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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

2024-05-01王樽

花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奥兰多变形

王樽

1

某 个时刻,或某些日子、某个阶段,人可能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变成他人,另外的类型,甚至是另外的物种。其感受、脾气、性情都与过往不同,外形或许并不明显,此前示人的精神气质却已经迥异。他判若两人或多人,失去了原来的自己,化身成另外的生命形态,别人看不出来,自己亦可能浑然不知。

博学者或可解释说,人本身就是多元的,犹如器皿,有多个侧面或多种角度,若有外力作用,更会发生外形或内在的改观。这当然是不错的,本质还是涉及了改变。物体一旦被改变,原本就非原本,即使修缮复原,其或隐或显的变化,便会存在,并继续发生新的改变。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同样,河流也不能两次接纳一个完全相同的人。因为,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变化。

人自称为万物之灵长,所谓海枯石烂,地久天长,我心依旧,都试图表明人的某种永恒性,以不变应万变。其实,世间最易改变的就是人,不变的只是虚拟或假象。包括情感、精神与肉身,时时都在新旧交替、更新裂变。直到大限已至,撒手人寰,化作非人或不知什么东西。以伟大的作家莫泊桑为例,这位举世公认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一生风流倜傥、创作丰硕,是法国文学史上短篇小说创作数量最多、成就最高的作家。他因梅毒侵蚀,年轻时就神经和偏头痛缠身,中年即病入膏肓,四十岁即无法顺畅写作,最重要的是,肆虐的病痛重新塑造了他,让其变成了谁都说不清的人——他匍匐爬行,神经错乱,浑身疼痛溃烂,满眼是缭乱幻影。两年后撒手人寰,医生的结论是:莫泊桑去世时已经不属于人类,他变成了某种畜生或畜生不如。

一生沉迷享乐与虚构的莫泊桑,誓死也不愿看到自己化身畜类的结局。数百年后,莫泊桑的同行兼同乡,名不见经传的作家——阿尔贝·维达利写了篇《为一位巴黎女郎献出了生命》,以非人的视角吟诵了一曲爱的歌谣——一只游荡于山野的橙黄色大野兔,偶然见到来此度假的一对年轻夫妇,女郎的美貌与娇柔,让其一见钟情,连她与不谙风情的丈夫一起接纳,并故意卷入两人的车轮下,如愿成为巴黎女郎的盘中餐。故事告诉人们,爱没有理由可讲,真爱就是奉献牺牲,且可以超越物种。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这是“神话”,是不足为训的“小说家言”。

然而,谁又能保证小说家言不是真实,奇情就真的只是虚构?芸芸众生,千奇百怪,有什么样的变形记,是注定不会发生的吗?

说件国际影坛举世瞩目的变性记。1999年,当全球影迷为《黑客帝国》的横空出世如痴如狂时,该片导演沃卓斯基还是一对兄弟导演,哥哥是安迪·沃卓斯基,弟弟是拉里·沃卓斯基。随着2003年影片续集《黑客帝国:矩阵革命》《黑客帝国:重装上阵》的完成,人们发现兄弟导演的内核也在发生“重装上阵”和“矩阵革命”,先是哥哥以女装示人,后干脆手术变性,更名为拉娜·沃卓斯基,兄弟俩随之变为姐弟俩。2012年,两人携手来北京推销新片《云图》,由哥哥变身姐姐的拉娜一头红发,弟弟拉里则保持着状如金刚的满脸络腮胡的壮男形象。不过四年,大洋彼岸又爆新闻,弟弟亦宣布变性,同时更名为莉莉,沃卓斯基从兄弟变姐弟,现在则摇身变成了姐妹。

不变是相对的,变是永远的。原创力丰沛的作家,多有这样的经验,当时过境迁,面对旧作,会出现某种恍惚或判断错位,或出乎意料地好或出乎意料地糟,甚至奇怪,为何当年的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和作为?问号意味着陌生、疑惑、不解,不是文本本身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观察文本的人,光阴荏苒,其内在的记忆与外在的自身都发生了改变。不论向好还是向坏,说“今非昔比”或说“成长”,都是变形的结果。

2

无疑,生命即变来变去。包括人类在内,所有的生命都是不断变形的过程,区别只是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隐蔽有的显著;或迅疾如马踏飞燕,或迟缓若静水深流;有时外松内紧,有时外紧内松;有时声东击西,有时里应外合……总之,从不间断,直至消逝。其实,消逝之后,仍然沒有停止变形。比如,人死之后,从肉身化为冢中枯骨,或燃成灰烬,再到隐入尘烟,融进虚空,化作人所看不见的东西。真的是——看不到了仍在变,死了都不消停。

