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
2024-04-29冰心
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他除了每天在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话。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地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极力地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了,脸色也惨白了,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
岁呢……”
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
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地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给那禄儿罢,叫他请大夫治一治。”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真是破天荒的事情呵!
呻吟的声音,渐渐地轻了,月儿也渐渐地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地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
程姥姥觉得很失意,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喜。他略略地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地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忽然想起绳子忘了买了。慢慢地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人都没有,便唤:“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
禄儿趑趄地走过来,欢天喜地地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得通红的脸,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
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走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也渐渐地将他扇进梦里去。星光中间,缓缓地走进一个白衣的妇女,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目光里充满了爱。
“母亲呵,别走,别走!……”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珍珠般散落了下来。
微微地睁开眼,四面的白壁。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地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籍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它。我想先生也必是爱它。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
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面,静默无声地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
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张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地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你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地报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新荡漾起来。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都是恶德。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的爱来感动我。而这时伴着我的,只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我要用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儿来盛在弦月的圆凹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只有这一篮花配送给你!
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们永远是牵连着呵!
何彬草
“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儿,呆呆地望着天上。
(来源:北京燕山出版社《冰心精选集》,有改动)
深度解读
以母爱与童真唤醒虚无的“超人”
《超人》创作于1921年,正值“五四运动”落潮期,面对北洋军阀政府的分崩离析,许多青年学生信仰落空,从积极救世转为悲观厌世,成为“问题青年”,终日沉溺于尼采的“超人哲学”,用表面的超脱冷漠麻痹自己。《超人》的主人公何彬正是这样一位自我封闭的青年,他认为人与人之间“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爱和怜悯都是恶”。
病中禄儿痛苦的呻吟打破了他封闭的世界,他想起了“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对爱与美的眷恋让他对禄儿起了恻隐之心,拿钱给禄儿治病。憨厚可爱的禄儿没有被何彬的冷漠吓退,再三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感激。在矛盾与迷茫中,何彬内心对爱的渴望不停滋长。最终,禄儿那封情真意切的信让他心底的爱彻底被唤醒。作者以母爱和童真为经纬,将“超人哲学”转化为“爱的哲学”,尝试唤醒这些青年的“新的活力”。
/技法课堂/
暗示的含蓄之美
所谓“暗示”,指不直接说出自己的创作意图,而是通过某种途径间接地表达。这种创作手法不直不露、寓意深远,使读者在含蓄、委婉的艺术氛围中,自然而然地领略到作品意图。
《超人》甫一开始,便用“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的房间,暗示主人公何彬空洞、封闭、孤寂的内心。“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等意象象征着爱与美,何彬从“想摈绝这些思想”到呼喊“母亲呵,别走,别走!”的一系列举动,暗示了他内心情感的变化。小说名为《超人》,通篇却无“超人”二字,文中也没有直接赞美母爱与童真,皆是通过暗示的手法让读者思而得之。暗示手法在《超人》中的妙用,使文章在艺术上呈现出一种细腻、含蓄、诗意的风格特征,达到了曲径通幽、言近旨远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