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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及《楚辞》研究方法发展简论

2024-04-20朱闻宇

名作欣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章句义理楚辞

关键词:《楚辞》学 研究方法 章句 义理 综合研究 经学化 学科化

屈原及《楚辞》研究方法是2200 多年《楚辞》学发展、变革的动力和标志,从宏观角度看《楚辞》学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即自汉初至清末的古典《楚辞》学研究阶段和20世纪后的现代新《楚辞》学研究阶段。古典《楚辞》学研究被纳入儒家政治和道德伦理框架中,呈现经学化的特征;现代新《楚辞》学研究则是在西方学术体系和中国传统精神框架中建构起来的,呈现学科化的特征。现结合两种特征对屈原及《楚辞》研究方法的发展做一简要的梳理。

古典《楚辞》学研究阶段

古典《楚辞》学研究方法的发展可分为四个阶段,即汉初绍骚创作、《楚辞》文献初步整理和屈原事迹网罗阶段,汉至北宋以章句训释为主要方法的阶段,南宋至明以义理通贯、以情注屈为主要方法的阶段,清代融合汉学、宋学的综合研究阶段。

汉初统治者出于对故土楚文化的情感并有意将其作为团结统治集团的文化力量,十分热衷《楚辞》创作和品赏。刘邦《大风歌》、刘彻《瓠子歌》等都采用了楚歌形式,武帝时朱买臣“说《春秋》,言《楚词》,帝甚说之,拜买臣为中大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西汉文人贾谊等也纷纷创作《楚辞》作品,刘向把这些作品与屈原、宋玉、景差的作品整理加序,完成了《楚辞》的初次结集。

西汉学者也开始了《楚辞》作家资料的搜集整理工作。司马迁《屈原列传》是第一篇成体系地传述屈原生平的文章,刘向《新序》中的《节士》对屈原的政治经历做了概括,《杂事》则保留了有关宋玉的史料。

在史料文献准备充分后,章句训释成为具有代表性的方法推动了汉至北宋《楚辞》学的发展。

章句训释即是对《楚辞》作品按章训释,将单篇作品拆解为字、句、段,作文字、音韵、训诂、考证的工夫,继而将字、句、段的训释结果联系起来,还原《楚辞》文本意蕴和作家意旨。

章句训释深具经学学术特征。汉武帝张大孔子道统,立五经为官学,其时屈原及《楚辞》研究呈现援经入骚、依经解屈的经学特征,如刘安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王逸提出“依《诗》取兴”“以讽谏君”的观点,都是在经学框架中阐发屈辞大义。故此,经学研究中使用的章句训释法被用于屈原及《楚辞》研究也是时代必然,这一方法的落实应自刘安《离骚经章句》始,班固、贾逵踵继之,惜其书亡佚不存,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就成了现存最早的使用章句训释法的《楚辞》注本。王逸以后,魏晋郭璞《楚辞注》、南唐王勉《楚辞释文》、隋释道骞《楚辞音》都沿袭了章句训释法,北宋洪兴祖《楚辞补注》“补王逸《章句》未备者”,是宋代《楚辞》章句训释的高峰。

皮锡瑞言:“章句训诂不能尽餍学者之心,于是宋儒起而言义理。”在章句训释的基础上,南宋至明的屈原及《楚辞》研究开拓出了义理贯通、以情注屈的方法。

朱熹在这一阶段导风气之先且影响深远,他认为章句训释“其于训诂名物之间,则已详矣”,但有“远性情、害义理”之弊,提出从义理层面贯通屈原真实情志的方法,撰写了《楚辞集注》,引领了屈原及《楚辞》研究方法的重大转变。

一是从《楚辞》文本訓释转向对屈原精神的体认。朱熹提出要将《楚辞》作为整体来考察屈原思想与作品大义。因此,他在《楚辞集注》中采用以韵分章、按章作注的体例,使一章内、篇章间释义贯通;他又撰写了《楚辞辩证》,对涉及全篇的重点问题集中申述;他在《楚辞后语》中选录五十二篇作品,认为它们“出于幽忧穷蹙、怨慕凄凉之意”,与屈原情志“无心而冥会”,读者可借助这些作品把握屈原的本义。

二是重视屈原精神对世道人心的归正作用。朱熹突出了屈原“忠君爱国之诚心”,认为:“虽其不知学于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然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妇抆泪讴唫于下,而所天者幸而听之,则于彼此之间,天性民彝之善,岂不足以交有所发,而增夫三纲五典之重?”强调屈原精神在正人伦上的作用和价值,希望注屈能“有补于世”。

三是重视常情常理反对牵强附会。朱熹批评王逸、洪兴祖“逮欲取喻立说,旁引曲证,以强附于其事之已然”,认为理解《楚辞》作品需要“沉潜反复以求本义”,使征引作注符合《楚辞》文本内外的常情常理。

