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谢风尘
2024-04-19李瑶
李瑶
胡先骕(1894—1968),字步曾,号忏庵,江西新建人,先后留学于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哈佛大学。他是中国现代著名植物学家,被誉为“现代水杉之父”,毛泽东称其为“中国生物学界的老祖宗”[1]。胡先骕历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东南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及中正大学首任校长、静生生物调查所所长、中央研究院评议员和院士等职。他一生在植物学、诗文、历史、地理、书法等方面皆有造诣。
胡先骕虽然长时间受西方教育,但他也深受中国儒家思想影响,终生对国学抱有极为深厚的感情,书法的学习便是其躬行实践之一途。胡先骕曾作为“学衡派”主要成员,著文反对白话文,主张模仿古文。观其诗词文章,皆深有古意。在书法上,胡先骕极力追求高古,作品往往富有古风,且整体格调高雅不俗,值得品味。岁月流逝,其书名不彰,特对其书法以钩沉,以示后世不忘。
一、风格多样的高古意趣
胡先骕遗留下来的书法作品甚多,其形式丰富,风格不一,主要涵盖篆书、楷书、行书三种书体,往往又在楷书中掺加行书意趣,在行书中又渗入草书符号,使得其书法作品更加丰富生动,不同寻常。胡先骕的书法作品虽面貌多样、风格不一,但整体上呈现出高古意趣,值得品味与赏鉴。
(一)篆书
当代艺术史家白谦慎先生在《傅山的世界》中提到:“随着金石学和文字学的发展,在一般有教养的公众中,古文字占有重要的文化地位。其结果便是篆、隶两种古代字体取代草书而成为应酬书法中受珍视的字体。”[2]笔者目前所见胡先骕遗留下来的篆书作品仅有一件,即胡先骕赠予日本友人山崎正董先生的一副篆书对联(图1)。也许对于胡先骕而言,诚如白谦慎所说,篆书作为古文字,在书法应酬当中更受珍视,所以胡先骕才极少使用篆书创作,从中也可见胡先骕对山崎正董先生极为尊重。
对联正文为“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上款为“书奉 山崎先生 雅正”,落款为“胡先骕”。这副篆书对联主要取法邓石如、吴让之篆书,格调雅致,造型精准,线条圆润遒劲,深得邓石如、吴让之篆书精髓。虽未见胡先骕其他篆书作品,但仅从这副篆书对联中,就足以窥见胡先骕篆书功力之深和古文字的学养。
(二)楷书
楷书相对于篆书,书写更加简便,但相对行草书,偏工稳,书写效率远不及行草书。故历代书家对于一般的书法应酬,往往选择行草书;擅长多体却用正书创作赠予友人,受赠者当是极为看重的亲友。胡先骕赠予山崎正董、任鸿隽的作品,都用楷书完成,且都是自作诗文。胡先骕的书法作品中,赠予山崎正董的书法作品目前笔者发现只有上述篆书和楷书(图2)两件作品,使用的都是正书。这更进一步说明胡先骕对山崎正董的推崇,更能推断胡先骕持不同书体的创作是对朋友的一种区别对待。据李文昌考证,胡先骕与山崎正董的交往可能仅数面之缘,二人却能保持深厚情谊,其主要原因是志趣相投,都钟情于中国传统文化。[3]
胡先骕在诗词上成果颇丰,遗留下来的自作诗有七百余首,宋诗是其早期学习诗歌的主要方向。胡先骕曾用楷书书写《宋人万首绝句卷》文稿,原因有二:其一,可能是其早期更加擅长楷书;其二,更有可能是他对诗的敬畏与虔诚。不同的书体有不同的使用场合,孙过庭在《书谱》中提及“题勒方畐,真乃居先”[4]。对于《国立中正大学校刊》题签,胡先骕选择用楷书,也就不难解释了。《水杉歌》文稿亦用楷书,体现了他对水杉的珍视、对发现“活化石”水杉的自豪感;另一方面,也印证了胡先骕珍视楷书,故极少用楷书创作的原因。
