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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上语文学的工作

2024-04-20张耀平

名作欣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杜牧唐诗用法

关键词:唐诗 杜牧 意义 用法 结构

杜牧的《清明》是一首七言绝句: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应该说,这是一首浅显易懂、明白如话的诗,是一首不应当出现歧解的诗。然而,在我们所看到的阐释、赏析中,却有着多种相去甚远的不同解读意见。例如,孙琴安在所著《唐人七绝选》中对于这首诗的解读是:“这诗是写他一次清明节时的游玩情景。作者遇雨,衣鞋尽湿,行倦兴败,神魂散乱,故想入酒家暂歇而问路旁牧童。”周汝昌在影响广泛的《唐诗鉴赏辞典》中则说,这首诗所描写的情境是,在清明节这样一个“本该是家人团聚,或游玩观赏,或上坟扫墓”的日子,“而今行人孤身赶路,触景伤怀……偏偏又赶上细雨纷纷,春衫尽湿,这又平添了一层愁绪”,于是就有了“往哪里找个小酒店才好”的想法,而“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以含蓄的语言生动地写出了“行人”“怎样欣慰地获得了避雨、消愁两方面的满足和快意”。吴在庆的观点则又有不同,认为这首诗“描述清明时节人们祭扫先人坟墓,在郊野纷纷细雨途中的情景”。

以上三家是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仔细对照这三派意见,我们会发现,对于这样一首短短四行的小诗,学者们在几乎所有主要的点上都有分歧:

(1)诗中的“行人”指谁?是诗人(严格讲,应该是诗中的“说话人”),还是扫墓的众人?是诗中隐含的第一人称单数的主体“我”,还是作为主体观照对象的第三人称复数的“人们”?

(2)诗中“欲断魂”,因而问酒的原因是什么?是游春遇雨败兴?还是在本当团圆、游玩、扫墓的日子却羁旅在路上,因而感伤?抑或因扫墓而触动对逝去先人的思念而黯然神伤?

(3)“清明时节”是单指清明节这特定的一天,还是清明节前后的一段时日?诗中讲清明时节,其文化寓意是什么,是否指向什么特定的民俗活动?

(4)诗歌最后是以“满足和快意”的情绪(周汝昌观点)作结,还是落脚在“凄哀伤感的意旨”(吴在庆语)?

这样一首大概没人会觉得多难的诗,引出如此大相径庭的解读,是让人不安和沮丧的。西方文论中有一切阅读都是误读、文学解读必然误读的说法,但那是在文学批评层面的一种认知;在语文学的层面,读诗、解诗必须首先确立文本的意义。

杜牧的《清明》一诗,借用周汝昌的话说,“一个难字也没有,一个典故也不用,整篇是十分通俗的语言”,是一首不需要介入笺注工作的作品。之所以出现众多歧解,甚至连文本的字面意义都未能确立,从现代语言哲学的角度看,可能在于前人未能重视文本中语言的用法和结构。以下我来尝试借用现代语言哲学的方法,尽量避免堆砌术语,来对《清明》文本展开分析。

所谓“用法”,就是一个字词,一个句子,是谁,在什么样的交际情境下,以什么样的交际方式,说或写给谁的。同一个字词,同一个句子,其用法不同,可以呈现出不同的意义。《清明》的作者是杜牧,是他以诗歌的形式,写给同时代人读的,那么我们在讨论其中字词、句子的意义的时候,就需要把它们放在杜牧所习惯的、所可能选择的用法中来考量。具体说,我们需要看,同样的或类似的字词、句子,在杜牧本人的其他作品中,在杜牧同时代人的作品中,在他所继承的文学传统(即前辈作家的作品)中,是什么意思。只有把《清明》文本放在它所产生的语境下来分析,得出的结论才是可靠的。

