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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 · 生态 · 现代忧思

2024-04-27周昕洁

今古文创 2024年14期
关键词:阿来

周昕洁

【摘要】阿来小说中的嗅觉书写是其写作的独特文学景观。嗅觉作为一种感官体验,承载着独特的个体经验,建构出了特定的记忆空间。嗅觉记忆根植于人的潜意识之下,其背后彰显了个体的潜在意识与感性力量。本文以阿来作品中的嗅觉书写作为切入点,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探寻阿来小说中嗅觉书写背后指向的个体意识内容。

【关键词】阿来;嗅觉书写;现代忧思;生态关怀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4-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4.007

嘉绒地区绮丽壮观的景色滋养着阿来的地理感知,与自然为伴的独特生活体验,使其有着更为敏锐的感官体验。在讨论审美感受中,人们通常关注视觉和听觉,与之相对应,作家们也通常更倾向于在视觉和听觉方面下功夫,然而,在作家阿来的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在《尘埃落定》中的属于女性独有的气味,还是贯穿情节始终,始终反复出现在《云中记》中的云中村气味,抑或是在《蘑菇圈》中对于蘑菇虫草的描写,其文本中都流动着若隐若现的气味。气味与人们的嗅觉体验相挂钩,承载着独特的个体经验。弗洛伊德强调嗅觉本身受抑制恰恰能反映出本身所具有的潜意识,指出“人类的直立行走导致了嗅觉的衰退,相对其他感官,嗅觉受到的抑制更多”[1]。可以说,嗅觉远离视觉理性对感性的压制,从深层上直指主体内心,能够揭示出被事物表面所掩盖的秘密与本质,表达出我们内心真实的想法。透过阿来作品中的嗅觉书写,我们看到了文本背后涌动的个体意识。

一、处于依附地位的女性形象

在一系列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大都处于“失语”的状态,男性作家的视角往往使女性形象成为一种“他者”的想象。波伏娃曾说:“男人并不是根据女人本身去解释女人,而是把女人说成是相对于男人的不能自主的人。”[2]在传统的男权中心文化社会中,男性掌握绝对话语权,享有着建构女性形象的权利,女性却陷入无法为自己言说的困境。结合《尘埃落定》中的嗅觉书写来看,阿来笔下的女性亦是处于依附地位。

《尘埃落定》以主人公“我”为叙述者,以麦其土司家族最后的繁荣和衰落为主线,为我们描绘出那段尘封的藏地土司时代的历史。在《尘埃落定》中,嗅觉书写片段并不集中,但这些片段有着一个相同点——主人公“我”来形容女性人物时会采用嗅觉这种感知方式。小说中有母亲、桑吉卓玛、塔娜等女性,每一个女性塑造得鲜明而具有特点,这些女性在“我”的心中有着不同的气味。赋予女性不同的气味,这种独特的视角与叙述者的设定形象也有着密切的联系。叙述者“我”是一个傻子,是麦其土司和太太醉酒生下来的二少爷。“我”虽然是麦其家族的二少爷,但大家都把我看作“傻子”:一个月的时候还不会笑,两个月大的时候对别人的任何的行为都无动于衷,而当土司父亲发布命令让他笑一下时,他感到好笑,可当他正要对父亲大人笑一下时,却“一咧嘴,一汪涎水从嘴角掉了下来”[3]。这样的“傻子”的形象,意味着有不同于常人的认知方式和行为习惯,基于此,“我”用气味来形容不同的女性人物也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桑吉卓玛是“我”的侍女,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在文中,当桑吉卓玛要和银匠结婚时,母亲又为“我”物色了新的侍女,名叫塔娜,此時“我”明确指出,“她身上没有桑吉卓玛那样的气味。”而桑吉卓玛回应道:“等等吧,跟你一阵,就有了。那种气味是男人给的。”[3]随后,“我”指出姐姐身上有一种混合的气味。当姐姐从英国回来时,“汉人身上没什么气味,英国来的人就有味道了,其中跟我们相像的是羊的味道。身上有这种味道而不掩饰的是野蛮人,比如我们。有这种味道而要用别的味道镇压的就是文明人,比如英国人,比如从英国回来的姐姐……一种混合气味从她身上十分强烈地散发出来。”[3]最后,当我得到父亲的指令,出发到北方边境时,管家为我找了一个牧场的姑娘,“我”闻到了牧场的姑娘身上的“青草和细细花香”。卓玛身上男人的气味,姐姐混合的气味,牧场姑娘清新的花香味……在“我”的眼中,这些女性有着不同的气味。桑吉卓玛作为“我”的侍女,服侍我并与我发生关系,身上带着我的气息,而后,嫁给木匠,气息发生改变。姐姐嫁到英国,作为英国夫人,身上有着一种混合的气息,这种混合是指麦其家族的野蛮气息和遮盖野蛮气息的英国文明气息的混合。牧场的姑娘年纪小,善良单纯,身上有着牧场的青草和花的淡淡香味。这些女人身上的气味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其所处环境与身份地位的共同作用使然。随着身份、环境的不同变化,这些气味也逐渐在发生改变。

