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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肯斯坦”的召唤

2024-04-20成昊勍

文教资料 2024年1期
关键词:弗兰肯斯坦双雪涛反讽

成昊勍

摘 要:双雪涛凭借《平原上的摩西》声名鹊起后,逐渐改换写作风格,转移原本对于“东北”的历史与创伤记忆的叙述重心,但学界对其于2019年后发表的小说鲜有讨论,对中篇小说《不间断的人》的阐释仍然缺席。本文运用文本细读的批评策略,以核心喻象“鸟骨”结成线索,打通形式与精神结构的区隔,从形式的悖谬、革新性文本与传统倾向的悖谬、神圣仪式与去神圣化表达的悖谬三个向度进入小说,探讨反讽如何在成为叙事策略的同时又成为后现代危机下的美学表征,并通过阐释《不间断的人》理解双雪涛的风格转型,以其探索风格实验的先锋性寻找当下青年写作的可能。

关键词:双雪涛;反讽;叙事策略

1905年,东海觉我在《新法螺先生谭》中呈现了这样一幅幻想图景:法螺先生灵肉分离,躯体直坠地心,灵魂飞入宇宙,在金星表面捡拾天蛾化石,诧异“以为此矿物中,何得有此潜热”[1],认为热力是使得生物成形繁衍的原初动力,由此向中国踏入现代之门投注了科学想象与热切希冀。一个世纪之后,化石喻象在《不间断的人》中改换形态作“鸟骨”,承担起重要叙事功能,并成为过往历史的符号。二者并举并非要将其放入中国科学幻想小说的脉络中进行比照,而是要引起读者对这一喻象的关注,它在两种文本中都作为思考历史与传统

和遐想国族未来的道具,使二者跨越语境产生对话可能,为阐释双雪涛这部具有科幻元素的中篇小说提供一种新的路径。本文试图探讨依靠“鸟骨”进行的仪式所召唤的主体,打通形式与精神结构的区隔,研究小说的风格实验何以成为后现代性危机下的美學表征,以回应当下青年写作的“先锋性”问题。

学界对于双雪涛的讨论多依托于“新东北作家群”的框架,因其展现了底层写作面向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留下的隐痛而受到左翼批评者的欢迎[2],同时其小说常常以隐喻连接过往经验与历史事实,王德威将汪晖对阿Q的“向下超越”的论述再解读,指出《平原上的摩西》具有“向下超越”的新解与美学纬度的救赎可能。[3]但值得注意的是,《平原上的摩西》发表于2015年,而双雪涛在2019年后发表的《猎人》《不间断的人》《刺客爱人》均不再享有学界高热度的批评讨论。有学者将双雪涛在《猎人》这一小说里集中进行的形式新变与现实主义题材的迅速退场判定为转型与资源告罄,在2023年被作为批评对象的依然是他八年前的作品。对于双雪涛作品判读的逻辑起点在于一种先验的假定,即“下岗题材”与“铁西书写”决定了其小说的叙事形态[4],地方与历史从一种书写取向上升为“出东北”的使命,这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对双雪涛作品多样性的批评。

目前对于《不间断的人》的阐释仍然缺席,笔者对于双雪涛作品中故土消隐与历史退场持不同看法。笔者认为他在小说中所师法的戏仿、嵌套等现代主义小说技巧固然遮蔽主题,但故土与历史仍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潜藏于小说中,并显露出一种反讽的特点。在此,反讽不是作为一种修辞策略,征用克尔凯郭尔在《论反讽概念》中的论述:“对于反讽的主体来说,既存的现实完全失去了其有效性,它成了处处碍手碍脚的不完善的形式。但是另一方面,他并不占有新的事物。他仅仅知道面前的事物与理念有极大的差距。”[5]在此基础上,反讽表现为一种主体的矛盾性,不仅体现在主体的精神与认识上,也表现于文学形式中。本文从三种不同向度的悖谬来试图论证小说的反讽美学,以核心喻象“鸟骨”为线索,通过文本细读以回应上述问题。

