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反思与救赎
2024-04-30王雷
王雷
1967年,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在《阿斯彭》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日后引起极大争议的论文——《作者之死》,认为“读者的诞生必须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罗兰·巴特提出的“作者之死”是语言论转向的一个关键性问题。语言是文本的主要构成物,也只有在语言的空间范围中,主体才能够得以彰显。而语言在承担着宏大叙事的过程中,是否有另一种意义上的主体显现呢?诗歌作为情感主体表达思绪的一个重要表现方式,必然会提供一条策略性的道路,尤其是在宏大叙事成为主流的时代,个体情绪在诗歌的张扬下,或许有着另一种意义空间。进入到当代中国的语境中,中国学界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提出了主体性问题,也就是对于个人主体的再发现。忧郁、反思、救赎、沉默、死亡、新生等个人主体性的情感特征,在诗歌与艺术的语言氛围中,也许能够得到一种本质力量的主体性显现,从而形成一种憧憬性的希望式权利。
如果从诗歌的角度来理解主体性的消减的话,张新泉的诗其实一直有一种特别的力量。一方面,他始终以一种平民的气质进行诗歌创作,不断熔铸其间的是对于生活与生命的细致考察与思索;另一方面,是个人主体的价值体现,熔铸宇宙万物的同时,又将其归纳为自我的成长。张新泉在忧郁中反思历史的困境,从而以一种弥赛亚式的救赎力量完成主体的复现,保持他对于诗歌的忠诚以及对未来的希望。
一 忧郁的空间或想象
忧郁是一种不同于抑郁的自我唤醒的情感体验。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认为,抑郁是“那种去掉了忧郁魅力的忧郁——这种魅力便是生机和冲动”,从而对忧郁和抑郁进行了明确的区别。在张新泉的诗中,这种忧郁魅力随处可见。一方面,由于个人经历所带来的情感的直观表白,从而形成张新泉诗歌一贯的忧郁诗风,并且在情感背后渗透着个人思绪的游历,尤其是在经历了岁月的洗礼之后的一种独有的情感表征。另一方面,因为诗人长期浸淫在民間文化的氛围之中,在地性的独特感受使他得以体会真正的民间精神,从而对这一精神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愁绪,形成张新泉诗歌的忧郁氛围。
张新泉诗中的忧郁结合了其独特的在地性体验,也就是特有的民间关怀。民间组成了张新泉的诗歌世界,故而他在自己的诗歌世界中宣泄着生命的关怀。如《在人间》中,“红尘中,我是个冷暖知足的人/与爆竹同时咳嗽/有瀑布在旁,绝不下雨/已经约好一根竹笋/将来做我的墓碑/它在土里生,我在人间老/它不从坟前拱出来/我不咽气”。土中生长的竹笋成了诗人提前约定好的墓碑,纵使有些许的豁达,却依旧期待着它在土里的岁月;不服老的情绪虽弥漫其间,但也是对于老之将至的感慨。在死亡面前,诗人自以为的乐观依旧无法避免隐隐作痛的死亡带来的苦楚,忧郁成为一种宣泄的渠道,在无边界的目的地中肆意畅享民间的寂寥。
在想象的世界中情感成为具象化的表达,但其背后依旧渗透着虚拟的现实。在张新泉笔下,外界成了忧郁主体确认的一个过程,也就是说,透过忧郁传达外界声音的同时,亦是自我意识的呈现,并在呈现之中获得一种治愈。个人的忧郁却恰如一场春雨,浇灌着干涸的世界。诗人重新孕育起生命的种子,在不断背弃语言的框定中,沉思着世间的苦难。正如本雅明所言,“忧郁背叛了世界是为了求知,但是它持久的沉迷也将无生命体纳入了沉思中,以拯救这些物体”。或许诗歌就是一场拯救的游戏,倾诉语言空白的同时聚集关怀的影子,使得一切有了温暖的归依。在张新泉的诗中,一切想象都是有迹可循的生命表征,如《无题》中,“大海是一箱盐水加无数游鱼/太空是刺耳的啸音倒悬的闷罐”;再如《唤鸭的母亲》中,“星子就在她的唤声中/晶莹、稠密起来/模糊的池水、堰塘/渐渐蓝成明镜”。当想象的世界进入旷远的天空时,寂寥的生命也顿时丰富与充盈起来,在唤醒对于未来世界的想象的同时,又突然坠入彼岸的空幻,陷入意境悠远的忧郁中。个人的声音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尽情喧闹,而真切性让一切都有了归路。
二 世俗的在场与反思
世俗代表着一种姿态,或者说一种态度,强调对于日常的关注以及平民化的书写策略。张新泉的诗充满着对于世俗的张扬,也就是极其强调世俗的感召力,尤其在其独特的诗学想象中,世俗在文本的构思之下成为一种强大的感召力量。这种感召力,一方面,是民间和生活现实等真实经验的自主写照;另一方面,是个人情感的直接宣泄引起的生命形态的韵动,是一种独特的记忆式的书写。进一步分析,张新泉是将诗情融入世俗叙事中,用诗作中渗透的诗性思维来构建其诗歌独特的修辞方式,从而挖掘记忆与现实碰撞中产生的情感体验。