变形或变性,是事物的本质,是活着与死去的生命线、主旋律,是确凿的存在,是无法回避的终极真相与宿命。没有人可以逃脱。在场或离开,都无法阻止。

只是,因为认识的局限性,人须借助物像才能得以确认。即使某些未见的想象,也会因人而异,也会随着时间更替而有所改观,比如,传说或故事中的神鬼形象。《圣经》里说,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因此,在人的想象中,上帝也应该有着接近人类的形貌。但因为没人真正见过上帝,便只能通过想象来描绘。很多杰出的诗人、艺术家,如米开朗琪罗、威廉·布莱克等,都将上帝刻画成须发皆白的老翁,仍逃不脱人的基本样貌。然而,若按《圣经》记载,上帝是“自有永有的”,也就是无生无死、无处不在的,是可以随物赋形的。由此推论,上帝可能以任何形象示人,且人类无法捕捉和把握。上帝也以固形惩处不听话的人,比如义人罗得的妻子违反旨意回望被毁的索多玛城,瞬间的凝眸,即被变为不动的盐柱。有人说,罗得之妻的变身,是因为没有自我,只追随他人或被裹挟于巨大惯性之中。事实恰好相反,她的变形是被固形,成为盐柱,终结了其未来的可能,即失去了变化中的自我。

没有固定形象的上帝,意味着形象无限,或随物赋形、不断变换。

众所周知,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处死,复活后曾几次见到门徒。在《圣经》和门徒回忆里,再次见到的复活的老师,亦不是旧时的样貌,因此门徒大多并不能立即认出,有门徒甚至坚持要摸他的伤口后才能相信。《福音书》记载死后复活的“耶稣易容”——“他的面貌就改变了”,“在他们面前改变了形象,脸面明亮如日头,衣裳洁白如光”。可见,即使救世主归来,也是今非昔比,容颜有变。各种版本的绘画或电影中的耶稣,呈现的也只是作者的理解和想象,具体刻画时,连死前与复活后的衣服都一致。显然,这只是为了辨识方便,以让观众能够一目了然。实际情况,应另当别论。

“变形”一词的拉丁文(deformatio),意为“歪曲”,即是原有形象的扭曲变形。在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看来,事物的生与死只是形体的变化,是旧形的改变,新形的完成,人的生死亦是如此。万物的形状,从未一成不变,大自然崇尚翻新,不断改变,创造新形。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以神话叙事诗的文体,讲述了一系列变形的故事——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千变万化,无奇不有。宇宙万物,均无定形,一切都在交易,一切形象都是在变易中形成的。而在缤纷多彩的变形中,古今东西,亦有多方位的交叉融通。观察《变形记》,其中物变人的故事多与神有关。比如,第一则就是普罗米修斯,它与中国古代的女娲造人、《创世记》里的上帝造人,在情节上有异曲同工之处。

有形的变与无形的变(可见与不可见),可以互相指涉,殊途同归。前者如流水的形象,后者如时间的概念。二者可以相互比喻。中国的先圣孔子、西方的先哲奥维德,均将时间喻为流水。孔子望河兴叹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奥维德说,时间本身就像流水,不断流动;时间与流水都不停流动,像一浪推一浪,后浪推前浪,前浪又推前浪,时间也同样前趋后拥,永远更新。过去存在过的,今天就不存在了;过去没有存在过的,今天即将到来。时间永远都在翻新。

时间的大河奔腾不息,以柔克刚而无定形。流水有相,却非固态,滚滚向前,不断变化,所到之处,万物也随之而变形。中国成语里的滴水石穿、水到渠成,均是此因果的说明。

人在时光中,亦会因时过而境迁,容颜更改,故人难辨。如同苏轼的伟大悼亡词所表达的——梦中所见的亡妻,只能停留在记忆里过去的模样:“小轩窗,正梳妆”,即使“年年肠断”或“不思量,自难忘”,毕竟隔着时间的大河——“十年生死两茫茫”,诗人与妻子都在光阴潮水侵蚀下不复当年。残酷的现实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小小一首悼亡词,却蕴蓄着人生的大悲凉。生命的所有魂牵梦绕,都会因时间而更改,多少人间烟火,都在光阴磨蚀下容颜不再。如果说,人生是一场终必成空的无奈,乃是因为人在时间里,无法逃离、无法改变,更无法阻止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变形。