所谓结构,是指作品语言的语法结构、逻辑结构以及其诗歌形式结构(如律诗或绝句、对仗、说话人的叙述视角和语气等)。字词、句子依赖于结构呈现意义,而结构也为我们解读意义提供了必要的路径。

下面我们通过其用法,来考察《清明》一诗中几个造成困扰的词语的意义。

先看“清明时节”。从用法的角度来看,把一段时日的“清明时节”理解为一个特定日子的“清明节”,这是不应该出现的错误。“时节”的意思是季节、时令。杜甫的名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夜喜雨》),杜牧本人的创作中如“何事明朝独惆怅,杏花时节在江南”(《寓言》),“溪山侵两越,时节到重阳”(《除官归京睦州雨霁》)的诗句,都是典型的例子。尽管有时候,“时节”也用来泛指岁月或时间,如杜牧自己就留下“前年鬓生雪,今年须带霜。时节序鳞次,古今同雁行”(《郡斋独酌》),“花开又花落,时节暗中迁。无计延春日,何能驻少年”(《惜春》)这样的诗句,但“清明时节”无疑是指清明节前后的一段时日,即暮春。在全唐诗中,除杜牧的《清明》外,把“清明时节”作为一个短语连用的,还有来鹄《清明日与友人游玉粒塘庄》中“几宿春山逐陆郎,清明时节好烟光”和李中《海上和柴军使清明书事》中“清明时节好烟光,英杰高吟兴味长”的诗句。宋人诗词中连用“清明时节”的例子更多,如:

(1)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2)杨无咎《瑞鹤仙》:“对生朝,且趁清明时节,痛饮无妨堕帻。”

(3)吕胜己《谒金门》:“浓露凝香花喷血,花心双蛱蝶,燕语莺啼都歇,又过清明时节。”

(4)黃庚《清明》:“清明时节已春深,白发萧疏忽满簪,萍梗一生孤客恨,松楸千里故乡心。”

(5)杨徽之《寒食寄郑起侍郎》:“清明时节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门。水隔淡烟脩竹寺,路经疏雨落花村。天寒酒薄难民醉,地迥楼高易断魂。回首故山千里外,别离心绪向谁言。”

在这些例子中,“清明”后附着一个“时节”,把时间拉长了、泛化了,指的都是一段时日构成的时令,而不是具体某一天。既如此,解读者根据“清明节”而设想的节日活动,如孙琴安所说的“清明节时的游玩”,周汝昌所说的因羁旅在外,未能赶上家人在清明节这一天或团圆或踏春或祭祖的活动,因而伤感的情绪,吴在庆所说的“祭扫先人坟墓”的情景,便一概失去了依托。

事实上,唐人也留下了为数不少的以“清明”——而非“清明时节”——为主题的诗作。这些作品向我们展现了唐代的清明节情景。从这些作品来看,清明节所独有的人文活动,似乎主要是两件事:其一是经寒食禁火后,人们要在清明节再度取新火;其二是踏青赏春。所谓“帝里重清明”(孟浩然:《清明即事》),无外乎是走出长安城,去郊游,去寻芳赏花。不仅都城人要这样过清明节,外埠城乡同样是类似习俗。且看杜甫笔下的长沙清明节:“著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渡头翠柳艳明眉,争道朱蹄骄啮膝。”(《清明》)洛阳的清明节风景相似:“晴晓国门通,都门蔼将发。纷纷洛阳道,南望伊川阙……罗袂罥杨丝,香桡犯苔发。群心行乐未,唯恐流芳歇。”(李峤:《清明日龙门游泛》)就连不是政治文化中心的河中地区,人们也纷纷走出户外,去感受春天的美好:“清明千万家,处处是年华……祭祠结云绮,游陌拥香车。”(杨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彻》)