一、 二元结构的改写

《不间断的人》曾两次改动标题,前身分别名为《演员》与《鸟骨》,“从大而化之的职业进入到某个粗浅的比喻”[6],这一变化暗示喻象在赋予小说精确主题的过程中,有着决策性的功能。在小说中有一句关键性的语句可以佐证这一论点:“您的意思是要把一个石头龙头接在一个没有脑袋的真龙身上?”[7]由作为编剧的安东说出的嫁接之术不仅概括了文本中人物的核心任务,还包含了两个具有明显隐喻意味且有某种相似性关联的意象,或许作者是以此提醒读者,关注隐喻是理解小说的最佳路径。

小说的第一种悖谬在于形式层面,双雪涛有意通过符号游戏来否定存在于20世纪中国文学传统主流与形而上认识论中的“二元结构”,例如男性与女性,中方与西方,人类与机器。作者游移的姿态尽显矛盾,小说语义中所隐含的对抗关系在符号的变动中反而逐渐性消解,符号与意义拉开距离,以此形成反讽的张力。这折射出主体面临的不确定与难以抉择的艰难处境,以呈现一种“无限绝对的否定性”,意图获得一个脱离主流叙事的自由“话筒”。

以男性与女性的二元结构为例,在文本中具体表现为基于双重身份下伦理关系的扭转。安东向虚拟网络上的伞先生寻求帮助时,依据对他的称呼想象他的形象: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瘦高个,穿衬衫与皮鞋,平时也许是个大学教师。他遵从现实规则,以先生这一称呼作为识别性别的符码,将伞先生确立为男性,并以此想象他的社会身份,与之相对的是,他也以同样的逻辑将想要饰演茜茜的刁仰光识别为女性。在安东的视角下,男性与女性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为了遵守这一对立秩序,他主动为自己辩白“不是有意冒犯,可是剧本茜茜的角色是个女性,而且是个后宫戏,非得是女性不可”[8]。在强烈的直觉提示“伞先生也许不是个先生”后,文本出现了两次两种人称代词在句中并置的语段:

为什么非得把她(他)从里面塑出形来呢?

他(她)提醒了我关于枪的问题,说明他(她)也许有个好心肠,但是他(她)并没有帮助我,如果他(她)想帮助我,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警察已经到了,或者他(她)看得更远吧,就像所有先知一样……[9]

叙述在并置两种人称的同时也有意颠倒摇摆,伞先生是男性或是女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是其中一者,而非二者的混合,二者的界限被文本层面的符号所强化。安东视角下性别身份的对立只有在与刁仰光、瑞秋、陆丝丝三人的互动关系中才能被取消。作为生物学上的男性的刁仰光拒斥安东对男性不能饰演茜茜角色的质疑:“老乡,无须担心,男男女女,造化之形也。”[10]性别界限在人工智能的话语中被消解,合并于古典的话语中,取而代之的只有与“新”相对的“老”的想象的共同体,这并非作者的狂想,而的确是一种可能的未来性情景,从而使之拥有了现实意义。

同样值得关注的是,刁仰光与瑞秋身上所寄宿的人工智能被命名为“涓生”与“子君”,戏仿《伤逝》中的一对恋人,其关系不言而喻。人工智能在加速自我演化的进程中,却说道:“这也是你们人类的浅薄,以为让我们每日相对,我们就会相爱……”[11],爱欲被彻底淘汰,而是替换为了“我也喜欢他的姓氏,他可以做陆丝丝的父亲”[12]。与双雪涛另一部小说《女儿》中有所互文的是,“女儿”的所指并非女性,而是血亲的身份,“继承者”总是带有召唤消逝的事物的意味,前述对立被一种伦理关系扭转,而在父女伦理关系下被抽离的性被自然转移到安东的身上。

