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约
2024-04-16杨芳兰
杨芳兰
跟单位请了十天公休假后,我趴在中国地图册上,就在我犹豫着是去西南部的西藏还是东北部的黑龙江透透气时,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就响起来。抓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来电。我问,谁呀?一个中年女音传来,听不出我声音吗?我是刘志玲呀。刘志玲?你是怎么找到我电话的?我的天,难道你忘了我们的冬至之约?
刘志玲说到冬至之约时,我的心立刻扑腾起来,心里立刻有了方向——榕城冰糖橙果园。
挂了电话,马上整理行李,却在箱底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刘志玲、李俊和我。我们仨在榕城的一个冰糖橙果园里,并排站在一棵硕果累累的冰糖橙树前。李俊站在中间,外穿一套牛仔服,里面穿一件米白色高领毛衣,清秀中带着几许俊俏,帅气中又带着几许倜傥。就在拍下这张照片那天,李俊说,三十年后我们一定要回到这里相聚啊。我说,三十年后的日子长着呢,到底哪一天啊?李俊说,今天是冬至,就在三十年后的冬至怎么样?
从广州南站到榕城北,只用了四个半小时。下了高铁,刘志玲打来电话说,她正在来接我的路上,由于堵车,可能要晚到半小时,叫我到高铁站出口等她。
高铁站出口有一排水果摊位,清一色摆着金灿灿的冰糖橙。当我从水果小贩身边经过时,他们热情地向我招手,老板,要沃柑吗?我被眼前个大而皮滑,叫做沃柑的金黄色果子吸引住了。我疑惑地问,这不是冰糖橙吗?小贩说,不是,是沃柑,它属于橙类,像冰糖橙一样甘甜,又像蜜桔一样容易剥皮。说完还娴熟地剥一瓣沃柑递给我。
对于橙类,我是超级爱吃的。今天看见有新品种,当然要买几个尝鲜。等我吃完三个沃柑,刘志玲就来了,尽管她齐腰长发变成一头齐肩卷发,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九十年代初,我和劉志玲、李俊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比我们高一届的学哥学姐都包分配,等我们毕业时,全部自谋职业了。李俊和刘志玲学的是果树专业,我学的是财会专业。我们三人同时应聘到榕城冰糖橙果园工作。或许刘志玲是榕城人,从小吃着冰糖橙长大,成年后积累太多维生素的缘故,皮肤和眼睛都水灵灵的。现在她的眉毛又去美容院做了野生眉,眼睫毛做了加长处理,看上去比年轻的时候更加有精神。
从高铁站出发,大约二十分钟就到冰糖橙果园。冰糖橙树已经不在,连四排三间的两栋木楼也不见了,只看见一个全新的沃柑采摘基地度假山庄。山岭是漫山遍野的沃柑,山湾是游泳池、钓鱼池、游乐园和客栈。望着晴空万里的蓝天,我说,榕城的太阳要大一些。刘志玲说,不是大一些,是榕城没有雾霾,太阳更明亮一些。我说,当年你留在榕城是对的,摇身一变,成企业家了。刘志玲说,农业种植靠天吃饭,哪像你,在广州有一套房子就是千万富翁。我说,广州一套房子跟榕城一套房子一样,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下了车,刘志玲帮我拧旅行箱进屋。刚坐下,就问我想喝什么饮料。我说橙汁。她说,你的口味依然没变。她倒了一杯橙汁给我,我轻轻抿了一小口,却寻不到多年前的味道,但多一种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刘志玲问,闻出什么味了吗?我说,这个味道很熟悉,但一时半会又说不上来。刘志玲说,里面有冰糖橙花,中年女人多喝一些花茶水对养颜有好处。我说,都冬天了还有什么冰糖橙花?他说,在冰糖橙盛花的时候,就摘一些晒干储藏起来呀。我问她母亲怎么样了。她说,在朋友的撮合下,给她找了一个老伴,现在老人家精神好得很。
刘志玲呵呵地笑了。接着她打开手机,从相册点出照片逐一介绍:这是我妈,这是我后爸,这是他们的孙子……看了半天,我很好奇他的那位是谁,直到看完照片也没听她介绍。刘志玲不厌其烦地给我介绍着我不关心的人,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厌烦。我觉得,应该提到李俊什么的,就试探着问,我离开后,李俊回来过吗?我以为谈到李俊,刘志玲一定会兴致勃勃。谁知道她听到李俊二字后,突然像想起一件什么事儿似的说,哦,李俊呀。她停顿一下就没了下文。
现在我真正领会了什么叫矜持,这么尴尬的事情让我来提起,足以显示出她的智慧和对往事的遮掩。显然,对于刘志玲的轻描淡写我是不愉快的,为什么我的思维总是比她慢半拍?就是因为她有着这种傲骨,所以无法跟她交流,无法跟她做到知心朋友,这也是我离开榕城以后,不愿意跟她联系的缘由。我又说,李俊是个好小伙子,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刘志玲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江畔,眼睛在霎那间便失去了光泽。我还特别强调说我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已经上高三,弟弟妹妹也在广州安了家,把父母也接到那边去了。刘志玲说,这边没什么亲人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是啊,这边都没什么亲人了,我还回来干什么?
