千看着西番莲提著裙角下了车,忍不住问:“你没有其他住处?”
西番莲看也没看他,默默进了店里。叶千千在这里停的时间足够长,西番莲的背影有种忧伤的意味,让他怜惜。回想夜里的滋味,居然觉得不满足,是因为她没有呼应。没有遇到阻碍,便觉得她是装睡,她没有醉得那样死,只是不好意思面对他。他是这样想的。此刻,他想她可能真是睡死了,对发生的一切是种下意识的迎合。这让他觉得有些对不起她,还有淡淡的依恋。也不知她店里的玉器品质怎么样,他想给她买件最好的首饰进行补偿。这样想着,他开车走了。
8
文景街的中间部分有个转盘,行政局就在转盘的西北角。若在春天,转盘里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丁蔓帧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有时候,她会掐几朵插到矿泉水瓶里。办公室一共八个人,有这闲情逸致的只有她一个。能看到远处,就能忽略身边的各种声扰,虽然转盘并不远。转盘是水泥砌的,有半米宽的平面,丁蔓帧经常在上面走,感觉自己就像拉磨的驴,怎么都走不出个所以然。四面街道上的车飞驰而过,掀起她的长发,她仰起头,任凭它吹。她喜欢闻这陌生的汽油味,这让她能够体会到旷远。看车牌,也看车标。如果看到遥远省份的车子,能让她高兴好半天。
她进到办公室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开窗。有吸烟的人。有脚臭,还有狐臭。总之,气味都不对。其他季节都没什么,但冬天再这样做,就有人打喷嚏,然后感冒。她的桌子挨着窗,她不怕,但她身后的人怕。这几乎成了明战;她开,别人关;她再开,别人再关。不争吵,也不说话。另外七个人有时会凑一起讲笑话,丁蔓帧就从办公室出来,往哪里走,全凭兴致。
她在转盘上走受过批评。上班时间这叫脱岗。而且在行政局人的眼皮子底下,局长都能在窗前看见她。按说再近的距离要看清一个人样貌也难,但她的长发、她的衣裙、她穿高跟鞋走路的姿势,都出卖了她。丁蔓帧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她招摇,也展现。就像她一个人的舞台,若站在那里不动,就是座雕塑,埙城最美的雕塑。她自己也这样认为。她的报表总是制作得又快又好,她是半路出家,别人要干一个月的活,她三天就完成了。那她也是最差公务员。年年最差。过去丁蔓帧在乎过,离老远就给局长递笑脸,见到科长张曼丽走来会站起身,现在不会了。丁蔓帧看见谁都能横眉冷对,这让她成了一个异类。丁蔓帧成了异类的事,行政局人人都知道。她写诗骂张曼丽,大家也知道。埙城是熟人社会,没有什么事情不能传扬开,然后被添油加醋。这让她一方面成了空气,随时被人无视;一方面又成了怪物,让人避之不及。丁蔓帧越来越敏感。从C城回来,她不安了很长时间。别人交头接耳,她就怀疑是在议论她。她不在乎别人议论,但在乎议论的内容,涉及人格和品行,丁蔓帧就很难接受。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个完美主义者,不允许在这方面有瑕疵。只是,丁蔓帧的完美主义没人理睬,行政局的人提起她,都把她说得一无是处。那些吊膀子、调情、养小三的反而都是好人。这天,办公室又有人阴阳怪气,说暖瓶里的热水没有九十度,细菌杀不死,喝了肚子都在咕咕响。这天该丁蔓帧值班,只有她值班打来的水才让人不放心。丁蔓帧也不含糊,把四只暖水瓶里的水依次倒进洗手池,然后灌了凉水提到了办公室。“那就喝凉水吧,这样肚子就不咕咕响了。”说罢,在其他人的大眼瞪小眼中,走出了办公室。她清楚这是有人故意找碴,专门跟她过不去。早晨在食堂打饭,张曼丽把碗里的水随手往地上倒,让瓷砖地打滑,落上各种脚印。丁蔓帧批评了她:“当领导的,咋不严格要求自己?”一食堂的人面面相觑。都知道丁蔓帧说话冲,平时没人敢招惹她。但几滴水的事这样公开批评领导,还是让人始料未及。张曼丽呵呵地笑,脸上的肌肉却在突突地抖。她是大专生,在丁蔓帧面前永远端不起领导的架子。她知道丁蔓帧瞧不起她,因为瞧不起而挑衅,这不是第一次。她阴阳怪气说:“单位给保洁发工资,没花你一分钱吧?”丁蔓帧挑起眉梢说:“国家的钱,每个公民都有份,也有我一份。”说完,端着碗回办公室吃饭。有人进来就嚷:“什么味,办公室是办公的地方,啥时候改成个人食堂了?”