3

变形的过程,是时间的叠加,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相互作用,相互角力。或漫长或短暂,或鲜明或模糊,都需日积月累,渐行渐近。

根本而言,一种生命幻化为另一种生命,即所谓形神兼备的巨变,断不会一蹴而就。如同天下的所有变化,多是由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是一系列小变的几何级增长,而后才有大爆炸式的骤变。因此,变形时时刻刻发生,属于万事的常态,但超越常规,如乾坤颠倒、阴阳反转,或跨越物种的变形,则属于非常态。否则,这刻不知下刻的命,同类间都瞬息而变,互不相认,必将引发天下大乱,且各种变变变,一刻不得安宁。所以,如同造物主创造宇宙天地,自有其轻重缓急、先来后到。变形也意味着程序、节律,少安毋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循序渐进,让变形的过程充满音乐般的节奏感,只在某些时段,才会稍加提速,直至高潮来临,飞流急湍,蓦然升级。如将变形视为纵横交错的宏大交响乐,其中必然有着主副、大小之别,慢板与快板、渐进与飞跃之分,有内因、外因作用的不同。按照事物发展的规律,任何物种的变形,亦会有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当量的积累完成,质的飞跃来临,即变形中的重要节点——裂变、突变的时段,或某一时刻,甚至是某一瞬间的决定点到来。比如,自然中的某些刹那——铁树开花,幼鸟睁眼,蝴蝶破茧而出,蝌蚪化成青蛙等等——就成了颇为可观的焦点与看点。其中,涉及人的性别更改——变性,或借助药物,或临床手术,均需一定时间方能完成。若靠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完全无法预计。传说,英国伊丽莎白女王一世时期的贵族少年奥兰多有不同性别的四百年生命,当大革命爆发时,他正在酣眠,一周后梦醒,回到现实世界,惊诧发现自己变形(变性)了——从一个英俊少年变成一个花样美少女。可以想象,奥兰多的梦中数日,可能就是世上若干年。然而,相比人类从爬行的猿变成可以直立行走的人,还是属于小巫见大巫。

奥兰多的变性,是特例中的常态典型,不需手术不用刀,其决定性因素,乃是内在机能——雌雄同体。可以说,奥兰多四百年的传奇人生,变形(变性)只是自身体内两性的彼此唤醒。也就是说,奥兰多的超常性,不是无端的突如其来,而是本身的雌雄同体,有着合乎内在逻辑的天然性。

神奇的奥兰多,变形与变性同步,其中的匪夷所思,超越了人的习见与常规。因此,有太多的阐释空间,并被赋予了太多不同的意义与分析。1928年,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据此写出了长篇小说《奥兰多》,她将作品的副标题取为“一部传记”,并在扉页上标明题献给自己的同性恋情人。伍尔夫概念里的“传记”带有调侃意味,这从其情节的精心组织、行文的滑稽戏仿、煞有介事的序言、学者式的索引清单,以及书中伊丽莎白时代的十四行诗、十七世纪的典型舞台剧等元素中可以看出。书中的奥兰多,身为男人时风流成性、拈花惹草,变性为女人后,又将女人的风情发挥到淋漓尽致。奥兰多的每次情感巨变都经过了一次漫长睡眠,包括性别之变。成为女人的奥兰多,发现没有男人的日子烦闷而无聊,于是便很快结了婚,纤纤玉手上的婚戒,表明了她以女人身份融入了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从男人化身女人,奧兰多要面对新角色带来的各种新变化,还遭遇了一场官司——从前的财产都交由大法院委托管理,因为原本是男人的奥兰多已经不存在,变形后已化身女子,人们认为原来的奥兰多已死。最终,奥兰多赢了官司,但诉讼的昂贵费用,让她不再是腰缠万贯的富婆。

无法说清,奥兰多的变性究竟经过了多长时间,或许从一出生即已开始酝酿,变形的关键,想必是在土耳其的沉睡一周。因为,当他在宫中醒来时,原本的奥兰多不见了,男性的旧我变成了女性的新我。伍尔夫用了十多万言讲述这个传奇的“传记”故事,电影则无须烦冗叙述,变得直接、简单而好看。

