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探母
2024-05-01高上兴
高上兴
眼见着进了腊八,各家都动了起来。讨债的、扫尘的、做油泡豆腐的,整日忙个不休,便是那花鼓戏班子,也铆足了劲在公园里排练,要在新年里挨着各商店唱下去,好赚它一笔。什么也不准备的,大概只有成天在公园里瞎逛的老头了。这老头有他的哲学:过年就是过日,过日就是过年,活一天是一天,苦哈哈准备那年糕、油豆腐、麻糍,又吃不下多少,可不是闲得慌吗?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在公园里多凑凑呢。
老头还有个宝贝,随手携着的,走到哪儿宝贝就跟到哪儿。公园里的人都知道,这宝贝一响,老头准要登场了。那时节啊,锣、板、锣、钹、琴、笛、二胡、唢呐,哇啦啦响彻小半个公园,连小朋友都跟着唱的: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浮丘园的老头闹喳喳。
这宝贝体格轻、嗓门大,还耐摔。有好几次,摔得电池和后盖都飞了,老头以为它准要废了,不承想,一装上电池,它又能哇哇叫个不停了。一念及此,老头便多少对他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消了一点气。
古话说,兴不兴,望后兵。老头活到了这个岁数,七十有六,眼见着那孙子三十好几还吊儿郎当,戴耳环、穿红裤,总不见孙媳妇进门,心中便没了多少指望。意兴阑珊起来,终日里在浮丘公园晃着。他晃着,就想啊,到了这年纪,也没啥放不下了,哪天阎王爷找他来了,他决不哭哭啼啼,死赖着不走,他会像往常出门一样,携了宝贝,后脚跟着就走了。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一声:“站立宫门叫小番——备爷的千里战马扣连环,爷好过关。”这一声唱,直唱得三个老太太低头就走,两对小情侣各自偷笑,一条黄皮狗冲他汪汪叫。他把这一句戏词唱得这么顺溜,自然是归了这宝贝的功劳。他天天携着个宝贝晃悠着,听得多了,顺口就来。
这宝贝是孙子买的唱戏机。你道这孙子怎么会无端端买个唱戏机?原来那年老头到了七十大寿,大家伙儿都忙着给老头买蛋糕、补品、衣服鞋袜的。这孙子两手空空,大喇喇来吃生日宴席,有人便挤兑了他几句。他兜里没钱,却不受气,到第二天便买了这么个唱戏机。不承想,老头倒是真中意这宝贝,天天抱着听个不休。
闲话不提,单说腊月十二这天下午,老头刚携了宝贝出门,迎面来了孙子。这孙子,一头冲天发染得绿汪汪,两只小圆耳各戴着三只小耳环,上身是红夹袄配花衬衫,下身却穿着一条紧巴巴的斜纹小西裤,那西裤却并不罩著脚面,只露着两段白葱似的脚踝,直晃得老头浑身哆嗦。
这孙子也不叫爷,也不递烟,劈头就是一句土话:“扮扮清水些,带你去个好地方。”
“嚯,算你真清水,扮得像昌国。”老头回一句。昌国是谁呢?那是本地有名的癫人,一向以行为、打扮奇怪而闻名。
“好心没有好报嘞,不去就算了。”孙子却恼燥起来,“三百六十块一张的戏票,我自己卖了买烟吃。”
哦!老头这下有点听明白了,这孙子手里头,大概还有什么戏票。不对,这孙子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还这么大方带他去看戏?这可真是天开裂——难得见了。
“偷的?抢的?”老头口中这样说,心里莫名有点慌。
“捡的。”孙子说。
路上白捡三百六十块的票,这便宜占的!老头这下没话说了,只要不是偷的抢的就好,路上捡的,那就是运气了,合该归了孙子。心里这样想,嘴里却半点不露意思,张口就说:“捡的?还不交派出所去,街上到处都是监控,等下给人找上门来。”
“交个屁交,你以为真有的捡啊?我老板给的。”孙子说。
他给老头看了票,果然,票上明明白白写着赠票。老板怎么会把赠票给他呢?说起来,话头就长了。简单说吧,孙子所在的那家小广告公司,前段时间从市里的大广告公司手里接了点活。到了年底,尚有部分资金没到账,老板就去大广告公司讨债。讨来讨去,钱没讨来,倒弄来了一批演出票。老板一想,也挺好,年货不用发了,干脆发演出票。
公司里就设了抽奖箱,有人抽走了萧敬腾,有人抽走了杂技团,有人抽走了白雪公主,孙子把手在嘴边呵了口气,将手探进箱子,搅了又搅,摸出一张纸牌。不想这一抽抽中了杨四郎。真他妈抽到活祖宗了!