这幢大楼像座山一样压迫着她,她时常觉得胸闷气短。为稻粱谋,仅是为稻粱谋啊!紫薇常说自己就是为五斗米折腰。出了机关的门就是另一种样子。紫薇对这世界葆有强烈的好奇心,新栽了一個灯杆都能让她看好久。沿文景街一直向东,路两边都是各种商铺。她计划走过两个红绿灯就往回转。天上是稀薄的太阳,有风淡淡地从额前掠过。但天气干冷干冷,室内室外两重天。紫薇走出好远才感受到了严寒的力量。长筒靴严严包住了膝盖,鞋壳里还是生出了凉意。身边不时有人走过,驮筐卖苹果的,沿路捡废品垃圾的。还遇见一个卖气球的,瑟缩在电线杆下,五颜六色的气球像花儿在空中开放。每天走这条街,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有些商铺换招牌了,理发店改成了包子铺,包子铺又改成美容院,这些都给紫薇荒凉感。她能感觉到自己与这世界不相容。有家叫“暖馨”的花店每次路过都看不见有顾客出入,她进去买了一束花。康乃馨里夹了两枝黄玫瑰,这是兴之所至。今天心情实在太糟糕了,她愿意让那个卖花的小姑娘高兴一下。别人高兴自己也高兴。但这束花她不想带进办公室,转送给了一个刚下公交车的大妈。大妈不肯接,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她,问她是啥意思。她说因为临时有事,暂时回不了家,花店不给退,这花一会儿就冻坏了。大妈这才不情愿地接过来,快速揣进怀里。这样的事情一生只做一次,一次就够了。紫薇想。卖花的姑娘看见了她送花给别人。她挥挥手扭头就走的样子,真是潇洒。但芙蓉说她是自恋的人。为别人谋幸福的事,芙蓉一分钱都不会花。
从C城回来,她们三个没有联系紫薇,紫薇也没联系任何人。群里一天到晚静悄悄。紫薇很奇怪,芙蓉不说话,西番莲不说话,怎么百合也不说话?有一个人说话,这群也许就会活起来。西番莲的事,她不觉得事情有多大,她咎由自取。那个晚上酒喝到最后,叶千千醉眼迷离。紫薇让他再开一间房,他方便,别人也方便。西番莲不让,说就让小五跟我睡,浪费钱干啥,我不嫌他。话说得豪气,别人就不当笑话听。所以西番莲哭的时候,紫薇没说一句抚慰的话。时过境迁,淡淡的牵挂会让她去翻聊天记录,当然主要是看自己,在某个时段说了些什么。贴过的那些诗文,再看都恍若隔世。那些快乐真实,依附在生命的缝隙里,在幽暗处冒着亮光。有些言论是关于叶千千的,这样一个人,很难说你喜欢他什么,可就是能黏上你,让自己成为话题。她们经常在群里议论他,赞美他,也为他争吵。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最终也没定论。现在回过头来看,有关“支帐篷”的话未必是空穴来风,是西番莲说走了嘴,然后又极力掩饰。这样想,紫薇就觉得恶心。他们之间有默契。只不过是在演双簧。C城的那一幕简直是蓄谋已久,她们都被他骗了。
所幸这一切没造成大的波澜,像海浪或乌云不知所终。岁月就在屋脊上行走,搜刮和裹挟一切它能席卷的东西,沉淀到历史深处。人生晦暗而荒凉。生活似乎恢复到初始状态,紫薇初到行政局,一个人也不认识。
“看,这是个文学硕士,长了四只眼睛、两张嘴——文学是干什么的?”