伍尔夫的小说问世六十多年后,英国女导演莎莉·波特着手将其搬上银幕,于是,有了英国、俄罗斯、法国、意大利、荷兰等多国联袂制作的电影问世。九十多分钟的影片《奥兰多》,主人公直接蜕变的情节,只有一两分钟——曾经的美少年奥兰多走到落地镜前,他意外地看到,镜中是个丰乳肥臀的美女。此后,变性的奥兰多重返故里,她拒绝了大公的求婚,而是嫁给了一位四处漂流的冒险家。电影结尾,世界已进入了工业革命的二十世纪,在世界大战的硝烟战火中,已为人母的奥兰多驾驶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而去。

众所周知,包括伍尔夫、波伏娃、桑塔格等不少著名作家学者,本身就具有男女双性的复杂特征。

伍尔夫笔下的奥兰多,虽历经半生不同的性别体验,其思想意识却始终未改——既不是单纯的男性,也不是单纯的女性,而是两性兼具。奥兰多一身两性的变形记,可视为伍尔夫自身的生命象征,不仅是作为艺术家的理想,似也应是大众的理想。即完满的人生应是多面,或曰雌雄同体,是男性化的女人,也是女性化的男人,而不仅仅是单纯的女性或男性。

4

在遥远的古代,人类的童年时期,记载着各种诡谲多样的变形记。不论人是否理解,随时发生,不问因果,天经地义,变就是了。一种生命变为另一种生命,一种物体变为另一种物体,只要想得到,怎么变都可能。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全不见有什么僵死的障碍能够阻止。

在中国的伟大先哲庄子眼里,人一旦秉承天地之气而形成形体,就不能忘掉自身,而任其自行消耗寂灭,生命过程中的变化之迅疾,没有力量能够阻止(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庄子·齐物论》)。虽然庄子为此而悲叹,却仍安之若素,因为变形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天道。而庄子写下的诸多篇章,亦堪称贯穿变形主题的交响乐,比如《逍遥游》,劈面就是上天入地的恣肆变形——“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想一想,一条名为鲲的鱼,其大不知几千里,化身为鹏的鸟,仅鹏的背就不知几千里,当其振翅而飞,翅膀便若遮天蔽日的云。我想,庄子肯定有着超乎常人的神灵,其自由与想象无边无际,不借助一个神字,却处处见那无所不能的造物主。或者说,博大如庄子,本身就是一个神的存在。不仅庄子,不仅先秦,古今中外的众多神话典籍,变形多有神灵的出没操控,在无所不能的神灵加持下,任何事物的变形都是可能的,都是想怎样就怎样。比如,古希腊和四大文明古国的神话传说,中国古代的创世史诗《山海经》,奥维德的《变形记》,中国的神魔志怪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以及明清世俗生活的短篇小说集大成之作——“三言二拍”。人与静物,人与动物,都是如吃喝睡梦一样自然地变来变去,涉及不同物种的相互变异,其内在逻辑、因果关系多涉及某种能见或不见的神灵或特异功能。

如果神灵不在,或如尼采悲叹的“上帝已死”,变形便会被大大限制。

尤其是,那些超越物种的变异,就成了荒诞不经,需要某种合乎情理的外因介入。相比古代人的百无禁忌、纵横捭阖,近现代人的想象有了诸多束缚,更强调自身的合理性、逻辑性。即当一般意识里的固有逻辑,无法阐释其变形的内外因果时,人们会自觉从中煞费苦心地寻找,并给予接近合理的科学解释。比如,某种神奇的特异功能或被异化或变形的人物,其原因总会与自然的某种变异相关,或当事者吃了某种食品、药物或奇怪的东西,总之是外力的赋予或剥夺。比如,法国作家马塞尔·埃梅的小说名篇《穿墙记》,讲述一位异人因服药意外發现自己获得了可以穿墙过壁的能力,利用此特异功能,他享受了美食美女等不少本不属于自己的额外福利。某天,这位异人感到不适,随便吞了两包药粉。当晚,他与某美人幽会后准备离开时,发现自己穿墙有些吃力。他越感觉阻塞,就越费力挣扎。结果,得意忘形的幸运生涯终于走到了尽头,他的身子永远与墙壁凝固到了一起。他因某包小小药品获得奇妙能力,又因另外(或许是相同的)两包小小药品而丧失了能力,进而被墙壁吞噬。其变形才能的获得与消失,皆与外力有关。