在世俗的诱惑下,张新泉毫不犹豫地展示着自己的日常生活经验。比如在《免费磨刀》中,“怀揣刨笔刀的小伟/手上的冻疮即将盛开/值勤的保安双拳上挺/伸了一个锋利的懒腰”。诗中讲述物管人员为业主提供磨刀业务,而王屠户、蒋剃头、朱幺娘、游大嫂等人物的出现又产生了一种戏剧化的审美效果,成为世俗的一种在场反应,洋溢着强烈的生活气息。在诗人细致的观察中,世俗成为神圣的伦理叙述,显示出诗人对于平民百姓的独特关怀。当然,这种关怀仅仅停留在主体性等方面,而不涉及具体的介入性考虑。
对于世俗的强调并不意味着审美经验的背离。因为审美经验是对不确定性的关注,它意味着一个人对其时间性和空间性的置身性意识,也就是说,一个人对其在场性的觉悟。当个人的主体性遭到威胁时,所谓的在场性也就自然成为威胁之物的附庸,此时的审美经验只是一种单纯的摇旗呐喊式的助威。对于张新泉来说,这种在场性始终存在于他的诗歌创作中。因为他融入了自己的审美考量,将传统的中国式的抒情诗性思维转变为现代性的客观观察,并融入创作的诗歌中去。
张新泉对于世俗的关注以及自身在场性的强调只是一个侧面,其间隐藏着诗人的自我反思精神。因为世俗终究只是在经验激发下的一种策略型手段,是马克思·韦伯说的“把魔力从世界中排除出去”,对“文化、宗教中一切诉诸感官和情感的成分都采取彻底否定的态度”。张新泉在诗中描绘世俗世界的同时,却将诉诸感官和情感的成分都保留了下来。之所以能够形成这样的叙述方式,很大程度上在于当诗人观察到事物或者说事件本身时,是通过诗歌进行一种反思性的书写,以抵抗尘世的喧扰,从而强调一种对话性的互文关系。历史在不断的演进中离生命愈发遥远,我们需要不断地思考与反思生命的状态,而诗歌恰恰提供了一种走进生命的方式。
三 自我的救赎与寻找
主体的发现与书写是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对于诗人来说,写作本身即意味着强化与世界的联系,并且在这一联系的发展之中掌握自我的主体性脉络,从而将自身的命运融入整体性中。对于张新泉来说,写作不仅仅是发现,更是在发现之中进行一种自我的救赎。而民间事物成为他寻找的方向,在反复的尝试中,诗人不断地走向民间、走向生活和走向自我。
一旦救赎成为一种需求,便意味着创伤的存在。张新泉在《带伤的人》中写道,“带伤的人/在回忆里摸索/他要寻找的药方/是几位早年的知己/和一盏/儿时的灯”。年龄的增长给人带来无尽的苦恼,创伤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反复与被修改,使岁月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之殇。张新泉将一切放入到成长的语境中去,这也意味着只有在同一语境之下,我们才能明白其内在含义。诗歌是虚构,在虚构中又与现实有着密切联系,而现实只有依赖诗人的主体性阐释才能明晰其间渗透的生命真实。
也正是在这种生命困境中,张新泉俯身向民间寻找解救途径。民间事物成了他的精神象征,在无尽的追逐中“向民间的事物俯首/亲近并珍惜他们/我的诗啊,你要终生/与之为伍”(《民间事物》)。在不断的搜寻中,是民间给予了他强大的生命力,使其能够在创伤的阴影之下获取新生的救赎力量。民间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可以指与“庙堂之上”相对的概念范畴,也可以认为是与“阳春白雪”不同的文化资源,但毫无疑问,民间本身即体现着一种深入基层的在场性概念,是经由主体性的自主感知所形成的独特的审美经验,体现着原初的生命形态,也是形形色色的个体生命所展现的生存状态。当民间成为诗人的精神寄托,生命与自然便共同形成了独特的民间资源,从而造就了张新泉笔下的诗意空间,成为其展示平台,在诗歌中不断地书写着关于天空、关于星辰、关于宇宙万物的一切。
对于诗人来说,世界一片荒芜,在观看中,诗人如果放弃了怒骂的权利,只能在一遍遍的申诉中寄希望于自然的洗涤;如果思绪仍在不断地蔓延,真善美就会转化为自然万物并冲击人类的悲悯,在诗歌的净土中,一切都会得到净化,抑或经由诗人的抚慰给予我们明亮的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永存,如果诗人依旧在不断地寻找着救赎之路,跌入大地的尘埃中时,就会生出绿色的嫩芽。
当我们重新回归到“作者之死”之时,似乎一切都丧失掉了谈论的意义。因为“作者的消灭,不仅仅是历史事实或写作行动;它还完全改变着现代文本,或者也可以说,从今以后用这样一种方式构成文本或阅读文本,使作者在其过程的所有层次上都不存在”。对于诗歌来说,语言的力量始终在不断地蔓延、弥散,其本身会以独特的形式记录着生命的原始状态。“断竹,续竹,飞土,逐宍”的古老诗歌依旧鲜明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无论作者存在与否,始终有一个主体在主导着诗歌情感的导向。而我们只需要领略其间渗透的生命意识,不至于坠入现代化的陷阱中去便已足矣。
反思能使我们不至于坠入语言的旋涡中,然而沉默终究会造成现实的割裂;忧郁犹如影子般步步紧逼,但有影子也就意味着太阳的到来。张新泉在俯首民间的同时,亦是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只有不断地徘徊在人群中才會获得情感上的依托。也许主体会不断地被隐藏,但是依旧有部分存在会进行生命的突破,见证时代并体验着历史。也许张新泉的诗会给予我们一种新的理解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