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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点燃我的生命”

2024-04-20詹艺

名作欣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文体学术文本

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中,赵园无疑是极具个性的一位。她不只深耕于“三十年”的文学文本研究,同时还涉足当代文学领域,并于20 世纪90 年代转向“明清之际”。可以说,她的研究路径看似跳跃,却又有迹可循。当然,值得留意的不只是她独特的学术轨迹,更有其生动的学术个性。借用论者的说法,在“第三代学人”中,她既“作为‘一代人”,又“成为‘一个人”。限于学力,笔者试图聚焦赵园在现代文学领域的三部著作,以探寻她独特的学术风格与研究方法。而在三本著作之外,笔者同样留心赵园对自己学术范式的阐释,这类阐释与其学术成果一样颇具可读性和深刻性。在种种文字的缝隙中,我们或许可以一窥这位个性鲜明的学者别样的生命底色。

《艰难的选择》: 寻求感觉与理论的平衡

早在第一部著作《艰难的选择》中,赵园就展现出了别具一格的学术气质。尽管这部书不同于此后更加旁逸斜出的写作,从目录上看它规整、严肃、颇具系统性,但其内在仍是赵园肆意飞舞的文思与溢出常规的学术表达。在《更为艰难的选择——读赵园〈艰难的选择〉》中,王晓明将赵园归纳为一个不擅长逻辑思维的“诗人”形象,擅长抒情,却不适合说理。初读《艰难的选择》,很容易发现赵园与常规的学术范式之间某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或许正如王晓明所言,《艰难的选择》具有某种内在的矛盾性,赵园试图建立一个学术论著的框架以完成其学者身份,但其“诗人”的笔触常常不受拘束地喷涌而出。必须承认,《艰难的选择》确实存在结构形式与内在气质的某种错位,但这并不妨碍它作为学术成果的完成度,其字里行间的灵气总是能精准地抓住看似暧昧的知识分子心态。事实上,这种对形象与心境的捕捉需要穿过一重重细微而游离的语言结构,而将这种能力仅仅归因为“感觉”和天赋或许是有所偏颇的。很难说这是一种理论式的读法或写法,但缺乏理论思辨的能力同样无法完成这样的学术写作。赵园笔下的矛盾与张力,与其说是理论能力的缺乏或学者身份的失位,不如说是文字感受与逻辑思辨尚未于研究者的主体生命中获得平衡。

很少有学者会在自己的文章中如此恳切地坦言自己的懊丧与缺陷。在《有关〈艰难的选择〉的再思考》中,赵园不断提到:“三年间断断续续的跋涉,在我,是太‘艰难了。一年之后,我却又被负疚感所困扰。因为由校样中读出的,是种浅陋,粗疏,观念的陈旧,论证方法的重复,以至行文的累赘滞重。”这在赵园很难说是一种所谓“自谦”的说辞。赵园很少于正文中过度牵引自身,也很少于后记等描述性副文本中讳言自己的情绪与生命状态。事实上,以知识分子为主题就已然意味着难以逃开对自我形象的剖白:“研究者自身也是知识分子。检查‘镜子者亦照入镜中,我们看到了双重的印象。”高明的检查“镜子”者往往需要万分小心地处理自身与镜子之间的距离,以及虚构与实体、他者与自我之间的关系。尽管我们能于其专著中轻松地辨识出独属赵园的学术痕迹,但她在观照他者时并不会让自己的气味遮蔽其研究对象的形状,她甚至努力呈现研究者无法不去使用的主体滤镜,以求给读者一个更为明晰、透彻的研究关系图式。

赵园同样坦言自己溢出纯粹专业范围的学术兴趣:“我的意图,在于由文学史,由形象,探寻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特征,同时由中国知识分子探寻现代中国——中国的历史文化特征。”但这与其说是对专业范围的偏离,不如说是一次极有意义的拓展的尝试。在她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丰盈的文学性:她试图以审美形式为中介,然后到达意义的终点。她试图最大程度上避免对文学史材料的浪费,即不再将隐晦的文学表达视作可有可无的多余物,而是从中透视极易被忽略的心理真实与文化气质。