“喂猪的。”张曼丽说。她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
一条街两千米长,宽阔平坦。偶尔滑过几辆车,似乎也被严寒冻得紧绷。紫薇淌了清鼻涕,摸了摸兜,才发现没带纸。索性就用戴的口罩擦了擦鼻子,然后丢进了垃圾箱。
百合的店就在这条街上。认识这么多年,紫薇从没主动找过她。她感觉,百合淡而无味,构不成搭子,芙蓉也不行,西番莲有点勉强,她自来熟。紫薇就是这样奇怪而挑剔。只有她们四个在一起,才对她构成吸引力,任何个体都形不成分量。她从没跟她们哪一个单独逛过街。这天偶一抬头,看见了“百合内衣”几个红底金字。字有些丑,与内衣不搭。但心里跳了一下,百合?百合曾经说过她用这个名字注册了店铺商标。
紫薇果断推开了两扇门。
一团热气扑面,把脸熨帖得舒服。店员迎了过来,说姐姐到里面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各种文胸内裤挤挤挨挨,但都很光鲜。置身它们之中,有一种肉嘟嘟的质感。“你们老板叫百合?”紫薇问。店员小妹说,我们的店叫百合。紫薇才想起百合这样的名字只在内部流通,属于她们小圈子。而她们的小圈子也许永久消亡了,这让她心里有缺失感。百合迎了过来,亲昵地挽起紫薇的手臂。“想死我了。”她说,“今天你们都来了,难怪我昨晚做好梦了。”
紫薇往里走,有些心跳,嘴里问:“谁,都谁来了?”
“你自己看。”百合简直是在撒娇了。
紫薇停了下脚步,让自己内心安稳。她觉得是西番莲,一定是西番莲。只有这个家伙会四处乱窜。她报警的事伤害了紫薇,紫薇说她没有大局观。“大局个屁!”西番莲这样粗俗的表达,把紫薇气得浑身哆嗦。紫薇说:“你一个个体户当然不在乎,我们是公职人员。”“公职人员有什么特殊么?”西番莲双手叉腰,大口喘着粗气。紫薇从没见过她这一面。“我被欺负了就活该忍气吞声么!是你以为自己特殊吧?那就别来管我,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西番莲霸蛮的样子就像个泼妇,紫薇恨不得扇她一巴掌。过去她多恭敬啊!可是……她们还是有彼此支撑相互关联的成分,就像打断了的骨头,总还能长上……百合松开挽着她的手,给紫薇让出通道,让她走到了前边。紫薇内心还是有起伏,羞惭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她。她怎么解释呢?“生意不好吧?”不急于朝前走,紫薇环顾着四周问。百合说,生意越来越难了。过去年关时节是消费旺季,今年特殊,各行各业生意都不好做。“世界越来越不安定了。”紫薇说,“武汉的同学说那里乱糟糟,很多人都得同一种病。”百合没有应,她只是从新闻里知道些情况,没波及埙城,百合没有体会。“我们已经四个半月没见了。每次从行政局门前过我就想,紫薇姐姐在这里办公。”“可你一次也没上去过。”紫薇轻声抱怨。“不好意思去,怕打扰你。”百合笑了下。
靠落地窗边是个小吧台,沙发仅供两个人坐。有个人背朝紫薇,像熊一样裹着羽绒服朝窗外看。紫薇站住了,叹了一口气,这是芙蓉。与芙蓉相比,紫薇更希望站在这里的是西番莲。芙蓉转过身来摇了摇手,“嗨”了一声,好像她们只是一般的熟人。若是西番莲,会大呼小叫扑过来。还是这样的风格能让人温暖。“怎么这样巧?”紫薇故作语气清淡。芙蓉说,她去行政局送了份文件。这些活原本是单位里的小孩干,可他们家在外地,提前放假回家了。“本来想去看看你,又怕你忙。”
“我不忙。”紫薇脱外套,心里有些寥落。
