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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和社会效应
——基于中国西部地区的实证发现

2024-04-24李晓光郭小弦

关键词:族际友谊民族

李晓光 郭小弦

[提要] 聚焦中国西部地区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及其社会效应。通过对中国西部社会经济变迁调查数据开展实证分析,并使用倾向值匹配方法加强因果推断,最终得到两个结论:第一,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中,空间聚居、民族文化、家庭结构和个体特征发挥着重要影响;第二,族际网络具有丰富的社会效应,可以优化社会资本和促进民族团结。无论族际聊天还是族际友谊,这种跨越民族边界的社会交往,可以显著扩大网络规模、提高网络顶端、增加网络差异和提升网络均值,由此优化个体社会资本,并显著促进民族团结。未来民族工作需要关注空间聚居和民族文化对族际网络的潜在制约,并且充分发挥族际网络所蕴含的社会效应。

族际网络是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载体。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指出“要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推动民族地区加快现代化建设步伐,推动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高质量发展”[1]。从社会学视角来看,这就需要加强族际社会网络和优化族际社会资本,由此增强各个民族之间的文化认知和资源流动。学界有关族际网络的研究正在兴起,既往学者重点从地理特征、文化特征、心理特征等视角探索族际网络或族际交往的形成机制[2],并从劳动就业、收入获得、民族交融、国家认同等维度检验族际网络产生的社会效应[3],这些研究对于理解族际网络的来源和效应都具有重要启示。

但是,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和社会效应亟待拓展。首先,族际网络从何而来?要回答这一问题,需要抓住制约或促进族际网络形成的结构性因素或个体性特征。从中国现实来看,少数民族的空间聚居、文化认同、家庭结构可能潜在地形塑族际网络的产生,但这在既往研究中鲜有涉猎。其次,族际网络会产生何种社会效应?既往研究证明族际交往有助于提高社会信任和增强国家认同[3],并且深刻影响族际收入分层[4],但是较少关注族际网络对民族团结的潜在效应。理论上讲,尽管跨越民族边界的社会网络,可能潜在地促进民族文化传播和习俗适应等,但是民族边界跨越本身存在很强的选择性,例如教育程度较高、现代化水平较高的民族成员更有可能建立族际网络[3]。为此,考察族际网络的社会效应时,需要考虑族际网络的选择性效应。

基于以上背景,本文聚焦中国西部地区的族际网络。依据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我国少数民族人口占比为8.89%[5],70%的少数民族集中在西部和边疆地区[6],因此本研究选择西部地区来考察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和社会效应。理论层面,将从空间聚居、民族文化、家庭结构和个体特征出发,探索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同时将从社会资本和民族团结出发,考察族际网络产生的社会效应。实证层面,将基于中国西部社会经济变迁数据开展分析,借助倾向值匹配等方法加强因果推断,由此检验相应的理论命题。

一、研究起点:社会网络视角下的族际交往

社会网络主要反映社会成员之间通过社会互动而产生的关系纽带,其本质为一种社会性联系。大量经典研究表明,社会网络可以通过传递信息或者施加影响而形塑着人类成员的社会行动,它不仅可以带来丰厚的经济回报,也有助于提升人们的主观福祉[7]。正因如此,社会成员可以通过跨越结构[8]、阶层、体制[9]等社会边界而建立社会网络,从而优化社会资本结构和获取社会网络资源。

事实上,族际网络也是一种跨越社会边界而建立的社会性联系。所谓族际网络,主要反映特定社会中不同民族(族群)成员之间形成的社会网络。本质上讲,族际社会网络的形成就是社会成员通过跨越民族边界而建立社会联系的过程,无论阶层、体制、城乡边界的跨越,还是民族、族群边界的跨越,都属于社会成员对社会边界的跨越[10],这种跨越可以有效增加社会网络的异质性,从而有助于人们在社会行动中目标达成。下文简要回顾既往有关族际网络形成机制和社会效应的研究发现。

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研究中,国内学者主要聚焦交往意愿和交往行为的影响机制。从交往意愿来看,有学者将族际交往和民族团结的影响因素归纳为人口特征、社会制度、空间流动、经济结构、民族文化和政策因素等诸多维度[11]。实证研究表明,在空间流动方面,现代化与城市化所带来的人口迁徙流动成为影响族际交往意愿的重要因素[2];民族文化方面,文化认知、观念开放等文化互动因素形塑着族际交往意愿[12]。那么,族际交往意愿能否转化为实际的交往行动?有的实证研究发现不同民族的空间同住和时间累积有助于交往行为的发生,由此促进族际网络的形成[13]。总体来看,当前族际网络形成机制的研究揭示出文化和流动等因素的作用,但是较少关注少数民族在空间聚居、家庭结构、心理特质等因素带来的潜在影响。