在《艰难的选择》中,赵园试图通过极体贴的阅读方式捕捉一代文学作品普遍的精神标记,她意图达到一种境界,即:“你永远可以凭那种调子,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把‘五四小说辨识出来。”要完成这种“辨识”并说服读者认同这样的“辨识”方式,一方面需要有极强的概括力,以识别出某种调子或某种形象的本质特征;另一方面需要有极强的洞察力,说明这种形象和调子以何种形式得以于文字中显影。一般而言,浅俗的心理特征研究往往止于前一个步骤,由此滑向主题词式的检索与排列,常失之片面、简单,而赵园在提炼完特征名词之后则执着于对其形式、语境做进一步阐释。以《“五四”时期小说中知识分子的心理现实》一章中对知识分子“苦闷感”的分析为例,赵园识别出了弥漫于文本间的苦闷感,大多研究者或许止步于此,而她则进一步阐发道:“无论‘性的苦闷还是‘生的苦闷,在相当数量的小说作品中,是人物喊出来的。占据画面中心的,往往不是具体的生活场景,而是那个大声嗟叹、呼喊,以至痛哭流涕的‘我。”这正解释了所谓“五四”知识分子的苦闷是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在文学文本当中的。也正因为此,由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实现对某一类别文学作品的“辨识”才最终得以可能。

要概括文学情境中知识分子的形象,就需要一种以共性或统一性为中心的阐释方式。正如上文所说,这类阐释极易流于泛化、简单化。而赵园的学术研究之所以如此具有说服力,除了对形象、调子出现形式的精准把握,还依赖于她对自己所使用的提炼方式的充分自觉:

无疑的,我们所能为“知识分子特性”找到的每一概括,都有其背面,有背面以外的其他“面”。正是“统一性”本身往往是虚构的。概括是必要的研究手段,概括也难免包含着简化。问题在于我们往往为自己的概括力、判断力提出过分狭小过分轻松的任务,以至降低了概括的意义。

这种坦诚并未解构其学术研究的有效性,相反,正是对学术范式的高度自觉使之不陷于绝对化的阐释当中。虚构的“统一性”在何种意义上是有效的,或者说,其有效性的边界在哪里?而“概括”又在何种层面上有助于我们对文本的理解,而非遮蔽文本内在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这些思考内在于赵园的研究范式当中,同时以另类的方式凿开文学史叙述的理论深度。

需要說明的是,不以“理论”冠名并不意味着失去理论的思辨性。尽管赵园多次坦言自己缺乏理论能力与思想的尖锐性,但其学术范式从不缺乏理论的洞见,事实上她也并未全然接受这类批评意见:

更常遇到的,是将与理论有关的能力与“感觉”对立,后者即使不被认为专属女性,也像是以女性更有优长。说某人“感觉很好”,亦褒亦贬,或许意在委婉地提示你其他方面的缺陷,且是限于性别、难以弥补的缺陷。“感觉”作为能力,的确属于不可传授的一种,却不全然来自禀赋;也如其他种能力,可经由(自我)训练而获取。

在赵园看来,理论的使用不该浮于术语、文体乃至框架,而是一种视野和能力;它并非“感觉”的对立面,而是与“感觉”并列的能力之一种。理论的内核在于“严密地思考——包括思考问题的诸种可能、诸多面向,以及一种特定的思路的限度;还包括思考你所选取的理论框架的阐释力、它的适用范围、它的限度。保持对于所使用的框架的反思态度,也是一种能力。理论工具永远只有有限的有效性。没有‘终极的解释。而诸种理论的融会、‘化用,就我的经验,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做到。”从这个角度来看,《艰难的选择》远不止纯粹的个体抒情,它看似面向虚无缥缈的研究对象,却努力于抽象中把住一种实感。由此,作为学术论著的《艰难的选择》并未滑向似是而非的结论,亦非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的散文写作,它提供了复杂但清晰的知识分子心灵图示,于群体中识别个体,又于众多个体中把握群体,它们在共时与历时的轴线上汇聚为一点。

《论小说十家》:“印象式”的述学文体

将赵园的学术范式与其理论深度分隔开来,或许还源于她所创造的一种“感觉式”“印象式”的述学文体。在渐趋规整的学术生态中,赵园充溢着灵气的学术语言无疑是异质的。这既是特殊历史代际的产物——百废待兴的学术空间客观上提供了自由生长的土壤,也是她自身对个人学术路径的摸索与实践。逃离了规整的学术框架,《论小说十家》无疑是更贴合赵园自身性格的一次学术尝试。这部看似充满“主观性”的论著,事实上潜藏着诸多可供探讨的学术命题。

