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圈层·个性标识·整体气象
2024-04-21霍俊明
作为引言的常州与苏轼
常州,又称龙城、延陵、毗陵、毗坛、晋陵,系长三角中心区经济、文化发达城市。遗憾的是,我至今还未到过此地。但常州在包括我在内的写作者看来却一直令人心心念念,因为这里有苏轼的藤花旧馆,一个近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诗人、哲人、书法家、美食家、修道者以及一路被贬的失意官员于1101年8月终老于此。
苏轼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作为穿越历史时空的伟大精神共时体一直在后世人的耳畔回响。由此,我想追问的是,对生活和工作于常州的中青年诗人来说,他们是否还将苏轼作为伟大诗歌传统的一部分?面对当下全媒体空间狂欢、膨胀而又愈加碎片化的诗歌现场,整体性意义上的诗人的精神难度和写作能力正在空前锐减。在更多的情势下,写诗只是一种匠人或票友式的“分行”工种,写诗只是为了私人化、感官化和即时性的情绪消遣,诗歌作为一种“道”与“技”已经成为相当久远和罕有的事情了。为此,我想再次提醒包括常州在内的中青年诗人们注意的是,写诗的难度远远超于其他的文体,这是诗歌的本体性和内在法则所决定的,其对诗人的写作能力、语言技艺以及思想载力都提出了相应的更高要求。
地方圈层与个体位置
面对邹晓慧、胡正勇、刘康、许天伦、田字格、曾鹏程、徐子茗以及张羊羊、宋江、刘亦鸣、苏刚、老飞鱼、张白、阿漫等横跨60后、70后、80后、90后以及00后代际的二十多位中青年诗人,要想基于有限的文本阅读给出一份周全的批评文字是不可能的,而当下几乎所有诗歌批评家的阅读也是随机、零碎以及充满趣味好恶的。
为此,面对这些个案文本,我只能结合多年来对其中熟悉的或陌生的诗人给出一个草图式的勾勒,也希望通过一些与当代诗歌场域共通的问题来给出一些启示乃至建议。当然,我也期待着在江苏这个“诗歌强省”的背景下常州的中青年诗人能够树立醒目的精神坐标(地标),能够在地方圈层以及地方性知识的背景下以强大而显豁的个体写作带动常州整体的诗歌生态,能够以不一样的文本样态和精神肖像卓立于整个中国诗坛。
当然,对于具体的个体以及写作实践来说,这一期待要想转化为现实的话其难度是巨大的,因为当下诗人以及文本之间的区别度不是越来越大,而是越来越小。全媒体话语权力所形成的信息共享、传播渠道、行为方式以及阅读感受使得个体越来越成为大数据算法之下无差别的平台和受众,这一切又无形之中对包括诗歌在内的整个文学场域产生了巨大的牵制性影响。
以常州中青年诗人为代表,我们很难在“地方性知识”这一笼括的惯性法则下来泛泛谈论他们的诗歌与时代、地方圈层之间的互动、对话关系。恰恰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一个地方的诗歌生态,从植物学的层面看不同圈层的诗人所占有的位置以及所形成的高度、厚度、硬度、尺度是有着巨大的差异的,至于诗歌成色来说更是如此。所以,我会采用分区、分圈层的方式来讨论这二十多位诗人各自所占有的位置和相應的影响。
无量溪的漆匠与变幻的“骑鲸者”
对于胡正勇来说,从安徽广德来到江苏常州,这两者之间形成的精神对跖点或张力结构恰好成为他诗歌写作的恒常动力,也成为空间、速度以及景观化时代诗人普遍命运的一个切片或缩影。质言之,一个“少年”形象作为返乡者以及精神游荡者一直出现在胡正勇的诗歌空间。甚至近些年来,既真实又虚幻的“无量溪”作为童年记忆坐标以及成人精神场域复现在他的文本中。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胡正勇正是21世纪以来诸多带有“故乡焦虑症”的诸多诗人群体中的一个。在城市化、离乡化、去乡村化的时代背景下,胡正勇的这些诗歌不只带有技艺和诗学层面的价值,更带有记忆、经验、伦理、生存搅合之后的精神大势以及奇异而又充满悖论的力量。当亲人、故乡、少年、生死以及黑沉、漫溢的地方记忆反复来到诗人这里,我们应该正视的是这种写作(类型)背后的心理学和现象学的深层机制。当然,当我们扩大精神视线,实则包括胡正勇在内诸多的“离乡—返乡”悖论式写作伦理驱动之下的诗人也都面临着一个极其显豁的风险,即情感、伦理有时会僭越诗歌的本体性和语言规范,诗歌的天平会明显倾向于社会学和伦理学的那一侧。