百合拖了椅子坐她俩对面,一壶红茶氤氲着冒热气,三个人都盯着看,一时都不知话该从何说起。少了一个人,就像少了半壁江山。西番莲的聒噪是最好的黏合剂。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芙蓉问。
紫薇这才想起四个暖瓶被她灌了凉水,他们指不定怎样骂她。难为她从出来到现在也没打喷嚏。紫薇打水从不将就,总是要等烧够一百度。可他们仍不信任她,总怀疑她故意不等水烧开。有一次,她看见有人递眼色,她用哪壶的水,大家都用哪壶的水。这让她觉得受辱。她故意每次少倒一些,四个壶轮番倒,让他们乱方寸。但他们总有新的说法编排她,个个都像写小说的人。紫薇无声地叹了口气,接过百合递过来的茶,用力喝了一口。芙蓉说:“你好像瘦了。”又说:“瘦得有点多。”紫薇说:“你不就想说我憔悴么?没事儿,直说,姐经得住。”芙蓉这才笑了笑,说:“瞧你进来时一张臭脸,给谁看呢?”“给你看。”紫薇说,“从我办公室门前过而不入,你以为自己是大禹啊。”两人就像小姑娘斗嘴,一来一往尽是歪理。在红脸之前终于找到了舒适区,她们重新变得亲密且推心置腹。
“前几天去医院拿药,顺便去产科看同学,你们猜我遇到了谁?”
百合问了声谁,紫薇只是看了芙蓉一眼。
“估計你们也猜不出。”芙蓉神秘地说,“我在那里遇见了西番莲。她来做孕检。我进来,她正好出去。我怀疑她看见了我,却假装看不见。她走路时撇着两条腿,已经有点像孕妇了。”
“没听说她结婚啊!”紫薇和百合都很吃惊。
百合迅速拨西番莲的手机,是空号。微信上想给她留言,发现已经被拉黑。芙蓉和紫薇也各自查了下,结果都一样。芙蓉说,她产检做得勤,引起了医生同学的注意。她说原本不想要这孩子,那段丈夫没戒酒,怕孩子有问题。可考虑自己年龄大了,觉得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四个多月已经能看出性别了。她问医生是男是女,医生告诉她,婴儿非常健康,而且有活力。
“你肯定看错了。”紫薇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
“我又看了她的登记资料——于静雯。没错,就是她。”
“她原来叫于静雯。”百合说,“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9
正月初三,风声开始紧。丁蔓帧在风雪中带领两个小年轻把守小区路口,排查所有进出的行人和车辆。只要是从湖北务工上学回来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送去隔离。空气里除了寒冷,似乎到处都隐藏着毒素,丁蔓帧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N95口罩外面又套了层医用外科口罩,唯恐病毒从哪里乘虚而入。羊羔毛的皮鞋还是在东北上学时买的,很多年没穿了。她又翻出丈夫的一件加厚羽绒服套身上,深夜的寒冷还是难以抵御,心都冻成冰坨。行政局是大局,担负的责任很重,但年轻人并不多。五十岁以上的白天值守,四十岁至五十岁晚上接班,更年轻一点的则值守后半夜。丁蔓帧在不上不下的范畴。她清楚,只要是艰苦的岗位,从来也不会让她缺席。她不怕。丁蔓帧不怕吃苦,她看上去娇弱,内心却强大。丈夫远在国外指望不上,儿子十三岁,在国际学校养成了独立能力,该吃吃,该睡睡,她没啥不放心。把家安顿好,她第一时间到岗。丁蔓帧把车发动着,让两个年轻人去车里避寒。年轻人不好意思,说:“丁科长,还是我们在外边值守吧。”丁蔓帧说:“有检查的过来我喊你们,放心吧。”