赵园的学术实践启示我们重新思考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相遇。《论小说十家》显然没有重写文学史的宏图伟业,所谓“小说十家”的选择,既不是随机拼贴,也并非具有鲜明主题性的挑拣。在赵园这里,研究对象的确定归结为其对研究者的“吸引”程度:“我说的是‘吸引,而非思想史、学术史地位。‘吸引更基于对其人性情、人格等的感受。其实现当代文学也如是,写的只是作家论,而非关于某位作家的大著作。强烈地吸引过我的人物,唯有鲁迅;所以不写,却又正因‘强烈(收入本书附录的与鲁迅有关的一篇,只是读研期间的作业)。于是就有了这本书中的‘十家。”由此可见,“小说十家”不只是赵园学术兴趣之所在,更是她与研究对象之间距离的自觉。她意识到,尽管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存在双向的选择——研究者选择其研究对象,研究对象同样选择它的研究者,但这种选择仍要基于研究者自觉且理性的主体判断——不可“远观”,不具备任何感性上的“吸引”则很难真正解开文本内部的谜题;也不可过分共情,完全被对象所包裹则容易失去研究本需要的判断力和客观性。

从《论萧红小说兼及中国现代小说的散文特征》中,我们或许得以看见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最大程度的共鸣,这种共鸣深刻地渗入赵园的阐释与表达当中。从某种程度上说,赵园的笔触尤其适合这类研究对象,灵动、随性、不易捕捉,同时也很难被政治性、事件性的框架所铆定。可以说,萧红及其作品仍旧是被对象化的,但在赵园的笔下,我们很难看到作家作品被肢解开来,相反,赵园为我们呈现的萧红仍是完整的,她所做的工作正是从一团抽象的烟雾中把住可被语言最大限度呈现出来的文学形象。我们不妨从中摘选几处,体味看似随性的语言如何同时容纳学者与作家的个性并显露其真知灼见:

萧红作品的语言结构不是在模仿生活,而是在模仿情绪,它们是依据作者本人极为深潜极为内在的情绪流来组织的,也因而往往有像是“随意”的省略,有其明显的有意的不规范性。

萧红对于历史文化的理解集中寄寓在她作品的时空结构里。时序的概念对理解萧红作品的结构有时全无用处。那些作品的各构成部分之间,往往不是依时序,而是由一种共同的文化氛围焊接(更确切地说,是“镕冶”)在一起的。萧红更注意的,是历史生活中那种看似凝固的方面,历史文化坚厚的沉积层及其重压下的普遍而久远的悲剧。

或许可以说,对于这类个性极为鲜明、文字极为细腻的作家作品,非有赵园敏锐的抓取能力及其生动的学术表达,不能如此恰如其分地呈现作品的精彩。她的分析始于语言,又穿透游动的语言的表层为作家作品内在的气质赋形。而无论从解读还是表达的角度,赵园都开启了语言和文体层面一种新的极限与可能。

赵园学术文体的创造常常取法于其研究对象。在《论萧红小说兼及中国现代小说的散文特征》中,她指出萧红“所使用的那种语言是经不起转述的”。而赵园自己同样使用一种“经不起转述”的学术文体。“对于学术,文体并非‘决定性的,但不可模仿的却又往往是文体。”这种“不可模仿”的文体并不仅仅停留于纯粹的审美层面,更来源于一种对历史文本的认知方式。她将自己备受关注的“阅读感受”上的能力归结为对文字、文学语言的感受:“语感,或许是文献在岁月中最先磨损的东西。我相信历史的感性面貌存留了一些在文字间——不止指文字所指涉的,而且指文字本身的组织。”她一方面将敏锐的思想触角伸入纸面,不断地打开潜藏在文字组织下的阐释空间。而她所使用的阐释笔法,同样试图在字里行间包藏“历史的感性面貌”:“文字印象本应属于阅读中最基本的印象;而传达那些印象的努力,将朦胧地感觉到的诉诸文字的努力,又推动了向‘作品世界的深入。”很少有学者能够甘心沉潜于如此微观的语言褶皱之中,更少有人能通过捉摸不透的“语感”打开文本内部的阐释空间,而赵园不止于此,她甚至能够将其捕捉到的文学形象以同样细腻、灵动的文学感觉与文学语言呈现出来。