寒食禁火后的新火,有宫内赐予近臣的烛火,有民间百姓钻燧而取得的火种。韩翃“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寒食》),韦庄“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长安清明》),写的是高官重臣家的清明新火。杜甫“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春光净客船”(《清明二首》),孟浩然“丹灶初开火,仙桃正发花”(《清明日宴梅道士房》),孙昌胤“燧火开新焰,桐花发故枝”(《清明》)之类的诗句,反映的则是普通人家的清明新火。

至于说今天解读杜牧《清明》的学者每每提及的祭扫活动,在写清明的唐诗中不见状述。白居易诗句“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城市间。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清明日登老君阁望洛城赠韩道士》),写的是丧葬,不是祭扫,是偶然事件,不是民俗。

这就是说,从唐人清明诗来看,清明这个节日其本身并不构成让人“欲断魂”的原因。杜牧的诗作题目选择“清明”,但着眼点在“清明时节”,所重不在节日活动,而在节气,在物候变化,在节气和物候变化给敏感的诗人的心灵触动。这一点在后面讨论短语“欲断魂”时再加分析。

“路上行人”是谁?在孙琴安和周汝昌的解读中,此“行人”即诗人自己,而吴在庆则将其解为在清明时节祭扫先人坟墓的“人们”。这样的分歧放在唐诗的语境中,结合文类形式来考虑,是可以得出明确答案的。

“行人”在现代汉语中就是在路上行走的人。这个意义上的“行人”,往往指无名无姓的复数的行路者。在唐代已有这样的用法。如:

(1)杜牧《贵游》:“南陌行人尽回首,笙歌一曲暮云低。”

(2)白居易《村夜》:“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3)杜甫描写暴雨滂沱情境的《大雨》:“风雷飒万里,霈泽施蓬蒿。敢辞茅苇漏,已喜黍豆高。三日无行人,二江声怒号。”

(4)冯著的宫怨诗《洛阳道》:“洛阳宫中花柳春,洛阳道上无行人。”

(5)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

(6)李端《归山居寄钱起》:“故乡多古树,落日少行人。”

上述诗句中,“行人”同现代汉语中的意思大致相同,这可能是有学者将《清明》中的“行人”理解为复数“人们”的原因。

但唐诗中使用更多的则是另一个意义上的“行人”,此“行人”即为了生计奔波,为了一官半职,为了获得对自然和人生的感悟,为了友谊或文名,或因从军而戍守、征战他方,所以不能待在家里的逆旅中人、漂泊者。这个意义上的“行人”指的是一个具体的明确的特定的人,是说话人的亲友,有时则是说话人自指。张子开干脆说古诗中存在一个可称作“行人诗”的次文类,认为“古代的行人诗,格调以悲戚为主”。这是有道理的。早在汉魏时期,以旅途艰辛、友人别离以及因目睹途中物候变化而感时伤逝为基本主题的“行人诗”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写作范式。例如:

(1)汉代无名氏《别诗》:“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

(2)陆机《上留田行》:“嗟行人之蔼蔼,骏马陟原风驰,轻舟泛川雷迈,寒往暑来相寻。零雪霏霏集宇,悲风徘徊入襟。岁华冉冉方除,我思缠绵未纾,感时悼逝凄如。”

(3)陆云《赠顾骠骑诗有皇》:“遵汶涉泗,言告同征。劲风宵烈,湛露朝零。云垂蔼下,泉冽清泠。哀哉行人,感物伤情。”

这些作品中的“行人”都是或即将踏上旅途或已然跋山涉水,沐风栉雨,在路上的外出者。

唐诗中写这样“行人”的作品更多。在杜牧本人的诗作中,除《清明》外,其他作品如《故洛阳城有感》中“一片宫墙当道危,行人为汝去迟迟”,再如《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时牧欲赴官归京》中“日暖泥融雪半销,行人芳草马声骄”,写的也是此类旅行在外的“行人”。这样的“行人”同样见于很多其他诗人的作品中。例如:

(1)李白《长干行》:“昨夜狂风度,吹折江头树。淼淼暗无边,行人在何处。”

