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跨界出圈及其他
2024-04-30赵卫峰
赵卫峰
一
自有诗以来,就有了跨界及出圈这类行为艺术。如《诗经》诞生之初,便是一种可诵可读、可歌可唱亦可奏可舞的合体及跨界文本集萃。一代人有一代之文学,以诗为核的中国古典文学递进的每一次腾挪,均可理解为合体兼容与跨界破圈的复合,其既是文学在雅俗互补进程中扩容塑形的阶段结果,也是溢出庙堂的诗文化之群众性与娱乐性的普及要求。对于当代诗歌而言,跨界与出圈通常被归为传播范畴,多指相关诗歌文化信息的一种动态形式,即有别于传统写作方式、阅读方式和传播方式的诗歌活动,都可视为跨界及出圈实践。“跨界”偏于信息动态的发生,“出圈”则更多是文体文本传递之意,各有侧重又交织合一。
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诗歌文化受到传媒新生事物网络的牵动,往昔的传播交流瓶颈得以快速突破,成千上万的诗歌论坛及相关的QQ、博客、微博及各类手机客户端蜂拥而至。数字技术的便捷性极大地唤醒并推动了诗歌文化的普及,诗歌传播的方式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新变化。如传统期刊纷纷扩版,或开办下半月刊,或变更为旬刊,甚至开办相关网络诗歌栏目,相关的线上线下活动越来越多,面向网络的专题诗、书纷纷出版。在传播方式及影响力扩大的同时,民办诗歌报刊则逐步走向式微。
近十年来,经过各种平台的传播体验后的诗歌文本显得更加从容,但随着诗歌网站及论坛的逐渐落寞,回过神来的刊物开始“重整山河”。如开展编辑直播和诗歌的融媒化录制等,“体制”的力量重新伸展,大众对于诗歌文化的跨媒介生态也逐渐适应和依赖。新阶段的归整及分流现象异常明显,从微博、微信、抖音、B站及各种新媒体可见,诗歌文化的传播大抵是由点到面的递进,从纸版读物到电子读物,从默读静览到不断与视听科技联姻,形式的改变有效地呈现了多彩诗意和可观的音韵时光。
让不同领域、不同种属的事物相融,获得新鲜灵感与意外感受的跨界与出圈,对诗歌过去的传播模式既是一种冲击,也是一种提醒。此外,出圈之说也很形象,此圈扣彼圈,大圈套小圈,新圈融旧圈,环环相扣,循环而生,诗意日渐从书面铺展到多维度领域,诗歌文化的虚拟传播及实际交流的局限性也得到极大改善。传播的变化或隐或显地体现在诗歌向往的趋势上,诸如诗界对外界的向往和介入、人与诗的沟通欲望与情感抒发需要。
作为真善美的重要精神载体,诗歌的诉求及实现的可能自古以来便与传播接受状态息息相关。进入网络时代后,各种数字化技术及工具的合力使诗歌创作、传播交流及评判接受不断被传播方式改造,诗歌文化的种种基因性特征也潜移默化地发生渐变,由此,大众接受层面的诗歌意识得到了更新和提升。在这一过程中,一些跨界现象也随之产生或更新。如社会及个人资本的介入,经济搭台与诗歌营销意识的确立。现阶段由于文体的限制,诗并不像小说那样便于与国产影视与戏剧汇合,但局部尝试仍然可行。2015年前后,《路边野餐》《摇摇晃晃的人间》《长江图》等电影的面世,体现了诗歌的“视听”与影视的“诗意诗化”的良缘可能;2023年,电影《满江红》勾起了人们对经典诗词的怀念,电视剧《漫长的季节》里的诗作被广大网友截图或动画整合演绎,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与《长安三万里》亦穿插多首诗作,并分别荣获金鸡奖最佳编剧奖、金鸡奖最佳美术片奖,这些案例对于诗歌文化艺术加工及合体跨界无疑有着重大启示。
