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颗星告解
2024-04-30段盛雅
段盛雅
在一颗小星星下
[波兰]辛波斯卡
我为把偶然称为必然而向它道歉。
万一我错了,我就向必然道歉。
请别生气,幸福,如果我将你占为己有。
死者,但愿你容忍这一切,我的记忆正在枯萎。
每一秒钟我都忽视了整个世界,于是,我向时间道歉。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向旧爱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将鲜花带回家。
原谅我,外露的伤口,原谅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渊里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点我仍在熟睡,为此我向等候在火车站的人道歉。
宽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宽恕我一再地大笑。
宽恕我,沙漠,宽恕我未能及时带来一匙清水。
还有你,猎鹰,这些年你依然如故,在同一个笼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处,
原谅我,即使你已变成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条腿而向被砍倒的树木道歉。
我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真理,请不要太在意我。
尊严,请对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摆上偶然的针线。
灵魂,请别指责我偶尔才拥有你。
我向万物道歉,我不能同时到达每一个地方。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变得公正,
因为,我是我自己的障碍。
言语,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
又竭尽全力让它们变得轻盈。
(胡桑 译)
——选自辛波斯卡《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38页。
《在一颗小星星下》收录于辛波斯卡1972年出版的诗集《可能》,是诗人最为人熟知的作品之一。这一时期辛波斯卡的创作日臻成熟,对微小事物的关注、对细腻感受的体察、对历史政治的省思与广阔无尽的世界愈发深刻地彼此映照,召唤出对人之存在严肃且温柔的思考。
该诗题目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诗人不说星空广阔、星光璀璨,星星亦没有名字,宇宙中的两个存在者就这样平常地相遇了。整首诗伴随着“我道歉”的整齐句式徐徐展开,从一个概念跳跃到另一个概念,一件事物跳跃到另一件事物,诗人将这一连串对象拟人化,诉说着自己的歉意。开篇首先为混淆偶然与必然道歉,人类有限的认知在变动不居的世界面前无能为力,只能如俄狄浦斯一般在必然和偶然的谜题中徘徊,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境况。在这样的境况中,幸福既非恒久,也非人人皆可享有。诗人让幸福“请别生气”,俏皮的表述中既有酸涩,也带着一丝对人常常妄自尊大的自嘲。同样令人无能为力的还有死亡、时间和爱,这些命题贯穿人短促的一生,与它们的每一次相遇都揭示着人总是不断失去的渺小本质。
接下来是一组与战争相关的意象,战争与鲜花、敞开的伤口与细小的划伤、小步舞曲与深渊的呼喊,用剪接紧密的蒙太奇手法将惨烈的战争与安恬的日常并置,把远方的战争拉近到眼前。这首诗不直接以战争为主题,但战争显然是其中的重要意象。辛波斯卡是战争中长大成年的一代,直接写作战争的作品不多,但这个主题在她的诗人生涯中一直或隐或现地辐射出能量。辛波斯卡最早的一篇诗作《溺死者》,“而大战也不特殊,/该隐和亚伯一开始就这么做了……/所有的人——只要活着,/就会争战,现在他们还在这么做”,即是其1942年写下的即兴之作。辛波斯卡本人或许曾在任职铁路部门期间目睹过犹太人被德军送往集中营,并根据这段经历写下诗歌《然而》,“在密封的箱型车里,/名字们旅行过大地”,平静的语气里恐怖在回荡。因此,《在一颗小星星下》中,当诗人紧接着战争意象写下“今天,清晨五点我仍在熟睡,为此我向等候在火车站的人道歉”时,这句话也有了双重的意义。若等车的只是普通乘客,诗人对稀松平常的情景致歉与因战争而燃起的良知的不安便形成一种轻与重的张力,凸显出个体处境之间的差异是如此普遍和无奈;如果联系到辛波斯卡对犹太人被送往集中营的书写,那么诗里的乘客即将驶向的应是无尽的恐怖。无论对这句诗作何种解释,绝望的情感都已经显现。当雄鹰被制成标本,树木被制成桌子,诗人痛惜它们和战争中的人一样,被夺走自由和生命,成为器物,或干脆湮灭。
黑色的战争已经彻底戳破了人的幻梦,从“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开始,诗人的告解便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对一系列人类能追求的最高贵、最庄严的对象发出由衷的祈愿,在它们面前谦卑地坦诚自己的无知和无能,进一步看清人的真实处境。诗人对这一切常怀歉意,因为“我是我自己的障碍”,生而为人的渺小无法逾越界限并照拂整个世界。即便如此,这首诗在沉重与庄严中仍传递给读者一丝温柔的抚慰。因为这一刻,渺小的人与小小的星星互相照耀,人在这无声的诉说中充分体认了自己的渺小,谦卑且平等地与世界共处。在诗的结尾两句,诗人不再代表世人言说,而是将话题转移到诗人的自省上,躬身向言语致歉,言语神圣且沉重。词句经诗人之口流淌,但却不为诗人所有。在这无尽的世界里,人类虽面向深渊,但也不乏平凡的奇迹;诗歌虽意犹末尽,但诗意仍闪耀如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