整体看来,胡先骕的楷书作品,字法高古,章法布局巧妙,行笔流畅自然,线条坚定有力,显现出胡先骕在楷书上的功力。元代书法理论家郝经有言:“凡学书须学篆隶,识其笔意,然后为楷,则字画高古不凡矣。”[5]胡先骕楷书的高古,当得益于在篆书及古文字上的学养。
(三) 行书
胡先骕遗留下来的行书作品较多,竖式行书条幅作品是其主要形式。明朝建国后,朝廷不断大兴土木,宫殿馆阁的规模愈发宏大,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朝代。[6]与之对应的建筑装饰之一—书法的作品形式也发生着巨大改变,富有视觉冲击力的竖式大字条幅类作品迅速兴起。如今竖式条幅类大字作品已成为是书法作品主要的形式。胡先骕之所以选择大字条幅的形式创作,是胡先骕书法技能高超的表现,也是其全面学习古人的见证。
胡先骕書法的高古还体现在书法材料的使用上,从图3胡先骕赠给其侄彬陶的行书作品中即能看出端倪。其中“初”“风”“雨”等字出现明显的飞白,可能是其使用生宣羊毫造就的效果;而生宣羊毫正是清朝人常用的书写材料,是清朝人于书法作品中追求古人金石气息的重要手段。曾为中正大学学生的邓钟瑞曾对向胡先骕求字有这样一段记录:我慕仰胡先生大名,欲得其墨宝以光门第,便购得宣纸一幅,进入会议室,向胡先生一鞠躬,请赐墨宝。竟慨然允之,说:“要我写字可以,但是买的墨汁我不写,必须磨好墨送到我家去。”[7]可以看出胡先骕在书法材料上在向古人看齐,这也是其书法能呈现高古气息的重要原因。
胡先骕的行书文稿类作品亦多。以《中华民族之改造》手稿为例(图4),行笔流畅自然,气息连贯,格调清雅。从书法的功能来看,很显然是《中华民族之改造》的草稿,并不需要示人;然若仔细品味,可以发现此作耐人寻味,从心所欲而又不逾规矩,大有苏轼的“无意于佳乃佳耳”[8]之意。章法上有颜真卿《祭侄文稿》的痕迹,利用大块面墨团处理书写过程中的失误,形成大的块面,毫无做作之感;又能与其他流畅、干净的小字形成鲜明对比,富有视觉冲击力。此篇手稿反映出胡先骕在古法的长期浸润下,能化古为己,“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9]。
《〈兰蕙香草〉序》(图5)是胡先骕遗留下来的一件行楷类书法作品。此作写于1964年,胡先骕时六十八岁。此作既有楷书的规矩稳健,又有行书的灵动变化,面貌成熟,可谓“人书俱老”。其最为特别的是在章法上与传统书法作品不同,为现代的由左向右书写方式完成。中国古代汉字因书写材料、汉字造型等因素使得古人的书写都是竖列从右到左的书写方式。直至清朝末期,一些知识分子学习西洋文化,提倡汉字改革,提倡拼音文字,致力改变传统的书写方式,改用横行从左往右的书写方式。观胡先骕前几十年的书法作品都是传统的竖列从右到左的书写方式。上文已提及胡先骕虽深受西方文化教育,但他极力学古,所以其前期的书法作品中一直保持传统书写方式。之所以选择横行从左往右的方式,可能与当时胡先骕处于需要大量的西式书写阶段有关。面对这一改变,具有数十年竖列书写习惯的胡先骕能够做相应的调整,这说明他学古而不泥古,善于与时俱进。改变原来的章法,但此作依旧古意浓厚,更是体现了胡先骕对古法的内化及对传统审美的推崇。
胡先骕的行草类书法作品主要以信札、文稿、题词等形式,用小字书写来呈现,风格不一,形式多样。但是就其作为日常交流的信札、文稿整体来看依旧呈现出浓郁的高古气息。以胡先骕致卢慎之(十二月廿五日)的信札为例(图6),该作具有章草痕迹,气息高古,结体疏朗,墨色变化丰富,大小错落有致,线条绵密,富有诗情画意,颇具个人特色。
纵观胡先骕书法作品,可知其对篆书、楷书、行书、草书皆有研习,且都格调高雅,根植传统又各具特色。其书法作品形式多样,有对联、横幅、条幅、信札、文稿、题签、题词等,且能依据书写内容选择合理的书体与形式,反映了胡先骕在书法创作上的专业与成熟。汉代扬雄谓“书,心画也”[10],孙过庭认为书法能“达其情性,形其哀乐”[11]。尽管作为一种与朋友交往时的书信或应酬之作,其内容多反映了胡先骕与师长、朋友、同事之间的交谊,但我们却能感受到其高古意趣的审美主张的自然流露。