(2)张籍《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3)张籍《湘江曲》:“湘水无潮秋水阔,湘中月落行人发。送人发,送人归,白蘋茫茫鹧鸪飞。”

(4)白居易《离别难》:“绿杨陌上送行人,马去东回一望尘。”

(5)刘禹锡《杨柳枝》:“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落时。”

(6)温庭筠《杨柳枝》:“南内墙东御路旁,须知春色柳丝长。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行人最断肠。”

这里的“行人”,要么是羁旅异乡的游子,要么是即将离去的旅人,但明显不是行路的复数“人们”。

要说清楚杜牧《清明》中“行人”的意思,我们还有必要结合唐诗这一文类的语言形式来讨论。唐诗大多属于抒情诗。抒情诗里的说话人是第一人称“我”。唐诗每一首作品都是“我”所经历或看到、听到的生活经历,都是我所体验或看到、听到的自然现象。古希腊人就是按说话人的不同而对诗歌做文类分类的:抒情诗用第一人称说话;史诗或叙事诗中既有说话人自己的声音,也有其他人物的声音;戏剧则只由人物各自说话。这一分类应该说是普遍有效的。只不过在唐诗特殊的语言形式中,承担叙述功能的第一人称说话人“我”在多数篇什中都是隐含的,在语言形式上是省略的。在前面所引的几首唐代“行人诗”中,有的“行人”即诗中的说话人“我”,有的则是说话人“我”或即将作别或已然远在他乡,让“我”思念牵挂的对象。李白《长干行》、白居易《离别难》、刘禹锡《杨柳枝》中的“行人”属后者,而张籍两首诗和温庭筠《杨柳枝》中的“行人”则属前者。杜牧自己的作品《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时牧欲赴官歸京》中“行人芳草马声骄”的“行人”属后者,而《故洛阳城有感》中“行人为汝去迟迟”中的“行人”属前者。杜牧《清明》诗中的“行人”,同张籍把家书“临发又开封”的“行人”,同在辽阔秋江上,孤寂一人,在清晨月落时分出发,只有茫茫“白蘋”和晨间的鹧鸪相送的“行人”,温庭筠诗中被春意惹得几欲“断肠”的“行人”,以及他自己笔下面对残破的“故洛阳城”迟迟不愿离去的“行人”一样,是隐含在诗中的说话人“我”。在语法上,这个“行人”“我”便是“欲断肠”和“借问”牧童的主语。

“欲断肠”所引出的争论和误解,同样是可以在用法和结构的分析框架内予以解决的。2003 年,王青在《北京大学学报》撰文提出,前人把“欲断魂”解为“哀伤”“愁苦”的意思,不够精当,因而设想“在诗人写作的当时,可能有一种酒的名称叫‘断魂……‘欲断魂就是‘想要喝酒的意思”。这样一种新奇的解读,显然引起了学界的注意,但除了张子开指出把“断魂”释为酒名于史无据,纯为杜撰而外,尚没有人在学理上予以否定。其实,王青的解读在语法上就是站不住的。动词“欲”无论是作“想要”“希望”解,还是作“将然”(《康熙字典》)解,后面都要接动词,而不能接名词。例如:

(1)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2)王之涣《登鹳雀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3)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

(4)李白《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5)张籍《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在这里,“欲”的意思都是“想要”“希望”,后面所接的“饮”“穷”“登”“行”“作”都是动词。“欲”作“将然”解也是一样。例如:

(1)李白《乌栖曲》:“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

(2)李白《长相思》:“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3)杜甫《春望》:“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4)白居易《望江州》:“犹去孤舟三四里,水烟沙雨欲黄昏。”

(5)白居易《长恨歌》:“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6)许浑《咸阳城东楼》:“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这些诗句中,“衔”“尽”“来”无疑是动词,“不胜”也是动词性质,而“素”“曙”和“黄昏”都是表示变化,也是转用作了动词。我们却见不到“欲”加名词的结构。不符合语法的语言解读是不能成立的。因此,说“欲断魂”就是想喝酒,这绝对不是杜诗的意思。