而胡正勇恰恰已然意识到了这一危险,他除了在围聚着“无量溪”展开回溯、判断、表态以及抒情的同时又非常审慎地予以自我盘诘和深度观照。他诗歌中以“漆匠”为首的抒写带有明显的“地方寓言化”特征,即现实和想象融合之后的另一个精神空间,这样所激活的意象、细节、场景以及空间就超越了现实的平面化土层,而是抵达了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的内在真实。比如《漆匠》这首诗就很具有代表性,“漆匠”的行动显然已经超出了“日常”范畴而抵达了精神现实和命运真实,而这样产生出来的诗恰恰更具有持久而深入的精神膂力和情感共振的空间。
很多年过去了,朱二虎早已躺在
他那七彩的棺木住进东山坡
可每一次我回到竹坞里
抬头总能看见他的棺木悬挂在天上
像彩虹,像我那远走的童年时光
这几年,刘康作为一位充满异质精神又不乏现世盘诘的“骑鲸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获得《扬子江诗刊》主办的“江苏十佳青年诗人”的时候,我还为其撰写了一份授奖词:“刘康是近年来涌现的江苏优秀青年诗人的代表。在他的诗中,抒情主体的位置突出而又审慎,物象和心象渊薮在他这里经过反复的磋商与对位,其诗带有显豁的精神剖析和自我启示录的效果,诗思绵密、内省、繁复、焦灼。这是一场又一场想象与等待交织的语言之阵,一个诗人犹如庞大而孤独的星云,诗歌也成为自我获启和精神泅渡的岛屿。”这段话也正是近年来刘康诗歌留给我的一些印象。
刘康诗歌的叙事和构架能力都很突出。与此同时,阅读以及自审所带来的个人化的时间感、历史感较之同代人显得更加深透。值得注意的是,刘康并未因诗歌的“深沉”路向而远离了生活的土层以及俗世绘的彩镶玻璃,而是在“精神”与“生存”之间进行反复的磋商与摩擦。比如《U型生活》这样的诗,就直指生活的痛处、痒处以及尴尬境遇,精神的游离以及现场的拉拽形成变形的戏剧化的效果。就如刘康作为“骑鲸者”一样,在海与岸之间,在极境与边界之间,在自我与生存之间,在自由与困顿之间,在返回与逃离之间,一张语言之舟与现实之网同时铺展开来。当“父亲”“妈妈”这些家族原型反复来到诗中,尤其是围绕着“父亲”出现的铜灯、船只、马匹以及雪夜登山者等形象的密集交织和互文,我们看到的是家族和个人命运的寓言化的精神史。刘康是自审、抗辩的“哈姆雷特”式的诗人,精神能力和思想体量在他这里得以最大化凸显。与此相应,精神主体格外突出的诗人更需要有一条拉拽自己升离精神渊薮的一个绳索,尽管这条绳索最终可能与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一样永远都不可能真正获得——
很多年里,我依靠一根虚无的绳索向上攀援
像一只蚂蚁,渴望在落雨前找到
恒久的庇所。妈妈,一个人的瓦解总是从
内部开始。它不同于那把你挥舞半生的
镰刀,群山从不雌伏于锋刃,暴雨
也不会在你预期的时间落下。现在,
我在一首诗里小心地向你坦述,辜负
带来的痛楚。它讓我失焦,让我意识到
那根我想象中的绳索早已消散,在城堡
崩塌后,还在原地做着攀爬的动作
——《解构》
“漫长的自我教育”
诗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自我的认知或不满,生活以及现实在这里一次次被纠正。质言之,诗歌作为一种极其特殊的精神生活替代我们完成另一种人生,甚至我们一生都在这一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自我教育”之中。
我一直认定,仅靠一根手指写诗的许天伦是天生携带重力和翅膀的诗人,重力越大,翅膀的生长和振幅就愈发有力。
