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语境下的人格自我认同与再生
2024-04-22王晨
王晨
严歌苓塑造了众多典型而深刻的女性形象。她们大多在日常生活的运转中扮演着平凡角色,并于特殊语境下强烈地受到社会风潮和舆论的影响,深入社会所赋予的角色之中,压抑本我人格的天性。本文以严歌苓《白蛇》中两位女性角色孙丽坤与徐群珊为例,剖析身处特殊语境之中的两位女性的人生轨迹,代表着社会舆论场牵制中,大众思想固化、刻板印象禁锢和极高的社会道德要求压制之下的女性被迫选择的生存结局。
特殊语境中的三重人格冲突
在孙丽坤的回忆文字中,未受到约束的年轻岁月,其实她的本我人格起着支配作用。还未被社会目光锁定的自由舞者孙丽坤是舞蹈界的红人,自编自演的舞剧“白蛇”红遍大江南北,对舞蹈充满热爱的她醉心于艺术,将灵魂赋予艺术,为了学习蛇的舞感与蛇艺人交流,与蛇去贴近距离,她纯粹、独特,满含着真情,具有强烈的爱与欲望,排练舞蹈时她可以身心投入,忘却一切,完全陷入角色之中享受爱与欲带来的快感。孙丽坤的本我是纯洁而纯粹的,一心跟随性情的她始终任由本我的操控,没有约束和控制,这才使其在自我诞生后,深陷于本我、自我与超我的三重冲突中备受煎熬。
孙丽坤这一形象始终是处在压抑自我的环境之中的。首先是在空间纵向的变换与时间横向的流变中对个体的禁锢;空间上,孙丽坤前期被关押于歌舞厅的仓库之中,处于所热爱和习惯的舞台环境的反面,后期她被转移到医院之中,医治本就不存在的精神上的疾病,与她在医院中高涨的爱与欲的热情形成强烈对比,医院之医对于爱之热而言无疑更是一种压抑,这是空间强加于孙丽坤的身体的禁锢。时间上,孙丽坤将最好的舞台留在了过去,而青春却在被无故关押的日子里白白消磨,外表上的不加修饰和身体发福这些越发明显的变化,潜移默化地打压着她的斗志和精神,对过去执念的徒劳使舞者慢慢放弃了自己的舞台身份,从属于社会和舆论赋予她的新的社会身份——行为放荡、有伤风化的美女蛇,这是时间对孙丽坤精神的摧残和折磨。空间与时间的交织形成了一个看似一直在变化、实际却始终未变的场域,工人的臆想、女看守的猜忌和妒忌、社会大众的刻板印象最终成为培养孙丽坤受到压抑的自我出现的社会的话语场。
社会话语场是孙丽坤三重人格冲突和博弈的场域,是社会与群众对孙丽坤的猜疑,监视,主观臆断和道德约束催生出了孙丽坤充满矛盾的自我。在特殊时期,孙丽坤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群众嫉妒的、猜忌的、羡慕的火焰将孙丽坤的摩登大楼焚毁,她不再是魅力无限的白娘子,而成了淫秽的腐化的美女蛇。处于社会生活中的人们终于可以将自己的艳羡、妒忌和望而不得全部转化为毁灭的缘由,尽情向落魄的“胖白蛇”施以憎恶的、轻贱的目光。在这种社会的指控、排挤和轻视之中,孙丽坤的本我追求受到了强势压制,她越发习惯旁人所给予自己的美女蛇角色,并且在社会的指控中,她的行为和思想越发转向了社会期待的状态,迎合着社会话语想要将其践踏与毁灭的愿望。在此刻,孙丽坤的自我在极端压抑的环境中产生,并成了她的一个丑陋而坚实的面具。在外她就是那条狡猾的、淫乱的美女蛇,对抗民工粗鄙之语时可以无所顾忌地使用轻佻言辞,对待不合情理的要求可以熟视无睹、毫无羞耻,她可以不在意外表,不维系身材,可以随意抽烟和骂人,终于在世俗的唾骂声中活成了世俗期待的样子,社会话语得到了满足。而孙丽坤本人却对这样的自我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她的精神包袱是社会用道德层面的罪与罚将其规范成的“恶人”形象,在一次次的指控中、闲言碎语中甚至是认罪书的反复确认中,她被逼迫着接受了这个身份,顺从了环境与话语,使其被困于这个压抑着的自我中麻木度日。
徐群珊的出现唤起了孙丽坤对于本我的记忆,使她的自我与本我发生了冲突。徐群山与孙丽坤之前接触到的男性不同,她温和谦逊、礼貌体面,她唤起了孙丽坤心底沉睡了很久的爱与欲,能够看到孙丽坤压抑多年的自我的本体,她的爱可以忽视孙丽坤消极自我的丑态,而是直面她最真实的本我欲望,给予她灵魂上的满足,吸引她的冲动和欲望,使得孙丽坤在与其相处的过程中发生了转变,本我占据上风,重新练习和尽力打扮,重新去做一个美人而非粗人。在徐群珊的爱中,孙丽坤满足了本我欲求,实现了自我认同,她认识到无论压抑或是顺从,自己的骨子里始终是渴望爱的白素贞。
