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马褂
2024-04-16赵树发
赵树发
十年多前,那时还没有微信支付。陈东电话打进来时,我刚到家。
啥事呀,大半夜的,你不是跟小雪开房去了吗?电话一接通,我就开始数落他。
陈东说,别提了,微信发错了,发我老婆手机里了,赶紧帮我想个辙吧,一会儿我老婆问我,我真就说不清了,快点吧。
我知道你说啥了就想辙?懒得管你那些破事。说完我就要挂断电话。
别别别,救救我吧,要不我死定了。陈东一再哀求,说,吃饭之前我不是告诉我老婆说今晚不回家了嘛,然后我就约了小雪,咱们散场之后我就接小雪去了,我给她发微信说我到楼下了,赶紧下楼。发完后才发现发我老婆手机里了,这不扯嘛,我老婆要是问我我怎么解释呀!
我稍加思索就想出了对策,我说,你现在就打车往家赶,你老婆要是问你,你就说兜里没钱了,发微信是想让她下楼付打车钱,剩下的事你自己编吧。
那天的起因是,我和陈东闲得无聊,就相约去老街的一家茶馆听了一场相声。
在Y市,我们实在是找不出其它的娱乐休闲方式了。早些年,自唱厅爆火,我们当然是常客。唱着唱着,就把自己储备的那几首老掉牙的歌唱得自己都恶心了,而且,我们的年龄似乎也不适合再光顾那种场合了,小雪就是陈东在自唱厅认识的,陈东每次去唱歌,都点小雪作陪,俩人逐渐纠缠在一起的。又过了几年,洗浴中心火了,我们又一头钻进了澡堂子,泡完澡,搓巴搓巴就到休息大厅看演出,我就是在那种场合认识了梅子,梅子是歌手,挺丰满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楚楚动人。再后来,Y市出现了第一家相声茶馆,我们又有了新的消遣方式,隔三差五就去听相声。茶馆相声说的大多是传统段子,只是在“正活”前面的垫话中,现挂一下当下的人和事,确实挺可乐的,有互动,有启发,还能听到很多课本以外的知识。让陈东百听不厌的一段相声叫《扒马褂》,三个人的群口相声,一个人云山雾罩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一个人绞尽脑汁地给圆谎,一个人在中间“腻缝儿”。最早的版本是“马掉茶碗里淹死了”、“风把井刮墙外了”,后来版本就多了起来,比如,“煮熟的鸭子从二楼飞到了餐桌上”、“扒拉一下狗尾巴就知道几点了”、“把家搬到太阳里了”、“摩托车八十二个缸”、“关羽跟秦琼打起来了”、“一千七八百斤的奶牛让人抱走了”、“一个米粒喂饱了一只大老虎”……不同的演员有不同的版本,圆谎的因为借了说谎的马褂穿,所以不得不违心地帮着打圆场。陈东对圆谎的特别感兴趣,还不止一次地夸我说,你比那些演员厉害,他们是死词儿,背好的,你是现挂的,随时可以应付各种疑难问题,而且滴水不漏。
陈东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都是学文科的,我的成绩在班里是上中等,陈东是下中等。高考时我没怎么发挥好,勉强考上了一所本省的专科学校。而陈东则超常发挥,幸运地被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让我至今耿耿于怀的是,命运的天平似乎一直在偏向陈东,他总是那么幸运。就拿高考来说,按他的成绩顶多能上个专科,偏偏是他的考场里有个我们这届的学霸,偏偏是学霸就在他的前座,偏偏陈东还是个远视眼,学霸卷纸上的字母、小数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大学时陈东学的是商业经济,毕业后我们都回到了属于家乡的这座海滨城市。那个时候我们还享受毕业分配待遇,先是接收單位报用人申请,然后市计划委员会做计划,最后由市人事局负责分配。陈东和我一样,都是农村出来的,在市里没有一丁点关系可以依靠,所有事只能靠自己。我大学学的是统计专业,毕业后进了一家服装厂,工作不到五年单位就黄了。陈东开始是分到了轻工局直属的一家企业,一年后,不声不响的调进了轻工局,直到他结婚时我们才知道其中的奥秘——他的岳父是轻工局的副局长,陈东报到时就被副局长盯上了。陈东也确实有能力,也会来事,到轻工局仅仅两年就提升为副科长了,又过了两年,就在组织上准备提拔他为正职时,陈东却毫无征兆地辞职了。他先是应聘到一家民营企业当总经理,积累了一定的资本后,陈东利用市内搞企业改制的机会,果断地买下了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国企单干了。陈东是我们同学中最早放弃铁饭碗的,应该说,他的勇气和才干跟他日后的成就很匹配。