在刘志玲深邃的目光里,我仿佛看到年轻时的刘志玲。那时候的刘志玲喜欢穿一种把肩膀垫得高高的红衬衣。我们果园属于事业单位,一共有六十万亩果树,八个分场,每个分场都种植冰糖橙。
我们工作的冰糖橙果园是面积最小的一个,只有四万亩。刘志玲皮肤白净,眼睛总是水灵灵地泛着光,仿佛眨一下眼睛,那水汪汪的眼睛就会掉下几滴水来。我和刘志玲几乎形影不离,有人说我们两个穿了连裆裤,反正看见她就会看见我,看见我就会看见她。其实我明白,不是我们的关系有多么亲密无间,而是冰糖橙果园后勤人员只有我们两个是女的,一个会计,一个出纳,想分也分不开。
我们局长叫徐文清,三十六岁,矮胖,离异,走起路来像装了一个大西瓜在肚子,摇摇晃晃的。好几次,几个分场的管理人员一起开会学习,在吃饭的时候,他就盯住女同志的胸部使劲看。晚上去工会跳舞,他就专搂大胸女同事一直跳。听同事们说,其他分场会计每个月报送一次报表就行,而我们冰糖橙果园每个礼拜要报送一次,局长说是要随时掌握冰糖橙果园财务收支情况。
我们的住宿统一安排在单位集体宿舍,刘志玲家是城关的,家就在我们集体宿舍旁边,她家跟我们集体宿舍就一墙之隔。报到第一天,李俊说,我不会做饭,可不可以跟你一起搭伙?我说,当然可以。我住的那间宿舍多有一个杂物间和一个阳台,我们就把杂物间收拾成一间厨房。李俊的房间靠西北面,没有阳台,李俊喜欢拿着笔墨纸张跑到我的阳台来练字画画。他画榕树,画鸟儿,画江面和江面上的渔船。在我们看来司空见惯的东西,在他的笔下都变成了艺术。特别是画完一幅图画后,在右下角签名栏那里,写那颗“俊”字,只两笔就完成了,单人旁是一笔,剩下那半边就是一笔而就。
刘志玲吃完饭后,喜欢跑来我阳台看李俊画画,一看就是半天。我没那闲情,只喜欢一个个毛线团在手里变成一件件毛衣的成就感。
有一天,李俊在我的阳台上写毛笔字,临摹徐志摩的《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我说,把这首诗送给我吧。李俊说,再画上你的肖像可能更好看。于是他又给我画了一张肖像在上面。刘志玲看我得了画画,也吵着要画一张。
只见李俊把一张雪白的纸张铺开,手中的笔轻轻移动,一会儿就勾勒出树枝的线条。他抬头看看远方,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然后又勾头专注地描着一些小叶子的重合角度,再画上圆圆的果实,涂上一些颜料。刘志玲皱着眉头,想看他到底画的是什么,结果画了一棵冰糖橙树,树上结满黄灿灿的果实。突然,她的自尊心仿佛受到了极大伤害似的说,你不厚道,叫你画我,怎么画冰糖橙?李俊诡异地笑道,你就是冰糖橙呀。冰糖橙?刘志玲这样反问他的时候,李俊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局里开年度总结会,杀了一头牛,刘志玲和我吃了饭后就离开了。在我们两个女孩子离开后,他们就开始议论女人。正当大家醉醺醺地议论某某明星长得漂亮时,有个工人喝醉了,想吐,李俊就坐在他旁边,赶紧护送他去卫生间。剩下的男人们则继续聊他们的话题。一个同事说,吃牛肉倒是过瘾,就是容易上火。另一个技术员脸红彤彤的,回过头去跟背后那一桌工人敬酒。有个工人笑嘻嘻地说,告诉你们一个下火秘密,其实我们在果园,火气上身的时候,摘几个冰糖橙吃就下火了。喂,喂,我们单位只有两个女的,果园也只有冰糖橙和蜜桔,你们把李娟和刘志玲归类一下,看她们各应该归入哪一类?一个技术员醉醺醺地说完又满了一杯酒。一个工人说,刘志玲嘛,肯定是冰糖橙,味甜,下火。李娟呐,应该是蜜桔,吃一口,能让眼睛发亮,但容易上火。工人说完,惹得大家哄堂而笑。说到蜜桔,局长突然想起还有一筐蜜桔放在车上,便叫两个工人去抬来解酒。工人刚把蜜桔抬到门口,李俊刚好回来,一眼看见筐子里有个冰糖橙,唯一的一个冰糖橙,他迅速把冰糖橙抢在手里。到酒桌边一边削皮一边得意地告诉大家,冰糖橙有解酒和下火的作用,谁也别跟我抢!大家又“哄”地一下笑了。从那以后,大家就在背地下叫刘志玲“冰糖橙”。