四是提倡“观过知仁”的评价方法。朱熹认为章句训释并不能很好地解释屈原忠君爱国的人格、悲怆的情感和激烈的行事,使人心合于“周公、仲尼之道”,为此他提出了“观过知仁”的方法,希望《楚辞》读者能把握屈原“忠清洁白”的大节而略其细行,实际是在《楚辞》学经学化上的加强。

承继义理贯通的方法,元明两代《楚辞》学者把体认屈原“性情”作为贯通义理的基本途径,出现以情解屈的研究方法和“尊屈”的意识。

元代祝尧《古赋辩体》评价屈宋之辞“诚以舒忧泄思,粲然出于情”,明代陆时雍《楚辞疏》言“《九歌》非祭词也,因物咏之,随意致情”,黄文焕以亡国之痛体会屈原之悲,认为:“原所以未死,尝矢死也。呜呼!”研究者强调自身与屈原的情感共鸣可见一斑。

义理贯通发明了屈原忠君爱国之志,受此方法和结论的影响,明以后的《楚辞》学者具有明显的“尊屈”倾向,表现为拔高屈原使其契合圣人之道。如汪瑗说:“由此观之,则战国之时而倦倦乎仁义之谈、性理之说者,不独孟子也,屈子之所学所养可知矣。其书真可继三百篇而无愧色,与七篇并传而不多让也。孰谓自从删后更无诗,而续仲尼之统者轲氏可独专其美哉?”清蒋骥说:“《大招》发明成言之始愿,其施为次第,虽孔子孟子所以告君者当不是过。”他们都认为屈原是儒家道统之传,其人格学养、政治理想可比肩孔孟,这无疑是《楚辞》学经学化的再次深化。

明代《楚辞》研究者着意以情注屈、不重旧注,常以己说为正而导致争讼纷纭,这实际是明代空疏不学的流弊。到了清代,为扭转空疏学风,《楚辞》研究者开始了融合汉学、宋学的综合研究。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可以作为这一阶段的代表著作。在训释考证方面,蒋骥在《注》中兼顾了字词名物考证和段落题旨的解释,又在《余论》安排了屈辞各篇的通论,呈现汉宋训释方法的合流。在义理层面,蒋骥依孟子“尚友”观立论,把屈原之忠上升到“忠于道”的层面,使其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在发明诗人情志层面,蒋骥提出“本客二意”论,认为要去除文学虚构的“客意”之蔽,明晰昭昭然的屈原“本意”。清代朴学大家戴震的《屈原赋注》也与蒋骥一样做了合流章句和义理之学的工作。

现代新《楚辞》学研究阶段

20 世纪以来的《楚辞》研究,建构了新《楚辞》学的学科范式,方铭先生认为:“新《楚辞》学的特点,就是站在人类历史文化发展的高度,把《楚辞》的研究与历史发展、政治态度、思想观点、文化背景、心理状态、社会情感、地理环境等因素的影响结合在研究方法和价值判断上,探讨《楚辞》的形成及其特点。”新楚辞学的发展可分为三个时期,20 世纪初到1949 年是新《楚辞》学奠基时期,1949—1976 年是屈原研究政治化时期,1977 年之后是学科范式凝聚建设时期。

20 世纪初传统经学式微,屈原及《楚辞》研究经学化进程中断,《楚辞》学步入了对古典《楚辞》学解构、利用西方学术资源及视野建构新《楚辞》学的时期,王国维1906 年发表的《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常被视为新《楚辞》学研究的发轫之作。

在解构古典《楚辞》学方面,影响较大的是1922 年胡适的《读楚辞》,他认为只有推翻了屈原的传说,才能见出《楚辞》的“文学趣味”,胡适实际上已将西方文学观代替了中国固有文学观来看待《楚辞》了,他在解构古典《楚辞》学的同时否定屈原,这在方法和结论上都是不可取的。

在建构新《楚辞》学方面,1922 年梁启超的《屈原研究》讲演,“使新《楚辞》学的建立有了轮廓”。在研究方法上,梁启超从中国文学发展史、世界文学的高度看待屈原及《楚辞》作品,从哲学、心理、政治、环境、人格多角度综合研究,其学术眼光具有超前性和世界性,但受演讲形式所限,许多方面都未展开。

游国恩先生于1926 年出版的《楚辞概论》是新《楚辞》学学科体系建构的真正奠基之作,该书将《楚辞》作为整体性的研究对象来考察,涉及作家论、创作论、作品论、文学史论、学术史论等方面的议题,建构了一个全新的、周备的《楚辞》研究体系,为新《楚辞》学学科范式的建立打下了基础。

