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浪底北岸
2024-04-22葛道吉
葛道吉
春上,我再次来到黄河,仍是小浪底北岸栉比的山梁。
那山梁好长,从遥远的王屋山蜿蜒下来,直插黄河。山梁与山梁的间距不像拢头发的梳子那般规整,有的狭窄,有的宽敞。就有4个乡镇10万民众在沟沟叉叉的土地上耕种。这里满眼的苍茫,村庄是很难一眼就看得见的,全隐在1000余平方公里的山坳溝壑里。
道道山梁像极了巨龙探水。浩瀚的水域淹没了很多散落的村庄、遗址与梯田,让历史上光秃秃的山梁变得林木蓊郁。水改变了生态,改变了这里祖祖辈辈人的生活方式。
“老远看到车就知道你来了。”老人在路旁迎接。我赶忙打招呼:“老刘大伯可好,大娘也在吧!”“在!忙着给你炉红薯。”大娘总记着我爱吃红薯。去年冬季,我进到老人居住的土窑洞,看到刚出炉的热红薯,忍不住一口气吃了两个,不住地说着好吃好吃。大伯大娘只是笑。我已是大伯大娘这个窑院的常客了。在小浪底体验生活,看到很多山梁、岛屿都成了风景区,都成了开发好了的休闲山庄、游乐场所。唯独这个交通不便的偏僻角落没有开发,就因为老刘大伯死守着这个衔着水的山梁。他说这是一圪垯好土,养人!他的话格外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去年秋季,我无意间发现了老人深埋心底的一个秘密。那是山头最为美艳壮丽的时刻,各种果树红黄盈枝,有李、杏、山楂、石榴、蟠桃、柿子以及玉米、大豆、花生、红薯等。果实飘香引来了无数的蜂、蝶、喜鹊以及其他飞鸟。老人说:“鸟们吃不了几个果,它们也是盼了一年了。”我想目睹老人收获的场景,留几张照片,就和老人约定采摘的时间。谁知,老人还有一个自己设置好了的程序。那夜,我随身带着帐篷睡在隔壁另一孔破旧的窑洞里,环境的静谧让我写作时忘了时间,早晨就贪睡了一会儿。出门伸一下腰身,突然发现老人面对一炷香,正襟下跪在窑院前边不远的一块台地上。香在面前长方的石槽里缭绕,袅起一缕青烟,老人深深叩下头,前额贴着黄土。我悄悄走了过去,生怕惊扰老人。三次叩头,老人叫了声“爹——娘——兄弟小毛——”高声说:“今年又丰收了!”
老人面对古老而崭新的黄河,一番话在水面上打漂,有波浪涌来,声音一扬一扬送去远方:“……咱们家满山的秋作物和瓜果,你们都回来看看,随便吃,随便摘,再不要为没吃没穿发愁了。咱牛洼村移民到平原后,全部住楼房,孙儿孙女都在城里工作,也买了房,买了车。爹,娘,早些年咱们做梦都不敢想,自从小浪底大坝建成,咱们这沿河村庄都搬迁了,都过上好日子了。我要叫你们亲眼看着,牛洼到山梁那80亩地是咱们家承包的。我身体很好,孩子们整天嚷着叫我去城里住,说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哪有咱这老窑得劲!我一天不见水,心里就不踏实。我就在这儿住,叫你们年年不愁吃,不愁穿……”
老人很动情,嘴角抽了抽,就滚下了老泪。我忍不住叫了声老刘大伯,老人没防备,身体震了一下,说:“今天孩子们都要来卸果,你就多拍几张照片!”我赶忙拉大伯起来,说:“您老这把年纪了,不能伤感,身体要紧。”“没事,10年前我73岁,孩子们谁也不让我承包,今年83还没觉着老。”“这地方是世外桃源,人长寿!”我接话茬刚说完,大娘已站在身后了:“春节孩子们非叫回城里过年,过不到破五就嚷着要来。这地方不知道有啥好!”大娘其实也是很踏实的。又说:“饭成了……”
老刘大伯抬眼看看日头,急急说:“走,回吃饭!”