她站在风雪里,路灯的光晕让雪花变得透明,就像舞台的布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播撒。眼前一片空茫。这世界忽然沉默到静止,时针不再摆动,心脏不再跳动。生命蛰伏在宇宙间,还没有被神唤醒。路灯的光晕遥远而迷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北方的雪天不少见,但在这样深的夜晚感受雪花飘落还是第一次。此刻,紫薇觉得那些精灵在跳舞,为她一个人跳舞;它们乘暗夜从遥远的天外而来,是为陪伴;它们擦过她的面颊,似在耳语。她倾听着,在天地无垠中不忍移动脚步。眼前平展展。世界是初始时的模样。女娲还睡着。黄泥委身在坑塘。古老的生命未曾被命名,都在等鱼肚破晓。她仰起头,感受雪花落在肩上的重量。雪花也滑落在唇际,冻麻的双唇感受的是丝滑的甜,就像在吮吸糖稀制成的画,或者糖瓜。脑子里涌出这样的诗句:天使之吻让我的心滚烫。
她忽然记起了自己还叫紫薇。她们都这样叫她,已经叫了很多年。她拿出手机,拨西番莲的号码。明知道那端没人接还是拨。后来,拨那个号码就成了习惯。
两个年轻人都是其他科室调配过来的,紫薇与他们并不熟。他们年龄小,紫薇愿意用母性的温柔呵护他们。马达突突地响,他们各自倚在车窗上看手机。紫薇僵硬的身影就在不远处,像堵墙一样遮住了他们的视线。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一个乜斜着眼睛问。
另一个用鼻子哼了声,眼睛并没有离开手机。“有什么企图吧。”他说,“她在单位名声不好。”
10
云天与水月小区隔了一座大湖。从湖面的栈桥上过去,并没有多远。如果开车走外边的环线,要绕好大一个弯子。还有就是,作为还迁房,水月入住了七成,云天连三成也不到。何桂珍搬进来不久,便知晓了云天小区的很多秘密。这里是老城厢的班底,一家分几套房子。因为水月离学校和幼儿园近,大部分都选择在那里居住。云天在远离城市的边缘地带,就像一枚被遗弃的棋子。所以居住这里的大多是租客,谁都不认识谁。周围没有商铺,买包卫生纸要跑很远的路。
这里离高速公路近,到了晚上,车辆像是疾驰的飞火流星。
何桂珍就住在云天几幢高层中一个顶层,120平米。往远处看,似乎能看到大海或云端的深处。北部的山峦就像一幅画,自己就像站在画框外,只一脚,就能迈进风景里。她经常倚在窗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有一次,把腿站肿了,叶千千进来她甚至没听到门响,走到近前吓了她一跳。“不怕你儿子惊着。”她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用抱怨的語气说。“你在想什么?”他问。拥她入怀往起掂了掂,这是他们见面的规定动作。“儿子又长个儿了。”叶千千说,“还有,你是哪儿的人,怎么不见你跟娘家人来往?”何桂珍背过脸去,叶千千就知道她生气了。怀孕的人可不敢生气。“算了算了,就算我没说。”叶千千举手投降,“西番莲……”何桂珍举起手来说:“找打 。”
和过去的生活决裂。西番莲就是这样跟叶千千解释的。她决裂,他也要决裂。她让叶千千对天发誓。她原名叫何桂珍,后来改名于静雯,是因为母亲姓于,母亲年轻的时候就跟父亲离婚了。她找到母亲时,发现在这里自己还有个户口。“那我该叫你哪个名字呢?”叶千千问。“就叫何桂珍吧。”她说,“这个名字土了吧唧,可人就是泥土捏的呀。”