当时刘志玲并不知道这件事,就气势汹汹地说,我刘志玲再不好看,站在大街上也不至于影响市容吧,怎么就不把我当人看呢?李俊苦笑着说,好吧好吧,你是倾国倾城的杨贵妃好不好。他这么一说,刘志玲更生气了,一把抓过他画的冰糖橙,哗哗撕碎了扔在地上。我在外面洗衣,听到吵嚷声就跑过来,看到李俊灰头土脸地收拾笔墨纸张,就回头说刘志玲,不就是一幅画,至于吗?骂归骂,刘志玲后来却给他织了一根围脖和一件米白色毛衣作为补偿。
李俊喜欢穿那件米白色毛衣,黑油油的头发剪得恰到好处,刚好跟毛衣有一个明显的分界线。一般在我们做完财务报表后,我们三人就去“秘密基地”。我们所谓的秘密基地,是果园最高的一座山坡,栽种的全部是南丰蜜桔。蜜桔成熟季节,只要把嘴伸到蜜桔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皮一分为二剥开,露出果肉后,一口吃下去,又把空壳合上,蜜桔仿佛又完完整整地挂在树上了,一点也看不出吃过的痕迹。这种吃蜜桔的办法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工人在采果的时候,我们就躲在树后面观看,工人用手一摘,发现是空的又换一个摘,还是空的。工人一脸纳闷,我们就咯咯地笑。
三年的财会工作,我已经自然晋升为会计员,要取得更高级的职称,必须参加全国统一考试。每天夜晚,我就趴在写字桌上看《助理会计师资格考试试题选》,好几次,当我吃力地复习完一个章节时,就伸手去要茶杯。等一下,帮你加一点热水!一个温婉的,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传来,李俊在给我茶杯里加热水。我看见他认真地弓着身子,头是低垂着的,微微闪动的眼睫毛和高高的鼻梁在我眼前一晃。我的心砰砰直跳,实在无法继续复习下去了,索性站到阳台,望着远处的苍穹,故意喊着,喂!快来看,月亮下面就是我们冰糖橙果园!李俊跑出来,趴在阳台上望前方,我则侧身偷偷窥视他的耳垂,他的鬓角,他嘴唇上隐隐约约的胡须。
一天下班后,刘志玲兴冲冲地拿着一份红头文件对我们说,现在农村户口可以花钱买一个城镇户口。一个人单独买一千伍,两个人共买每人一千,这个政策只剩明天一早上时间,你俩要不要买一个?我们都知道,聘用干部想转为正式干部,必须先解决农业户口问题。我比较兴奋,盘算了一下,每月积攒几十元,三年下来,也差不了多少。但李俊却是一脸茫然。他说,我家在偏远的农村,又是家里老大,后面三个小的都还在上学。父母培养我读书已经砸锅卖铁,现在我有工资了,要帮衬弟弟妹妹们。吃晚饭时,李俊一直不说话。为了打破寂静,我说,时间紧迫,我先从备用金里挪一千元出来,办完以后再跟局长说明情况。李俊说,一千元,要什么时候才能还完?我说,为了以后转为正式干部,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先挪用再说。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打开门,刘志玲吱溜一下就钻进我房间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信封。我说,是什么?刘志玲犹豫了一下说,一千元,帮我交给李俊。我说,你干嘛不自己给他?刘志玲说,女孩子不能太主动,太主动就没有一个女孩子应有的矜持。我只好帮李俊接下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听说买城镇户口的人很多,需要排队领申请表和盖章。