没多大工夫,山腰上来了两辆车。老刘大伯的两个儿子都已儿孙满堂,重孙重孙女像小鸟一样扑进老爷老奶怀里,四世同堂,幸福无边。
儿、孙、孙女们纷纷拿出准备好的各种编织袋,有的摘山楂,有的摘石榴,还有的背着锄头直接到一边刨红薯、刨花生去了。我捕捉到了丰收的喜悦,捕捉到了重孙、重孙女欢快的脚步与小鸟一样嘹亮的叫声,着实为这样的场景兴奋。这时,突然不见了老刘大伯。仔细看,那块高地上放了把椅子,老刘大伯正在椅子上坐着。看到儿孙们大兜小袋往车里装,心里的踏实和满足全荡漾在脸上,笑容里写满深沉的皱纹,显出殷实而低沉的自豪。
车开走了,窑洞里丢下了各种老年人的营养食品。大娘一边收拾,一边埋怨:“不让买非要买,放坏了也没人吃。”当然,他们明明知道那是孩子们诚诚的心意。
太阳斜到了西山头,老刘大伯又坐到那把椅子上,面向黄河水愣神。我感觉是个机会,就在老刘大伯身边一块石头上坐了,小心着问:“爹娘都已过世,大伯怎么如此伤感呢?”
老人像触动了一下,看我一眼,我很小心而真诚。老人急忙把眼光投向水面,银白里有阳光,水很亮,波浪像地垄一样一棱一棱涌动着放光。
那是近80年前的事了。老刘大伯慢慢把浑浊的眼神从水里收回来,给我讲了他的家与黄河水的恩恩怨怨。当时,老刘大伯7岁,姊妹3个,上有一个姐,下有一个弟。姐16岁就有人张罗提亲。弟尚小,刚满4岁。
1937年的初冬季节,印象最深的就是没完没了的挨饿,整天赤脚丫子没鞋穿。那日掌了灯,河岸河水与岸畔小路全部被夜色包围。姐姐陪嫁的那床缎子被面与“太平洋”印花大单,是爹拼死拼活在山上割荆条、编箩筐、编荆席,与黄河南岸一个生意人兑换所得。爹的手磨出血泡,裹着厚厚的布条也没有停下来的时候。20张荆席完成了,就剩10个箩筐就全部编完了交换的180个总数。按当时所定时间没有任何问题,那天生意人突然出现在窑院门口,说河南一个夯筑工程提前开工,所编的箩筐要赶在开工之前交付,这样比原定时间提前了半个月。生意人到另一孔窑洞查看了码着的现货,问数量齐不齐。老刘大伯说“不差啥,就是时间怕不好保证。”说着晃了晃抱着的伤手:“不能干啊!”
生意人太知道世事的清明与混沌了,二话没说,在随身背着的褡裢里取出被面和单子,说:“赶赶吧,都不容易,原来定的时间是人家改的,咱们的一切都是围着人家转的啊!”说着把东西递给了老刘大伯,又说:“也不说最后交换了,先把东西交给你,也算是时间变更对你的补偿。你放心,这是货真价实的好料,在洛阳也不是谁都可以弄到手的。”
“要说对够整数也不是多大事,关键是手磨得吓人,吃饭连筷子都拿不紧。编制活儿就是个手劲儿,我和孩子们都搭不上手……”大娘在一旁插话,在大伯手中接了被面和单子,左看右看,索性手一扬抖开了单子,色泽鲜艳,花开富贵。“放心吧嫂子,这可是上等的六尺大單,被面也是足尺的绸缎。”生意人拿出了很大的诚意说。
“既然你这般真诚,我也不会说出个二字来。现在主要是缺乏荆条,偌大的山,近处平缓处已找不到了。不过你放心,受再大的苦我也认了,说铁就是钉!”父亲也掏出了心窝。
随即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吃了饭就出门,除了拿上那根鎏光的桑木扁担外,再就是那张磨得疯快的“疙瘩头镰”。这镰能当斧子用,接近胳膊粗的山柴也能轻易放倒。割个小拇指粗细的荆条,简直不在话下。
可是,已是张灯时分了,还没见人回来。
后坑少说也有七八里远,关键是山路太难走……
第二天拂晓,窑洞里仍然漆黑一片,有微微的晖亮挤进门缝。娘毫不犹豫披衣起床,不能再等山雀的打鸣。这山沟里,这黄河边,早起的信号就是天麻麻亮时的鸟叫。老娘踏着晨曦微亮的山道,朝着后坑的方向进发,不时有早起的山鼠掠过,有受惊吓的山鸡振翅鸣叫。娘顾不了那么多,满脑子的焦虑和埋怨:“你能割多少,后坑满山架岭的荆条能割完?”想着不自觉就高声喊了起来:“你在哪唻——天明了也不回来……”
声音在山梁上起伏,突然滑落到山脚,轰隆隆滚进黄河。娘突然感到后背哇凉,一股寒气袭来,心里颤抖了一下,扭身朝家的方向返。此时,东边的山头已挂上太阳,娘的脚步在霞光里跳跃。
娘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伯父家,急匆匆说明情况后,几乎倾家出动,加上本家的远近兄弟,七八个小伙子快速朝后坑奔去。所谓后坑,是黄河北岸的一座山头,山头往下看2000米的深处是滔滔黄水,这里山势陡峭,荆棘丛生。人们说穷山恶水,就很贴切。植被繁茂,全不成材,只能做烧材,但是地理环境恶劣,让人望而生畏。浅山相对安全,已被人们割伐得秃毛精光。当地人都知道,一说在后坑出事,十有八九是丧了命的。
父亲的尸体连个踪影也没找到。他们分析说:“人滚下山掉进黄河,你去哪找!”