族际网络的社会效应研究中,国内学者重点关注族际网络产生的宏观和微观效应。宏观效应聚集于族际网络在缓解族际冲突、增进民族交融、增强国家认同方面的正向作用[14]。但也有学者认为积极作用需要达到一定条件:当互动主体拥有平等地位、朝向共同目标的团体合作和由制度保障的公平等条件得到满足的前提下,族际接触越频繁,族际偏见越小[13]。族际交往可以间接对国家认同感产生积极影响,因为族际互动有利于增进民族共性,而中华民族认同正是个体在民族共性基础上对国家认同的另一种表达[15]。

微观效应包括友谊获得和就业能力的提升。基于民族高校的研究发现,族际网络对学生友谊不仅具有积极影响,还具有传递效应,使得拥有族际网络的少数民族学生获得更多的友谊[13]。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深入,少数民族群体进入到全国各地的就业市场,在广泛的族际交往中嵌入当地的经济结构,一方面可以发挥少数民族自身特色弥补现有劳动力市场的缺陷,如建立少数民族产业;另一方面少数民族也能在日趋规范的市场中提升自己的就业能力、语言能力和实用性技能[2]。最新关于互联网的研究发现,移动互联网使得人们的民族认同超越时空阻隔[16],这有助于突破面对面族际交往的地理障碍、心理焦虑、语言沟通等问题,提升社会黏性,加强国家认同[17]。

综合以上文献,族际网络的研究存在改进空间。一是社会效应中的因果关系问题。群际接触理论认为,群际网络降低了群际偏见、进而改善了族际关系[18]。但有学者认为相反的因果逻辑也是真实存在的,即正是那些对外群体偏见程度低的人更乐于产生跨群体互动,建立族际网络,而对外群体偏见程度高的人则避免参与群际接触,这种选择性偏误,使得研究者可能倒置因果关系。二是忽视了族际网络形成机制中的非线性作用。空间聚居增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可能对族际网络会产生非线性变化。三是对于个体层次的后果关注较少。既往社会效应中的后果大多是群体层次,而缺乏对于民族成员产生的潜在微观效应。

二、理论分析: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和社会效应

(一)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

族际网络是民族成员在宏观社会结构和微观个体特征交替产生的机会和约束之下,对族际交往和族际联系作出选择的行为结果。本文选择空间聚居、民族文化、家庭结构和个体特征四个维度,来考察宏观社会结构和微观个体特征产生的社会力量。

1.空间聚居论

空间聚居论的核心观点是:少数民族的空间聚居模式会影响不同民族成员的接触机会,从而影响族际网络的形成。中国少数民族在空间分布和居住格局方面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小聚居大杂居”,“大杂居”体现在各民族分散在不同省区市,形成混合居住;“小聚居”表现为少数民族区域内有汉族和其余少数民族、汉族区域内也有少数民族聚居。理论上讲,这种空间聚居模式作为一种宏观社会结构力量,蕴藏着族际网络的生成动力。

空间聚居可以通过加强族际接触机会,正向地促进族际网络的产生。依据接触机会论的观点,宏观社会结构会通过形塑微观接触机会和互动机会,影响个体交往行为[19]。接触和互动越多,越有可能建立联系和产生交往。对于少数民族成员而言,其所处的居住环境就是一个提供交往机会的社会结构。作为发生社会互动的主要场域,居住环境提供了族际交往的平台,产生跨民族交往的机会。这里的居住环境,即可以是家庭、社区等微观环境,也可以是所在区县等宏观环境。以往研究已经证明,生活在族群混合社区场域的儿童更多地发展族际友谊[19];学校场域的族群构成的多元性、异质性更强时,也可以增强不同学生的接触机会,由此正向促进族际友谊的产生[20]。据此可以推测,少数民族的空间聚居程度的上升,可以通过增强接触机会,正向促进族际网络的形成。

但是,空间聚居也可能加强群体竞争关系,负向地抑制族际网络的形成。这是因为,当空间聚居超过一定阈值时,接触机会的增加并不持续带来产生跨群体的交往。依据群体竞争论的观点,不同社会群体之间本质上是一种竞争关系,群体间的接触机会的增加并不足以消除群体偏见,相反可能产生群体间的竞争[21];更进一步的研究指出,当群体内的异质性程度增高,或少数群体的规模扩大时,其他群体可能感知到竞争压力[22]。为了防止、对抗这种竞争,群体中的成员倾向于发展同质性交往。在群体竞争的理论前提下,群体的异质性程度与交往的同质性是非线性关系,当群体的异质性程度增加时,产生同质性交往的可能性随之上升,但当群体的异质性程度达到一定程度后,同质性交往则可能减弱。据此可推测,当空间聚居程度超过一定阈值后,反而会加剧群体竞争,最终负向抑制族际网络的产生。

2.文化约束论

文化约束论的核心观点是:少数民族的文化特征和文化认同,会影响社会交往中的文化偏好,由此影响族际网络的形成。中国少数民族在文化特征方面存在明显的差异,西部地区形成具有鲜明特征的民族文化圈,例如黄土高原文化圈(黄河流域为中心)、西域文化圈(天山南北为中心)、藏文化圈(青藏高原为中心)和北方草原文化圈等[23]。围绕这些多元的民族文化圈,各个民族在日积月累的文化实践中形成了民族文化认同。这种民族文化认同,可能会影响民族成员在社会交往中的文化偏好,最终对社会网络的形成产生双重影响。