除了上述想喝酒的解读外,“欲断魂”引发学者们的讨论,其原因主要倒不在字面意义,而在对于语言背后文化模式的隔膜。如同张子开所总结的,“欲断魂”指的是由于“离别的无限思念”“恋人间的一往情深”“对古旧人事的缅怀”“对不顺境遇的感慨”或“对自然环境的喟叹”,而产生的“惆怅、悲伤或愁苦”的心情。“欲”不是想要,而是“将然”,几乎,快要。这是多数学者所认同的。几乎每一位学者在各自的赏析、解读中,都要花笔墨予以申说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下了一点小雨,就值得‘断魂,那不太没来由了吗?”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讨论的不是语义,而是语言行为背后的文化模式。

我们强调用法,是因为语言的意义只有放在一定语境下才是可以考察的。而语境有很多个方面,有很多层。前面谈杜牧《清明》中“清明”“清明时节”“行人”的意义,就是把这几个短语放在诗人使用它们的语言语境下来考察,通过分析这些短语在杜牧本人的其他作品中是如何使用的,在唐代其他诗人那里是如何使用的,在杜牧所继承的文学传统中是如何使用的,来确立它们的意义。文化模式是分析意义与语境关系不可或缺的另外一个重要方面。所有的语言行为都发生在一定的文化模式和一定的交际情境下。 我们讨论的意义是语言在一定的文化模式和一定的交际语境下呈现出来的意义。杜牧《清明》中“欲断魂”的表述在现代人看来过分夸张,甚至觉得困惑费解,但如果把它放在唐诗的文化模式下来看,也就是结合唐人对外部世界和人类生命的认知方式、感受方式来看,就不那么难于理解了。

古人善感,外部世界和人生经验中的很多景物、很多场合、很多些微的变化,都很容易就可以在内心激发出“欲断魂”的心理反应。翻检《全唐诗》,“欲断魂”的例子很多,除这首《清明》外,其他如:

(1)宋之问《江亭晚望》:“浩渺浸云根,烟岚出远村。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断魂。纵情犹未已,回马欲黄昏。”

(2)戴叔伦《春怨》:“金鸭香消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

(3)欧阳玭《巴陵》:“客路何曾定,栖迟欲断魂。”

(4)方干《冬夜泊僧舍》:“漂泊仍千里,清吟欲断魂。”

(5)杜荀鹤《旅寓书事》:“日日惊身事,凄凄欲断魂。”

(6)王周《泊姑熟口》:“杳杳金陵路,难禁欲断魂。”

(7)李珣《浣溪沙》:“访旧伤离欲断魂,无因重见玉楼人,六街微雨镂香尘。”

“欲断魂”还有其他变体,如“魂欲断”“魂欲绝”“正断魂”“魂应断”等,例如:

(1)宋之问《发端州初入西江》:“路遥魂欲断,身辱理能齐。”

(2)殷少野《送萧颖士赴东府,得散字》:“感激知己恩,别离魂欲断。”

(3)李咸用《遣兴》:“子牟魂欲断,何日是升平。”

(4)李白《寄远其十一》:“乱愁心,涕如雪,寒灯厌梦魂欲绝。”

(5)韦庄《春愁》:“自有春愁正断魂,不堪芳草思王孙。”

(6)李远《咏雁》:“碧海魂应断,红楼信自稀。”

(7)秦韬玉《鹦鹉》:“云漫陇树魂应断,歌接秦楼梦不成。”

(8)齐己《寄荆幕孙郎中》:“别来乡国魂应断,剑阁东西尽战尘。”

(9)杜荀鶴《别衡州牧》:“秋猿叫寒月,只欲断人魂。”