时间紧迫,我们决定兵分两路,刘志玲先到户籍科排队领表,我拿支票去银行取钱。为了安全起见,李俊自告奋勇护送我去银行。在排队取钱的空隙,我把刘志玲给他的信封悄悄递给他。他问,这是什么?我没好气地说,是刘志玲给你的钱!李俊一脸惊诧。那时候,聘用干部一個月工资就一百多块钱,算算也是一年不吃不喝的积蓄。李俊犹豫了一下,重新把钱装进信封说,赶快还给人家。我说,是她自愿给你的。他说,我更不能要。我问,为什么?李俊说,快还给她!我把信封重新装在包里。排了半小时的队,取钱的时候,开好的那张支票竟然在盖章的时候还没吹干印泥就放进钱包里面,字迹弄模糊了,银行不给取款。李俊站在银行门口焦急地等我,他并不知道取不到钱的事情。到户籍处交钱办手续时,我只好把刘志玲给他的那一千块钱递进去。
或许是李俊特别喜欢吃腌鱼的缘故吧,刘志玲每天必定从她家带几点腌鱼过来给我们,冬天还给李俊织毛衣。我背地下说刘志玲,你母亲开饭店,有钱又有房,端着铁饭碗的男子排队追求你,你偏不喜欢。李俊是乡下来的,既不会做饭,又不会哄女孩子开心,你到底喜欢他哪一点?刘志玲认真地说,我就喜欢这样的。
面对刘志玲的热情,李俊却一直在躲避。比如,他吃过晚饭不像以前一样到我阳台练字画画,而是抱着一本《果树嫁接技术指南》在他房间啃;到冰糖橙果园时,他也不约我们一起上山了,而是一个人在果园旁边的荒地栽了好多枳壳苗。好几次发了工资,他就骑自行车去邮局汇款,汇款买什么?买科技书,买嫁接枝条。他说,冰糖橙好吃,但不容易剥皮。蜜桔容易剥皮,但容易上火,我要嫁接出一种既容易剥皮,口感又好,又不上火的冰糖橙来。
我暗暗笑他是白日做梦,花冤枉钱。榕城冰糖橙在全国农业博览会上因为不容易剥皮而比江城椪柑少了一票获得银奖,好多高级农艺师和大学教授都想研发出一种既容易剥皮又不上火的冰糖橙来,但一直没有成功。当然,这只能在我心里想想,他又不是我男朋友。看到他从来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的份上,在交钱买菜时,我就不收他的钱。
后来刘志玲又大胆地给李俊写信了,她大概以为李俊接受了那一千块钱。直到她的信件像雪花一样漫天飞来叫我转交给李俊时,我才知道,原来女孩子爱上一个男孩子比飞蛾扑火更奋不顾身。刘志玲的信从一个礼拜一封到两天一封,每个信封的右下角都写上两颗娟秀的字:内详。我就奇怪了,平时写一份年终小结都要写半个月的人,怎么突然思如泉涌了?看得出,每一个信封都是经过她精挑细选的,每一个信封的图案都不一样,今天是荷花,明天就必定是牡丹。信的重量也越来越重,证明说的话也越来越多了。有一天,在办公室里核对会计凭证时,她突然问我,那些信都交给李俊了吗?我突然一怔,弱弱地说,给了。他是什么反应?我说没什么反应。他是不是不喜欢我?我说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刘志玲说,我妈是农村的,她就嫁了一个省城来的知青。后来我爸回省城,在城里有了更合适的女人,就把我妈甩了,不过也补偿了我妈一笔钱。他说跟我妈没有共同语言,什么叫共同语言?就是身份的悬殊……从刘志玲的谈话中,我终于知道一点关于她家的状况。
我说,李俊家是乡下的,兄弟姊妹多,你们结婚以后,还要面临很多问题,比如资助弟弟妹妹们上学,比如工作转正。刘志玲说,我愿意跟他一起奋斗。我想跟刘志玲直说,说我根本没把信交给李俊,让她一头发热的头脑早点降温。但是我害怕伤了刘志玲的心,要是不知道她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可能还有勇气说出来。
还没容我处理李俊和刘志玲的事情,就被局长叫到了办公室。局长说,刘志玲喜欢李俊?