可不么?孙子姓杨,按辈排行,叫作杨兆军。他觉得土,给自己取了个“杨俊熙”,后来又取了英文名,翻译回来,叫作伊万卡。——虽则英文也认不得几个,但土就是不行的,有个英文名,有时候叫起来就好听、洋气。譬如在公司里,美女小同事叫“杨兆军,你的快递”,那感觉就像是叫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而叫“杨俊熙,你的快递”或者“伊万卡,你的快递”,听起来,就有那么一点点时尚的、暧昧的味道在里头。
当然,妙处难与老头说。这老头看了京剧《四郎探母》的戏票,心里头显然是想去的。但嘴上却硬,摆谱不去。杨俊熙就激他一激。
“不去算了,反正票也卖不出去。爱去去,不去拉倒。”杨俊熙将票往老头桌子上一放,自己开了暖火盆烤火,掏出手机在那有一句没一句和什么人聊着天。三百六十块钱的票呀,就这么放在桌子上。它看着是一张纸,上头印着剧目、时间、座位等内容,但换成百元大钞,得有三张还多呢,换成硬币,那可很大一堆了。若是不去吧,三百六十块钱就作废了。把好端端的钱给作废了,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但老头毕竟年纪大了,大剧院在市区,他家在县城。从县城到市区,听人说,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老头心里就有点怕。他身体硬朗归硬朗,毕竟车上颠簸,再说,晚上戏看完,得十点多了吧。没车回来,要在市区住一夜。夏天倒也还好,在戏院边上躺躺,一晚上就过去了。这大冬天的,别说是过夜了,就是在外头待一个小时,都受不了啊。
约过了十来分钟,杨俊熙站了起来,又说:“老头,你可想好了。要去就赶紧,等你儿子回来,你可去不成了。”
老头一想也是,要是儿子回来,绝不会让这孙子在这胡咧咧的。别说是去市区看戏了,就是平日里出门,儿子都得说上半天,就怕外头人挤人,一不小心把老头给摔出个好歹来。
见老头不吭声,杨俊熙就说:“老头,去不去啊,给句话啊。不去拉倒,我就走了。去呢,我们就出发。放心,车票我包了,带你坐轿车去,舒服得很,一点也不颠。”
老头就想起来,自己还没坐过轿车呢。那玩意儿跟乌龟似的,在里头不会憋得慌吗?在车里头闷一个多小时,到了大剧院,看一场戏。人家從大地方来的大戏班子,他也想见识一下,会把戏演成什么样子。如果有机会,老头还打算找大戏班子的人问问,看他们认得一个叫小香莲的人不?
这些念头战胜了他对未知的恐惧,让他决定参加这次大冒险行动。他给自己洗了脸、刮了胡子,又穿上厚一些的棉大衣,把一百块钞票小心地收在棉大衣的内口袋里,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也贴着钱放好了。做完这些,他携上他的宝贝,跟着孙子出发了。
爷孙俩来到大街上。老头就问:“车子呢?”