她怀孕四个月时来找他,他正在小卖部卖货。岳父去世了,他奔完丧就回来了,把小满留在了那里陪岳母。她掀开棉门帘闪进来,委实吓了叶千千一跳。她说过去不知道自己怀孕,只当是身体有问题。一日一日地拖,没想到已经能看出是儿子了。她把检查单化验单悉数拍到柜台上,是赌气的样,却也让叶千千看得明明白白。这样猝不及防的事,叶千千难以承受,他从没经过这样大的事。他把西番莲留在小卖部,自己一溜烟跑回家跟父母商量。没想到父母都很高兴。他们说,她只要生的是孙子,要啥条件给啥条件。就像得了尚方宝剑,叶千千匆匆回来了。西番莲居然给他卖了一百块钱的货物,两人见面就笑了。这个中午,他们一起吃了饭。临街有家餐馆卖臭鳜鱼,他点了大大的一条。“我很长时间没好好吃饭了,吃不下。”西番莲说起这几个月所受的委屈,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她的眼泪是黑色的,餐巾纸也像被染了煤灰。叶千千试探地握住她的手,两只手就再没分开。
“只要生下孩子,她愿意走就走,愿意留就留。”叶千千母亲隔空喊话。怎样走怎样留,他们早研究出了预案。“她凭啥把孩子留到现在,不就因为你手里有几套房子么?”虽然叶千千极力否认,说她不是为了房子才留下孩子,七十岁的母亲是老狐狸,根本不信。叶千千无论说什么,她统统不信。其实,她是信不过自己的儿子。她生叶千千时宫腔里没有羊水,是老娘婆死鸡拉活雁样掏出来的。她总说,是她把儿子耽搁了,否则叶千千会比现在聪明。他跟西番莲谈得相对顺利,这样大的月份,手术会有风险,对谁都没好处。作为补偿,叶家答应过户给她一套房子,前提是,她不能招别的男人进来。西番莲提出,这房子是给儿子的,自己应该也有一套。叶千千瞒了父母,又过户了一套。叶千千游魂一样在水月和云天之间来回跑,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用的,餐桌上经常小山样的一堆。有些食品就是从小卖店里直接倒腾过来的。对小满就说外边有人买,他顺路捎过去。他总是给小满最低折扣的钱,简直没有利润。小满往好处想,能把货物销到小区外边去,就当是打广告,她做好了暂时不挣钱的准备。他的兴奋和紧张都在一张脸上,既觉得幸福,又觉得刺激。有一次,小满看出了端倪,说:“你最近咋魂不守舍?”叶千千说:“出大事了,我买的基金全赔了。”“早赔晚不赔,早晚都得赔。”不是自己的钱,小满不以为意。
这小区就像鬼城,风嚎声都比别处猛烈,何桂珍经常说害怕。这是他们之间的专属语言,叶千千马不停蹄往这里跑。把车停在背人处,从楼房后身的荒草丛中绕过来,贼一样钻进楼洞口。电梯咣当咣当升到20楼,到处都是一股子生石灰味。西番莲,不,何桂珍早早把门打开,房门里是一个温馨的世界,一杯香茶在桌子上氤氲冒着热气。她不是害怕,她是想他了。她说就这样一直等他到老。她从不让他敲门,总能感知他走出电梯的那一刻。
小满回娘家看望父亲,原想只去三五天,后来父亲病情加重去世了,母亲又病倒了。她只得待在娘家。每天晚上跟叶千千通一个电话。“今天卖多少钱?”大部分顾客都扫二维码,但总有一小部分人付现金。叶千千开始不耐烦,后来非常乐意回答她的话,并嘱咐她安心待在娘家,甭惦记小卖店的事。小满每次都说:“你把钱留好,等回去交给我。”
叶千千有时想问小满“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想了想,到底没问。
11
埙城是一座没有新闻的城市,大家都这样说。疫情三年,做了几十次全员核酸,没有几个人感染。行政局局长退休了,新局长是从外地调来的。有一次在走廊遇到了紫薇,突然问:“你就是丁蔓帧吧?”