正是在常年的特殊的身体状态下,在肉体与精神之间持续的双向拉开的力量中,许天伦的诗歌近乎就是一丝一毫生长起来的顽健的植物。他的诗歌与身体和生命状态发生终极意义上的本真关联和深度对谈,这些诗也在最大程度上携带了诗歌之“真”或“诗性正义”的力量。许天伦的这些诗与虚假绝缘,这些诗最大程度上袒露了情感之真、生命之真、存在之真以及想象力之真、语言之真。这些不同向度的“真”自然也涵括了他无法摆脱的痉挛、僵直、阵痛、脆弱、孤独以及一阵阵袭来的恐惧与虚无之感。对于许天伦来说,他必须借助诗歌来直面自我的精神渊薮,并借助语言的绳索把自己拉拽到平坦的地面上来。极其可贵的,也是我最为钦佩之处,恰恰在于许天伦并没有因此而成为一名封闭的“痛感”诗人或“自怨自艾”的写作者,而是一直在细腻、精敏、宽厚、朴素和谦卑中打开了一道有光的暗门。对于许天伦来说,诗人的身份感非常好地平衡或补充了身体经验的局限性,非常有力地应对了日常情境中残酷而又孤独的时刻。他也在诗歌空间找到了有效的精神出口,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本,找到了肉身之外的命运伙伴。那么,由诗歌绵延的膂力和命运伙伴的建立,我想许天伦是幸运的。换言之,如果没有诗,许天伦将与常人无异,甚至还要承受比常人更多的重力、压力以及更多的至暗时刻。甚至在许天伦这里,面对身体状态的痉挛、僵直以及疼痛,诗歌承担了弥补生存裂缝以及重塑生命梦幻的特殊功能。
在我的房间,这光芒将穿破黑夜的咽喉
正如那些掠过梦境的泡桐花
在爬上我的窗台之余
一个沉默的深渊随之悄然洞开
——《梦的碎片》
对于许天伦来说,诗歌是用来拓展自我精神疆域的梯子,是用来平衡、弥补、校正生存的缺陷与不公的亮光。是的,许天伦就是天生携带重力和光芒的诗人!正如他自己所言:“我需要一束光。”
如果说许天伦的诗歌写作属于精神世界被无限放大的类型,那么田字格的诗歌也是如此,其显现出来的精神气息也极其厚重。甚至对于田字格来说,写诗无异于精神修习的过程。作为内在化的言说方式,诗歌成为最好的命运伙伴和灵魂伴侣。在《悲泪:寄圣仁师》《雨城:蓝鲸》《母女辞》等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田字格独特的语言调性和精神气息。在这一精神向度的文本中,类似于“童话”和“成长寓言”的基因被充分调动、衍生和漫溢出来,类似于一个成年人放下所有的重负重新回到童年和孩子们中间,比如“她腾起身子坐上一头雨中游来的鲸 / 脸颊贴着鲸背,抚摩它胸部细碎白斑 / ——走,去拜访圣仁师。师父站在 / 三百岁的古银杏下等她”(《悲泪:寄圣仁师》)。质言之,对于田字格而言,不仅诗歌中充溢着面向自我、生命、精神渊薮以及生存终极问题的盘诘、探询以及静静的祈祷,而且在充满迷人的“超现实”的氛围中不断抬升俗世的精神视线。
尤其是《雨城:蓝鲸》一诗,将田字格的个人风格凸显到一个极其显豁的位置。我也希望诗人能够继续沿着这一写作路径更深更远地探询下去——
我就是那条喷出凝固水花的蓝鲸
想以一丛灰蓝紧紧抱住你,想请你
坐上十五米高的水晶座
第一天我从太平洋东海岸起身
运输空气、盐、七个八度音及无限温柔
第二天,日已落,我在发呆,沉寂的呼吸
安详的疲惫投下简单好看的阴影
第三天,我以一台中型火车头的力量游向你
发出敲击音纯正音,想念使我长出
细长鲸须,我幻觉般的鳍肢搭在你的右肩
来吧,就这样挨着我,让我抱紧你,举起你
让我们瞬间交换一生的蓝与盐粒
张羊羊的诗我很早就读过,对于他的散文我同样印象深刻。张羊羊的诗是真澈的,他的一部分诗作在精神型构上与胡正勇有些相似,总是有一个“孩子”或“少年”在诗歌中间。为此,妈妈、父亲、爷爷、奶奶(祖母)、梅雨、平原、水岸、田野、黄昏、瓦檐、祖屋就构成了精神原型和地方性知识层面的“故乡”。由此,诗人成为讲述者、咀嚼者、回溯者、赞美者以及挽留者、感伤者,“那么多的萤火虫突然不见了 / 一支手电筒的光束里 / 装满了回来又消失的 / 童年”(《夏夜》)。
共生景象及几点建议
邹晓慧的诗歌写作属于轻逸型。对于聚焦日常生活的抒写,他又总是充满了宽怀和敬畏之心。像胡正勇笔下的“无量溪”一样,“双马石”反复降临在邹晓慧的诗中,“那个只有五百亩大小的双马石 / 是我心中最大的世界 / 没有第二,只有第一 / 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山村”(《双马石》)。这一精神胎记类型的写作(再比如《故乡辞》)近似于一个游子夜读母亲的来信,类似于诗人在加速度时代本能向后转身的不合时宜的动作。需要指出的是,邹晓慧今后在此类型的写作中要尽量减少情感和伦理的过多参与、渗透,要尽量选取最能击中人心的核心意象和象征化场景,让它们依靠自身的力量来说话,而不是诗人主动站在诗歌的最前面去“领唱”。