杨俊熙说:“急什么?会来的。你先去公园里坐一下。我叫好了来接你。”
老头就到了浮丘公园。这地方有传说,当年有个叫浮丘伯的儒士,带着一对白仙鹤来这里住过。现在,白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鹤墟名。万历版《鹤墟县志》上这么写:“汉浮丘伯,携双鹤隐此,因溪滨岩石筑台垂钓。”老头有段时间和一个史志办的退休老头很合得来,在他给的县志里见过这话。他们那时候讨论过,县志就是县志,讲究,“携”字用得好。那鹤就跟老伴似的,是浮丘伯的宝贝。
老头携着唱戏机在公园里晃悠,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浮丘伯,携着宝贝呢。他今天洗了脸、刮了胡子,又穿上厚一些的棉大衣,棉大衣里还揣着一百块钞票和一张照片,整个人就精神了,焕发出一种退休老校长才有的神采。但他从来没当过校长,顶多就当了几年小学代课老师。
平日里他在公园看人下棋,就看着,做个“观棋不语真君子”。今天看人下棋,偏有意无意把话头往自己这引,不引刮了胡子、穿了厚棉大衣这事,单单引到那张三百六十块钱的戏票上,单单说孙子请自己看戏,一出手就是三百六十块钱。
一场戏就看掉三百六十块钱,这魄力,看看公园里哪个有?当然,这话他自然不会放在嘴上说。憨蛋才放在嘴上说呢。
老头在公园里晃悠,但凡看了有点眼熟的,他今天都主动打招呼;但凡能多聊两句的,他决不少半句。他拐弯抹角地,告诉更多的人:他要去看戏了这件事,仿佛大家都知道他孙子请他看了戏,他孙子就要变出息了似的。
他在公园里晃了半天,眼见着红日渐渐西斜,几只不怕冷的鸟儿雀儿在树上咕咕叫着,下棋的罢了手,打牌的歇了场,摆摊的收了摊,公园里一点点冷下去,孙子还是没有出现,他心里头就有点慌张。这孙子该不会又出了什么事了吧?别又在哪里跟人喝酒、打架,闹得不可收拾。这事也不是没有可能,有回唱戏机没电了,孙子说去买节电池,老头等了半晌,等到了派出所电话。这家伙出了门,跟人打了一架,在派出所蹲着呢。
老头心里头揣着一点慌张,假意散着步,用又快又慢的脚步,向公园门口走去。
“老头,你乱跑什么呀?我找了你半天。”孙子在身后叫他。
他一看,可不就是杨俊熙么?孙子哟,你可别让我丢脸。
“哪儿去了?我等你半天。”老头说。
“去公司讨钱去了。”杨俊熙说。杨俊熙告诉老头,公司年底还欠着钱呢,老板溜没影了,刚刚同事打电话来,说在公司见到了老板。他就和同事一起堵老板要钱去了。
“要着没啊?”老头问。
“要个屁!”杨俊熙说,“那死变态没说两句就跑了,拦都拦不住。”
老头就不明白了,现在的老板都怎么了。人家辛辛苦苦给你干活,怎么就不能爽快点给钱呢?他心里这样嘀咕,但嘴上还是说:“别急,再等等吧,人家有钱了总会给你。”
“明年不干了。钱都拿不到,干个鬼啊干。”杨俊熙说。