同时,阿来借卓玛之口指出,女人身上的气味是男人赋予的。在小说中女人气味的变化与男性有着密切的关系,正如卓玛从“我”的侍女变成木匠的女人后,身上的味道也自然发生了变化,味道只是男性赋予女性的一种象征。既然女性的气味是来自男性,那么,男性理所应当也有着某种气味,但在文中我们并未发现男性身上存在着这种气味性的描述话语。男性气味的缺席背后,我们得以窥见的是土司时代的社会环境中男女地位的差异,男性作为主宰者,不能也不应该有相对低级的气味评价,而依附于男性的女性恰恰理所应当地成为气味的承担者。在土司制度中,女性被视作“第二性”,男性的行为和道德是其信奉的权威。文中唯一的女土司也难逃这种命运。作为土司制度中最高的统治者,茸贡土司本应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赢得其他土司的尊重,但事实上,其他男土司并没有将其置于平等的地位,只是对其身体有着强烈的欲望。这种不平等的地位不仅仅被男性默认,甚至女性自身也早已习惯。

在《尘埃落定》中,所有女性形象无一例外都是有“瑕疵”的。美貌背后沉迷性欲、不断越轨的塔娜,雍容华贵的土司太太,曾经是一个妓女,背后有着吃老鼠、吸食鸦片的丑恶历史。在传统的男权社会中,女性一直处于“被凝视”的地位,有着被“他者化”的宿命,她们并不存在独立自主的主体意识,只能作为权力话语下的审美对象和消费对象,成为承担男性欲望的载体。

二、物欲追求下的生态关怀

在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人们对物质的追求与渴望逐渐膨胀,“金钱至上”的价值观侵蚀着人们的心灵。在这一过程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改变,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断向自然索取,试图成为自然界的主宰者。行走在川藏地区的阿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现象,选择从消费社会强烈需求的物产入手,创作了“山珍三部曲”(《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讲述了小人物与风物生灵互相依偎的生命故事。当阅读《蘑菇圈》时,我们可以感受到蘑菇特有的气味、花草的味道,栎树的香气……这些来自雪域深处的自然气息,不仅使我们嗅到了自然的隐秘力量,还表达了阿来对雪域高原自然生态的深切关怀。

《蘑菇圈》以蘑菇为主线,讲述了主人公斯炯一生的故事。斯炯在还是姑娘的时候,就和蘑菇打交道,蘑菇是机村特有的物产,当一年中最初的布谷鸟叫声响起的时候,蘑菇也慢慢地破土而出,散发出特有的味道。机村的人们品尝蘑菇的做法十分简单,用的牛奶烹煮。“羊肚菌娇嫩脆滑,烹煮出来的是超凡的美味。”[4]然而,当工作组的人们进入机村时,蘑菇的做法变得多样起来,其烹饪方法使蘑菇有着十分丰富的味道。“蘑菇没下锅之时,有着奇异复杂的香味,像是泥土味,像是青草味,像是松脂味,煎在鍋里,那些味道消散一些,仿佛又有了肉香味。”[4]味觉的丰富应该是受人喜爱的,但是机村的人并不喜欢。当哥哥法海面对斯炯为她做的煎蘑菇片的时候,他毫无食欲。机村人偏好于蘑菇本身带有着泥土、青草的气味,这种属于大自然本身的原始蘑菇气味。工作组的人出于对感官文化的迷恋,喜欢在酥油、盐等调味品的加工后有着肉香味的蘑菇味道。