近年来,中国书法家协会等重要书法组织都提倡“艺文兼备”“我写我心”,体现出当代书法人对文化的重视。学贯中西的胡先骕,以其固有的文化修养,加上天资聪颖,所以在文辞上有着超出常人的优势。其遗留下来的书法作品中,几乎全是自作诗文,是真正意义上的我写我心。在胡先骕的信札中,也偶尔能见到英文书迹,可见胡先骕的英文功力不浅,再次证明他学贯中西。这也是胡先骕在书写时能随心所欲、我写我心的佐证。
二、高古去俗的人生状态
每观胡先骕书法作品,总有“层台缓步,高谢风尘”[12]之感,亦有“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13]之触动。胡先骕高雅出尘、不同凡俗的书法格调是如何建构的?这引起笔者思考。
细观胡先骕的工作与生活状况,读书与游历似乎也是胡先骕书法作品高雅不俗的主要原因。也许胡先骕是有意识地让自己的书法不俗,其生活与工作环境也为他创造了书法不俗的便利条件。
胡先骕好读书,所阅书籍面广且量大。《黄侃日记》中曾记载胡先骕自述“游学美洲日,仅携近人陈三立、郑孝胥诗在行箧中,治校课小间,辄吟讽之……归国后大治宋诗”[14],可见其作为好诗者,在学习作诗过程中有着大量的阅读。吴宓在其年谱中回忆筹办《学衡》杂志时描述胡先骕“直爽活泼,喜多发言,作文迅速,為对《学衡》杂志最热心而出力最多之人”[15]。其“作文迅速”可见胡先骕文思敏捷,侧面也反映出其有经饱读诗书而学富五车之根基。胡先骕作为植物学家,在植物学领域取得卓越的成就,专业书籍的阅读量也可想而知。总之,“读万卷书”于胡先骕而言是其生活与工作中的一部分。
中国艺术家天性喜好安静和平,不受社会的桎梏,让身心沉浸于山水之中是他们常用的放松方式和汲取大自然养分的重要手段,故历代文人墨客雅好山水。如王羲之《兰亭序》正是雅游书就的名作,苏轼因政治原因数次被贬于多地,但也借此机会游览了名山大川,才有了《黄州寒食诗帖》《渡海帖》等经典流传。清代邓石如更是将游历作为书法创作活动的重要补充,时常“书数日必游,游倦必书”[16]。
胡先骕好游,一生游历极广。面对异国风光,更是游兴十足,如1912年11月初赴美留学,途经日本时于长崎小游,并作《长崎小游记》。心情郁闷时亦游,如1917年被派任庐山森林局副局长时颇感不得志,便时常游览庐山,有《由庐山东林往黄龙纪游》《东林山居杂咏》等诗作。更多的时候,胡先骕的出游并非刻意游之,而是因为工作需要及专业的特殊性,有大量出游之机会,经常需要去各地考察或采集植物标本。如1920年3月去浙江采集植物标本,还作《浙江采集植物游记》一文。鲁迅还曾对此文议论,认为“采集有所务,并非漫游,所以古人作记,务与游不并举,地与游才相连”[17]。鲁迅对胡先骕的议论,更多是对这一游记行文的不认同,他又言“虽说采集时候,也兼游览……”[18],可见鲁迅认同胡先骕采集标本虽是公务,但也趁公务之余游览了名山大川。对于此次出行,胡先骕有众多诗作存留,如《庚申夏六月天台游记》《北雁荡》《自松阳县至岱山》等,这更进一步说明胡先骕在采集标本或考察时兼有游历的机会。
游历名山大川之余,吟诗赋词亦是古人消遣的乐事之一。如李白在游历庐山之时,留下《望庐山瀑布》之壮丽诗篇;苏轼在游历庐山时,著有《题西林壁》之借景说理的佳作。胡先骕在游历庐山时,亦留下《由庐山东林往黄龙纪游》《东林山居杂咏》等诗作,可见其对古之圣贤高古人生状态的学习之深入与全面。再细嚼胡先骕《东林山居杂咏》(其七)“古刹千年峙碧空,幽人于此抱渊冲。禅心我亦知无住,安得微言示远公”[19],“古刹”“幽人”“禅心”皆让人脑海中顿生起古意盎然之情境,整首诗呈现出的高古意境与格调扑面而来。