“别让我在街上看到这个死变态。”杨俊熙又说。
他看了一下手机,跟老头说,车子没到,要吃了晚饭才能到。眼见着晚饭时间越来越近,老头就说:“我们坐客车去吧。”
他现在也不想坐轿车了。到了晚饭时间,儿子和儿媳妇会等他回家吃饭,他要是没有按时回家,他们肯定要到浮丘公园找他的。到时候,他们就会拦住他,不让他去看戏了。
“坐什么客车呀。轿车就来了,还有二十分钟。”杨俊熙说。二十分钟刚好吃个晚饭。
见老头还有坐大巴的意思,杨俊熙就说,轿车比大巴便宜,大巴一个人要二十五块,轿车才二十块。两个人,整整便宜了十块呢。杨俊熙还描述了十块钱的用处,他说,十块都能吃两个鸭头了。又能坐得舒服,又能赚两个鸭头吃,这便宜谁不捡呢?老头就不说坐大巴了。
这时候五点多。晚风呜呜吹着,天上都是云,暗沉沉的。老头和孙子在街边粉皮店吃晚饭。老头吃的是本地出产的粉皮面,很软,很容易下肚也容易消化,孙子吃的是一种很硬的粗米面,还要了一个鸭头和一张豆皮。临了,孙子说口袋里没零钱,老头只好替孙子和自己付了钱。
杨俊熙还说:“老头,反正你的钱是国家发的,不花白不花。”
老头就懒得跟他废话。知道什么呀?国家发的钱就不花白不花了,那你的钱还是老板发的,咋不花掉呢?想归想,但想到孙子干了活,到年底了还没拿到钱,老头就没忍心说他了。
“老头,你那是天下掉下来的,不用花力气。我的钱,那是我的血汗钱,而且还被人拖欠。再说了,我都请你看戏了,你请我吃顿饭怎么了?你怎么这么抠门呢!”杨俊熙说。离了家门,杨俊熙不自觉就说上了普通话。他嬉皮笑脸。
说到戏票,杨俊熙又有气了。他辛辛苦苦为他干半年,巴望着年底发点红包什么的,结果呢,这个死变态老板直接用戏票代替年底红包了。关键戏票还卖不出去,别说卖三百六十块钱了,他卖一百都没人要啊,不像人家抽到萧敬腾演唱会门票的,美女小同事一下就买走了。
“老头,你说我怎么就存不住钱呢?”孙子说。
他要存得住钱才见鬼了。老头听儿媳妇说的,孙子会抽烟会打游戏,抽烟要钞票他知道的,但儿媳妇说打游戏更花钱。杨俊熙会把钱花到游戏里去,这都什么东西啊,玩游戏还要钱了?老头就不明白了,钞票怎么就能变到电脑游戏里去呢?
对于这一种花钞票的方法,老头倒也不是没探究过。不过孙子讲了几句,他听不懂,孙子就不耐烦再讲了。他也就只好继续存着疑问了。孙子说,玩游戏不仅要钱,还能赚钱,现在玩游戏也是一种工作,有些玩得好的,不仅赚了钱还为国争光。
老头就死都不信了。骗鬼去吧!
“老头,你说别人也是打游戏,还抽烟喝酒带泡妞,怎么兜里还是那么有钱呢?他们哪来的这么多钱呢?”杨俊熙说。
老头也迷惑起来。他也不明白,怎么有些人就这么有钞票呢?他代了几年课,后来运气好,赶上了政策,给他发了退休金。他也算是吃国家粮的人了,可跟那些整天闲着跳广场舞的小老太太相比,可真是个穷人啊,人家动不动房子三四套的,都哪来的?