民族文化认同可以加强族内社会整合,促进民族内部的同质性交往。理论上讲,文化因素从内化于个人的价值观念、行为态度等因素出发,认为内在的文化认同产生了交往偏好,驱使人们与那些和自己更相似的个体进行互动,从而产生同质性交往[24]。同质性交往的核心是,无论以年龄、性别、阶层等相似性为基础,还是以民族、族群等相似性为基础,都反映出人类社会交往中的同质性偏好。据此可以推测,民族层次的文化认同程度越强,越有利于加强民族内部的社会网络。

但是,民族文化认同可能构筑族际社会边界,制约民族之间的异质性交往。异质性交往的本质特征是不同社会属性的成员之间的社会联系,例如不同性别、阶层、民族的社会成员之间的交往。相比于同质性交往,建立在异质性交往基础上的社会网络往往蕴涵着丰富的非重复信息,从而更有利于民族成员在社会行动中实现目标达成。但是,民族成员对所属文化的认同上升,可能会造成对他族文化的态度变化,潜在地强化民族之间的社会边界。民族边界的强化,反过来会制约各个民族成员之间的异质性交往,最终不利于族际网络的形成。据此可以推测,民族层次文化认同程度越强,则越有可能制约民族之间的族际网络。

3.家庭结构论

家庭结构论的核心观点是:家庭内部的民族构成,会影响家庭与家庭外部其他民族的族际网络。从中国的现实情况来看,各个民族之间的通婚已经成为少数民族的一个明显特征[25]。有研究使用社会网络分析发现族际通婚网络的密度非常高,并且存在一个以汉族为中心的全国族际通婚圈,同时存在8个地方性子通婚圈[25]。族际通婚特征反映出家庭内部的族际网络,但家庭内部的族际网络,是否会影响家庭成员与家庭外部其他民族的社会交往?

本文的理论判断是:家庭内部的民族构成,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家庭成员的价值观念和交往偏好,从而影响族际网络的形成。这一推断建立在社会网络研究中“第三方影响”的理论观点之上,该观点强调个体的社会交往会受到来自重要网络成员的影响,这些重要网络成员被称为第三方,即除了交往外,对于主体产生重要影响或干涉的他者[26]。现实生活中,父母、配偶、同辈都可能成为产生影响的第三方,这就是个人网络中的“重要他者”。“重要他者”可能通过自身交往偏好施加影响,潜在地增加或减少行动者自身的交往机会。跨族群婚姻的家庭中,父母的态度可能会影响子女的交往选择,在青少年交往中,父母的偏好可以间接地影响子女的族际友谊。多民族家庭也可能蕴藏着重要网络成员的第三方影响,无论是父母交往偏好对子女的代际影响,还是夫妻双方价值观念的同辈影响,都可能加强家庭成员与家庭外部其他民族成员的交往。据此推测,多民族家庭比单民族家庭的成员更有可能在家庭外部建立族际网络。

4.个体能动论

个体能动论的核心观点是:以教育程度和族际心理距离为代表的个体特征,会影响族际网络的形成。现代教育的功能不仅体现在培养个体的专业技能和提高劳动生产效率,而且体现在提升人们的文化水平、人际交往、道德情操等综合素质[27]。理论上讲,现代教育可以通过多种途径增加交往机会:第一,可以增加个体的就业机会,尤其对于少数民族成员而言,有助于实现精英地位获得和增加族际交往机会;第二,有助于增加对不同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社会风俗的认知,由此降低民族偏见或刻板印象对族际交往的制约作用;第三,可以提高个体的现代化水平,培养开放包容的社会态度,从而促进族际网络的形成。据此本文推测:个体教育水平越高,越有可能建立族际网络。

族际心理距离是影响族际网络形成的重要内在机制。族际心理距离主要反映的是各个民族成员之间心理内在的社会距离,潜在地制约或促进族际网络的形成。既往研究从心理学视野出发,将族际交往心理的内在结构概括为五个要素,包括内驱动机、民族认知、民族情感、交往意识和交往行为[28]。这些心理要素在日常实践中影响着民族之间的社会心理距离,从而影响族际交往意愿到交往行动的转化。总体而言,族际心理距离越近,则越有可能促成交往意愿到交往行动的转化,由此族际网络的形成几率也越高。

(二)族际网络的社会效应

族际网络蕴藏着丰富的社会效应,深刻影响着宏观社会整合和微观个体机遇。本文选择社会资本和民族团结为切入点,考察族际网络潜在的社会效应。从现实来看,族际网络的一个直接效应就是形塑个体层次的社会资本,从而潜在地影响个体的生活机遇和主观福祉;族际网络的一个间接效应就是影响集体层次的民族团结,从而潜在地影响民族层次的社会整合。