大学毕业后的几年间,我和陈东几乎没有什么联系,都在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白手起家,力求让“知识改变命运”变为现实。我和陈东真正黏糊在一起是在他下海之后。他接手的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国营酒厂,当时已经处于停产状态。市里的政策非常前卫,叫“零资购买”,就是说基本上不用拿多少钱,把厂里在职的和退休的工人养起来就行。陈东的商业天赋迅速得以施展,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和贵州茅台镇的一家企业达成了合作意向,联合开发了一款“茅川窖酒”,并且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占领了本地市场。
我老婆是典型的城里人,我们俩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认识不到一年就结婚了,属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种,原先就没有感情基础,婚后生活也如同开水煮白菜,在我下岗后的第二年,我老婆就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了我。因为在接下来的故事里基本上没有她什么事,所以我就不透露她的名字了。陈东的老婆叫陈曦,好像比陈东大一岁,是一名高中的数学老师。在我们这个四线城市陈曦算是高干子女。虽然从小就养尊处优,但她一点都不娇贵,标准的贤妻良母,对陈东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陈东一开始就把她拿捏得死死的,慢慢的,陈东在陈曦面前就养成了信口开河、胡诌八扯的毛病。陈东经常跟我说,我老婆那人心眼实,我说什么他都信。跟小雪好上之后,陈东经常夜不归宿,陈东一开始拿出差、跑业务当借口,后来就胡说八道了。有一次,陈东连着两天没回家,陈曦问他去哪了,他说潘洗让飞机撞了,在医院照顾他两天。他老婆居然没再追问。
潘洗就是我。我在陈东的厂子管财务,从他创业开始,一直到酒厂蒸蒸日上,我是元老级的员工。陈东第一次领教我的圆谎能力是“羊绒衫事件”。那年,陈曦作为优秀教师代表被省教育厅选送到韩国交流讲学,为期一年。陈东就是那时跟小雪好上的。小雪开始是被陈东的出手大方打动的,后来他们好像都动了感情,小雪跟陈东说,我知道你不能娶我,但我就是喜欢跟你在一起,我不干涉你的家庭、我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当你的情人都行。陈曦不在身边的日子,小雪就代替陈曦照顾陈东的日常生活,吃的啦穿的啦面面俱到。陈曦回国后,发现陈东的衣柜里多了一件崭新的羊绒衫,立刻就警惕起来。她知道陈东从来不会自己给自己买穿戴,就随口问了一句,羊绒衫谁给你买的?陈东想都没想,顺嘴就说,潘洗给我买的。按照以前的习性,陈曦应该就不会再追查了,但这次绝对出乎意外,不知道陈曦是在韩国开了眼界还是长了心眼,她立刻拿起电话就打给了我。接通后陈曦问我,陈东说你给他买了一件羊绒衫,是吗?我说,是——啊。陈曦又问,你给他买的羊绒衫是什么颜色的?我一听就蒙了,一时语塞,我估计陈东当时肯定比我还蒙圈。但我还是很镇定,我说,我给他买的是红色的——当时陈东说太扎眼了,要去换别的颜色的,我不知道他换了还是没换。这时,我听见陈东在电话旁边说,换了,换了,第二天就换了。