郭沫若于1942 年撰写的《屈原研究》以历史唯物主义、阶级分析法解读屈原及其作品,将屈原塑造为“伟大的民族诗人”,这种将哲学理论引入《楚辞》学的方法具有启发性,但在实际运用中也存在牵强附会甚至将屈原意识形态化的问题,这一问题在1949—1976 年的屈原研究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屈原在1949 年后受到全国人民的空前推崇,1953 年屈原被世界和平理事会确定为当年纪念的“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引发了中国学术界研究屈原的高潮,相关论文都收录在1957 年《楚辞研究论文集》中,这些研究主要讨论了屈原的爱国主义和人民性。这一时期屈原研究出现单一化、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的倾向,由梁启超、游国恩先生开启的基于多元视角、多元方法综合研究的新楚辞学学科建设工作陷于停滞,但由于屈原在政治上的先进性,新《楚辞》学研究并未因政治冲击而中断,国人对屈原及其作品保持了正面态度,这些都极大地保障了1977 年后新《楚辞》学学科的发展。

1977 年至今新《楚辞》研究进入了学科范式的凝聚建设时期,学界不仅重视对古典《楚辞》学的继承,而且形成了诸多具有现代学术特征的视角与方法。

第一,重视《楚辞》文献的整理与出土文献的利用。1977 年后《楚辞》学界整理、校释、出版了大量古典《楚辞》学著作,也十分重视屈原及《楚辞》文献的目錄、版本研究,为新《楚辞》学研究和普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出土了鄂君启节,70 年代后出土了战国楚简帛书、秦汉简帛书,这些出土文物、文献为学者运用“二重证据法”研究屈原及《楚辞》提供了新材料,在亡佚文献再发现、文本校订、字义训释、楚文化研究、屈原思想研究等方面提供了信实的佐证,深刻改变了古典《楚辞》学围绕传世文献研究的单一模式。

第二,重视《楚辞》学和多学科的交叉综合研究。新《楚辞》学不仅吸纳了古典《楚辞》学重视文献、考据、义理阐发的传统方法,也积极引入西方现代学科的理论成果。比较重要的是将文化学的视角和方法引入《楚辞》研究,把《楚辞》与地理、民俗、文化遗存等内容联系起来,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另外,心理学、神话学、宗教学、人类学、文艺学、美学、语言学、社会学、历史学、文体学等学科的理论被屈原及《楚辞》研究者广泛吸收和使用,极大拓展了新《楚辞》研究的边界。

第三,重视《楚辞》学史的梳理。当代《楚辞》学界开始将既有的学术成果作为建构《楚辞》学史的材料来利用,显示了新《楚辞》学学科意识的自觉,不仅考察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研究者的屈原及《楚辞》研究的差异和共性,也在中国学术史的观照下考察《楚辞》学的演进;既将屈原及《楚辞》研究放到中国文化的背景中考察其生成、发展和价值,也将其放置到国际背景中考察屈原在海外的传播、接受和研究的情况。

第四,重视搭建多层次的《楚辞》学组织。与古典《楚辞》学研究个体化不同,新《楚辞》学研究呈现个体化与组织化相结合的现代学术研究新样态。1985 年6 月成立的中国屈原学会是将《楚辞》研究的地方组织、国内外《楚辞》研究者凝聚起来的全国性学术组织,同时部分高校也设立了《楚辞》研究的机构。这些组织和机构整合了学术资源,凝聚了《楚辞》学的重点问题,深化了疑难问题的辨析,通过举办学术会议、出版刊物、参与地方文化建设等方式增强了《楚辞》研究成果的传播性、普及性和实效性,反哺了个体化研究,使新《楚辞》学在学者数量、成果数量、影响区域和人数上远超古典《楚辞》学。

第五,重视屈原和《楚辞》研究的普及与国际化。屈原和《楚辞》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相关研究成果的普及和推广也是新《楚辞》学研究者肩负的文化使命和时代使命。

1977 年后学术性和普及性的《楚辞》新注本大量涌现,游国恩先生的《离骚篡义》《天问篡义》、汤炳正先生的《屈赋新探》《楚辞今注》、褚斌杰先生的《楚辞要论》《楚辞选评》、方铭先生的《楚辞全注》《屈原及楚辞研究》,是在《楚辞》研究和普及中具有标志性的成果。

随着中国开放程度的加深,新《楚辞》学的国际化程度也在加深,日本、韩国的学者是《楚辞》学会议的常客,俄罗斯、德国、法国、西班牙、南美、北美以及非洲、澳洲的《楚辞》研究者也贡献了学术智慧,这都表明“屈原及《楚辞》,不仅仅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也是世界优秀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新《楚辞》学已超越中国本土,成为一门有国际参与性和影响力的现代学科。

作者: 朱闻宇,中国人民公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公安文化教研室副教授,中国屈原学会副秘书长。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学及文献。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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