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悬崖展翅飞翔
2024-04-30黄舜
黄舜
悬崖边的树
曾 卓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象是要展翅飞翔……
——选自曾卓《悬崖边的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4页。
历史的波诡云谲与风雨飘摇常常赋予大背景下渺小的个体一场独特的心灵试炼,其中,作为比常人更加敏锐的仪器,诗人的心灵往往更容易感知种种震颤,他们或避让,或主动接通此种振动,并于疼痛中淬炼诗意的结晶。曾卓这首《悬崖边的树》就是这样一颗耀眼的结晶。
這首诗聚焦一棵树的处境,以象征笔法抒发着诗人对生命存在的感知与思考。这是一棵怎样的树呢?它独特,一方面在于它的生长环境——“平原的尽头/临近深谷的悬崖上”;另一方面,也即诗歌得以升华的所在,是这棵树身处悬崖,直面深渊时的选择与姿态——它虽孤独又寂寞,但它更是倔强的、不屈的,并未因身临绝境而哀怨、控诉命运之不公,反而在主动接纳不可选择的命运之时获得自我精神的超拔与提振,“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甚至在看似即将跌入深谷的身姿里,蕴含着一股足以冲破存在之藩篱并展翅飞翔的力量。乔治·桑塔耶纳在《美感》中指出:“在一切表现中,我们可以区别出两项:第一项是实际呈现出的事物,一个字,一个形象,或一件富于表现力的东西;第二项是所暗示的事物,更深远的思想、感情,或被唤起的形象、被表现的东西。这两项一起存在于心灵中,它们的结合构成了表现。”这首诗正好是从一件富于表现力的事物(一棵树)通向更深远的情感与思想。
诗歌虽然有意勾勒凄冷、沉郁的基调,但并未因此而滑入黑暗的情绪旋涡,反而在隐喻的外壳下裹藏着内在的闪光,它足以照亮存在的危机,将对生命的感知纳入一份沉静的内省之中。这也显示出这首诗歌更高的价值所在:不暴露诗意景观在危机中的不堪一击,反而致力于探索诗歌与抒情对生活的拯救、对心灵的安慰。
与历史事件紧密相连且被文学史标记的诗歌很容易随着历史的淡出而沦为某一时代的纪念碑,充当单一的铭记符号。但诚如学者巫鸿所言,历史上的纪念碑有时也无须刻意展露崇高、庄严的身姿,它只要足以铭记,也不妨“是一块未经加工的粗糙石头,可以是……断墙的残块,是一棵树”。这里所说的树,与曾卓这首诗歌所刻画的形象可互为对照,作为个人意志的象征物,它比单纯的纪念碑更具有穿破历史壁垒的力量。所以,作为文学史上的标志性作品,这首诗歌不仅仅在特定的历史节点召唤诗性的光芒以照亮一代人的精神深谷,也可以脱离所在的时代背景,为当下、未来的读者注入精神上的能量。
无论面对个人生命里的陡峭悬崖还是大环境下的存在之渊,我们都可以在诗歌里那棵身处险境,即将跌入深谷的树的身上,看到绝处起飞的可能。从这个角度看,诗歌无疑将某个特定时代赋予“我”的感受嫁接到了形形色色的“我们”身上。米歇尔·汉伯格(Michael Hamburger)曾以“面具的庇护”对文学里这种由个体到普适的过程予以描述——“由此而将孤独的个体转变为芸芸众生,将自我同一性的缺失转变为正面意义的存在的多样化或者普遍性”。这也是这首诗离开创作背景,落入当下与未来,仍然对读者有效的原因。
我们不能忽视这棵悬崖边的树所携带的崇高、庄严的身姿,它在召唤精神光亮的同时,也因为不折不挠的品性而具备一种英雄形象并呈现出表演的姿态。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关心历史转变、书写生命事件的诗歌,常常无法避开高蹈的抒情,从而难以沉溺到日常生活中打捞诗意,无法更深层次地揭示现实生活中个体存在的复杂面向。这首《悬崖边的树》也存在象征手法较为单一、主题过度清晰明确的问题,换句话说,诗歌的诗意空间不够复杂,表达的主题也比较直白。关心修辞、技艺,享受破译意义密码的读者,可能会在与这首诗的相遇中稍感单调。
如果诗人只致力于用单调的手法表现显而易见的主题,那么文本就会因为复杂度的丧失而缺少耐人寻味的余韵。好在曾卓这首诗歌尽管有姿态的展示、思想的流露,却并不直接呈现,而是使用他所熟悉的“七叶诗派”象征、暗示、隐喻等手法,将自我寄托于外物,使其成为自身生命境遇的写照。他所要传递的精神意志也仿佛一道强光,时至今日,仍然可以给读者以感动与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