机村村民和工作组的人们对于蘑菇味道的偏好不单单体现出简单感官体验的喜好差异,其差异背后暗含着一定程度的文化隐喻,道出了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变化。机村的人们世代处于原始的村落之中,长期以来,他们的生活依赖于自然的给予,满怀着对自然界一切生灵的虔诚与敬意。村民们感激自然一年又一年的馈赠。村民们对于蘑菇原始气味的偏好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人与自然和谐融洽的关系,村民们对蘑菇的取之有度使他们与蘑菇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蘑菇总是在春天来临的那一刻破土而出,年复一年的使机村村民们享受到这种特有的美味。而工作组的到来使蘑菇的气味发生了改变,蘑菇由青草的气味变成了肉的香味,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他们将自然本真的味道添加一道道工序,使之变得“美味”。在味蕾的驱使下,他们不同于村民们的节制,反而开始不加节制地向大自然索取,“住在村的工作组,一个羊肚菌季节,至少吃了二十回牛奶烹煮的鲜蘑菇。”[4]工作组在烹煮蘑菇的次数上远远超出机村的村民们,这种一味摄取的行为打破了机村世代以来与自然维持的和谐状态,蘑菇发出了“腐烂的味道”。斯炯作为主人公,她发现了这一变化后,开始心疼这些腐烂的蘑菇,用心地照料着这些蘑菇。当机村遭遇干旱的时候,斯炯每天提着水桶浇灌山上的蘑菇,耐心的等待蘑菇的成熟。当蘑菇圈不再如往年那样出现时,斯炯却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蘑菇圈。此时,斯炯的蘑菇圈已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蘑菇,当蘑菇圈的生态平衡遭到破坏后,蘑菇逐渐消失在山中,但正是有了斯炯对蘑菇的爱护,对自然的感激,才留下了这“最后一个”。斯炯的蘑菇圈象征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文化隐喻,斯炯没有被欲望驱使,她选择用自己的一生守护着大自然馈赠给她的蘑菇圈,守护着这份人与自然的和谐融洽的关系。斯炯对蘑菇圈的悉心照顾在物欲纵流的社会显得尤为珍贵,但在小说的最后,斯炯落寞地说道,“我的蘑菇圈没有了。”[4]个体的力量终究抵挡不住社会的洪流,人们在欲望的驱使下,肆意地掠夺自然的资源,以丹雅为代表的消费经济最终还是发现并侵占了斯炯的蘑菇圈。

社会的发展不会停歇,偏于一隅的小小村落终会被迫卷入社会的洪流之中,不断接受着外界的要求,他们不得不改变自我缓慢的演变进程,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也被迫失去了那个弥足珍贵的本真面貌。阿来在《蘑菇圈》中,通过蘑菇的气味的变化,控诉着人们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而破坏生态的行径,借斯炯之口表达了对雪域高原自然生态的人文关怀。当斯炯的蘑菇圈被发现之后,我们不禁思考,那“充满着山野中草与树与泥土复杂的芳香”[4]的蘑菇气味还能否再次出现?问题的答案我们无从得知。但目睹着斯炯的离去,我们仿佛看到了蘑菇圈也在我们的视野中逐渐淡去。

三、城乡冲突中的现代忧思

故乡之于个体而言,有着特定的情感与记忆。在文学创作中,“故乡”“乡土”“乡愁”不断被重写,被建构。诚然,乡土文学扎根于深厚的农耕文明土壤之中,不仅呈现出独特的地域风土人情,更多地呈现出一种象征性的精神内涵,焕发着强大的生命力。但是,阿来的《云中记》除了传递出了一种信仰与精神力量,还触碰到了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忽视的社会问题。随着一个个传统的村落的不断消失,乡土文学抑或是村落的人们该如何面对?《云中记》以地震中的灾难故事为创作基础,展现出了云中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面临的矛盾与冲突,表达出了阿来对于传统村落及文化的深切忧思。