紫薇有些紧张,不知道局长是啥意思。
局长得到确认,长长地“哦”了声,转身走了。
办公室的人都在议论最近发生的事。埙城一个小三给这家生了个孙子,是这家唯一的孙子。这是疫情防控期间的事。疫情后,她卖了两套房子跟孩子一起人间蒸发了。这家奶奶一下就疯了,每天的任务就是要房子、找孙子。腰里别着菜刀,见人就问你认识紫薇么?她就是要找紫薇,说只有紫薇能帮她找到孙子。她见人就是要下手的样,还跑去人家家里要房子,手里举着打火机,说这房子是她的,不还回来她就烧了它。结果,她真下手了。那是个中午,大人出去买东西,孩子在屋里睡觉。就像是该着,那家大人忘了锁门,她轻而易举进去了。结果,大火着起来前,她先跑出来了。也不知她是否知道屋里有孩子,或者,她仇视别人的小孩故意纵火……大伙说,这个老太太是为房子疯的,还是为孙子疯的?
有人说是为房子疯的,有人说是为孙子疯的。
“据说背后是一个诈骗团伙在策划,已经准备好几年了。如果不是因为疫情,办各种手续不方便,这一幕早就发生了。骗子也不容易,隐藏得这么深。”
“就是几个女魔头,平时欺行霸市。”
丁蔓帧耳朵听着这些八卦,心里无动于衷。他们说些什么,她向来不上心。只是“紫薇”这个名字让她的心跳荡了一下,又安稳了。叫这个名字的人多着呢,她不觉得与自己有牵连。又过了几天,张曼丽推开办公室的门喊她去会议室,她才发现,有警察等在那里。
“你认识何桂珍?”
“不认识。”
“想一想再回答。”
“想一想也不认识。”丁蔓帧有些不耐烦。
“她还有个名字叫于静雯。”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警察说。
丁蔓帧脑子过了一下,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但她平板着脸,表达着不配合。她对警察找她非常有意见。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你吗?”
“不知道。”
“想一想再回答。”
“想一想也不知道。”丁蔓帧神情傲慢。
“西番莲。这名字知道吧?”警察不慌不忙地问。
丁蔓帧激灵一下,愣在那里好一会儿,说:“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紫薇。”络腮胡子突然叫了这个名字,两只眼睛盯紧了看她,“你们共同去了C城,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你总还记得吧?”
丁蔓帧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一片迷蒙。C城发生的事,她一向觉得只有他们五个人知道,因为不光彩,大家都没有往外传播的理由。
没想到警察知道了。
警察其实不光知道这些,还知道叫丁蔓帧这个文学硕士,不好打交道。学历高的人通常容易自以为是和目中无人,丁蔓帧更极端些。“跟局长走碰头她连眼眉都不挑。”张曼丽形象而夸张地跟警察模仿丁蔓帧走路时的姿势,让他们有个准备,“她喜欢口不择言和恶语伤人。”
利用有限的时间,两个警察研究了对策,决定要杀杀她的气焰。
警察让她实话实说,他们已经调查很久了,掌握了大量的情况。但还有一些问题需要澄清和确认。你是这个团伙的灵魂人物,对吧?丁蔓帧“噌”地站了起来:“团伙!什么团伙?”警察赶紧摆手,说你别激动,那么激动干什么。“你们这个群体……这样说总可以吧?有些事情别人知道的,你肯定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你也一定知道……是不是这样?百合和芙蓉都很配合,什么都愿意跟警方坦白……”
“坦白?她们坦白什么?”丁蔓帧又要激动。
“你别抠字眼。”络腮胡子乜斜着看了她一眼,“知道你學历高,能不能领会精神?坦白的意思就是……她们非常坦诚而明白地配合警方工作。不论你职位多高,成就多大,这是每个公民的责任和义务。这些道理应该懂吧?不要试图跟警察打哑谜,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我们。”
“那还找我干什么?”丁蔓帧嘲讽地说。
“找还是要找的,这是我们的责任。”络腮胡子皱起眉头,语气凝重地说,“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纵火案重要,诈骗案也重要……这原本是两个案件,可一个为因,一个为果。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那个孩子还不到三岁,是个男孩子。据说,跟于静雯的孩子差不多大。火灾现场的惨相你根本想象不到,喏,都在我的手机里。”他打开手机划拉照片,屏幕闪来闪去,却没有让人看清楚的打算。“人都有恻隐之心,那对父母是打工人,年龄比你还小。他们遭受这样大的不幸,你一个文学硕士一点触动也没有?”