“老头,嘿,老头。想小老太太了?”杨俊熙笑他。
“老头,时代不一样了。”杨俊熙说,“现在只要有钱,没什么干不了的。你就在这等着,一会就有人开轿车来接你。”
果然,话音刚落呢,杨俊熙就在那接电话,告诉司机他们在的地方了。一个跟孙子年纪差不多的人,下车扶着老头坐到了后座。老头感觉到一下子就陷进去了,他不大敢动弹,只好用手紧紧抓住唱戏机。他想开唱戏机,听一段,但又不敢。
在老头的印象里,轿车以前可是大领导才能坐的车,可现在满大街都是。虽说满大街都是,但老头没坐过,他还是觉得这是个高级的东西。在这么高级的轿车里开这么个老掉牙的唱戏机,会带累着孙子被年轻人笑话的。
他只好抚摸着唱戏机,劝老伙伴说,你就歇歇吧,这地方唱不得,等回了家,我再让你唱个三天三夜。
老头从后座打量起年轻人。这年轻人是孙子的朋友吗?像,又不像。是朋友吧,怎么孙子还说车费要二十块呢,这朋友也小气了,不就是顺带去一下去市区么,怎么还收钞票呢?要是他开车,他是决不收朋友钞票的。若说不是朋友吧,这年轻人刚刚又特别小心地扶他坐下,年轻人还用手在车门框上挡着,生怕他撞了头。儿子都没这样细心的。
车子开出好远了,老头还在琢磨年轻人和杨俊熙的关系。杨俊熙怎么就不能出息点呢?看看人家,这么点年纪就买轿车了,得要好几十万吧。哪来这么多钞票呢?老头把自己的疑惑又在心里头转了一遍。孙子若是不打游戏、不抽烟、不烫头发,不要一天到晚想着换一份能赚大钱的活,就老老实实学个剃头之类手艺,得多赚多少钞票呢。再怎么发展,人总要剃头的吧。不过话说回来,老头又想,指不定这年轻人的爷爷和老爸本来就有钞票呢。
“给你爸打个电话,告诉他一下,我不回去吃晚饭了。”老头说。他这时候想起来,可以告诉儿子一声自己的去向了。反正他一马离了西凉界,儿子要追也来不及的了。
“我不打,打了就是找骂。要打你自己打。”杨俊熙说。他把手机交给老头。
老头想想也是。他也起了一点顽皮的心,干脆不打了。
本来老头自己是有一部老人手机的,后来他觉得带着手机挺烦的。比如说他在公园里晃悠着,冷不丁儿子就打电话来了,叫赶紧回家吃饭。他接了电话,就得回家,回了家,到了饭桌上,他们夫妻俩就开始说杨俊熙了。老头觉得烦,他就乐意在公园里晃着,不乐意回家吃饭。他假称自己年纪大了,手机用不来。出门不带手机后,他感到一身轻松了。
“等下我还要去接一个人。我们四个人都去大剧院。”年轻人说。
老头这时候大概有点明白了。原来他们现在是在拼车去大剧院。这跟坐大巴是一个道理,人多了大家就统一去车站坐大巴,人少了就坐轿车。那么年轻人就是一个开车人,这车也可能不是他的。想到这里,老头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他又想到,这其实也挺好的,会开车的人都去开车,就可以多赚一点钞票了。他另一面又为车站担心起来,大家都去开小轿车坐小轿车了,那大客车会不会就没客人了呢?
年轻人在车头摸了一会儿,便有声音跑了出来——
本宫,四郎延辉,乃大宋磁州人氏。父讳继业,人称金刀令公,我母佘氏太君,生我兄妹七男二女。只因十五年前,沙滩赴会,只杀得我杨家东逃西散……
巧了。原来年轻人也喜欢听戏,这真是好得很。老头觉得自己坐轿车,真是没有錯,还额外免费多听了一回。
第四个乘客上车了。出乎意料,竟是一个白脸黄发的老外,年纪约二十五六,或者更小一些。外国人的真实年纪,不太好分辨出来。
老外上了车,坐在副驾位置。老头能感觉到连孙子也惊了一下。杨俊熙有点拘谨的样子。小小县城,怎么会来一个小老外呢?虽说现在老外来旅游的也多了,老头也远远看过几次老外,听他们哇啦哇啦说过话,但离这么近,而且还同坐一辆车,还是头一回。
“你们好,都去大剧院吗?”老外说。
咦,还会说普通话呢。老头对这个老外就多了一点好感。往日里大伙聚在一处闲谈,说外国人时,总一致认为外国人笨——证据确凿,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只会呜啦呜啦。顺着这一点好感,老头多看了几眼老外,这人长得倒也顺眼,不是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外国人。他看起来皮肤白,但又没那么白,眼睛也好看,头发是偏黑那种黄。总之,虽然比起不染发的孙子来丑了点,但马马虎虎也就这样了。
“噎死。”杨俊熙说。老头想,孙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呢,一上来就说人家噎死。他听到孙子又结结巴巴说了几个外国词,才醒悟这孙子原来在说英语呢。
老外回过头,冲杨俊熙一笑,说:“我听得懂中国话。我爸爸是中国人。”
老头一想,好,原来是这么回事。中国男人在外头娶老婆了,就好比杨四郎娶了铁镜公主,宋辽两家结亲呢。他们生个小娃娃,所以这小伙子就比那些老外要顺眼一些。是这个原因,老头想。
这小伙子长得斯文,话却多,又说:“我妈妈叫麦娜,我爸爸姓蓝,所以我叫麦格蓝。你们呢?”
