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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杂册

2024-04-21李晋

翠苑 2024年1期
关键词:藕粉豆腐干圆子

韭菜盒子

周末和家人吃火锅,离开时店家送上了口香糖。这是很贴心的服务。火锅调料中的韭花酱、蒜泥、葱末等味道皆重,然吃火锅时却少不得。吃火锅蘸调料古来有之,宋朝时就有这样的吃法,但现在调料品种肯定比古代多,有的火锅店调料有四五十种,瓶瓶罐罐,红红绿绿,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想都尝尝味道就要多光顾几次。

火锅调料当中,我比较喜欢韭花酱,百尝不厌。吃它时,常会想到杨凝式的《韭花帖》,想到前人以韭花配嫩羊肉的吃法。这么一想,到嘴的食物就更为鲜美了。艺术可以给饮食添光添彩。

韭花酱是近年来随着火锅传入我们这边的,韭菜盒子也是一样,美食的传递和融合随时上演。韭花酱和韭菜盒子出自北方,现今却南北都有,不是它们适应了水土,而是它们适应了各地人士的胃口。

换到三十多年前,听到“韭菜盒子”这名字,我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一种食物。以前只听说过盛放各种菜肴的“食盒”——一种竹编木制的器物。我筹办泰州早茶博物馆时曾买了多只老食盒,上有墨书“皇清光绪十八年置”楷字,这种百余年的老物件,买价也就三百来元。

现在有小吃店在价目表上把韭菜盒子写作“韭菜合子”,《汉语词典》中“合子”的释义是“类似馅饼的一种食品”,但“盒子”比“合子”看上去更具象化。我以为,把合子写成盒子,就像把烧麦写成“烧卖”,都没问题。

韭菜盒子清代即有。袁枚《随园食单》里有“韭合”一条,“韭菜切末拌肉,加作料,面皮包之,入油灼之。面内加酥更妙”。袁枚说得很含糊,特别是里面所说的“作料”不得而知。韭菜盒子不一定要放肉,放些鸡蛋、豆干、木耳、油渣都可以,还有人喜欢加上煮烫后的粉丝。但不管怎么搭配,韭菜这个主角是要有的。

切成細末、煸炒熟的辅料和切成小段的韭菜搅拌,加上盐和香油,包入擀好的面皮中,放入油锅煎至两面金黄,筷子夹起来,吹上几口气,咬开,香味迎面扑来,里面的韭菜依然是碧绿的状态,其他的辅料也保持着本色,整体还多了些油润的色彩,吃上三五口,透鲜的滋味直往心间里钻。要是吃韭菜盒子时再搭上一碗米汤,一碟雪菜毛豆,这样的组合解了盒子的油腻,放大了韭菜的馥香。

韭菜盒子的形状有长方形的,有半圆形的,有圆形的。具体什么形状,没有明文规定。不过我看多数的韭菜盒子还是半圆形,像一个大饺子,更像一个金元宝。当几只“金元宝”落进腹中,那一身也似乎有了富贵的“加持”。

世上有韭菜盒子,还有茄盒子。茄盒子做法说来简单,茄子削皮,切成薄片,两片一组,中间夹馅,裹上面糊油炸即成。有一次,我在小吃店点茄盒子吃,见馅心竟是韭菜鸡蛋的。韭菜同样可以在茄盒子里“挑大梁”!

藕粉圆子

立秋了,天还热着,热得人心烦意乱。这样的天气被乡民称作“秋老虎”。但这老虎只能逞一时之强,肃杀之气终究要将它冲到九霄云外。“秋老虎”虽暂未退出时光舞台,但人的食欲已在慢慢提升,如忽至眼前的美好,一点点在心头漾起快意。

几枚藕粉圆子在碗中荡漾,莹亮剔透,像茶色的水晶球,如泡开后的胖大海,又似一朵朵乌云,遮住了烈日,也盖住了烦躁,丝丝沁凉不时扑面而来,降低了微风里的热度。这堪称是“天凉好个秋”的生动实例。

藕粉圆子的特色在于其外皮和工艺。藕粉圆子按馅心划分有黑芝麻、豆沙、芋泥、紫薯、五仁等品种,这与汤圆区别不大,妙就妙在它的外皮由藕粉包裹。冷冻后的馅料捏成小球状,裹藕粉,入锅汆,快速捞出,再裹藕粉,接着再汆,如此五六次,藕粉圆子便诞生于世。裹藕粉多在竹匾内进行。师傅手持竹匾两端,来回转动,使匾内的藕粉均匀沾染上圆子。“运动”后的藕粉圆子变得丰腴厚重,若比作是人,就是中年发福的知识分子,透着稳健、踏实的气质。