總体上看,跨界与出圈的诗歌文化能更多地与日常俗世交接,并以多样形式更广泛地与生活对接,构成新时代诗歌运动的多维景象。这是一种进步。具体到诗歌现场则显出诗歌的多向选择,比如相对专业的诗人与媒介向大众推介诗歌的同时,大众介入、参与和互动也在进行。互动性对于诗歌其实始终重要,这不仅意味着诗歌传播至少在表面上已达到共享与分享的程度,整体诗教程度、群众精神文化也获得相应提升,更体现了某种“诗歌民主”的存在:即新时代诗歌文化建设的推广、改良、启迪功能是共同合力与集体努力的结果,而非由相对少数的写作者主观和单方面传达来完成的。
二
当跨界与出圈被理所当然地认可和普遍运用时,某些“古已有之”的诗歌功能及诗歌精神便重新得到认识刷新。诗歌精神常被视为不近人情和不随俗,其实不然,本身宽泛而中性的诗歌精神也包括种种游戏性与娱乐性,以及真实与善意,适用性与实用性。跨界与出圈的另一种意思正是宽容,让可能被遮蔽的文化要素浮现,审美区隔的初步解决得以实现。
游戏性、娱乐性及消费性确实也在考量着诗歌跨界与出圈的非诗化意外。比如,与诗相关的诸多社会现象会发生不良偏移;比如,因跨界或出圈的前因后果不一,在这过程中若有意识形态、文化娱乐以及时尚、商业等方面的需要,诗歌的质量及相关的写作问题就会被暂时空置。此外,对外拓疆的诗歌文体常会被动依赖于其他学科、技术、行业和环境,周旋于社会效益、娱乐享受功能及经济效益层面。实践中如何使作为文学文本的诗歌不仅仅是工具,更是值得进一步思考的。诗歌拓疆秀肌的同时,是否也面临着被其他类型文学作品侵略与分割?亦如当诗歌的形式从歌咏转变为以文学为主时,便与乐感及听觉有所距离,而在文学性方面另有作为,但当诗歌被当代可视媒体倾轧后,诗歌的文学性就变得多少有些吊诡。诗歌破圈发声,跨界出声,通常以传播为尺度,但是传播其实只是诗界与外界的联系渠道之一而已。
以传播为绳,视流量为王,焦虑情绪的沿袭或是一种原因。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社会变革和文化转型的新环境中,文学相对边缘化,这一事实的发生恰好紧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所谓的文学黄金期,其时文学群体性失重感及焦虑感不言而喻。随后紧接着世纪之交的网络传播,几乎以颠覆及裹挟之势让文学及诗歌接着又失重一回。不同程度的危机感与焦虑感人皆有之,正如通过传播获得社会影响的欲望无可厚非,但如何张弛有度地收放,这也是诗人应着重考虑的关健问题。
我们不能否认新的网络传播方式会导致诗歌观念及写作的变化,然笼统观之,我们是在用新的传播工具和方法搭载一种相对古老的文化(传统)。当我们提及与诗歌关联的新媒体,大意是指传播手段及相关技术的翻新,并非诗歌创作本身的“新”。网络传播的低成本、低限制确实可以取得可观的诗歌文化普及作用,但它无关写作自身应有的高要求,跨界出圈的招引只会让诗歌文本趋于浮躁和保守,并无创新。虽然跨界出圈是利用诗歌本身具有的好玩、有趣、怡情等消费娱乐因素,但如何更好地让诗寓教于乐,使技术与文化共进,多种效益共赢,这也是诗歌跨界传播不可忽略的地方。
从传统的印刷时代到网络信息时代,又从在线阅读、移动阅读到诗歌影视、诗剧朗诵……诗歌传播的跨界合力最终会带来什么,文化产业下的“传媒经济”与“精神产品”如何和谐,诗歌文本是否会从相对边缘的时空经由传播进入文化消费场域里的“工艺”范畴?这些变化及其结果仍有待观察。
随着跨界与出圈日渐常态化,一些曾经显得模糊的诗歌事实也渐呈从容面貌并被认同。如往昔诗歌的中心式职能被多种文化与文艺体裁分割,在日常审美的重要性序列里亦非前沿,“传播最大化”或非理想,能跨界出圈、有流量就是普及的认识不能一概而论,等等。换言之,普及并非完全褒义,并非诗歌成就的最高指标,写作的出发点可以是传播普及,但这是否是它可庆幸的归宿或目的?