1.社会资本论

社会资本是一种嵌入在社会网络中的重要资源。现实社会中,经济资源、政治资源、社会资源、稀缺资源的分布往往呈现出“金字塔”形:越靠近金字塔顶端,资源占有者数量越少,而资源占有量越多。社会网络作为重要的资源流通渠道,形塑着稀缺资源的获取和交换,这种影响过程受到网络结构的约束:社会网络的广泛性程度、达高性程度、异质性程度越高,则社会资本的资源含量相应越高,由此实现资源获取和交换的成功几率越高[29]。作为一种重要的资本类型,良好的社会资本可以有效改善个体的社会机遇和主观福祉[29]。族际网络能否有效提升个体的社会资本?本文提出两种理论推测。

一方面,族际网络可以增加交往异质性,能够有效提升社会资本。这一推断建立在两个理论渊源。首先,族际网络作为一种桥梁,可以加强社会网络的异质性,由此增加桥接性社会资本。帕特南曾经区分内聚型社会资本和桥接性社会资本,其中内聚型社会资本反映特定群体内部的社会网络和互惠规则,而桥接性社会资本则为不同群体之间的社会连接,可以产生更为广泛的互惠规则[30]。据此可以判断,族际网络的本质就是一种桥接性社会联系,它作为一种突破民族边界约束的结果,可以有效优化社会网络结构和提高社会资本质量。其次,族际网络作为一种“结构洞”,可以为跨民族交往者带来不同民族之间的稀缺性资源。博特关于“结构洞”的观点认为,人际网络中存在的“结构洞”可以为其占有者创造信息优势和控制优势[8]。族际网络中的行动者,占据着不同民族群体之间的“结构洞”,由此在不同民族成员之间具备了信息优势和控制优势,优化行动者自身的社会资本。据此可以判断,族际网络可以有效提升社会资本。

另一方面,族际网络的形成过程可能存在选择性,未必能够提升社会资本。现实社会中,族际网络的形成并不是随机发生的,而是存在很强的自我选择性。例如,那些教育程度相对较高、性格比较外向、现代性程度相对较高的行动者,往往更有可能发生族际交往,由此产生族际友谊和形成族际网络;相反,那些性格比较内向、文化观念相对传统、社会包容性比较低的行动者,可能更不易产生族际网络。在此情形下,族际网络并不必然增加社会资本,而是族际交往背后的个体特征或观念价值在影响社会资本。同时,族际网络和社会资本之间可能存在双向因果的问题,即社会资本较高的行动者,可能具有更强的社会交往能力,会有意识地主动建构族际社会网络,或者借助已有社会网络成员去发展族际网络。据此可以判断,在考虑选择性问题以后,族际网络未必能增加社会资本。

2.民族团结论

民族团结的本质是一种群体间社会关系,事关民族发展和社会团结。作为少数民族主要聚居地,西部地区的民族团结面临着社会失范、经济贫困、文化保守和生态环境恶化等方面的挑战,因此加强西部民族团结和民族关系尤为重要[31]。既往研究从政治、经济和文化维度出发,考察了经济体制转型、民族政策执行、民族风俗差异等对民族关系的影响[32],但较少关注社会维度的力量,尤其缺乏从族际交往的角度考察民族团结。那么,族际网络能否促进民族团结?本文提出两种理论判断。

一方面,族际网络可能通过增进认知、减少偏见和产生共情,促进民族团结。依据族际接触理论,不同民族成员之间族际网络的形成,可以有效促进民族成员之间的文化认知、风俗适应和文明传播,这有助于降低不同民族之间的社会偏见和刻板印象,从而增进民族交融促进民族团结。既往研究表明,族际网络可以显著降低隔离[33],有学者基于515个文献进行元分析发现94%的研究中族际交往可以有效减少群体偏见[34]。关于族际网络发挥社会效应的渠道和机制,佩蒂格鲁指出,族际网络可以有效增进了解、缓解焦虑和产生共情[18。基于上述分析推测,族际网络可以有效促进民族团结。

另一方面,从族际网络的条件边界和因果效应来看,族际网络未必能够促进民族团结。首先,有学者认为族际接触对民族团结的正向作用存在条件边界。唯有当互动主体拥有平等地位、朝向共同目标的团体合作和由制度保障的公平等条件得到满足的前提下,族际接触越频繁,族际偏见越小[13]。其次,族际网络对民族团结的影响存在内生性问题。例如,相反的因果逻辑也可能真实存在,即正是那些对外群体偏见程度低的人更乐于产生族际互动,建立族际网络,而对外群体偏见程度高的人则避免参与群际接触,这种选择性偏误使人们可能高估了这个过程中的因果效应。同时,族际交往的发生也存在选择性偏误,例如高教育者、性格外向者更有可能发生族际交往,这就会导致族际网络并不必然影响民族团结,而是族际网络背后的这些个体特征促进民族团结。据此可以推测,在考虑内生性问题之后,族际网络未必能够促进民族团结。