丁蔓帧慢慢睁大了眼睛,警察说的这些让她难以消化。她摊开两只手说:“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们的C城之行有关系。”络腮胡子端起水杯喝水,眼睛却斜视着丁蔓帧,“严格地说,跟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就是为了甄别这些关系,我们才来找你。于静雯失踪了,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来找你了解情况,没错吧?”
“你们应该找叶千千,他是当事人。”丁蔓帧扯了扯嘴角。
“那是个傻叉,就会哭晕厥。”在本子上记录的警察说了句粗话。
“我跟她不是朋友。”
“我们有很多证据能证明这一点,你否认不了。”
丁蔓帧气咻咻地看着墙上贴着的学习专栏,意识到自己掉进了旋涡里。世界坍塌了一角,眼前乌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那些字慢慢从墙体上凸显,像是蘑菇从木头里钻出。“我以人格担保……”
“你实话实说就行。”络腮胡子打断了她的话,“不是我们愿意找你,是你给自己创造了机会……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在C城,后来怎么不来往了?”
丁蔓帧冷冷地看着警察,这些信息都让她无从回答。脑子里映出西番莲那张圆团大脸,却只是一个轮廓,她突然发觉记忆开始模糊,她记不起西番莲的模样了。
“她是内蒙古人。”络腮胡子长舒了一口气,用怜悯的眼神看丁蔓帧,“当年旅游局的范局长去旅游认识了她,她说自己是孤儿,范局长带她回来在景区做了导游员。那时她叫何桂珍。但这也是个假名。几年以后范局长去世,她被当作编外人员清理了。她卖过服装,在宾馆做过服务员,后来卖假玉器。疫情一开始,她就把玉器店关了,用一个小提包把东西装走了。据房东说,她不是真做买卖,做买卖就是个幌子。到底干些什么,谁也说不清楚。疫情期间那么严格,她居然没做过一次核酸,没打过一次疫苗。叶千千说她怀孕是一个意外。真的是意外么?从前后的结果看,用‘意外两个字解释未免太轻巧了。你们到底谁提出的去C城,在C城发生的一切由谁主导?叶千千说他完全是被动。一个人能隐藏得这样深,说明她功夫了得,也说明她周围的人在有意或无意帮她完成操作。你说对么?”
这些话没毛病,却让丁蔓帧惊掉了下巴。她想起西番莲送的那颗玛瑙珠子,也不知被丢到了哪里。自从拿到手里,丁蔓帧也没重视过。可因为这颗珠子,西番莲拉近了与紫薇的距离,继而有了这个团体。当初去C城确实是西番莲提出来的,让大家陪紫薇度年假。但如果说她从那时就开始处心积虑和别有用心,紫薇打死也不相信。她不相信西番莲的演技好,也不相信自己能够被人骗。许多次紫薇拨西番莲的电话,其实是想问清楚这些。“你是处女么?你怎么那么容易怀孕?”紫薇怀疑,这孩子与那个醉酒之夜也许并无牵连。一切都是……虚与委蛇。对,虚与委蛇。那些个寒冷的夜晚,紫薇在小区的外边值守,心里鼓荡着许多情绪,西番莲成了她心里的悬而未决。“你一直企图找到她。你找到她想干什么?”
紫薇打定主意不回答,她不想回答。她们只是玩玩闹闹的关系,不意味着别的,是警察误以为她们是朋友。
她们不是朋友。最起码,丁蔓帧不当她们是朋友。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紫薇无力地摇摇头,身上似乎没了筋骨。警察问什么紫薇都摇头,络腮胡子终于没了耐心。“那就等着叶家那个疯老太太来找你吧。”他说。
他们站起身,一起往身后撤椅子,地板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似乎表达着骄矜、不屑、厌弃等多种情绪,紫薇都听得出。他们一同往外走,彼此说着闲话,仿佛眨眼之间就把紫薇忘记了。
丁蔓帧缓缓趴在桌子上。她觉得,她应该为自己的命运哭一场。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