是又怎样?
工作都没转正,谈什么恋爱?
不转正就一辈子不嫁人吗?
她会后悔的!
都成年人了,谈恋爱是个人自由。
我在追求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强扭的瓜不甜!
去吧,没你什么事了!
回到果园,我把这事向刘志玲如实说了。刘志玲生气地说我是讲话不过脑子的人,太不懂事了。我说,怎么不懂事了?以为是旧社会呀,领导就可以一手遮天?刘志玲不再理我。
那段时间,刘志玲的账务做得一塌糊涂,一天对着办公室外面的冰糖橙树发呆。我没想到局长会这么快把李俊支走,更没想到李俊的离开对刘志玲造成这么大伤害。当然,我心里也很难过。就在那段时间,集体宿舍要拆迁了,局里要修建一栋大型办公楼,还把刘志玲家的地基也一起征用。由于征用太急,刘志玲家得到补偿款,她母亲还没修好新的房子,就暂时住在店里,刘志玲就和我一起搬到冰糖橙果园居住。刘志玲每天吃完晚饭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很少出来。有一次,我去敲门叫她出来跟大家一块晒晒太阳。她只伸了半个脑袋出来,瓮声瓮气地说,以后没事别敲我房门。按常规来说,有涵养的女孩一般不会把话说得这么决绝,一向开朗的刘志玲跟我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让我吃惊。难道一段爱恋得不到结果就会让一个人如此冷漠?这么不近人情?事实证明,我的怀疑是错的。刘志玲不完全是因为李俊的调离,这是我后来发现的。
自从搬到果园居住以后,局长频繁来到果园,还叫场长给他留了一个房间,说是在采果季节要跟大家一起熬夜值班。在采果季节,附近村民经常半夜跑到果园来偷摘冰糖橙,每天都会叫几个后勤干部跟工人一起巡逻。有一天午休时间路过刘志玲房间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局长的低语,你转正与不转正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情,我签字你就是正式干部,我不签字,你就永远是聘用干部。接下来是刘志玲的抽泣声。刘志玲说,就算一辈子当聘用干部也不会跟你结婚。局长说,还是挑明了吧,李俊到省城以后就病倒了,他的肾衰竭已经到了晚期。刘志玲问,肾衰竭是不治之症?局长说,也不是不能医治,如果有几十万换肾的话。
天呐,我差点叫出声来。李俊患有肾衰竭?刘志玲早都知道?难怪李俊突然间疯狂地爱上读书,把所有的工资都用于购买嫁接枝条和学习资料,他是在跟时间赛跑?现在刘志玲又疯狂地看书学习,还经常到李俊嫁接的苗木基地查看,莫非刘志玲也想做研究?我想不明白,但感觉夜幕下隐藏着的那片黑暗太可怕了。
十月份,局长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一个晴天霹雳消息传来——事业单位旗下的企业单位要改制,大部分聘用干部和合同制工人得自谋职业了。傻子都知道这大部分人即将被果园抛弃,从此得另谋出路了。大家都在忧心忡忡地想像着谁将是那一部分自谋职业的人呢?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点猜测。因为我每次跟局长打招呼,他都是用鼻子应我。眼看着日思夜想的转正梦想即将成为泡影,熬夜考試取得的助理会计师资格证和用钱买下的城镇居民户口也成了一张废纸。
一个月以后,局里自谋职业名额公布出来了,名单上有李俊、刘志玲和我的名字。所有被自谋职业的人哭着喊着去找局长。但局长两手潇洒地一摊,说,要找去找政府。大家气势汹汹向政府涌去。到了政府门口,遇到一群手拿材料同样准备上访的人,询问下来才知道,原来改制的不光是我们果园,还有食品公司、饮料厂、印刷厂和糖烟酒公司。我们一肚子委屈,特别是几个即将退休的老工人,更是泣不成声。