三
另一个问题则是,诗人能否成为跨界出圈活动的主体?是与不是,其作用力都必然是双面甚至可能是对立的。作为符号,虽然赵丽华、余秀华、贾浅浅在传播视野或多或少有着异常意味,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三位有写作成绩的女性诗人激活并影响了新世纪以来的新诗创作。就“话题”而言,作为网络传播中的“活教材”,她们从不同角度提醒公众们“注意”何为诗?诗何为?以及原来这也是诗?诗也可以这样写?诸如此类的关注及置疑本身就具有促进意义。
当传播的视点由诗转至诗人,实则也使得公众或诗歌网民对诗歌文化有更多辨识与选择的可能。无论如何跨界出圈,终得有诗人参与,可以说,网络多媒体合作让中外经典诗歌有更多被传播的机会,海子与昌耀这些有诗歌史意义的逝者得以形式上的“复活”,也让近年来类似外卖诗人、矿工诗人、牧羊诗人、保安诗人、地质诗人等命名变得鲜活。命名是否科学暂且不论,他们的出现扩大了诗歌的影响范围,不只是针对外界,对诗歌内部其实也有着相当重要的破圈镜鉴作用。
诗人的出圈有偶然性,其实终是必然。如央视“中国诗词大会”里的诗人彭敏,若没有实力,众目睽睽之下怎能夺冠。当然,冒头的也并非都是名副其实的诗人,种种典礼活动中频频亮相的“著名”诗人也不一定是诗歌有效传播的真正担当者。诗人是什么人?应是什么人?这似乎是个常说常新的话题,每当提及,则又表明对一种古老文化传统的向往与仰望。诗歌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几乎是“真善美”的载体及象征,诗人也因此被赋予相应的角色与道德标准,在市场尚未“完全地”成为检验诗歌价值标准的当下,跨界与出圈的诗人尚需符合一些约定俗成的准则,如德艺双馨。正因主观和先在的接受惯性与对他者的认知偏差,近年来时常会产生非诗的舆论性事件,这种反作用力有时难免傷害到诗歌文化本身。
和在城市社区及风景区镌刻诗作的“见诗不见人”场景不同,当代视听技术手段正让诗歌跨过常规的静态展示,进入作者现身参与的“形声情”并茂时段,让诗歌更为具象化,也由此改变了以往诗歌传播几乎略等于一些纸面新闻消息的刻板印象。虽然跨界与出圈的更该是诗作而非诗人,但二者本身便是一种联合体,对此亦需辩证视之。由诗而人的反向关注显然最好不过。如2021年,电影《守望青春》上映,其中一个诗歌朗诵场景让很多观众(读者)非常感动,在抖音上产生了数十万点击量,不少网友表示因为一首诗而追了一部剧,这首诗便是《星星》诗刊原主编杨牧的代表诗作《我是青年》。而在中国诗歌网主办的“每日好诗直播间”,平均每期视频观看量都在三千人左右,最多时达到五万人,一年多来已开播四百余期,约一百二十万人次参与,这种直播交流方式较好地链接了各行业的诗歌写作者与爱好者及编、读、评多个方面。
新世纪以来,随着网络时空的拓展,诗歌在多种新媒体平台均呈现出繁荣的局面,除QQ、博客、微博、微信、快手之外,仅豆瓣话题“在豆瓣写诗的人”,浏览量就近四千万;小红书的“诗歌”笔记发文逾两百万条,创作者数量约一百万,有的诗歌博主坐拥粉丝数十万,相关写诗话题流量累计逾两亿;B站月均诗稿过万,“我在B站写诗”的话题浏览量超过两千万,讨论量四万……类似数据仍然在持续变化。显然,关于文学性与话题制造,艺术与商业诉求及资本介入等方面的问题,将会有更多学术探讨的空间。
诗歌与传播的关系是互融互鉴的,亦可谓“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践行。对于诗人而言,从书斋走向台前,直接与诗歌一起从纸面来到荧屏前,更是一种自我呈现的融媒体建设方式,但其传播效益难以预料和测度。客观看,普及意味着无层级或先拆除栅栏,跨界与出圈过程中关于原则与门槛的问题也就始终如影随形,太多由诗人本身而致的种种异常情况,如作品抄袭现象、网红式炒作现象、违规违法现象等非诗性传播乱象也时有呈现。
四
可以肯定的一个事实是,诗歌的跨界与出圈总体上能让人有效地感受到文化的繁荣,诗歌传播的扩展实则是雅俗文化的同步兼容,即使有时只是表面形式。因为从规律上讲,文化的兼容有阶段性。人们常说“诗可以群”,而群体由个体构成,群也肯定不只是一个,所以我认为,是跨界与出圈之后,此起彼伏的这群或那群的写作还是会沉静下来,落实到诗歌创作的纸面或键盘的敲击中。当然,也可能会有人反思:诗歌及诗人的社会文化作用力、文艺影响力是否更多依靠传播的扩容及技术的革新,或者说它的生命力及实用性更多是凭借既有传统诗歌文化资源的“福利”。在当下的时代大环境中,由诗人和诗歌的写作、传播、阅读接受、内部动态以及社会性活动等构成的有机而复杂的整体诗歌文化圈里,诗歌文化自身的创新能力或许低于传播技术革新的步伐。