而一切在谎言被揭开之时再次发生了逆转,徐群珊的出现使孙丽坤的超我开始发生作用,对本我进行约束,并异化了其自我。孙丽坤的“发现”、徐群珊的暴露使她的幻想瞬间破灭,世俗植根于脑海中的观念和社会盘深的教化不停宣判著这段感情的错误,深陷于爱与满足的孙丽坤进入了超我与本我、自我的三重挣扎之中。此刻,孙丽坤的自我既是万人唾骂的美女蛇,又是即将重返舞台的养病艺术家,她难以摆脱欲望本我的控制,始终与珊珊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同时受到自我的压抑和超我的规约,只能够将珊珊安排为妹妹的角色,在珊珊结婚之时任性一闹而最终也只得作罢。在最后的挣扎中,社会规制中的超我压制了放浪形骸的本我,同时改变了纯粹的自我人格,孙丽坤在这场挣扎中完全跳出被囚美女蛇的丑态,自然顺应社会话语场再一次赋予其的新的艺术家身份,完成“蜕变”重生,在放弃了爱与欲望、真与情后,选择戴上另一种面具,温柔端庄、勤俭持家,成了德艺双馨的新文艺工作者,异化为另一种白蛇而实现自我的再生。
孙丽坤的挣扎体现在其不同的人生阶段,但其自我始终是社会话语和时代环境强加于其身的枷锁,是压抑其本我的源头,三重人格的斗争与冲突更是体现其精神困境中充斥的矛盾和挣扎,最终于这样无尽的压抑作用之下,孙丽坤选择了异化,她无法选择、也不敢去选择本我,只能遁入更深层次的压抑之中,放弃本我的追求,寻求短暂的自我与超我的和解。
异化中的人格和解
徐群珊是白蛇中的一个暗线人物,其身份具有迷惑性,一个个体,两重性别和两个名字,是她人格中对立而又相互融合的两重。作为受到本我支配的徐群珊自由、不羁,向往洒脱而不问世俗的生活,追求纯粹的美,享受欲望被无所顾忌地满足的过程。但相对比于孙丽坤直接的身体和社会话语禁锢,徐群珊的压抑更来源一种潜在的,大环境的压迫感,这是时代的使命感所生发出的对于广大普通女性的禁锢感。徐群珊的父母是为国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她作为英雄的后代,被父辈的荣光包围,同时代中的其他青年一样,她做知青,参与劳动,上山下乡,完成一个优秀的女青年应该完成的使命,在社会的期许中塑造了一个乖巧懂事的自我。
但徐群珊的特别之处在于,在这场自我的虚假表演中,这个懂事的自我始终由本我所控制。徐群珊天真烂漫、不羁洒脱的个性使她看不得社会虚情假意的闹剧,看不惯社会劳动女性千篇一律的朴实能干、任劳任怨,相反地,骨子里对美与欲的渴望让她从小就被白蛇的敢爱敢恨、任性妄为所吸引。徐群珊的自我在本我的支配中开始异化,这是对于社会所赋予自己的角色进行无声的反抗,她梳寸头,看禁书,做事不守章法,离经叛道,偷偷做着社会所不容的事情,爱着社会所不容的人,甚至想要抛弃上天强加给她的女性身份,重新以男性的身份加入社会。在这场本我嘶吼着的斗争中,孙丽坤的爱让她发生了转变。孙丽坤爱的正是徐群珊的本我,是追求真实的,真诚而赤诚的那个灵魂,孙丽坤揭开了徐群珊以男性身份包装自己、反抗社会的面具,能够透过她异化的自我发现她深深隐藏并保护起来的纯粹的爱意和人性之美,这也让徐群珊愿意卸下自我防备和伪装去面对眼前人,也面对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在这场爱的闹剧中,徐群珊达成了自我与本我人格的和解,放弃了异化的自我,跟随本我的呼吁。
自我的再次异化像是徐群珊的一个玩笑,在孙丽坤逐渐回归人生的正轨后,徐群珊渴望真实的,留恋于纯粹之美的本我得到了满足,而那个她深爱着的、同样异化着的独特的灵魂已经在社会的吸纳后消失不见,相互纠缠的游戏结束了。徐群珊的本我开始对曾经异化为社会边缘的自我产生怀疑,是否归顺才是无路可走之时最好的一条路?于是,珊珊选择离开了孙丽坤的世界,她的自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社会道德的约束,她在挣扎后平静接受了二次异化,放弃本我的坚持与反抗,成为超我归顺的样子,最终走入社会与自我的双重压抑之中,以嫁为人妇的方式获得新的社会身份,融入社会生活,达到新生,获得社会对自我存在的肯定,实现自我认同。