事实上,对于所谓“印象式批评”,赵园并非简单的承袭者的角色。其学术文体虽形似刘西渭式的“印象式批评”,本质却并不脱离学术论文的意旨。如果说前者多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倾向,那么赵园的写作核心仍然落在对研究对象的阐释中:“华丽的措辞,不足以为论文增重。说得漂亮远比说得透徹容易,而且易于得彩,却经不住时间,也经不住学术眼光的审视。明晰、准确,是论说文体的基本要求。当然在此基础上,不妨追求洗练、典雅。”由此,她主张“慎用‘才华,避免‘横溢”。

赵园这种极具个性的述学文体自然极难摹仿,学术兴趣和表达风格因人而异,并无必要亦步亦趋地重复前辈学者的工作。但阅读赵园的学术写作无疑提示我们反思一种“流行”的学术文体,尤其是不断强调理论术语与西化语法的“翻译腔”。这类学术文体往往会默认一个潜在的前提,即规范化、经济化的学术语言能够更好地完成学术表达。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文学语言的特殊性或许就在于其内在的混沌与冗余。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唯有冗余的学术语言才能阐释冗余的文学语言,不恰当的方式可能会导向更芜杂而不可解的混乱。赵园的高明之处恰恰在于,她颇具散文性的学术语言不但能够精准地把握目标文本或作家的核心特征或独特气质,还开启了一种学术表达的可能性:这种表达不但能够包容文学的冗余,又使之变得可解;既能贴近研究对象,又能适于论著读者。正如赵园所说:“我以为值得鼓励的是,既尊重学术文体的基本要求,又力求由僵硬的形式、程式中突围,在规范的限定中寻求表达的多种可能——包括自我呈现的可能。尽管学术文体从来不是为了呈现自我而创设的,你却有可能既深入对象又深入了你自己的内心,在无意中铸入自己的心性。”

当然,无论是研究对象的选择,还是述学文体的创造,都来源于赵园对“直面文本”的坚持。陈平原将之称为“一空依傍的阅读”。如今的学术研究固然不能抛开前人著述与诸多副文本资料,但对于周边文献的过度依赖,往往使我们忽视了与文本的直接碰触。赵园谈及其学术工作的入手处,正“是读作品,一本一本、一篇一篇地读过去。进入明清之际后仍然如此,对各家文集,一卷一卷、一函一函地读过去,将阅读当时的感想随手记下。作家、人物论,即由这些笔记的片段拼贴而成——这也是我沿用至今的工作方式。”在研究密度极大的现代文学领域,借鉴这样的文本细读法或许能够打开新的阐释空间。而回归文学语言,重视看似随性的感性与拼贴,或许也能在日渐僵硬的学科体制中找到“软化”的可能,并由此促进学术个性的生长而启发新见。

在《论小说十家》中,我们得以窥见这样的学者形象:“那个擅长体贴文本、潜入作品深处也潜入自己的意识深层的批评家,那个喜欢捕捉飘忽不定意象、使用特殊词汇,而又特别讲究论述的‘度的学者,那个挑剔敏感、对文稿一改再改、既芟夷枝叶也删落不必要的渲染与形容的文体家,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拒绝平庸的思考,也拒绝平庸的表达。”事实上,对平庸的拒绝不只是赵园的学术追求,更深刻地根植于她的生命体验当中。这背后,是赵园独立而清醒的人生观,她将自己对于世界和生命的认识渗透在每一部著作当中,而其中尤为典型的,是她继《论小说十家》之后的另一部著作:《北京:城与人》。

《北京:城与人》:城市文化的文学剪影

相较于严格的学术写作,《北京:城与人》更像是一部学术散文。在此,赵园似乎最大程度上摆脱了框架的局限,任其笔触自由地穿梭在人的心态与城的印象之间,同时又以“柔”的文字呈现其思考力与分寸感。这部论著最初于1991 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02 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再版,并入“文化史研究丛书”。然而赵园在书的开头就坦言:“这不是一部研究北京文化史的书,也不是研究北京文化的某一具体门类的书。”这本书“意图探寻城与人的关系的文学表达式”,以及二者之间“多种形式的精神联系和多种精神联系的形式”。