三、研究设计

(一)数据来源

本研究使用的数据来自2010年中国西部社会经济变迁调查(以下简称为CSSC调查),这是目前可得的涵盖民族文化、社会网络和民族聚居等变量的最新数据。②该调查是由西安交通大学实证社会科学研究所发起,在西部地区12个省、自治区、市开展问卷调查,包括陕西、宁夏、甘肃、青海、内蒙古、四川、重庆、云南、贵州、广西、新疆和西藏。调查采用多阶段随机抽样,并进行入户访问,最终收集有效问卷10946份。本研究排除核心变量有缺失值的样本之后,最终进入实证分析的样本量为6426。基于本文样本的研究发现并非定论性质,而是具有启发性和参考性价值。

(二)变量测量

民族CSSC调查覆盖的民族有33个。根据西部地区民族分布和CSSC调查中每个民族的实际样本量,本文重点聚焦样本量相对较大的8个民族:汉族、壮族、回族、维吾尔族、藏族、蒙古族、土家族和其余民族。表1显示,样本中少数民族的比例为32%,该比例超过全国少数民族比例,这是因为数据来自西部地区,少数民族比例较高,能够很好地满足本研究的需要。

表1 各变量描述性统计结果(N=6426)

本文测量了两个层面的族际网络,分别是以聊天交谈为代表的族际互动网络,和以建立友谊为代表的族际友谊网络。表1显示,族际互动网络的平均比例为46.13%,族际友谊网络的平均比例为43.46%,这表明从聊天互动到建立友谊之间存在一定差异。①

民族聚居的测量依托于三个指标。一是个体居住区内的少数民族比例。二是区县层次的少数民族比例,依据调查所覆盖的102个区县,计算出每个区县内少数民族样本的比例,由此作为区县层次的少数民族比例。三是区县层次民族聚居指数,依据8个民族在102个区县的实际分布,使用双向信息指数(Mutual Information Index)来测量[35],具体测量如下:

以上公式中,M(ethnic)g代表民族聚居指数,其中g代表地区(取值为1到102),j代表民族(取值为1到8),pe|r代表地区r中民族e的比例,pe代表整体人口中民族e的比例。本质上讲,M(ethnic)g反映各个地区中少数民族的实际分布和总样本中各个少数民族比例之间的偏离程度,这种偏离程度越大,代表聚居指数越高。表1显示,民族聚居指数的平均值为0.8。

民族文化认同的测量建立在民族层次。具体测量依托两个题目,分别包括被访者对本民族文化淡化现象和发展状况的看法。本文将两个题目相加得到个体层面的民族文化认同变量。为了构建民族层次的变量,每个民族的样本量不低于20为标准,最终在20个民族内部将个体层面的民族文化认同进行汇总取平均值,得到民族层次的民族文化认同。

家庭特征和个体特征。家庭结构的测量依托于家庭内部的民族结构。本文将“两个民族”或“两个以上民族”编码为多民族家庭,“单一民族”为单民族家庭。教育年限测量已经完成的最高教育程度对应的年限。族际心理距离的测量依托于社会距离量表,调查询问了五个题目,包括“您愿意与其他民族的人聊天吗”“您愿意与其他民族的人一起工作吗”“您愿意和其他民族的人做邻居吗”“您愿意与其他民族的人做亲密朋友吗”和“您本人或子女愿意与其他民族通婚吗”,将五个题项进行加总,得到族际心理距离,取值越大,则代表族际交往意愿越强,族际心理距离越近。

社会资本的测量依托于重要节日网。重要节日网是以“定位法”(Position Generator)为原则,使用重要节日为事件载体(如春节、古尔邦节、肉孜节、火把节、泼水节等),询问重要节日期间相互拜会的社交过程,由此来测量社会网络。基于重要节日网,界定了网络规模、网络顶端和网络差异,其中网络规模反映的是重要节日期间相互拜会的人数,网络顶端是拜会者中的最高职业声望,网络差异是拜会者的职业类型数量。对网络规模、网络顶端和网络差异进行标准化处理之后,使用因子分析提取出一个公因子,由此得到社会资本变量。

民族团结是通过五个指标来测量。指标一为民族风俗尊重,指标二为民族文化认知,指标三为民族节日实践,指标四为民族语言适应,指标五为民族习俗适应。

(三)统计策略

本文主要采用多元线性回归、分类逻辑回归和倾向值匹配三种统计模型。依据因变量的性质,二分类逻辑回归模型主要用于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分析,多元线性回归主要应用于族际网络的社会效应分析。考虑到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存在选择性,一般回归模型可能会高估或者低估族际网络的真实效应。为此基于倾向值匹配方法[36],选取核密度匹配方法,对族际网络的二分类变量进行样本平衡,最后采用平均干预效应(Average Marginal Effects,简称为AME)来评估族际网络的真实效应。

四、实证结果

(一)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

首先聚焦族际网络的整体分布。图1显示的是各个民族的族际网络分布,左图为族际互动网络(聊天交谈),右图为族际友谊网络(建立友谊),图中百分比代表族际网络的比例。图1显示:第一,蒙古族的族际网络的发生比例高,并在族际互动网络(89.1%)和族际友谊网络(85.9%)都保持相对较高。第二,族际网络比例在一些民族中相对较低,其中藏族成员有族际友谊网络的比例为25.4%,维吾尔族为26.9%。第三,族际友谊网络的比例小于族际互动网络,表明从聊天交谈到建立友谊存在一定距离,仅仅聊天互动未必能为真正的朋友,这也符合现实生活逻辑。