曾鹏程的诗也在最大程度上激活了精神渊薮,如此他笔下的一个个词语类似于冥想和探询的火星儿,一个诗人深沉的精神肖像也逐渐清晰起来。写诗如同制作陶罐,在制作过程以及未知中成为不可替代的个体,显然“不同于任何事物”是任何一个诗人以及手艺人共同的“野心”。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何尝不像是被剧烈压缩的星图,在各种力量、法则中充满了深不可测的可能性,这也许正是诗人以及诗歌的伟大之处,因为他们要尽可能地容纳精神载力和思想势能。
优秀的诗人一定要具备创造的冲动,要用于尝试和“越界”,要不断拓展诗歌的边界以及自我的精神疆域,为此我极其赞成西川所说的“太像诗人的诗人不是好诗人,太像诗的诗不是好诗”。如果按照这一标准,我们会发现曾鹏程的《露营之夜》是一首极其特异的文本。当诗人用数字对应于人物、场景以及日常生活,这实则是站在了更高的位置来看待日常世界的法则。
徐子茗出生于2002年。我們会发现,诗人正处于急于在诗歌中表达的阶段,也正处于写作的“学徒期”。我们可以发现,诗人抒情主体的位置非常靠前,这也是其诗中密度极高的“我”出现的深层原因。比如《我用目光下酒》一诗,全诗六节,而每一节的开头都是从“我”开始的。再比如《我不知道风往那里去》《我是一座岛》《我的眼睛没有问题》,无论是从诗题还是正文,“我”都占据了最为重要的位置。当主体的位置靠前且频密出现,那么在诗歌的成色中“抒情性”就会被不断放大,诗人的情感、表态、评判就会超过那些不言自明的意象、场景以及细节。换言之,从目前的诗歌来看,徐子茗在诗歌中“说”得太多了,今后一定要大大降低主体在诗中直接说出的比例,要依靠具象化的方式,比如意象、细节、动作、场景来“自证”。
宋江、老飞鱼、张白、阿漫、刘亦鸣、苏刚、黄晓春、德拉、徐顺保、姜刚、岳灵、雪公子、杨恒学、杨琼、孙伯琦、刘一默、韩木野、梁朵、万雪桃、姚伟宸等不同代际的常州诗人,从各自不同的诗歌趣味、日常经验出发不断追寻诗神的踪迹,这本身就是值得敬佩的。他们的写作构成了常州诗歌生态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每个人也承担了不同植物的作用。当然,如果从更高的诗歌标准衡量,各自也都有值得改进和推动的空间。对于诗歌写作来说,它的难度总是要高于其他所有的文体。我也希望每个诗人都要把不同层面的“难度”带入文本之中。
面对常州中青年诗人以及当下诗歌写作,我想提请注意的是,一个诗人不能单凭经验写作,更不能依赖手机端进行新闻化的写作,也不能单凭超验和想象力写作,而是要通过阅读、感受、行走予以及必要的拓疆行动。一个诗人一定要超过其他人对事物理解的广度和深度,要具备深度探究和格物致知的能力,要勇于面对和正视精神渊薮的所有暗面和过渡地带。与此同时,对于写作已经超过十年的写作者而言,他们还要具有自审、自知的能力,这是对自我以及写作性格双重意义上的自审。与此同时,在写作的方法论上诗人还要尽量避免语言的惯性和自我“风格化”,即要在有效性、难度和活力的前提下进行写作、创作,“风格一直是我避免形成的东西,我一直试图让自己保持变化,但还是有很多人能从诗歌文本认出我来。我总是希望能写出让自己有点陌生感,甚而对自己有点惊讶的作品”。(胡弦)只有如此,诗人才能在诗歌生态、圈层中成为独具标识的个性化存在。只有如此,一个区域和一个时代的写作才会具有精神气象学的效果。
作者简介: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诗人、批评家、研究员,现任《诗刊》副主编。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于坚论》《雷平阳词典》《当代诗人传论三部曲》以及专著、批评集、散文集等三十余部,译注《笠翁对韵》,评注《唐诗三百首》,另著有诗集《梦的对岸》《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怀雪》《喝粥的隐士》(韩语版)。应邀参加希腊文学节、布拉格诗歌节、剑桥大学徐志摩国际诗歌节、黑山共和国拉特科维奇国际诗歌之夜、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澳门文学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