意义相近的类似表达方式,诸如“欲断肠”“肠欲断”“肠欲绝”“心欲断”“心欲绝”等,也随处可见,例如:

(1)杜牧本人的诗作《雁》:“数声孤枕堪垂泪,几处高楼欲断肠。”

(2)高适《燕歌行》:“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3)杜荀鹤《关试后筵上别同人》:“同年多是长安客,不信行人欲断肠。”

(4)孟浩然《登万岁楼》:“天寒雁度堪垂泪,月落猿啼欲断肠。”

(5)李白《江夏行》:“使妾肠欲断,恨君情悠悠。”

(6)岑参《暮春虢州东亭送李司马归扶风别庐》:“西望乡关肠欲断,对君衫袖泪痕斑。”

(7)岑参《秋夕听罗山人弹三峡流泉》:“楚客肠欲断,湘妃泪斑斑。”

(8)冯延己《应天长》:“南去棹,北归雁,水阔天遥肠欲断。”

(9)刘元淑《杂曲歌辞·妾薄命》:“夜深闻雁肠欲绝,独坐缝衣灯又灭。”

(10)陆长源《答东野夷门雪》:“东邻少年乐未央,南客思归肠欲绝。”

(11)贾至《送李侍御》:“孤帆泣潇湘,望远心欲断。”

(12)胡宿《次韵和朱况雨中之什》:“夕梦将成还滴滴,春心欲断正霏霏。”

(13)岑参《下外江舟怀终南旧居》:“杉冷晓猿悲,楚客心欲绝。”

(14)皎然《横吹曲辞·陇头水》:“陇头心欲绝,陇水不堪闻。……如何幽咽水,并欲断君肠。”

(15)刘长卿《初至洞庭,怀灞陵别业》:“江皋见芳草,孤客心欲绝。”

漂泊千里,访旧伤离,云漫陇树,雁叫猿鸣,月落孤灯,望水看山,都可以让人“欲断魂”。从这些例子来看,唐人表述为“欲断魂”或其他类似短语的心理状态,用现代汉语说,大致就是“伤感”,而触发伤感的原因往往是较远、较虚、较为微妙的因素,而不是眼前的、切实的、庸常的困难或苦痛。杜牧《清明》中也应该一样,“路上行人”之所以“欲断魂”,不会是由于春游遇雨,雨湿衣衫的败兴失落,或目睹他人祭扫先人而引发的难过情绪,或因错过节日与家人的团聚而感到的遗憾之意,而应该是某种超越日常的,更具终极关怀意味的原因。具体说,就是在纷纷细雨和烂漫杏花这样典型春景的撩动下而生发的感时自伤。

在字词上,最后来说“杏花村”。前人关于“杏花村”的争论,焦点是一个地理问题:杜牧所说的“杏花村”是在安徽贵池,还是在山西汾阳?这个问题实际无须引入学术讨论,因为它既不可能证实,也不可能证伪。把文学当历史来对待是危险的。杜牧的诗可能是描摹当时当地外部景物和内里心境的实写,也可能是对多少年前一个旅途片段的追忆,还有可能是来自阅读他人诗文的间接经验,或纯粹出于诗人的想象。所以,这样的问题靠研究诗人生平行迹是无法考辨清楚的。纪永贵在《重审杜牧〈清明〉诗案》一文中提出一个前人几乎没有注意,但更关乎作品意旨,因而也更值得研究的问题:《清明》中牧童遥指的“杏花村”是特指还是泛指?也就是说,诗人所指是具体的某座名叫“杏花村”的村庄,还是泛泛的一片杏花掩映的墟落?