论及现代的变形,其受限与逻辑理念,可追溯到19世纪或更远。

1886年,英国出版了斯蒂文森创作的小说《化身博士》,或许是关于双重人格主题最早期的文学代表作。所谓“化身博士”,就是书中主人翁杰基尔医生,他本是闻名遐迩的慈善家,坚称人有善恶两面。他潜心科技实验,发明了一种药水,可将人平时被隐藏压抑的恶区隔释放出来,同时,伴随人格心性的转变,当事者的样貌也会随之改观。实验中,发明者本人成了自我难以把控的实验品。在药物作用下,两个人共存一身:一个是温文尔雅的杰基尔医生,另一个是极端邪恶的海德;一个是美善的代表,另一个是恶魔的化身。最后,化作海德的歹徒被罪行暴露的恐惧折磨,宁愿服下氰化钾而结束罪恶的生命。《化身博士》的英文名是代表正邪两人的名字,书中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一人两名的词语Jekyll and Hyde,后来就成了心理学“双重人格”的代称。其生动深刻的叙述、扣人心弦的戏剧张力,被各种艺术形式青睐,问世一百多年来,多次被改编搬上舞台和银幕。因为一形两面,电影中的杰基尔医生和海德先生,多是一位演员扮演两个角色。而在剧情推进中,又须彰显两种性格的外形差异,否则无法表现错综的人物关系。在1941年版的电影改编中,好莱坞明星斯宾塞·屈塞扮演杰基尔医生和服药后邪恶的海德先生,表现两种性格的迅速过渡时,镜头直对其面部,通过镜头的叠化表现——五官抖动,下巴随之扭曲变形,便有了面貌上的微小差异,剧中妻子和情人直面时的疑惑亦才显得自然可信。

据说,电影拍摄时,斯宾塞·屈塞穿插在两种性格的表演中,每次都要反复揣摩定神,以确定此时自己所处的状态。对于艺术呈现而言,外在的变形浅显表面,造型效果也容易获得观众的理解或认同。伴随其间的内心变形,则相对较难表演,而变形的根本与实质,恰恰体现在人所看不见的内心部分。

5

从根本上说,人是喜新厌旧的动物。

希望成为不同的自己,尝试不同的人生,这是人之常情。如此心态,亦可说明,变形是潜藏于每个人内心的期许。变形犹如进入一场超现实的美梦,有着无限的未知、如真似幻的魅力。

事实上,梦境本身就是思维、意识、情态的变形。

多年以来,我一直关注梦境的观察与研究。我发现,人进入梦境的显著标志,就是感觉中的事物发生变形。比如,当朦胧意识到人或环境正发生畸变,就意味着你开始进入了睡眠,进入梦境状态了。不少表现梦境的电影,喜欢直接将情境切入,让现实与梦境无缝对接,甚至将梦与非梦呈现完全没有差异。我以为,这是对梦的误解,因为梦境与现实有着微妙的不同,具体体现,就是情形(人、物或意识)的变异。希区柯克执导的经典悬疑片《爱德华大夫》中,有着对梦境颇为出神入化的演绎,片中每段梦的表现都栩栩如生,其显著特征是物象超越日常的变形。该片的美术设计是享誉世界的超现实主义巨匠达利,这位画梦大师尽显其长,梦中的人物和场景均被严重变形,比如空旷疲软的原野,五官模糊的人脸,扭曲的轮子、钟表等。该片剧情深受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影响,又有画梦大师达利的参与,终成为史上演绎梦境的上佳之作。

说回变形的诱惑。

潜意识中,每个人其实都多少存有变形的渴望和期待。如西谚所说,人都想放弃不好的自己,成为理想的他人。别人往往成为自己的范式或标杆,向往或希冀成为某种模范是人的本性。而认识别人,让别人成为偶像,总会于不同时期成为自己的一时目标。观察那些以美艳著称的大明星,我们会惊异发现,很多人在未认识其倾倒众生的特质时,常常不够自信,期望成为他们喜爱的某位明星。不少大众偶像,早年甚至自惭形秽。为成为别人,有人甚至进行美容或在着装打扮上刻意模仿自己理想的某些形象。可见,为某种未知的理想而变形,是一种普遍的心理和自然现象。

在某种意义上,模仿他人易,成为自己难。

在形形色色的变形记中,超越物种无疑最是艰难,也极为稀缺。尤其是人朝向非人的变形,因为它逾越了人的一般认知,几乎无法论证其变形的内外逻辑、过程和原理,难以阐释或自圆其说。