热水煮过的藕粉圆子,从锅里过渡到碗中,再蹦跶到舌尖,轻轻咬嚼,能感受到它的弹性和韧劲。周星驰电影《食神》里的撒尿牛丸可用来打乒乓球,我想要是以藕粉圆子来置换,也是可行的。

在品味藕粉圆子时,口舌似蹦极一般,有惊奇之感,当然这可以说是惊艳。但藕粉圆子并不是痴情女子,它不粘牙,短暂缠绵后,牙齿放弃了这段露水姻缘,移情别恋地探入馅心。这时的口舌仿佛又踏入百花丛中,片刻之间,吃客仿佛是转世的香妃,甜蜜、芬芳弥漫全身。

藕粉圆子凝结了藕的精华。鲜白粉嫩的雪花藕,褪去洁白,压缩身躯,散为粉末,聚为圆子,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手艺人的劳作穿插于分合之中。每一样大菜小吃背后,都有着虔诚信念和执着精神,吃在嘴里的藕粉圆子不仅有一池荷塘月色,还有一份独具匠心。

藕粉圆子是水乡的早餐,是午后的茶点。上一次吃藕粉圆子却是在去年深秋,一知心朋友深夜拜访,遂至街头食摊上点了藕粉圆子当夜宵。橘黄色的灯光下,撒在藕粉圆子汤汁里的干桂花如点点星光,让我觉得烟火味浓,人间甚美。

豆腐干

晚间在饭店吃了一道熏鳜鱼,味颇独特,和苏州卤汁豆腐干的味道相近。讲给同桌的朋友听,他们也有这感觉。苏州卤汁豆腐干具体什么味道,很难形容,反正是一种好闻的香味。

卤汁豆腐干看上去是酱红色的,似乎浸润了不少酱油,可吃起来却是甜津津的。对了,苏州最有名的卤汁豆腐干就叫“津津”,这是始创于1927年的老牌子。津津豆腐干吃在嘴里很软嫩,咬开后,卤汁溢满牙床。吃它时最好用牙签挑着吃,直接取食手上都是黏黏的汁液。

除了卤汁豆腐干,庞大的豆腐干家族还有素鸡、豆卷、百叶、油豆腐果等成员。豆腐干和豆腐一样,相传都是淮南王的发明。但是先出现豆腐还是豆腐干,一直是众说纷纭,这恐怕和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一样没有定论。但豆腐干肯定是好吃的,能经两千多年历史留存下来的食物,久经考验。

有入菜的豆腐干,有做零食的豆腐干,还有一种茶干,顾名思义,其是佐茶的妙品。汪曾祺专门写过一篇《茶干》,写的是他老家高邮连万顺酱园的茶干,说所产“茶干是圆形的,周围较厚,中间较薄,周身有蒲包压出来的细纹”。吾地茶干与之大同小异,昔日地方上以顾氏涌泰源酱园所出为佳,里人称作“顾家大茶干”。每日下午,顾氏酱园门口汇集了四面八乡前来批发茶干的小贩。他们把茶干放至垫有荷叶的小竹篮内,上盖一毛巾,沿街巷叫卖。顾家大茶干分香、臭两种,香干呈绛红色,臭干色泛白,两者均可口鲜美。臭干虽有异香,但佐茶时不会串味儿。老家门口曾有一哑巴以售卖顾家茶干为业。幼时,我吃过他所卖的臭茶干,对那味道至今印象深刻,只可惜后来这种臭茶干再未吃到。

豆腐干因点评《水浒传》闻名的金圣叹驰名文坛。这位为民请命、获刑的老先生在离世前,和儿子说了一句,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但真以花生米和豆腐干同食,却很难寻摸出火腿之味。这是金老先生的黑色幽默?还是当年的豆腐干和现在的豆腐干不同?一切只能是未解之谜了。

豆腐干是下酒好菜。我曾见一邻人,节俭得近乎吝啬,但生性好酒,一块豆腐干划十字刀,每顿只取一小块佐酒,那酒杯也就牛眼大小,一般只喝两三杯。据说此君在困难时期,馋酒时,以医用酒精兑水喝,没有下酒菜,就用酱油泡钉子,喝一口酒,捞起钉子吹一遍。在酒客眼里,酒是天下最美的食物!