纪文的主旨是通过唐、宋及以后相关诗歌意象的继承和变迁,力图证明这首《清明》是后人假托给杜牧的伪作。这不是本文的讨论范围,但其中关于“杏花村”的分析则是卓有见地的。纪文指出,在唐诗中有三首诗使用了“杏花村”这个词组,分别是:

(1)许浑《下第归蒲城墅居》:“失意归三径,伤春别九门。薄烟杨柳路,微雨杏花村。牧竖还呼犊,邻翁亦抱孙。不知余正苦,迎马问寒温。”

(2)薛能《春日北归舟中有怀》:“尽日绕盘飧,归舟向蜀门。雨干杨柳渡,山热杏花村。净镜空山绕,孤灯极浦昏。边城不是意,回首未終恩。”

(3)温庭筠(补遗)《与友人别》:“半醉别都门,含凄上古原。晚风杨叶社,寒食杏花村。薄暮牵离绪,伤春忆晤言。年芳本无限,何况有兰孙。”

作者指出:“三首诗不约而同地为杏花村提供了对仗的意象,杨柳路、杨柳渡、杨叶社……对仗的两个意象共同营造出潮湿、淡冷、孤寂、无助、偏僻的境界,表达了一层浓浓的感伤情怀。”从对仗的写法可以看出,这三首诗中的“杏花村”是泛指,而不是特指。

纪永贵的分析给人以启发。事实上,唐诗中除了“杏花村”以外,还有“桃花村”“菊花村”“荻花村”“苇花村”“浣花村”“落花村”的意象:

(1)顾况《听山鹧鸪》:“夜宿桃花村,踏歌接天晓。”

(2)来鹄《宛陵送李明府罢任归江州》:“菊花村晚雁来天,共把离觞向水边。”

(3)李商隐《赠从兄阆之》:“荻花村里鱼标在,石藓庭中鹿迹微。”

(4)翁洮《和方干题李频庄》:“海气暗蒸莲叶沼,山光晴逗苇花村。”

(5)杜甫《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

(6)章孝标《蜀中赠广上人》:“今日西川无子美,诗风又起浣花村。”

(7)谭用之《忆南中》:“长记学禅青石寺,最思共醉落花村。”

(8)此外,李洞五律《赋得送贾岛谪长江》颈联作“筇携过竹寺,琴典在花村”,则用了简简单单“花村”的意象。

在这里,我们同样看到了“荻花村”和“石藓庭”(例3)、“莲叶沼”和“苇花村”(例4)、“青石寺”和“落花村”(例6)以及“竹寺”和“花村”(例8)的对仗。从修辞的要求来讲,如果“石藓庭”“莲叶沼”“青石寺”“竹寺”不是专有名词,那么和它们分别对仗的“荻花村”“苇花村”“落花村”“花村”便也应该是泛指。当然,“荻花村”“苇花村”“落花村”“花村”是泛指,也无法说明杜牧的“杏花村”是泛指。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杏花是晚春的典型物候,“杏花”与“清明”本就是天然联系。所以唐人写“清明”或“寒食”时节的诗作常常用到“杏花”的意象,例如:

(1)温庭筠《菩萨蛮》:“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2)李嘉祐《春日淇上作》:“清明桑叶小,度雨杏花稀。”

(3)窦常《之任武陵,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刘员外禹》:“杏花榆荚晓风前,云际离离上峡船……看春又过清明节,算老重经癸巳年。”

(4)韩偓《夜深》:“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

(5)韩偓《寒食夜有寄》:“云薄月昏寒食夜,隔帘微雨杏花香。”

(6)王建《留别张广文》:“千万求方好将息,杏花寒食约同行。”

(7)吴融《忆街西所居》:“长忆去年寒食夜,杏花零落雨霏霏。”