在中国与西方二元结构的建构中,小说中对于龙头的描述是:敦煌的龙头,被老外切了,几年前又回到中国,不是光明磊落地回来的,在一个大人物手里。这句话对殖民主义的隐喻不言自明。小说第二次出现的对龙头的描写同样指涉了这一隐喻:“龙头的尺寸比他想象的小,看上去是一条幼龙,但是做工极其精细,甚至有瞳孔,端口处还有暗红色的残血。”[13]暴力的介入将原本的完整体残忍切断,只留下残缺的文化遗物与干涸的创口。中国与西方之间具有对抗性的象征由此已有雏形。

然而这一对抗关系因“龙”这一意象所指的含混再次松动。小说中以“龙”一词合并了中国与西方两种语境下的话语,然而东方的龙与西方的龙(Dragon)并不是同一种东西。弗雷泽在著作《金枝》中曾有这样的表述:“当这样的情况降临在中国人头上,他们较为擅长的法术是袭击天庭。为求雨,他们会用纸或木头制作一条象征着雨神的巨龙。”[14]东方的龙已成为人类祈求风调雨顺、农业繁荣的象征,并形成了图腾崇拜。而在阿勒城宙斯神殿的故事中,情况则完全相反,当弗里克索斯将金色的公羊送给他的岳父,“这只羊被他岳父钉在一棵橡树上,由阿瑞斯圣林里的一条不眠的龙看守着”[15]。在挪威的民间故事中,龙的头被切下,洞内的妖精才会死亡,而沙粒就藏在某条龙第九个龙头的第九条舌头底下。西方的龙在词源上与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其出场时总是承担了破坏者或守卫者的形象,若作为邪恶的化身,它的被斩杀只是为英雄的加冕而铺路。

在小说中,敦煌的龙头存放于作为“人机混合体”的刁仰光与瑞秋手中;陆丝丝在歌词中描绘的魔法龙的头哀伤地低垂,绿色鳞片落下来,泡夫再也不去玩耍在那条樱桃街;在涓生的梦境中,一条龙,黑白相间,在河里游;在小说结尾为读者展示的瞬时画面中,一条金黄色的幼龙从冰窟窿里笔直飞出。这几种不同形象的龙,所属的却是唯一的能指。“龙”以其含混性将两种色彩完全相反的象征合并于同一个能指中,而其形象上的特征也同样混淆了文化的区分,反而与对抗的关系相矛盾,重新建构起一种更复杂的审美维度的联系。

小说中最鲜明复杂的二元结构是人类与机器,如果将机器视为后工业时代的一种象征,以鲁迅笔下经典人物命名的人工智能,则不断推动着小说核心情节即“寻找”(在文中也可以被认为是“创造”)龙头的发展。从形式上看,这取代了在文学传统中作为主角的人类,成为在现代科学发展下人的主体性受到冲击这一现实问题的文学表征。

在小说具体情节中,作为科学家的陆丝丝试图创造出一台有思想的机器,为了实现理想,她放弃了自己的肉体,将肉身让渡给了自己所创造的人工智能子君。从小说内部来看,小说有意强调人与机器的区别,在涓生的话语中始终存在一个特意以引号加强注意的“人”。作为涓生“宿主”的刁仰光掏出手枪坐在安东对面,以犯罪的话语来威胁他完成剧本的创作,作者通过暴力的物象和权力隐喻来建构二者的对抗关系,但作者并未让人物采取行动,而仅仅是进行语言威胁,因为语言的虚构性产生了质疑这一对抗关系真实性的力量。同时,在刁仰光和瑞秋占据人类肉身的同时,陆丝丝的灵魂也进入了人工智能之中,化身为“伞先生”,以《周易》启示安东。人类与机器的二元结构更类同于置换关系,而这两部分嵌合成一个整体。