表现不同物种的变形,需要弄清彼此的交集,尤其是血脉的交集,甚而要借助遗传学、仿生学等变异科学原理之力。比如,异形类的惊悚文学与电影中,人们所熟知的人异化为兽的题材,多会选择如此的逻辑:人兽的体液交合——某个正常人与野兽撕扯,人因被伤害导致有兽的血脉侵入,而后发生异变,进而成为某种兽人等,其中多见狼人、豹人、猫人等。它们跨越物种,与凡人的生死恋情,是此类作品屡试不爽的戏剧套路。因为够刺激够迷人,冲突反差强烈,人兽交集奇崛,也可能更深刻和耐人寻味。有些则采取在科研中因动物实验,偶然的意外或失败,导致实验者发生人兽的跨物种变异的方式。

按照一般逻辑和科学推理,如此的跨物种变异是完全可能的。其实,生活中有大量真实的存在,常见的典型事例如狂犬病患者因病变发生异化,其习性已与狗相同。许多年来,我看过不少此类跨物种变形的文学与电影代表作,比如人变猎豹的美国电影《豹族》、续集《猫人的诅咒》,人变苍蝇的加拿大电影《变蝇人》,以及美国导演迈克·尼科尔斯执导的人狼变异的《狼人生死恋》。

其中,影响最深远,也最具典型性的,是20世纪初问世的卡夫卡小说《变形记》。

此前,各种变形记的演绎多会经过反复铺垫,让路径有迹可循,变形顺理成章。卡夫卡的《变形记》则极具独特性和颠覆性——主人公的变形根本无须逻辑,无须缘由,至少无须说明,开篇第一句就是结果:“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接下来,就是变成甲虫后主人公面对的各种具体的困扰。直接,鲜活,不容置疑,引人入胜。这正符合变形的基本规律,即变形的过程很难看到,看到已是结果。

相比而言,后来的此类题材多强调因果渊源,说明不可能中的可能性,即深层隐藏的逻辑性。比如电影《狼人生死恋》中的人狼变异,前因后果清晰明了,仿若真人真事。也许是对类似题材的前作多有借鉴,该片在业界评分不高,但我个人颇为欣赏,还曾专门撰文。我以为,该片的最大看点是人兽互变的新视角。此前的同类电影,多表现人变兽的恐惧,该片却另辟蹊径,表现了人变兽的魅力。片中杰克·尼科尔森扮演的出版社主编威尔,在某次夜归时驾车撞倒野狼并被咬伤,此后威尔的身体机能慢慢发生一些变化——嗅觉、听觉变得异常灵敏,脾气变得暴躁,还经常夜间莫名外出……迹象显示,他正在从一个人变成一只狼。寻医问药过程中,动物研究专家给了威尔一张护身符,以帮助其控制狼性。令人意外的是,动物研究专家请求威尔咬他,以使自己和威尔一样化身狼人。动物研究专家被人兽变异吸引,推想其中自有妙处,至少有常人不能体味的别样体验。威尔拒绝了动物研究专家异想天开的请求。然而,阴差阳错中,威尔却让其对手同事和漂亮的新女友都在接触中变身成了狼人。最终,狼人威尔与即将化身狼人的女友在夜色中奔向了无边荒野。

6

变形是生命的常态。

即使跨越时空、跨越物种的变形,也都存在着无限可能。将变形视为常态,视为天理,那么,一切的生命或物质,即会变得富有逻辑性、可信性,且具有了更扎实、更广阔的空间,方便理解与阐释。因为,那无形的大道,就蕴藏其中。

有些事物貌似没有逻辑,不是真的没有,不是不存在,而是因为人类的局限,暂时没有发现,没有感受,没有触摸到。

何况,生命本身即是玄妙之门,未必都有明确的逻辑可以捕捉。在生命的发生发展中,蕴含着无止无休的变形,那么,一切的存在都是可能的。可见或不可见的变形,孰真孰假、孰优孰劣、孰喜孰悲?当事者与旁观者,谁先谁后、谁得谁失、谁轻谁重?可以有无数的疑惑、无数的猜想、无数的倾向,同时,又是无数的无奈与无解。只要没有跨越物种,没有超越肉身,没有灵魂出窍,观看者就无法真正体会和感受。然而,自身存在的变形却无止无休,那无形的力量,在每个人身上实施各种的变异与塑形。如果将天地喻为巨大的时钟,日月就是时针和分针,它们像两把巨大的利刃,每天都在雕琢万物。人在其中,不能幸免,一刀一刀,被添加各种皱纹各种颜色各种其他或大或小的改变,直到完全覆盖,直到体无完肤,直到化为看不见的齑粉。

每一天,每时每刻,自知或不知,我们都在变形——成为不同的自我,或他人,或别的物种。

责任编辑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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