“伊万卡。”杨俊熙报上自己英文名的中译名。嚯,孙子,一万卡,什么时候你卡里才有一万块钱哟。
开车的司机也报了名号,叫作李朝阳。老头也想报上自己的大名杨勤俭,但三个小伙子聊得飞快,根本没问他,他就只好把话吞回到了肚子里。一个叫李朝阳,一个叫麦什么蓝,孙子叫一万卡,老头心里嘀咕现在的人名字真是怪,一个个的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像杨勤俭、杨节约、杨发财之类的多好听。
那边厢,在麦格蓝的带动下,车里的气氛活络了不少。三个小伙子在那聊个不停,有些老头子听得懂,有些老头子就不大懂了,云里雾里,好在老头也不太愿意管这些。谁管呐!能准时到达大剧院,看上一场戏就好了。这可是大地方来的专业戏班,演出肯定没的说。他眼睛一点也不花,几米外的蚊子都看得清清楚楚。等开了场,他还要仔细看看,把看到的精彩都记住了,明后天到公园里,也能给人讲讲。
别人听了他的讲,肯定得说:“杨老师,你可真快活哦。三百六十块钱的票,就是不一样。”
这么想,他就觉得钱花得值。平日里,老头除了在家里看电视里演戏外,看戏只有看花鼓戏。鹤墟人把看戏叫看生戏,生戏生戏,就是活着的戏。别管是花鼓戏、菇民戏还是别的什么戏,演员抹了脸,穿了花花绿绿的衣服,锣鼓咚咚咚敲起来,唢呐呜啦啦叫着,那刘海哇,八仙哇,何文秀哇,一个个都活了。老头年轻时候也唱过生戏,在本地的花鼓戏班里演过花鼓旦,依戏行的话叫作旦角。那时节哟,戏班子走村入户,走到哪儿演到哪儿。住宿更是不用愁的事,农村有说法,谁家住着花鼓旦,谁家猪就养得壮。
花鼓旦和猪有什么关系呢?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这么一问,反正把花鼓旦拉往自己家来住宿就对了。那年代,没有什么电视啊,手机啊的,花鼓戏班就是快活的神仙,他们走到哪里,快活就跟到哪里。当然,也有一些戏是哭戏,他们演得活灵活现,女人们就跟着抹眼泪。但演出结束,大家从戏里出来了,想想为着一出戏他们竟哭了,就又快活起来了。戏是叫人快活的宝贝。
他还教小时候的杨俊熙唱呢,杨俊熙细皮白脸,声音柔柔的,爷孙俩越唱越快活。后来杨俊熙怕羞,不唱了。现在杨俊熙知道带他去看戏了。
一阵笑声把老头从演戏看戏的快活里拉了出来。几个年轻人不知道在那聊什么,快活极了。
李朝阳在说话。他说,你们就猜吧,根本猜不着,真是太巧妙了。他叫人猜,却不让人猜,就自己揭谜底了。李朝阳说:“她就是我要找的赵羚。”
这都什么呀?赵羚是谁?讲到哪出了?老头有点后悔刚刚没仔细听,半路才听,前面半截可就不了解了。
“我赶紧介绍自己。”李朝阳说。
哦,讲他找老婆的事。老头自己概括。这挺好的,让杨俊熙这个没出息的也听听,人家是怎么找老婆的,他也得学着点,赶紧地找一个老婆。
“你们很难想象,当时的我,其实对戏曲没兴趣,对加入戏曲社更没兴趣。”李朝阳对麦格蓝说,“当时我哪里管这些啊,我就想着,就是她了。我要找的人,就是她了。但我也不能凭空就跟人家表白吧,我就决定先加入戏曲社,我就潜伏在那里。我是猎人啊,我还得等机会,拿下这头小羚羊。”
“拣重点的说。”杨俊熙说,“说点劲爆的,让我们麦格蓝开开眼。”
“能不能不要这么庸俗?”麦格蓝说,“我特别理解你。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怎么样,后来呢?”