回到冰糖橙果园,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李俊浑身插满管子,呼吸困难的样子。实在睡不着,又开门出来走走。经过刘志玲的房门口,她的门缝射出一丝亮光,估计她还没睡。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在临走前跟她道个别。我轻轻推开门,刘志玲正在写信,她抬起头来,惊诧地望着我,轻轻地唤了一声:娟,进来坐吧,我给李俊写最后一封信,如果还是没有回信,我就不写了。她说出这句话,我突然哽咽起来。
紧接着,員工解散后果园开始招标承包。刘志玲说她想承包现在这片果园,可是问了局里需要五万元保证金后又垂头丧气了。一连好几天,她唉声叹气,无精打采,我做好饭菜叫她也不吃。我担心她再这样下去,李俊还没倒下,她会先倒下的。还好,没过几天,她精神抖擞地跟我说,她已经说服她母亲把补偿得到的拆迁款拿出来做抵押。当大家都忙于签字盖章,置办行李回家的时候,刘志玲却承包了果园,她成了新的场长。然而我是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是,我与国家干部打了一个擦边球,又将成为上山下地的农民。刘志玲叫我跟她一起干,但我觉得在果园一辈子也别想干出什么名堂来。就撒谎说,我是学财会的,对果树种植一窍不通,不能拖你后腿。
我当然不愿意回乡下的老家种地,更不愿意呆在榕城干小贩的营生,我整整念了十六年书,是村子里第一个女大学生,不能说回家种地就种地吧。我决定离开榕城,像我们村里的姐妹一样,去广州闯荡。我就不信,除了榕城,没有我容身的地方。
离开榕城那天,没有人来送我。就在车子即将开动时,刘志玲拧了一包腌鱼和几个煮熟的土鸭蛋跑来送站。在见到她的霎那,我的心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好像她是有意来气我,明显是来看我的落魄相的。我怪声怪气地说她母亲真有钱,果园所有的后勤干部都解散了,而你却当上了场长。刘志玲哽咽了,她说,以后你会理解的。
她站在车窗外,隔着玻璃窗不安地望着我,眼神一直闪烁不定。在车站的喇叭奏响一曲杨钰莹的《我不想说》的歌声中,班车缓缓驶出站台。我显得很冷漠,刘志玲的眼圈也有些红肿,我不知道她的眼眶是冻红的还是真的在为我流泪。她追着车子跑,又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冰糖橙丢进车窗里,并大声地说,稳定下来一定要给我写信。我知道,刘志玲是专程来送我的,我在榕城无亲无戚,同在一辆车上的人都有亲人相送,只有我是乡下来的,没人送我。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十年。
第二天起床时,刘志玲已经弄好早餐。她说,看你还在酣睡,就没叫醒你。我说,在广州这么多年从没睡过一次自然醒瞌睡,还是冰糖橙果园安逸。刘志玲转身从微波炉端出一盘卷粉放在桌子上说,趁热吃了吧。吃过早餐,刘志玲说,先去秘密基地看看?我欣然应允。
我们攀登到山顶,找到那片秘密基地,仰天躺着,完全陷入一种无忧无虑的状态。待到中午,被太阳光烤的软绵绵的才下山来。吃饭时,刘志玲面向停车场跟我对坐着,叫服务员给我们上一杯鲜榨沃柑汁后,她提醒我向后看,一辆标有榕城旅游的大巴车正在下客,游客们有的背着相机,有的拿着油纸伞,欢呼雀跃向果园涌去。我蜷缩成一团坐在沙发里,捧着沃柑汁走神,我问,明天就是冬至了,李俊会来吗?