图1 各个民族的族际网络分布

现在转向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分析。由于族际互动网络和族际友谊网络均为二分类变量,因此模型采用二分类逻辑回归,模型已经控制性别、年龄、年龄平方、政治身份、户籍、职业和城乡变量。首先空间聚居的作用。模型1显示,空间聚居指数每增长1个测量单位,族际互动网络的产生概率会上升19%(计算方法为e0.176-1,下同),族际友谊网络的发生概率会上升14.6%。可见,空间聚居的确可以增加族际接触机会,正向促进族际网络的形成。但是,空间聚居对族际网络是否存在非线性影响?

本文进一步探索了空间聚居的非线性影响。具体而言,依次按照空间聚居程度的三种测量(个体居住区内少数民族比例、区县层次少数民族比例、区县层次民族聚居指数),在模型中纳入空间聚居变量的一次项和二次项,图2为回归系数的可视化结果。观图可知:第一,无论族际互动网络还是族际友谊网络,都随着个体居住区内少数民族比例的上升呈现出倒U型趋势。当少数民族比例在0到40%区间时,聚居上升会促进族际网络的产生;当少数民族比例在40%到80%区间时,聚居上升对族际网络的影响较小(平稳趋势);但当少数民族比例超过80%后,聚居上升会导致族际网络形成几率快速下降。第二,区县层次的少数民族比例也呈现出相似的规律,呈现倒U型。值得注意的是,区县层次聚居对族际网络的影响程度略小于个体层次的聚居。第三,民族聚居指数对族际网络的形成也呈现倒U型。当聚居指数在0到1之间时,聚居上升会增加族际网络的产生概率;当聚居指数在2到4之间时,聚居上升会降低族际网络的形成概率;但当聚居指数超过5时,族际网络的形成几率几乎为0。由此可见,空间聚居对族际网络的影响的确呈现为非线性趋势:在一定阈值范围内,空间聚居的上升的确可以增加族际接触机会而正向促进族际网络;但当空间聚居超过一定阈值范围后,空间聚居会增加族际竞争,最终负向抑制族际网络的形成。

图2 空间聚居和族际网络的形成

其次,民族层次的文化认同也会影响族际网络的形成。表2模型1显示,民族文化认同对族际互动网络的影响在统计上不显著。但模型2显示,民族文化认同对族际友谊网络的影响表现为负向显著:民族层次的文化认同每上升1个测量单位,族际网络的形成概率会下降4.8%。可见,民族文化认同尽管可能会加强民族内部的同质性交往,但在一定程度上会强化民族之间的边界,抑制不同民族之间的异质性交往,最终负向影响族际网络的形成。由此,文化制约论得到数据支持。

表2 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分析

再次,家庭层次的民族构成会影响族际网络的形成。通过比较单一民族和多民族的家庭结构来考察家庭结构对族际网络的影响。表2多民族的家庭成员与家庭外部其他民族成员建立族际互动网络的几率是单民族家庭成员的9.3倍(模型1),建立族际友谊网络的几率是单民族家庭成员的7.9倍(模型2)。由此可见,家庭民族构成的确会影响家庭外部族际网络的形成,这验证了社会网络研究中“重要他者”的影响,即家庭成员之间会潜移默化地形塑族际交往偏好,由此影响家庭成员的外部交往。此外,模型2结果显示,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越高,则族际网络的产生几率越大,这反映出社会经济地位是影响族际网络的重要因素。

最后,个体层次的特征要素也会影响族际网络的产生。本文主要聚焦教育年限和族际心理距离的影响。个体教育年限对于族际互动网络没有显著影响,但是显著影响族际友谊网络:教育年限每增长一年,则族际友谊网络的形成概率会上升2.7%(模型2)。可见教育的确是影响族际网络形成的重要力量。族际心理距离也显示出重要影响:族际心理距离每减少1个测量单位,则族际互动网络的形成概率会上升18%(模型1),族际友谊网络的形成概率会增加23%。这就意味着民族成员的心理内在特征的确是影响族际网络的重要因素,族际心理距离越短,则越有助于族际网络的形成。至此,个体能动论得到数据支持,即以教育年限和族际心理距离为代表的个体特征形塑着族际网络的形成。

(二)族际网络的社会效应

现在转向族际网络的社会效应分析。本文采用一般线性回归和倾向值匹配来检验族际网络的社会效应,倾向值匹配的主要用途是为了降低族际网络形成过程中的选择性偏误造成的影响。图3是倾向得分的核密度图,它呈现出干预组(有族际友谊网络)和控制组(无族际友谊网络)的成员,分别在匹配前、后的倾向值分布差异。观察可知,在匹配前干预组和控制组的倾向值分布存在明显差异,干预组的倾向值在0.5以上的集中程度要高于控制组,这表明族际网络的形成过程的确存在选择性偏误;但在匹配后两组之间的倾向值分布非常接近,这有助于更为准确地评估族际网络的潜在社会效应。