可以说,《北京:城与人》同样是一部极具“印象”感的学术论著。赵园为一个更加宏大却模糊的研究对象赋形,最终落实为一种文化的剪影:“如果这两座城是两部内容互补的近现代史,那么上海这一本里,有更多的关于未来的凶险预言,而北京那一本却储积着有关过去的温馨记忆。”在这里,赵园展现了超越于文本的解读能力,她试图在一个更大的语境中解读人,解读空间,以及人与空间的交互性。这不只需要研究者细腻的文字感性,更需要足够开阔的学术视野与深刻的生命体悟。相较于解读具体的文本或作家,解读城市这样一个大的对象无疑是具有难度的。正如赵园所说:“北京拒绝抽象,它似乎只能活在个体人的生动感觉中。”而其著述获得共鸣的方式,并非人云亦云地附和,或将自己塞入严谨乃至僵化的学术框架,而是坦诚地展现个体性。当然,城市中的个体无时无刻不受其氛围的熏染,赵园通过个体性捕获的,正是“人与城间的文化同构”。

如果说在《论小说十家》中,研究者与小说家完成了相互选择,那么在《北京:城与人》中,北京与写北京者同样需要双向奔赴。“我相信一位现象学美学家所说,决不只是艺术家在尋找他的世界,艺术家也在被‘世界这位‘寻求作者的永恒的人物所寻找。”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难发现赵园研究实践中某种“相互主体性”的存在:“值得注意的是,在赵园研究北京文化的过程中,不仅有研究主体的对象化,还有研究对象的主体化。”赵园为自己所属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不同于西方的“流浪在城市中的波西米亚人”,中国的知识分子与土地之间有着更加紧密的关联,他们是“城市腹中难以消化”的定居者和观察者,却也正因其“硬度”和“离心倾向”获得了特殊的视角。

在以文学为载体考察城市文化的过程中,赵园瞄准的仍旧是心态问题。她试图通过某种精神气质完成对城中人的辨识:“亦游戏亦认真、亦世俗亦风雅,既实用又艺术,介于功利与非功利之间——懂得这‘亦,这‘之间,才懂得北京人。……不妨认为上述审美的人生态度中,有中国人生存的艰难,和他们于生存的诸种限制间为自己觅得的一点‘自由感。”事实上,对于文学作品的解读,将之落实在具体的个人或事件上难免有过度阐释的嫌疑,而透过特定语言看它所呈现的人群,或许是一项有意义的工作,当然,这也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在这个过程中,她一边细读文本,一边尝试跳出文学文本的束缚,她所发扬的仍是其超凡脱俗的概括能力。然而,她并不给人以高高在上的俯瞰姿态,而是居于城中的外乡人的眼光,既带着生活本身的温度,也维持着可以陌生化的距离。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从心态去认识人,同样也由心态去认识城市。

事实上,近些年来对于城市乃至城市文学的解读并不冷清,尤其在理论的视域下解构空间甚至一度成为学术热点,《北京:城与人》却仍旧是无可替代也无可复制的一部著作。虽是以城市为主体的写作,却不同于偏向城市社会学的研究路径,赵园的北京充溢着文学性。这里的文学性并非仅仅指与作家或文学作品的相关性,更是一种态度、一种笔法,以文学的眼光去体察一个城市及其“腹内难以消化”的知识分子。早在写《艰难的选择》时,赵园就深刻地体悟到这一点:“意欲打破传统模式的研究,其方法仍然是传统的——即以文学材料作社会学(而且是庸俗化了的‘社会学)处理的那种传统。这种研究所牺牲的,正是内容最有思想史价值的部分。”在“文化史研究丛书”中,另有一部同样以城市为主题的论著:李欧梵的《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同样以文学史为材料,以文化为重点,李欧梵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就有较强的社会学气质。他解读空间的方式更多是在辨析政治、经济与城市文化之间的生成与互动过程,文学与城市的结合也更多是“事件”层面的。而赵园笔下的文学与北京则更多在“性格”的层面相结合,更强调二者的文化气氛和品格,即“京味”的融合。对比两部论著,会发现城市与城市文学的研究者同样存在某种相互吸引的气质。很难想象赵园该如何描绘上海,或者李欧梵该如何描写北京,这种交换又是否还能使各自的论著达到同样的高度。