酱姜之谈

或是天冷之故,早晨口中乏味,索性盛了一碗老母熬的玉米粥,取出冰箱里贮藏的酱姜搭粥,吃后顿感周身俱暖,味觉复苏。

酱姜是我家常备的小菜。有时就着一碟酱姜、一捧花生米,我和父亲能喝下一瓶酒。即使是酱姜的汤汁,我也会留着蘸高庄馒头吃。每到酱姜坛子见底时,我会去北郊的酱醋厂购买,一次买上五六斤,可以吃上两三个月。

去酱醋厂次数多了,和厂里师傅渐渐熟悉。在和他们聊天中了解,酱姜要霜降前腌制,这时的生姜块头大,却鲜嫩。生姜去皮后,掰下上面手指肚大小的嫩拐,大的姜块则另切成片,两者分开,热水煮,冷水泡,再以蜂蜜、甜酱、醋、酱油等腌渍。成品分姜芽和姜片两种,味道有细微区别,但名字皆可叫蜂蜜酱姜。

酱姜口感软脆滑嫩。它的味道是丰富的。在嘴里用牙齿慢慢撕碎,在这个过程中,会察觉到甜咸的味道的降临到舌尖,在咸甜混沌未分时,淡淡的酥麻横空出世,借用舌面作为辐射点,一遍遍地向人体的四面八方扩散,辛香味一浪高过一浪。民间有云“常吃姜,寿而康”,而在这短暂的品味瞬间,想到的并非“寿而康”,而是“香而美”。

姜种植在沙质土壤中,特定的生长环境,成就了姜土黄色的外表。即使成为酱姜后,它还是本色未变,初心不失,写过酱姜的清代乡贤郑板桥亦有这样的操守。他在范县任上时,在家书中言及,天寒地冻,以炒米和酱姜招待穷亲戚,最是暖老温贫之具。他在信中还表示天地间第一等人是农夫。堂堂一县之长,却挂念民间小食,对平民充满敬意,因坚守,因悲悯,他才会成为千古留名的廉吏,而“暖老温贫”四字,我以为其价值不亚于他的墨竹图。

现在乡人更多的是在过年的这几天吃酱姜。早晨,一家人穿戴梳洗完毕后,主妇先烫干丝,百叶或豆干切成细丝,烫煮后,挤去水分,拧成团状,放置盘中,浇上酱汁,加上青蒜梗、香菜末、花生米、肴肉粒及少许绵白糖,最后在周边添一圈酱姜,配一壶清茶,加三两个热滚滚的肉包菜包共食,乡俗称为“吃早茶”。吃了这丰盛的早茶,外出拜年时不但脚步更有劲了,连笑声也多了几分爽朗。

吃酱姜我不挑时辰,自小吃到大,年头吃到年尾。行走在漫长的岁月旅途中,有的食物注定要萦绕一身,环绕一生。

胡萝卜

很多儿童读物上都有小兔的形象。甭管黑兔白兔,很多时候,它们身边都会画有胡萝卜。在人们眼里,胡萝卜是小兔最爱的美食;在小兔心中,胡萝卜只是它们的一种食物。

胡萝卜和胡椒一样,是番邦的产物,这从它名字里就能瞧出。胡萝卜是宋元时期沿着丝绸之路进入中土的。从古到今,胡萝卜能够逐渐地在国人菜篮子里稳妥地立住,殊为不易。我想,这主要取决于胡萝卜的高营养。研究表明,它有增强体质、改善视力、延缓衰老等功效,盖因其富含胡萝卜素。胡萝卜素在西兰花、菠菜、西红柿、芒果、橘子、哈密瓜等蔬果里也存在,但这种营养成分却只以胡萝卜的名字命名,这是很令胡萝卜骄傲一生的荣誉。

要是谈到胡萝卜还有什么功效,我想说的是能为有情儿女牵线搭桥。作家汪曾祺和夫人施松卿本是师生关系。一次,两人路过一片胡萝卜地。汪曾祺在看着胡萝卜时,施松卿悄然买了一大把胡萝卜吃。汪曾祺看着她,笑言:“吃了胡萝卜真的变美了。”此后两人愈加亲近,终成眷属。