杜牧本人似乎也喜欢“杏花”意象,“杏花”意象在他的其他诗作中也出现过。如《柳长句》:“莫将榆荚共争翠,深感杏花相映红。”再如《寓言》:“何事明朝独惆怅,杏花时节在江南。”至此,至少我们可以说,杜牧在一首写清明主题的诗中使用泛指的“杏花村”的意象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有了前面的分析,我们把这行诗放在语言行为的交际情境下来考虑,则可以坐实“杏花村”为泛指的结论。这首诗有内外两层交际情境,前面我们主要讲的是诗歌写作作为语言交际行为所发生的情境,下面要谈的是這首诗内部所描述的两个人物之间的语言交际行为。前文已经做了分析,杜牧《清明》中的“行人”即诗中的说话人,此说话人是一个行走在异地旅途的外乡人。诗中三、四行所表现的,是这位外乡人向当地一个牧童打听喝酒的地方。对一个年龄、社会地位远低于自己的牧童用敬辞“借问”,彰显出外乡人的身份,而既然是外乡人,既然不知道哪里有酒肆饭馆,想必也不会知道附近村落的名称。所以,“杏花村”应该是泛指的一片开满杏花的村落,而不是特指某一个名字就叫“杏花村”的村庄。

字词意义须是字词体现在句子中的意义,句子意义须是句子体现在篇章中的意义,在明确“清明时节”指的是清明节前后的一段时日,“行人”指的是行走在异地他乡的羁旅中人,是诗中隐含的说话人“我”,“欲断魂”指的是一种感物自伤的心境,“杏花村”指的不是一个名叫杏花村的村庄,而是泛指一片杏花盛开的村落,在此基础上,我们最后来看看杜牧《清明》的语篇结构。

关于杜牧《清明》的结构,周汝昌从“起承转合”的角度已经做了很好的分析:

第一句交代情景、环境、气氛,是“起”;第二句是“承”,写出了人物,显示了人物的凄迷纷乱的心境;第三句是——“转”,然而也就提出了如何摆脱这种心境的办法;而这就直接逼出了第四句,成为整篇的精彩所在——“合”。

不过,通过语篇结构的分析,透过行与行之间的逻辑关系,似乎能更清楚地见出诗歌的文本意义。这首只有四行的短诗,实际蕴含着颇为复杂的逻辑关系。表面来看,第一行“清明时节雨纷纷”是原因,第二行“路上行人欲断魂”是结果,第三行“借问酒家何处有”是为第二行出现的结果寻求解决办法,第四行“牧童遥指杏花村”是为第三行的寻求提供答案。从深处着眼,“清明时节”是原因一;“雨纷纷”是原因二;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天气,本就“春愁”易结,“春恨”汹涌,而寄身他乡的“行人”——“我似浮云殢吴越”(李白:《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还得跋涉在“路上”,则构成原因三。这三个原因共同促成了“欲断魂”的结果。“欲断魂”是诗歌抛出来需要解决的问题。解决的办法,对于骚人墨客来说,最容易想到、最现成的莫过于“酒”——所谓“不是春来偏爱酒,应须得酒遣春愁”(徐凝:《春饮》)。于是,自然而然,就有了说话人的问话“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的反应——不是口头语言回答——有歧义:他指向远处一个开满杏花的村庄,既可以说是告诉问话人,那里有酒家,也可以理解作是为“欲断魂”的伤感情绪提供另一个解决办法——一个否定、超越了借酒消愁的办法的办法,用纷纷细雨、妍艳杏花、闲适牧童、宁静乡村的田园风光的慰藉,否定和超越了淫雨霏霏、孤独跋涉、途中独酌的苦情画面。

文学批评没有终极答案,但文本释读要追求共识和结论。古代诗文需要尽可能先做好语文学的工作,待文本意义确立之后,才可以交给文学批评去阐释,去分析和去评价。

作者:张耀平,博士,教授,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兼任山西省高等院校外语教学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和英汉翻译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曾参与《莎士比亚大辞典》和《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的编写工作。有学术观点被收入牛津大学出版社主办的学科年鉴The Year'sWork in English Studies。所译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剧作家琼生(BenJonson)代表作《伏尔蓬涅》(Volpone)被收入商务印书馆“汉译外国文学名著”系列丛书,即将出版。

编辑:得一 3121763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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