在《北京:城与人》搁笔后,赵园坦言:“有了难以摆脱的厌倦之感。在此之前也有过厌倦,却不曾如此持久。”此后她逐渐转向了明清领域,其研究对象也从“现代知识者”追溯至其前身“士”。在完成了告别之作《地之子》后,她彻底进入“明清之际”,在历史的纵深处激发出新的学术热情。尽管转换了阵地,但赵园仍旧坚持“心史”的研究范式。纵观其学术生涯,即使在学术轨迹上存在较大的转向,她也始终未曾脱离自己学术兴趣的锚点——知识分子形象与心态;就研究方法而言,她也始终坚持以文本细读为基本方法:“我相信‘文本细读是一种有效的方法。我所佩服的一位台湾学者曾提出,要‘深刻、缜密地阅读。在普遍的浮躁、追逐功利的空气中,‘细读、‘深刻、缜密地阅读,谈何容易!”

结语

我们或许能于文字的缝隙中窥见赵园并不鲜亮的生命底色。在赵园的笔下,我们很难看到任何宏大叙述的尝试。事实上,在她对学术人生的回顧中,衰老、厌倦、无力、惧怕是比“终极价值”“名山事业”更为重要的词语,也正因如此,我们能够在她身上看到坦诚、真实的学术历程。追踪赵园的学术路径,其中的转折点与其说是有意突破舒适圈的种种尝试,不如说是顺应生命旅程的自然转变。从现代文学领域转向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对赵园来说并非按部就班的学术规划,而是位于每一个当下感受自我,触碰自我,从而遵循自我的结果。

与众多老当益壮的学者不同,赵园是一个在年轻时就热衷于“叹老”的学者。她虽坦言“不必过于认真。如你所知道的,‘叹者嗟卑,原是文人常态。‘悲凉未必不是蓄意营造的意境”,但这在赵园很难说是一种文人的矫情,这更是一种切身的体会:“早衰在我,可以认为是‘学术人生的一份代价,这代价是我痛切地体验到的。”不讳言学术的苦痛与代价,也不将之“捧”上神坛,这大抵与赵园不敢碰触的小说家——鲁迅有着某种内在相通之处:“其实这样的读书,和木匠的磨斧头,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分别,并不见得高尚,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由此来看,赵园的身上或许同样具有她所描绘的鲁迅的特质,即一种“热到发冷的热情”。

然而,尽管她深知其中的代价,却并不强调对学术做“苦行僧”式的牺牲:“做学术并不只是付出。其补偿,除了享受阅读,更包括扩展了你的世界,丰富了你的人生。”#9 由此,她内在的真诚、谦逊、对个体限度的高度自觉并不干扰她自由地呈现、表达思想轨迹。“我对‘成就并不在意。满足了我的,是‘力量感。”而力量感的背面,正是一种“限度感”:“学术工作应当是认清了限度后的奋斗。一个学者的学养与训练,固然体现在做什么,有时却更体现在不做什么,不敢做什么。有所不为,有所不敢为,保持对自身限度的清醒意识,自知,知止——这里就有对学术的敬畏。”也正是这种心态,使她不沉湎过去,不寄望未来,而是在每一个瞬间体悟自己的状态,自然地顺应,也欣赏人生道路转弯的风景:“那在我,只是一个过程的留痕。过程既已结束,痕迹就无须保留。”

这无疑是一种自洽而丰盈的学术人生,它的背面则是一种充溢着生命力的学术研究。赵园并不试图将她的个人经验融进学术以获得不朽,而是将她对生命的感受力编织进研究过程当中,看似易逝,却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相遇时刻的珍贵定格。在《有关〈艰难的选择〉的再思考》的结尾,赵园提到:“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贫困,渴望着补充,渴望着矫正,渴望着更新。”也正是这每一个瞬间的渴望塑造了赵园别样的学术性格。在描摹了无数知识分子个体与群像之后,赵园或许同样能用其散文笔法为自己画像:

初冬的北方,原野空旷而寂寥。灰蒙蒙的天地尽头,一株经了霜的柿子树,燃着暗红的火。我渴望点燃我的生命,哪怕只是一笼微火。转瞬间留下一堆灰、一簇烟呢。

作者: 詹艺,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在读博士生。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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