对成就自己姻缘的胡萝卜,汪曾祺很看重。他在小说《榆树》《异秉》《王全》里写过胡萝卜,而且他也喜用胡萝卜入菜,如过年汪家餐桌必有一道“罗汉斋”,就是把山药、土豆、荸荠、胡萝卜、小油菜、蘑菇等掺和在一起同烧。1972年底,汪曾祺曾致信给好友朱德熙,教他做一个自认为很精彩的汤,叫“金必度汤”,里面就有切丁的胡萝卜。

生吃的胡萝卜,口感清脆;切成薄片,盐腌或焯水后加麻酱油拌着吃,味道清爽。我小时候不爱吃胡萝卜,偏偏大人以“增加营养”为由强行给吃了不少,故很长一段时间,看着胡萝卜就倒胃口。吃凉皮时,连里面的胡萝卜丝都要一根根地挑出来。现在人至中年的我倒是常吃胡萝卜了,除了吃拌胡萝卜片外,我还吃蒸胡萝卜,一顿两三根,用之代替米饭。

胡萝卜遍地有种植。灾荒年月,它也没有稻米稀罕,穷人用它混在稀粥里吃。但是在古埃及,胡萝卜等同货币。它作为工资支付给修筑金字塔的劳工,据说那时的胡萝卜是紫色的。这种颜色的胡萝卜现在还有,售价不菲,雅称为“紫玉萝卜”。

现代管理学中,有一种奖励与惩罚并行的手段,叫做“胡萝卜加大棒”,这似乎一下子把胡萝卜的金贵程度提升了。

无花果

成语“春华秋实”中的“华”同“花”,春开花、秋结果是多数植物的生长规律。但无花果的名字,似乎让人颠覆了这种认知。实际上,无花果是开花的,只不过其花朵较小,而且隐藏在果实内。眼见不一定为实,无花果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无花果或圆形,或扁圆形,顶头有冒出的青绿小嘴,形象颇似水蔬慈姑,尤其像尾巴短、个头饱满的广东斗洞慈姑。它的表皮多为黄色泛紫,但不乏通体紫而发黑者。掰开无花果后,能看到中间有丝绒状的粉色果肉及芝麻般的黄籽粒,这就是它的花蕊。可以说无花果是有“花心”的,也可以说它是“护花使者”,把美丽守护心中。

无花果的肉质绵软、细糯、粉嫩,娇弱得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用牙齿对付它会有胜之不武的感觉。在把无花果肉吮吸到嘴里后,用舌面轻托着,抵至上颚慢慢碾着,顿时果肉化解为泥状,果香直冲鼻息。遗憾的是,这果香味里有一丝青涩气。人有青涩气是青春的象征,水果有青涩气就是缺点。

幸好无花果的甜蜜掩盖了这个不足,它别名蜜果,口感确实很甜蜜,剥食完无花果,手指都会跟着“沾光”,变得黏黏的。美食家蔡澜在澳大利亚吃厌了三明治,用无花果代替中餐,他称“买上一公斤放入雪柜,或在冰冷的水中冲一阵子,又甜又冰,是无上的美味”。

我最早接触的是无花果干。上小学那阵,学校门口的零食摊上都有袋装的无花果干出售。火柴盒大小的袋子,上面印着咖啡色的字体,售价一角钱左右。打开袋子,能看到丝丝缕缕的无花果干,吃在嘴里酸甜生津,以至我初食时以为是干萝卜丝。前不久,我看网上有出售,就买了一大袋品尝,以此来重温小时候的味道。

粵菜中常以无花果配荤物来炖汤,我们这边没有这样的习惯,只把它当水果吃。今秋赴仪征参加一朋友的画展。开展前,主办方以竹叶青茶招待,所备佐茶物为刚采摘的无花果。我觉得那天的茶味太淡了。吃无花果时,一定要以浓醇,甚至有些苦涩的茶品来佐配,这样味道会在互为冲撞间,产生出其不意的奇味。

作者简介:

李晋,笔名敬白、汲悟,80后,江苏泰州人。江苏省作协会员、泰州民协副秘书长。先后在国内外报刊发表文字作品三百余篇,并有文字被《读者》等杂志转载或设计成考题,参与编著有《东进烽火》《柳敬亭研究》等书籍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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