图3 倾向值匹配前后的样本平衡性检验的核密度图

首先,聚焦族际网络对社会资本的影响(表3)。模型组A和B的核心自变量为族际互动网络。模型组A的一般线性回归显示:相比于没有族际互动网络,有族际互动网络的成员网络规模高8.729个单位,网络差异高0.4个单位,网络顶端高4.902个单位,最终在社会资本层面高4.301个测量单位。由此可见,跨越民族的聊天交谈网络的确可以优化社会网络结构带来社会资本增量。模型组B是倾向值匹配之后的平均干预效应结果,在考虑选择性问题后,族际互动网络对社会资本的影响稍有下降,但依然统计显著。如果这种选择性偏误,则可能会导致高估族际互动网络对社会资本的影响。

表3 族际网络对社会资本的影响

表3模型组C和D纳入族际友谊网络。模型C结果显示:相比于没有族际友谊网络,有族际友谊网络的成员其网络规模更大、网络差异更大、网络顶端更高,最终在社会资本方面高出5.333个测量单位。模型组D在考虑选择性问题之后,族际友谊网络对社会资本的影响依然稳健显著。

其次,来看族际网络对民族团结的效应(表4)。模型组A和B的核心自变量为族际互动网络。模型组A结果显示:相比于没有族际互动网络,有族际互动网络的成员民族风俗尊重指标高0.144个单位,民族文化认知高0.608个单位,民族节日实践高0.295个单位,民族语言适应高0.383个单位,民族习俗适应高0.309个单位。模型组B在考虑选择性偏误之后,族际互动网络对民族团结的效应稍有下降,但是依然统计显著。由此可见,族际互动网络的确可以显著促进民族团结,加强各个民族之间在风俗尊重、文化认知、节日实践、语言适应和习俗适应等维度的交往交流交融。

表4 族际网络对民族团结的效应

表4模型组C和D的核心自变量为族际友谊网络。模型组C显示:相比于有族际友谊网络,有族际友谊网络的成员在民族风俗尊重、民族文化认知、民族节日实践、民族语言适应、民族习俗适应指标的得分均显著更高。模型组D显示,在考虑族际友谊网络的选择性效应之后,其对民族团结的正向促进效应依然统计显著,并且在五个指标方面的系数均有上升。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忽略族际网络形成过程中的选择性偏误,则会高估族际互动网络对民族团结的促进效应,而低估族际友谊网络对民族团结的正向效应。总体而言,无论族际互动网络还是族际友谊网络,都可以显著促进民族团结。

五、结论与启示

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路径。本文从社会网络视角出发,聚焦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和社会效应,由此探索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实践路径。尝试在理论分析中拓展族际网络的研究,其中形成机制层面聚焦各个民族空间聚居、文化约束、家庭结构和个体特征的影响,社会效应层面聚焦族际网络对社会资本和民族团结的作用。实证分析层面,基于2010年中国西部社会经济变迁调查数据,对相应理论命题进行实证检验。

(一)研究结论

本文的主要结论有两个:第一,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层面,空间聚居、文化约束、家庭结构和个体因素发挥着重要作用。空间聚居论的检验结果表明,少数民族聚居程度的上升可以有效增加族际接触机会,促成族际网络的生成;但当聚居程度超过一定阈值之后,则会潜在增强族际竞争,抑制族际网络的产生。文化约束论的实证分析表明,少数民族的文化认同会加强民族内部的同质性交往,但同时也会构筑民族边界,制约族际网络的形成。家庭结构论的检验结果显示,家庭内部的民族构成会形塑家庭成员的价值观念和交往偏好,相较于单民族家庭,多民族家庭的成员更有可能与家庭外部的其他民族建立族际网络。个体能动论的分析显示,个体教育年限的上升可以促进族际网络的产生;个体心理内在的族际社会距离越近,则族际网络的产生几率相应越高。综上所述,空间聚居论、文化约束论、家庭结构论、个体能动论均得到实证数据支持,也揭示出族际网络形成机制中的多重社会力量。

第二,族际网络的社会效应层面,它显著地形塑着社会资本和民族团结。由于族际网络的形成过程存在选择性,为了准确评估族际网络的社会效应,本文采用倾向值匹配方法进行样本平衡,由此评估族际网络产生的平均干预效应。社会资本论的实证结果表明,族际网络的确可以增加网络规模、提升网络顶端和增强网络差异,最终增加社会资本。民族团结论的检验结果表明,族际网络可以加强个体对其他民族的风俗尊重、文化认知、节日实践、语言适应和习俗适应,由此强化民族团结。综上所述,族际网络蕴涵着丰富的社会力量,可以有效带来社会资本的增量和民族团结的加强。