徐群珊的異化始于时代与环境的压抑,终于自我的压抑和妥协,在时代的悲剧面前,个人的反抗过于渺小,结局终为定局,从徐群珊到徐群山是她异化的坚持,而从徐群珊到珊珊则是她异化的服从,她的人格在几度扭曲之中屈从于压抑,在压抑中实现了和解。这是社会的无奈,更是特殊语境之下时代与女性的悲哀。
互为镜像的双向认同
孙丽坤与徐群珊之所以能够相互吸引,是因为她们能够相互救赎、相互认同。在两个个体在陷入各自的人格冲突中时,她们彼此都成为双方享受本我愉悦、感受自我蜕变和接受自我异化的重要一环,彼此角色的缺失就无法达成本我的满足,更无法做到对自我的认同与和解。
她们两人都犯了“错”,一个错在十指不沾阳春水、只顾修习魅术钻心于无用之美;一个错在不愿融入集体,不具女性之温婉勤劳。她们错在与社会格格不入,没有社会期待的女性的样子,所以得不到社会的认同。唯一能够得到认同的途径就是自我的单向认同,但长期生活在压抑的话语和社会场域之中,饱受着非议与控诉,无论是孙姐还是珊珊,还是任何的女性都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灵魂力量,所以她们选择了用男性的视角来成全自我认识。孙丽坤在年轻军官徐群山的眼中找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释放了压抑的本我,通过男性的审视和青睐实现了自我归属;徐群珊假扮男性,通过性别的倒置去验证自我存在的意义,二人皆是渴望通过男性的身份证明自己、释放自己,从厌恶自我到接受、认同自我,这深刻地体现出女性在压抑中不得所求、无路可走的困境,以及社会规约、刻板印象和舆论话语对女性的摧残和折磨。徐群山的出现给了两个人救赎,一个不存在的客体,却传递着真情与真爱,这更是对社会与时代的讽刺,彰显着时代的悲剧性。
孙丽坤与徐群珊的羁绊不止于相互认同,她们双方都是彼此理想中的样子,都是彼此本我不受抑制地想要去追求的东西。孙丽坤的白蛇肆意舞动,爱得张狂,即使接受世俗的审判与惩罚也要爱个轰轰烈烈,这是徐群珊所期盼的不拘礼法、不受束缚;徐群珊的爱热烈而真诚,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阻碍,永恒而赤诚,这是孙丽坤所向往的、不曾得到的偏爱。她们在这段荒唐的关系中编织了一个梦境,它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最真实的样子,也映照着自己的贪恋和欲望。在这段关系中,二人越陷越深却又越来越清醒,对本我的欲望越发不可收拾而潜藏在意识之中的社会道德对其的控制也就越强烈。最终,镜像的两个自我走上了殊途同归的道路:异化的徐群珊再次异化,妥协于社会的期待,甘为洗衣做饭的勤劳人妇;摆脱一层压抑的孙丽坤再次走入了新的压抑,异化为贤妻良母的艺术家形象再次活跃于大众的视野。
两种自我的再生,看似是实现认同后的重生,实际则是受到不断压抑和控制的本我的逃避,通过自我阉割进行更深的压抑,去除人性本真的追求和向往,这是特殊语境之中社会、环境与时代强加于女性的,甚至是人性的摧残和束缚,是对于女性追求平等、多样个性和自由生活状态的愿望刻薄冷漠的驳斥和控制,女性感性而真诚的灵魂被迫变得机械和“理性”,最终不断地自我异化。事实上,在脱离特殊语境的控制后,女性人格得到了极大的解放,女性能够更加自信地追求多样化的人生,转而竭力摆脱社会舆论场的控制与束缚,从而能够保留心的本真,试图推动本我、自我与超我的三重人格实现和解,减少异化,这也是时代付之于女性的希望,促成女性真正的蜕变,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社会认同与自我认同。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