在《云中记》中,气味游走在故事中各式各样的地点、人物之间,从小说开始,阿巴便表示当他和两匹马走回云中村时,他闻到了牲口流汗的腥膻的味道,这种令人安心的味道,他已经三年没有闻到过了。对于阿巴来说,云中村是有“味道”的,云中村的气味残存在阿巴的感官记忆中,一旦回到这熟悉的环境,这种气味再次唤醒了阿巴的感官系统。属于云中村的独有气味包围着他:蓄水池中“水草的气息,绿藻的气息,不新鲜的气味。”[5]云中村中“树皮和枯叶在阳光下散发着浓烈的柏香”[5],阿巴去看妹妹,妹妹头上“抹的是用动物油脂自制的头油,散发着动物身上的某种气味”[5]。这些气味诱发了阿巴的心理活动,使他无意识地想起在云中村与之有关的回忆,杳无人烟的云中村并没有死去,各种纷纭复杂的气味凸显了云中村鲜活的生命气息,当这些气味充斥着阿巴的嗅觉感官时,他从内心感到了真正的归属感,实现了精神上的回归。

云中村具有悠久的历史,一千多年前,祖先阿吾塔毗带领着子孙们远征到这片土地,在这里安家立业。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打破了云中村的宁静,许多村民葬身于这场在灾害中,成为废墟的村庄也因此不得不灾后重建,但在恢复重建的过程中,勘察人员表明云中村正好处于一块滑坡之上,有再次发生地质危害的潜在因素,于是,政府们安排幸存下来的村民们搬离云中村,在移民村重新生活。村民们对政府的搬迁感到十分不解,在他们的认知中,这次地震的发生与连续几年没有好好祭祖有关系,勘察是个陌生的词汇,来自新事物的冲突体现在新事物、新语言中,他们发现自己的语言好像没有办法描述出整个世界了,毫无疑问,在传统乡土生活着的农民受到了现代文明的冲击。搬到移民村以后,这种冲击愈发强烈。村民们改变了传统的农耕方式,变成了具有针对性工作的职业人员。阿巴到了移民村后,变成了木工,身上的马的膻腥味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厂里厚重的油漆味。阿巴不习惯油漆味,同时,移民村的当地居民也不喜欢云中村来的村民们身上的味道,村民身上的味道在他们看来,是“山上蛮子”的特性。对于这一矛盾的冲突刻画,阿来并未赤裸裸地将其展露、揭示和剖析,反而巧妙地采用嗅觉这一叙事角度来处理。嗅觉背后隐含着人们的情感态度。传统生活与现代文明的对峙带给村民们的是对云中村的想念,想念这个曾经的精神家园。于是,当云中村的祭师阿巴决定踏上归乡安魂的征途时,村民们纷纷托阿巴带回了信物得以寄托自己的思念。

祭师阿巴选择回到云中村、安抚云中村的鬼魂并和他们一起消失,这一行为传递出了信仰的力量。阿巴祭师的身份促使他自身完成了精神与灵魂上的救赎,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归乡的第五天,阿巴表示,“才几天时间,他已经浑身都是云中村的味道了。一身祭师行头的味道,熏香的味道,木柴燃烧的味道,以及,现在就包裹着他云中村尘土的味道。”[5]云中村的味道才是自己熟悉的味道,本能的嗅觉力量指引着阿巴,带领他在自身真实的想法下完成本能的选择。此处安心是吾乡,味道的回归表现出了阿巴对故土身份的认同及对信仰的坚持。

阿来着眼于嗅觉这个层面隐晦的表达出两种气味背后不同的意蕴与内涵,在现代化这一进程中,我们关注到的不应该是表层的冲突与矛盾。而是透过这一变化,我们仍能看到人的责任与担当,看到人性最为可贵之处,看到在无意义的生活中那份对个体价值与意义的生命诘问。阿来《云中记》中这份人文精神的张扬带给了我们新的精神鼓舞,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方向。

四、结语

不同于听觉、视觉,与呼吸同在的嗅觉直指个体真实体验,有着绵延、内在的感性力量。透过小说中的嗅觉书写,我们得以窥见阿来内心深层的个体经验与记忆。在小说纷杂繁复的嗅觉记忆中,阿来为读者呈现出了对土司制度下的女性困境、物欲社会中的生态危机、现代化进程中传统村落面临的冲突所做出的种种思考。作为小说叙事的独特视角与表现方式,嗅觉书写呈现出了独特的文本景观。

参考文献:

[1]刘军茹.新時期小说的嗅觉书写[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05):57-64.

[2]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4.

[3]阿来.尘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4]阿来.蘑菇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5]阿来.云中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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