这是到果园以来,第二次说明我来的目的——见李俊。之前我说不出见的理由,也不想直面自己精神深处的等待。刘志玲说,你猜!我说,李俊一表人才,可能找到个白富美,早把冬至之约忘了。刘志玲问,可能吗?我说,没有可能,想当年买户口时,你给他的一千元打死也不肯接受。刘志玲说,这就是傲骨,也是我对他不能自拔的理由。我一下子沉默了,问她,后来你们联系上了吗?刘志玲说,你猜。我一时无语。
夜晚,气温骤降,明显比白天冷多了。停车场在游客的鼓捣下,变成一个临时篝火舞会现场。一阵风吹来,我感到一阵颤栗,起身回房加外套。等我回来,刘志玲已经加入篝火晚会的漩涡中。我只好趴在栏杆上,望着刘志玲在人群中快速地旋转、旋转、旋转……
跟刘志玲相处两天,我发现她做的事情有些让我非常费解。比如,她每天吃过晚饭后就要单独出去一小时,回来后就打开电脑点开滴水筹网站,给里面的人捐钱。我问她捐款的人都是谁?她说全是不认识的人。我说,为什么要帮助这些陌生人?她说,现在的人,吃的五谷杂粮都是农药化肥浸泡出来的,有谁敢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病?人都是有脸的,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证和病历卡公布到网上来?既然公布出来了,就是希望得到大家的帮助。
第二天早上,起床却没看到刘志玲。我想,可能是头天晚上跟顾客闹腾太久,还在睡梦中。吃过早餐,依然不见刘志玲的身影,心里不免担心起来。赶紧拨打刘志玲电话,接通很久,才传来刘志玲一声,起了吗?我说早起床了,你在哪儿呢?刘志玲说,我在老房子打扫卫生,你先到果园走走,一会下来吃中饭。
我决定再去我们的秘密基地走走。越往山上走,雾气越大,只能看见不远处一对对白鹭扇着白色的翅膀,鸣叫着在山间盘旋。望着成双成对的白鹭,不禁想起我的过往来。
那次离开榕城,到达广州后,我睡过地铁站口,到服装厂打过工。最后才应聘到我工作的这家医院财务室工作。进单位那天,单位为了迎接新同志,特意开了一场舞会。他又高大又英俊,穿一套黑色西服,他一出场,就博得一阵掌声,他鞠了一个躬,接着便开始舞下去,像是飞翔,又像是步行,像是独立,又像是斜倾,手眼身法都应着节拍。胸前的领带随风飘舞,修长的双臂左右交横,双脚的姿态飞舞散开。后来单位经常组织工会活动,每次活动都离不开他风度翩翩的身影。有一次工会活动结束,他主动送我回宿舍,我鼓起勇气问他,可以教我跳舞吗?他说当然可以!后来我没有学会跳舞,却成了他的老婆。
有了女儿以后,他经常说我的智力发育跟不上我额角的皱纹,也不知道花钱买些化妆品打扮一下。这是实话,我一度把它当作是他对我的疼爱和会勤俭持家的褒奖。有一次,他突然来了兴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抱到卧室去,说要像刚结婚那样来一次。刚结婚那会,我们耳鬓厮磨在一起,相互亲额头,亲耳朵,亲脖颈,亲锁骨……可是,这样的程序不知道什么时候省略了,都是直奔主题。他匆匆完事后,突然问,你怎么像一具僵尸?自从那次以后,我依旧在沙发上睡,他再也没有来抱我。好几次,我故意嚷嚷脖子疼,腰杆酸,意思叫他主动一点。可他还是不搭理我,要搭理顶多是嘴角朝左边撇一下。
我们之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对方有外遇吗?没有。温饱问题没解决吗?好像也不是。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处于无语状态?我想了又想,或许是女儿上了寄宿制学校以后吧。每天下班洗洗刷刷,吃过晚饭,我就喜欢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说,一起出去散散步吧。我说,不想去。等他散步回来,我还在看电视。他说,上床去睡吧。我说,还早。他只好看着我,过一会儿我就会打起呼噜沉沉地睡去。他叫了几次,还是没有任何效果,以至于后来他干脆咆哮道,一会儿你就会睡着的。我懒得理他,有时候还会大吼一声,别管我。他说,好,以后再也不管你。他钻进书房,一心一意玩起了游戏。我则心安理得地睡在沙发上,连屁股都懒得挪一下。好几次,我手里的遥控器都掉下沙发来,以至于踩坏了两个。其实电视开着,我并不一定看电视,就是喜欢拿着遥控器任意指挥的感觉。我觉得人的命运无法选择,比如:籍贯、民族、出生、性别……但遥控器可以让我任意选择,喜欢哪个台就看哪个台,这种感觉多好!