好在,那根光滑的桑木扁担架在峭壁的一棵崖柏上。后生们发现后想把扁担打捞上来,用长长的一根绳下去,环扣明明已经套住了扁担的一端,向上一提,一个滑溜直接掉落,没影了。年长的人就嚷:“人都没了,要那扁担干啥?不要再冒险!”
整整找了一天,能到的地方都到了,能够目击的地方全搜寻了,没有人的任何蛛丝马迹。老人就说:“你们年轻人都要长点记性,以后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要再到这后坑来。”停了停又说,“最起码死了得有个尸首。”
……
黄河北岸是日军控制,南岸是国军把守,把两岸百姓对峙得生灵涂炭。没多日,在几声叭——叭——的爆竹声里,姐姐含着泪被一个男人接走了。出嫁那天,姐姐前脚走,母亲回到窑洞便嚎啕恸哭,声音像洪水决了堤,势不可挡。那是积郁在胸中的悲恸突然发泄。我和弟弟一时无所适从,也跟着母亲抹眼泪。后来,娘为了保全我们的性命,在陌生人手里接过3个馒头,就让弟弟跟人家走了。
我当时躲在娘的身后,紧盯着弟弟小毛的眼神,有点怕。但是小毛临走给娘说的一句话,永远在我耳边响起:“娘,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回来给你种地。”小毛当年4岁呀,他不会忘记自己说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成了娘心中唯一的希望。一连几年,我跟在娘的屁股后山里山外讨饭,为了能够让我活下去,娘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辱……
老刘大伯已泣不成声了。我实在不忍老人如此动情,立马有了负罪之感,忙起来安抚老人说:“好了大伯,咱不说了,这些年的变化老娘会高兴的。”
“这我知道。尽管老娘现在仍在水里,有我在这里陪着。我的坚守,除了每年能够让爹娘看到丰收外,还要死死守住这个地方,等着我的弟弟回来。我坚信弟弟小毛一定会回来,他当年的眼神告诉我的。”
“这样很好!”我突然说,“你早几年没有把老娘迁走是对的。你想想,小浪底是国家工程,它让我们多少人改变了生活环境和生活质量,老娘老爹能在水下团聚,对咱们活着的人来说,岂不是莫大的安慰?”
老刘大伯突然抬起了头,使劲看住我的脸:“爹娘团聚了?”眼里射出惊喜的光芒。
我用劲点了点头。突然感觉如释重负,就用欣喜的目光注视着老刘大伯。我清楚地看到,老刘大伯嘴角抽搐了两下,年迈的脸上放出了光亮,刚刚被眼泪浸湿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作者简介:
葛道吉,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理事、河南省散文诗学会副会长、济源市作协原主席、济源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会主席,原《济源文学》主编,河南省济源职业技术学院特聘教授。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莽原》《飞天》《散文选刊》等发表作品400万字,出版作品集10部,数十篇散文入选全国初高中语文试卷和校本读物,散文《1300年前的一粒种子》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散文《沁园春》获《莽原》2020年度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