(二)讨论和启示

1.族际网络的社会力量

族际网络的本质就是民族成员对社会边界的跨越。从社会网络的视角来看,社会成员对阶层、体制、城乡等任何社会边界的跨越,都可能产生桥接性的社会联系,占据结构洞的位置优势,丰富异质性的网络信息,促成流动性的社会资源,最终增生跨越性的社会资本。族际网络也不例外,属于社会成员对族际边界的跨越,但是不同于阶层边界、体制边界、城乡边界,族际边界的形成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由各个民族的自然环境、风俗习惯、文化特征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族际边界的形成过程嵌入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长期历史中,每个民族在统一体的内部保持个性和友好相处[37]。这种“若隐若现”的族际边界,强化着民族内部的同质性交往,但也制约着民族之间的异质性交往。族际网络正是民族成员对族际边界的突破和跨越,由此产生异质性社会交往和桥接性社会联系。

族际网络蕴涵着丰富的社会力量,对于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具有重要的实践启示。正如本文实证分析所揭示,族际网络不仅可以优化网络结构和增加社会资本,亦能促进族际接触和增强民族团结,这充分体现出族际网络的社会力量。面向未来,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中,有必要特别重视和加强族际网络的生成。族际网络的加强,不仅在于推动民族成员之间的聊天交谈,更需加强民族成员之间的友谊建立,即以聊天交谈为形式的浅层互动,转化成为族际之间的真正朋友,这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应有之义。族际网络的形成需要在尊重差异的基础上,增强缘分纽带和交往共性来促成真正的族际友谊。这种理念在实践层面可以多管齐下:家庭场域以血缘为纽带加强亲戚之间的族际友谊,学校场域以学缘为纽带加强同学之间的族际友谊,工作场域以业缘为纽带加强同事之间的族际友谊,社区场域以地缘为纽带加强邻里之间的族际友谊,社会场域以趣缘为纽带加强民众之间的族际友谊。

2.族际网络的社会约束

然而,族际网络的形成面临着结构性约束,包括族际边界的制约。社会边界往往难以逾越的原因之一是:同质性交往是人类社会的一个普遍规律,总是习惯性地与自己相似特征的人群交往。总体来说,族际边界不仅体现在地域和经济维度,也出现在文化和语言等众多维度。尽管族际边界“若隐若现”,但在潜移默化地形塑着民族成员的交往偏好;尽管有利促进了民族内部的同质性交往,但却约束着民族之间的异质性交往。正因如此,族际网络显得稀缺又珍贵。本文通过实证分析,揭示出族际网络形成过程中的两种社会约束:空间聚居和民族文化。

空间聚居对族际网络存在双重效应。一方面,空间聚居可以增加族际接触,由此促进族际网络的形成。正如实证分析显示,少数民族在空间聚居程度的上升,可以正向提升族际网络的产生几率。但另一方面,空间聚居可能产生族际竞争,由此制约族际网络的形成。当少数民族的空间聚居程度超过一定阈值之后,会负向抑制族际网络的形成。这对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具有重要的政策启示:首先,政策层面需要特别关注少数民族的空间聚居和城乡分布,这是影响民族分层、就业部门隔离的根本性特征[38],许多少数民族聚居在农村地区,这限制了其教育获得、工作获得和族际交往,未来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推动政策需要针对性地加强农村地区的族际接触机会和族际网络建立,并在乡村振兴和共同富裕背景下优化民族居住格局加强族际社会资本。其次,民族互嵌式社区的发展需要警惕条件边界,尤其在城镇地区,需要将聚居程度保持在适度范围,由此避免族际竞争,最终抑制族际网络的形成。

民族文化对社会网络也具有双重作用。尽管民族成员对自身民族文化的认同有助于加强族内整合和同质性交往,但这种文化认同潜在地会产生非预期效应:强化民族边界和制约异质性交往,抑制族际网络的形成。巴斯曾指出,既往族群研究已经意识到各个族群的文化差异和文化边界,但缺乏对族际边界的本质考察,并且在研究中存在简化论的思维,认为地理隔绝或社会隔绝是保持文化多样性的关键因素[39]。毫无疑问,这种简化论的观点在现代社会早已难以立足,本文提倡在族际网络的形成过程中,需要警惕文化认同对族际边界的固化。面向未来,民族政策需在充分尊重民族文化差异的前提下,建构一些囊括社会共性、允许文化差异存在的社会空间,在此社会空间中,人们可以通过遵守普遍性交往规范和价值理念,产生族际接触和形成族际友谊。从实践的角度,增强各个民族在血缘、业缘、地缘、趣缘等维度的社会共性,是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潜在路径。总之,唯有培育和加强各个民族成员的社会共性,方能有效促进族际友谊的形成。

注释:

①囿于研究数据的限制,无法进一步测量族际网络的网络结构,未来调查设计有必要进行拓展如被访者有其他民族的朋友,可以进一步询问其他民族朋友的数量、职业、民族、性别等特征,由此测量族际网络的广泛性、达高性和异质性指标。

②本文作为理论导向的实证研究,主要目标是检验族际网络的理论机制,尽管使用的数据年份相对较早,但基于该数据的实证发现可以为人们理解族际网络的形成机制和社会效应提供重要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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