李朝阳正待说话,杨俊熙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老头,你儿子来电话了。”杨俊熙说着,按了接听键,把电话塞到老头手里。
“是你爸,又不是我爸,我不接。”老头说。但他还是把电话放到了耳边,接了。
对老头擅自做主,也不先说一声就跟着孙子出门,儿子在电话里好一通说。他说,他一个老人家,做事也没谱,出外都不说一声,害得他们在家里等他吃饭。
“等到天都黑了,还不见你回来。我就心慌慌赶到公园,才知道你做的这把戏。”儿子说。
老头自知理亏,不好说他故意不给儿子打电话,只好一个劲说临时起意,还没来得及跟他讲。
儿子显然不满他这套说辞,在电话里,他用“癫了”来形容老头,用“作恶”形容杨俊熙,用“真没路”来形容万一老头有个好歹他的无助和绝望。末了,他叫老头把电话给杨俊熙。
“求你修修福,别把老头子卖了。”儿子说。
杨俊熙就不爱听了,狠狠挂了电话。
“老头,你听听你儿子讲的都叫什么话。”杨俊熙对老头说,“我倒是想把你賣了,有人买你吗?”
“什么叫修修福?哦,我带老头去看个戏,倒是作恶了。像他这样只让老头待在家里,倒是修福了。真没路哦,好心没好报。他就是担心我把老头卖了,我也卖不掉啊。”杨俊熙好一顿抱怨,好像要李朝阳和麦格蓝替他主持公道似的。
车的音响里,铁镜公主唱:“您说出来,大小拿个主意也好呀!”
麦格蓝把声音调低了一些。经此一事,李朝阳和麦格蓝好像醒悟到了刚刚自己冷落了老头。麦格蓝就扭头盯着老头看了一会儿,李朝阳则说:“现在社会上,对老人家的孝敬,能注重到精神层面的,真不多哦。”
这话说得杨俊熙就高兴起来。他就说:“对啊,像他儿子那样的,就是给钱、给东西,根本就不管老头要什么。老头缺钱吗?老头不缺钱。老头就缺精神生活,他爱看戏,你就带他去看吧。你看看老头手里那宝贝,我在地摊上买的,花了二十块钱,老头听了六年了。”
“是这样的,老人家有时候不在乎东西贵不贵。就像我奶奶,我从意大利给她带了一双皮鞋,她听人说,意大利皮鞋好,就高兴了,天天穿着。其实呢,那也就是我从塔兰托街头随便买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麦格蓝说。
“我说孙子,你半个老外,怎么会喜欢听京剧的?那东西咿咿呀呀的,你听得懂吗?”杨俊熙说。年轻人熟得快,没有拘束。杨俊熙叫麦格蓝孙子,他却也不恼。对这一点,老头倒有点佩服麦格蓝他们这些小年轻。要是自己年轻时候,有人要是叫他一声孙子,他们非得打一架不可。
“我倒不是很喜欢。我爸爸喜欢。”麦格蓝说。
“华人华侨,喜欢这些传统东西,也在情理之中。”李朝阳说,“我倒是想听听你们在外国的故事。”
“其实也没什么。”麦格蓝说,“我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中国。我大概有三年多没见到我爸爸了。”
三年,可真够久的。这小年轻都不想家吗?老头看了一眼杨俊熙。杨俊熙就做不到三年不回家,他外出打工,干了几个月就受不了了,又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