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府漂走了九条龙
2024-04-25徐婉玲
徐婉玲
陈容《九龙图》(局部)。
2017年,纽约佳士得举办“宗器宝绘——藤田美术馆藏中国古代艺术珍品”专场。在这场被业界称为百年不遇的拍卖会上,藤田美术馆的镇馆之宝——中国南宋画家陈容的《六龙图》,最终以4350万美元(当时约合人民币3亿元)落槌。但这件原属乾隆珍藏的绘画珍品究竟花落谁家,并未公布。
龙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极具灵性的动物。许慎《说文解字》记载: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中国古代有不少人擅长画龙,唯有陈容被誉为“古今画龙第一人”。
陈容,字公储,号所翁,福建长乐人,南宋时期一位才华横溢的文人,以豪放的诗文声名远扬,更以独到的绘龙技艺闻名遐迩。藏家们都以能拥有一幅“所翁龙”为荣。到今天,虽然陈容的名字不那么如雷贯耳,但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境外,凡是有龙图案的画,对龙的想象几乎都能回溯到“所翁龙”的影子。
陈容《六龙图》(局部)。
《六龙图》之外,《九龙图》也是陈容的代表作。这幅图里,陈容以水墨点染的方式,将九条墨龙巧妙地隐藏于浩瀚的云海之中,表现出龙的神秘与威严。九条龙的神态多变,或凝视深渊,双眼充满了不屈的怒火;或穿越云层,如同探索未知世界的勇士;或回首攫取明珠,表达其对美好事物的渴望;或随着波涛起伏,顺应自然的力量而行……这些龙虽然只用水墨描绘,但在龙须、眼睛、舌头及火焰等细节之处巧妙地加入了淡红色,为这幅黑白画增添了一抹绚丽色彩。
陈容《九龙图》是一件流传有序的作品。它经清初书画鉴赏家耿昭忠鉴藏,后来进入清宫,成为乾隆收藏。《石渠宝笈初编》著录有乾隆御题诗跋:
奇笔惊看陈所翁,画龙性讶与龙通。劈开硖石倒流水,喷出湫云浮御空。变化老聃犹可肖,形容居寀讵能工。乾元用九羲爻象,岂在三三拘数中。
卷尾还有尹继善、刘统勋、于敏中、董邦达、裘日修、王际华、钱维城、陈孝泳等八位大臣步乾隆原韵和诗题跋。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皇帝下令将陈容《九龙图》列入“百什件”(又称“百事件”,是对康熙皇帝以来的宫廷文物收藏组合的一种说法)。此后,乾隆帝先后命令郎世宁、金廷标、杨大章等临摹此卷。《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记载:乾隆十二年(公元1747年)三月,乾隆帝命令郎世寧临摹《九龙图》,并要求“不要西洋气”;乾隆三十二年(公元1767年)六月,乾隆帝下命为金廷标所作的《仿陈容九龙图》手卷配匣、配袱别;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十月,乾隆命人从懋勤殿将陈容《九龙图》取出,交启祥宫的画师杨大章临仿。
值得注意的是,彼时,乾隆帝刚刚庆祝完八十寿辰。接到旨意的杨大章,当即在启祥宫内,安静地端详着《九龙图》,细致地摹画出一幅崭新的作品。泼墨为云,噀水成雾;潜龙腾渊,鳞爪飞舞;信手涂抹,深得变化。尽管是模仿之作,杨大章对龙的形态、气势与神采的捕捉,深得陈容画龙之真意,展现出精湛的绘画技艺。当临摹作品与绘画真迹相对,杨大章恭敬地题签“乾隆五十五年十一月奉敕恭仿陈容九龙图臣杨大章”,并细致地钤印“大”“章”两方朱印。
尽管乾隆帝及其后帝王没有给杨大章这幅《仿陈容九龙图》留下题跋,但它一直保存在清王朝的宫殿里。根据《凤翔阁恭贮器物清册》记载,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九月,杨大章《仿陈容九龙图》与阎立本《职贡图》、李公麟《番王礼佛图》、燕文贵《雪霁图》等名品大作,一同贮藏于盛京故宫的凤翔阁里。1913年,清朝学者金梁在《盛京故宫书画录》里,对这幅图不吝盛赞:
满纸水墨痕,皆滃然化作云气,爪牙鳞甲,色色飞动,没出隐现于空中,嘘而为云,噀而为水。卷中波谲澜翻,云垂海立,凡三停九似之法,俱神明变化而出之,洵为神妙。
1914年,北洋政府内务部筹建古物陈列所,奉天行宫(今沈阳故宫)所藏约11万件文物运至北京故宫,包括《仿陈容九龙图》。次年,宝蕴楼库房修建落成后,一些铜器、书画、瓷器等古物移运库房保管。画卷卷首右下角的一方“宝蕴楼书画录”朱印,正是记录这段历史留存的痕迹。
然而,陈容《九龙图》却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遭遇多次流转。乾隆之后的清朝皇帝对文物收藏的热情有所减弱,清宫收藏经常作为赏赐物品流出宫廷。嘉庆皇帝喜欢用宫中所藏书法名迹颁赐亲王与大臣,例如将西晋书法家陆机的《平复帖》赐予成亲王永瑆。道光皇帝在赏赐上有增无减,正是他将陈容《九龙图》赐给了恭亲王奕?。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溥仪宣布退位,清王朝统治被推翻。但以小恭亲王溥伟、肃亲王善耆为首的“宗社党”,仍然顽固地支持复辟满清帝国。溥伟主张组织“满蒙勤王军”武装力量,以武力复辟,同时联系各方力量,等待时机重掌江山。为了筹措军饷,溥伟“尽出古董珍玩,招商变卖”。随着恭亲王府所收藏品的不断出售,珍贵的陈容《九龙图》也被卷入了这场波谲云诡的历史洪流。
1912年3月,日本古董商山中定次郎走进了恭亲王府,用34万大洋买下除书画以外的青铜器、陶瓷、玉器、座钟等全部藏品。对于恭亲王府里的收藏,山中定次郎记忆深刻:宽敞的庭院有一排排藏宝库,有如意库、书画库、青铜器库等几十间,在库里能看到无数的翡翠珠宝,多得就像米店里的大米。对于此次文物收购行为,山中定次郎曾得意地说过:任何古玩商的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这批来自恭亲王府的文物被迅速运回日本分类整理为三部分:一批运往美国拍卖,计536件文物;一批运往英国拍卖,计211件;一批留在山中商会设在日本和美国的古董店中零售。
故宫博物院所藏杨大章《仿陈容九龙图》(局部)。
山中定次郎从恭亲王府获得的大批古玩中,也有少数书画,目前可以查到的便是陈容的《九龙图》。1917年,时任波士顿美术馆东方部主任约翰·罗吉从山中商会那里,以2.5万美元的价格购入了《九龙图》。
历经百余年的沧桑沉浮,两幅《九龙图》不再是皇室的宝物,而是历史的重要见证。现如今,两幅《九龙图》分藏大洋两端的博物馆,它们已是赫赫有名的藏品,接受世界各国观众的瞩目。它们承载了多少过往的记忆,又被赋予了多少未来的期许。画中九龙,依旧散发着几乎可以触及的强大气息,它们在云海中自由穿梭,或低头俯瞰尘世,或高仰观天,展现出一种超越尘世变迁的从容与永恒。这种从容与永恒,仿佛在告诉世人,中华文明虽历经沧桑,饱受磨难,却绵延不绝,历久弥新。
(编审 许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