不仅如此,诗歌的跨界与出圈对于组织和个体的运用效果也是不同的。对于后者,在与各种新媒介和艺术形式合成“融媒体”后,相当于某种公平公开的制度,也相当于拥有某种独立自主的“话语权”,在运行中诗歌通常会被挪用,作为时尚的附庸或点缀。因此,人人都可以是自我的IP,但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诗人,成为有效的原创写作诗人。大量有关诗歌的直播热度往往来自噱头话题的制造与低劣演艺的助力,本身也被动于流量的围观。作为基本诉求,最大限度地传播并引起关注也是各行各业都在谈跨界讲出圈的根本原因,同时也表明在当下信息化环境、消费型社会里,各行各业不甘于现状和对自我革新的内在期望。对于诗人自身而言,对多种文体及文艺形式的涉及也相当于自我跨界与诗意的延展,是另寻精神空间,附加诸如“作家、摄影家、画家、书法家”标识的举动也就可以理解。
正如“出圈的诗歌”与“诗歌的出圈”需要具体分析,作为两个特殊的概念,“诗歌的传播”与“传播的诗歌”本身也值得玩味。一方面,這能保障诗歌成为时代的精神信物或图腾,或说源远的风雅向往和知识崇拜。另一方面,对于大众层面,这能促进“诗意”及“诗意栖居”的可感与可观,网络媒介并未阻碍而是延展了这种传统。而跨界出圈如果成为自我写作的潜意识或心理依赖,作为精神产物的诗歌便时常会被动于外在环境(信息、消费、观念、人际关系、传播)的影响,并受制于媒体改造或催化的“狂欢化”预约,导致浮躁、焦虑、盲从和紊乱等异象的滋生,以及独立精神、文学性和道德感的变质与缺席。
意识到局限便有改进的可能。当代诗歌的多样化已是共识,这本身也有传播的功劳。如复合抒情及合体叙事类的写作早已呈现出多样文体形式的面貌,诗歌不时与其相爱互嵌,多味杂陈。这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这会带来自身文体的失衡模糊;另一方面,只有实践才有可能进行下一步的深进。同理,多种载体的跨界传播,类似于一种复合文本的一次次“发表”,写作与诗歌活动中的新旧问题,亦可在公共性空间及有声有色的多体式传播过程中呈现,这有助于自身的完善。如果意识到跨界出圈主要是借力于传播技术的革新,而非诗歌本身的创新创造,必将导致诗歌的异化;如果从跨界出圈中发现症结或隐患,自律和自觉的诗人也许会在经验积累之后全力解决这种弊端。
事实上,文学及各种文化从来就不是存在于“孤岛”“茧房”中。说到诗歌跨界与出圈,更多是传播方式及新的融合导致的一种动态变化,也指诗歌自身的求变、应变与非诗“外力”的干预制约,传播对文学的作用力当然不只体现于表面可观的“流量”。从另一种角度看,“朦胧诗”之后诗歌文化从未缺席,但也并未如往昔那般产生具有高度影响力的文本,更多诗人只是适应时代而非创造出新的时代。当然,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众多,但足以让诗人群体自省。我认为,诗歌的跨界出圈,实质上仍是诗歌建筑的基础环节。关于新诗百年的梳理研讨及成果归纳,网络诗歌的作用相对来说还未获得足够的重视,但史无前例的数字化环境对于中国诗歌的贡献有目共睹,如诗歌文化机制被深刻触动,诗人的综合形象与诗歌的写作、传播、阅读、评介等环节都出现了影响长远的新变。当下,人工智能(AI)及ChatGPT技术更新的“外力”正在扩展,新的时代背景和数字化环境中,精神文化资源及信息的传播与承接都有趋同性与共享性,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生命体验、生存观念、生活方式、价值取向是同质的,而诗歌恰好是易变和相对异质的存在。因此,我更期待在跨界与出圈传播中已不可脱身的诗歌会自行调整,不断拥有更新的创造力与内在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