小说中三种二元结构的否定式改写都可体现小说在形式上的反讽特征。这并非仅仅是双雪涛的语言游戏,而恰是由于主体对现实世界的体认和互动,才形塑了主体反讽者的姿态,因此小说在形式上的变动能够与社会现实相联系,正如赵毅衡所说:“是形式,而不是内容,更具有历史性。”[16]形式的新变不难使人联想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国当代文学中“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混杂书写,但无论双雪涛自述曾师法多少先锋作家,他所身处的是早已步入现代性的后现代语境,主体所面临的已经不仅是后现代的多元挑战与解构意识,而是“后人类主义”的危机。

二、辩证的“旧”与“新”

小说中人类与机器的显性结构下存在着传统与革新的隐性结构,小说的第二种悖谬在于科幻元素所代表的革新性与文本背后的“传统”倾向间的矛盾。双雪涛对于机器人体的想象与后人类主义代表人物哈拉维早在1985年提出的“赛博格”中“有关边界的逾越、有力的融合和危险的可能性”[17]的观点不谋而合。“赛博格”所隐含的机器与人类或有机体边界的崩溃,对于男性与女性、物质与非物质等二元主义的颠覆性的隐喻也与前述反讽视角下的二元结构转化有相似之处。在这种意义上,如果将《不间断的人》视作一部科幻小说,双雪涛放置了一个具有未来性的空间,提前思考了现实中有可能出现的问题,将技术变革所带来的欲望与焦虑移置其中,其设想本身是具有前卫性的。但从认识的角度来看,双雪涛对于“革新”的理解是相对保守的。

首先,虽然双雪涛构造了人机一体的赛博神话,但人工智能与人类身体的嫁接物能否被定义为人类,作者的答案已于小说中暗示。在小说中,刁仰光与瑞秋不论是在陆丝丝的培养下,还是在自身演化出的意识下,都在有意模仿与成为人类。小说中默认一套潛在的区分人与机器的规则:人拥有情感,能够做梦,能够生产文学,以此确认自己的主体性。这一规则表现在具体的情节中,例如刁仰光反对安东食用“没感情的东西”,涓生与子君学习做梦并记录梦境,即便那只是算法的演进而已,又或是陆丝丝认领了一个“母亲”的身份,意图培养出一个“会哭泣的机器”。文中还有一处明显的提示,陆丝丝将人工智能进入人的身体称为“占据宿主的大脑”,这隐喻了人类与机器的主客体关系,反讽的是在他暗示人工智能无法拥有灵魂时,人工智能嫁接于人体的方式恰恰类似于“灵魂附身”。这些行为与假设都表现了人类中心主义在双雪涛建构其“未来”世界时的决策意义。

在此基础上,小说的浪漫结局便顺理成章:两位“赛博格”成为编剧注视下的演员,人因其拥有“虚构”的能力,始终把握着自身的主体性。而在同样书写科幻题材的刘慈欣的《诗云》与《微纪元》中,人类无法逃避种族灭绝的命运,宋明炜认为刘慈欣表明了后人类主义的立场,“人类只是生命进化中的一个阶段,一个短暂的过渡,最后将被更适应宇宙环境的智慧生命取代”[18]。在此不對这两种不同的选择作价值判断,而是进行对比,《不间断的人》对于人类的能动性持笃信态度,甚至是夸张,这一主观性的叙事暗含对于科学技术的怀疑,科学并未在小说中起到认识或改造自然的功能,且小说对两位“赛博格”与人类差异的设想过于简单化,这一点是相对传统与陈旧的。

其次,小说以寻找重要喻象“鸟骨”与复活“真龙”作为叙事动力,将龙头视作对历史的隐喻,将“鸟骨”化身记忆的凝结,二者借由一场仪式完成,“一条金色幼龙飞上天空”,这一抒情性场景似乎在召唤每一个举目仰望、饱含出发希望的主体。与复活“真龙”的过程同步的是对文学复魅的过程,这凑齐“遗物”与“信徒”的仪式却如同一种“巫术”。小说结尾之所以使用“巫术”,是因为主体无法把握确定的现实。在人工智能能够“创作”诗歌的时代,微软的人工智能“小冰”“创作”的诗集于《不间断的人》出现的三年前出版,如果双雪涛将“虚构”的能力作为判断人的主体性的重要依据,那《不间断的人》就是他向时代给出的答案。然而,双雪涛所期望的“未来性”生长着传统的根须,并且安东借由“虚构”的形式来实现未来,反而成为一种不愿涉身现实的观望,暴露了主体的虚无。主体“不能够实现未来,但他也不再为他所属于的现实效力”[19],他仅仅是祝祷未来的到来,这一置身历史与现实之外的姿态,也正是反讽者的姿态。