我们之间很少说话,在我的逻辑里,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好说的呢,无非就是安排好每天的油盐柴米酱醋茶。日子久了,他睡他的书房,我睡我的沙发。最后那一次,他把我抱到床上就压下来。我一边嚼口香糖一边任由他上下折腾,心里却想到冰糖橙以及冰糖橙果园山下那些河流、榕树以及渔船……完事后,他说,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交集,咱们分开吧?我想都没想就说,好啊。只是孩子马上要高考,不能让她知道。于是,我们达成协议,他搬出去居住,我跟女儿住家里,但只能跟女儿说他到外地学习,要很长时间才回来。
自从老公到外面居住后,我的脑子整天像灌进了浆糊,迷迷糊糊的。今天很奇怪,回到冰糖橙果园后,我的脑子却非常清醒,有一瞬间,脑子里竟然浮现出李俊的身影来:他站在高高的山巅,穿着洁白的衬衫,腰上别一把修枝剪,急匆匆地向我飞奔而来……我的脚好像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块上,突然眼前一黑,身体霎那便失去重心。
等我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我躺在一棵沃柑树下,裤子被一根荆棘刺破,脚腕处还有一块大大的淤青。我吃力地爬起来,浑身无力。几次想迈开步子,却挪不动双腿,只好颓废地坐在地上。这时候我的电话响起来,是女儿打来的。女儿说,妈妈,快回来吧,对门吴倩的妈妈自杀了,警察正在他家作笔录,我一个人在家好害怕。我一惊,竟然不知疼痛般一跃而起。吴倩跟女儿是同学,自从她妈妈发现丈夫出轨后就患上忧郁症,曾经多次自杀都没成功,没想到这次真的走了。我本来想沿着原路返回,但试图攀登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只好另外开辟一条新路,从荆棘林爬出来。
刚下到山脚,刘志玲就气喘吁吁地向我跑来。娟!娟!吓死我了,打你电话无人接听,你跑哪里去了?我查看未接电话,才发现竟然有十三个。回到山下,我已经无法继续等下去了,也没有继续等下去的理由。吃中饭时,我点开携程网搜索回广州的高铁票。下午的已经没有了,只有晚上七点五十分的,需要在省城转机飞广州。刘志玲再三挽留我住一晚再走。就在服务员端酒上桌时,我已经在携程网抢到一张高铁票。刘志玲说,好吧,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依你。我说,把茅台酒换成沃柑汁,表示我已经来过了。
去高铁站时,刘志玲依旧开车送我。车子开出冰糖橙果园,走到马路上时,我从车窗向外一望,路上的场景把我吓了一跳。各种型号的车辆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缓慢向前爬行。刘志玲说,现在鄉村旅游很火爆,果园、村庄、鼓楼和花桥在城市人看来就是一处处美丽的景点,此时正是返程高峰,堵车是必然的。我发起愁来,唉,这么堵车,会不会赶不上高铁呀?刘志玲说,没办法,这就是天意,只有带你走小路了。经过一阵倒车,回盘,我们的车终于驶入一条乡村公路。我稍稍松了口气说,总算畅通了。
暖暖的晚霞射向琐碎的白云,整片天空亮晃晃的。一块块火烧云层次分明,由西向东逐渐变暗。车子在一个山岭突然停了下来,我把目光望向窗外,看到路旁有两栋四排三间的木楼,木楼前是一排硕果累累的沃柑树,形成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间有一个凸起的坟茔,地上全是厚厚的草皮。这不就是我们以前在冰糖橙果园住过的木房吗?我突然记起刘志玲说过的老房子。我说,刘志玲,你早上说的老房子就是这里吗?刘志玲没有说话,而是到后备箱拿出一部单反相机说,咱们仨一起合张影吧?我惊诧地问,还有谁?刘志玲说,你看墓碑上的名字。我立即把目光对着墓碑,上面赫然写着:好友李俊之墓。
就在刘志玲撑开三脚架,架上相机时,我看到她头上闪过一道亮光。我大声地喊,刘志玲,你头上有一道亮光!刘志玲朝相机努努嘴说,还没开闪光灯呢,哪来的亮光。我又认真地盯着刘志玲的头顶看,果然寻不到那道亮光。我知道那道亮光不会再出现,但它已经把我的心照得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