邱才桢认为:“自古以来,并没有单纯的书法家或画家,他们往往兼备文人、学者、鉴赏家的多重身份,而书法绘画则多是学术修养滋养的结果。”[20]胡先骕作为著名学者,其书法的高雅格调正源于其学术的滋养。胡先骕书法的雅致格调还得益于其“偶然欲书”。郑一增在《民国书论精选》中提及:“民国时期的书法巨匠仍然具有鲜明的古典特色,都是以业余的身份、满腔的热情完成书法的非凡成就。”[21]反观当代书法,将书法作为一门职业,部分整日浸淫于书法创作的书法家费尽心思地钻研技法,反而匠气十足,俗气逼人。胡先骕因为工作之原因,大多数时候只能偶尔一书,然而成就了其书法。倘若让胡先骕花大量时间在书法创作上,也许就难以见到他那高雅出尘的佳作。
由此观之,胡先骕书法有“高谢风尘”之境界,源于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得益于他的学术滋养以及工作给予他的便利与恰到好处的闲暇。
注释:
[1]胡宗刚:《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583页。
[2]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80页。
[3]李文昌:《扶桑鸿爪:胡先骕三次日本之行及其赠山崎正董书迹》,《馆见》,2022年,第三辑。
[4][唐]孙过庭:《书谱》,中华书局,2012年,第67页。
[5][元]郝经:《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5年,第171页。
[6]王颖:《明代大字书法艺术研究》,渤海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11页。
[7]胡宗刚:《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第458页。
[8][宋]苏轼:《苏轼与书画文献集》,荣宝斋出版社,2008年,第388页。
[9][宋]苏轼:《苏轼》,大连出版社,1998年,第206页。
[10][汉]扬雄:《法言》,中华书局,2012年,第126页。
[11][唐]孙过庭,《书谱》,第80页。
[12][唐]张彦远:《法书要录》,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99页。
[13][唐]孙过庭,《书谱》,第187页。
[14]黄侃:《黄侃日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18页。
[15]吴宓:《吴宓自编年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228页。
[16]穆孝天、许佳琼:《邓石如研究资料》,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第13页。
[17]鲁迅:《估〈学衡〉》,《热风》,《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99页。
[18]鲁迅:《估〈学衡〉》,《热风》,《鲁迅全集》第1卷,第399页
[19]张大为、胡德熙、胡德焜合编:《胡先骕文存》,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第521页。
[20]邱才桢:《捕捉时代中最具生命力的潮流》,《艺术品鉴》2019年第1期。
[21]郑一增:《民国书论精选》,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第2页。
(作者单位:南昌民德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