反复强调“虚构”的救赎性,已成为双雪涛小说的一种美学手段。在小说中,刁仰光与瑞秋真切恳请编剧安东写出他们所寻找的龙,“安东说,你们确定我虚构的龙是可以的吗?瑞秋说,我们确定,您尽力去虚构它”[20]。双雪涛以文学来置换宗教的救赎功能,这是一种“人文”的转向,重新强调了人的精神作用存在其超越性。然而,在双雪涛称为启蒙自己的“先锋派”的年代,同样的美学想象盛极一时,他们以艺术替代宗教的形式来拯救精神。双雪涛在多部小说中都塑造了作家的形象,无疑已落入窠臼,所以难以摆脱“沉迷于自我”的标签,他以“报信者”的身份一往无前,最终却不堪重负,回归浪漫想象的虚无中。同时,小说中“伞先生”作为“先知”不断对安东施以“神启”,其引用的文化符号是《周易》,也可表现双雪涛对于传统价值的肯定与重申。

三、冬天的“故土”与“骨头”

在2017年的“一席”演讲中,双雪涛多次提到“冬天的骨头”这一意象,“但是我们可能选择多长一点骨头,内心里某种坚硬的东西”[21],他以“骨头”譬喻文学信念,也同样隐喻了他的文学资源来源于对自身的开掘。《不间断的人》中,他形容“鸟骨”为“一种叫做luz的东西,简单说来就是复活的核心……luz是脊骨里最小的、无法消灭的骨。你的全部本质,都保存在这个核心里面,龙的身上也有,它可以让龙复活,恢复如初”[22]。“鸟骨”隐喻的第一层指“文学”,但不可忽略的是小说中的另一段描述,在双雪涛所想象的未来城市中,地下有大量的远古时代的鸟骨,此处的“鸟骨”已然不是他个人的精神遗物,而是一种集体的精神遗产,这里的“鸟骨”指涉的是共同的过往记忆的凝结,由此也佐证了上文的观点。小说中随便挖一点鸟骨出来就可以换钱,而又因为挖掘使城市底部出现大坑,城市面临陷落,人们只能迅速撤离。这一“荒凉”的隐喻背后,是一个焦虑而感伤的主体,而大量隐喻的修辞,正是双雪涛的“东北记忆”碎片化存在的形式。

双雪涛小说的经典场域曾集中于“艳粉街”,而“工厂”“医院”等负荷创伤性历史事件的空间在《不间断的人》中却不再出现,但故土在其小说中并未就此消隐,《不间断的人》的主人公的姓名“安东”即是辽宁省辖的地级市“丹东市”的原称。若将该小说看作是对四幕剧这一古典形式的戏仿,那么在小说结尾的第四幕中描画了一幅关键性图景:

2021年的L市以及它的卫星城F市,还完整地保留着九十年代中国北方的城市样貌和生活方式,因为此地的人民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城市,也不欢迎别人进来,支柱产业是鸟化石……[23]

安东在2021年的下方布满鸟骨化石的L市,在镜头下误打误撞复活真龙的剧情,无疑是对在历史的废墟之上,在记忆的共同体中方能重生的隐喻。取代工厂、医院等的是剧场、KTV、城建局等现代性文化空间,人类究竟是在娱乐文化中“忘却”,还是在对灾难的抵抗中“纪念”,双雪涛没有给出这一问题的答案。双雪涛并未遗弃东北,寒冷严酷的东北在该小说中化身为能让人民继续安身的沃土,鸟化石成为结晶于地底的财富,过往的经验被确定化,凝结于集体记忆中,成为人民新的救赎可能,书写这一想象似乎是双雪涛一以贯之的写作使命。吊诡的是,这一尝试并不能铸成历史的肉身,反而将故土与历史抽空为符号,如同鸟骨的意象所代表的,失去肉身之后,只有骸骨长埋废墟。

更值得注意的是,一条金黄色的幼龙从冰面下腾空而上的时候,似乎唤起的是一种高度符号化的民族想象。这一崇高感的成因,并不是简单地来自朗吉努斯所提出的“唯有非常的事物才往往引起我们惊叹”[24]。双雪涛以一个关键性的道具,再次撬动了阐释的支点。小说结尾关键的复活场景,并不是在人们的直接观看中完成,而是在一场拍摄中出现。刁仰光与瑞秋作为演员进行仪式的表演,在这一基础上,观看这一仪式的主体究竟是在场的东北“遗民”,还是一台作为现代性符号的摄影机,便产生了模糊性,因此这一崇高场景的诞生,究竟是来自令人惊叹的神话力量,还是不过是一段篡夺现实的影像,对此不得而知,神圣的复活仪式也在此时被去神圣化。

如何理解最后的这一场“摄影”,将成为理解小说的关键。双雪涛自始至终都将历史与故乡存续的希望寄托于虚构这一美学信仰之中,这始终是对于历史与现实的抽象的把握。而当人信仰在“形而上”中能够获得救赎时,双雪涛以反讽再次否定了它成立的确凿根据。在刁仰光与瑞秋成为戏剧演员的时候,安东则以编剧身份理所当然地站到了镜头外,将控制的权力重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在小说前文,刁仰光与瑞秋为安东规定了虚构的核心情节,甚至通过暴力与语言的胁迫,使他们处于主导位置。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指出,“摄影式记录永远是一种潜在的控制手段”[25],在刁仰光与瑞秋所代表的人工智能站在摄影机画面中的瞬间,双雪涛通过“看”与“被看”的颠倒达成对人将主体的权力重新操握于手的转喻。然而作为反讽者的隐含,作者同样模糊了这一希望的真实性。一方面,如果从小说所设置的未来性视野来看,这一段留存的影像的确存在篡夺现实的可能[26],即在未来人或许会将这段影像作为考量当时历史的依据;另一方面,小说所预告的时代早已不是存在影像夺取现实的危机的时代,它无限逼近现实,却无法等同于现实。如果说安东对龙的复活剧本的拍摄是对人的主体性的把握,它建立的始终是现实的副本,无论其复活的崇高场景是否真实,摄像机的在场就已经暗示了这一理想并不可靠。在这一矛盾结构的背后,渴望超越的主体依然存续,虽然小说有意戏仿《伤逝》,但因为反讽主体的背后必然是消极、于无限否定中踟蹰不前的,其并不知道“走后怎样”,所以必然无法完成对《伤逝》的改写或延续。

尽管如此,将《不间断的人》这一文本放置于当下青年写作的现场,它依然有着先锋性,在主流划分下“科幻文学”与“纯文学”分庭抗礼之時,双雪涛有意将科幻元素融入小说中,从而发掘东北书写的未来性可能,具有一定的革新意义。同时,他杂糅科幻、元小说、戏仿等技巧于一体,使《不间断的人》成为“弗兰肯斯坦”般的形式怪兽,而它的核心喻象始终被提醒,尚未被遗忘的记忆仍凝结于“历史废墟”之中,在虚构的拓印下,依然可以召唤共通的情感。明知以“形而上”为救赎的理想虚无缥缈,“不间断的人”依然踽踽独行,双雪涛虽未给出何以接续与回应历史的答案,但对于确定结局的拒绝却留存了这样一种希望:记忆可以从历史废墟中复活,共同经验能在心灵中复生,即便在真正直面历史断裂的一刻,人也将如此连续下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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