那个年代,机会不一定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所以说,也不能简单把陈东的成功归结为走了狗屎运。陈东确实胆大,换一种说法就是有魄力。当然,这期间陈东的副局长岳父肯定在暗中出了不少力。白酒是暴利产业。我估算了一下,大概一万斤粮食能酿出四千斤酒,一般情况下,一斤50度的白酒成本还不到8块钱,装上瓶就是10倍的利润,这还是出厂价。细账我就不便再透露了,这涉及到了商业秘密。不到三年时间,陈东已经是身家千万的土豪了。
该说说我和梅子的事了。
梅子是音乐学院毕业的,正经科班学声乐的。毕业后一直想进专业院团,一直也没进去。那段时间梅子在市内的几家洗浴中心串场,我和陈东不管在哪家洗浴,差不多都能看着她。严格地说,梅子的演唱风格不大适合那种场合。洗浴中心的演艺大多以二人转为主,歌手只能是垫场,而且还得是偏摇滚型的歌手。梅子只唱民族歌曲,她的嗓音甜润、婉转,是我喜欢的那种,我甚至认为她的水平绝不在宋祖英之下。陈东看出来我对梅子有好感,每次在她演出时都以我的名义给梅子打赏,梅子能在洗浴中心站住脚,跟我们的力捧有很大的关系。后来我和梅子就熟络起来,但我没有像陈东追小雪时火急火燎的,我们试探着往前发展,一点一点地增进感情,生怕操之过急伤害着对方。梅子对我的好感是在她知道我居然是个业余作家之后,她说她特别崇拜作家,还说想让我为她打造一首原创歌曲。我们是在交往了一年后才有了实质性的进展。那天,我开车拉着梅子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兜圈,离中午饭尚早,我们俩有一搭无一搭地唠着说过多少遍的车轱辘话,那天的大街上时不时就穿过一队婚车。我跟梅子说,今天这么多结婚的,要不咱俩也把事办了吧。梅子看了我一眼,未置可否。那时刚好经过一家五星级酒店,我就把车开进了停车场。梅子说,没必要吧,太夸张了。我说我得尊重你,尊重这个的大喜的日子。进了房间,梅子依然有点拘谨,我自己先冲了个澡,然后钻进了被窝。梅子坐在床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说你也冲个澡吧。梅子说咱俩喝酒吧。于是我就点了些外卖,又点了一瓶洋酒,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我得承认,遇到梅子,我才真正体味到属于恋爱的那种甜蜜感觉。
陈曦回国后,陈东就在隔壁市开了一家酒行,主要是代理他们厂的主打白酒,也捎带着经营一些别的品牌的高档酒。小雪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那家酒行的负责人。酒厂的生意越做越大,销售额、往来账和名目繁多的各种报表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我学的那点财务知识已经无法胜任财务总监这个职位了。我理智地向陈东递交了辞呈。陈东这些年待我不薄,我拿着丰厚的报酬,过着奢华的生活,几年下来我不仅全款购置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还拥有一台比较体面的私家车,手头的零花钱也不差。对于我的请辞,陈东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挽留。他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别客气。我本来想要酒厂在本市的代理权,但又一想似乎有点不妥,那时陈东老家的不少亲属都投奔他来了,陈东还好面,我不能让他为难。我说我想开一家艺校,教孩子声乐、乐器、口才什么的。我有这个想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得给梅子找个营生。陈东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开个相声茶馆吧,一楼演出,二楼茶吧,我谈业务就去茶吧,外地来客户了也可以带他们在楼下听相声。见我有些犹豫,陈东马上又说,抛开咱哥俩的交情,怎么说你也是企业的功臣,你就是想要本市的代理权或者股份什么的我都没有理由拒绝,所以钱的事你不用考虑,我来投资,等茶馆开起来,挣了赔了我就不管了,就当借给你一件马褂。我说那不行,赔了当然算我的,要是真挣着了,我就把投资钱还给你。
在接下来的半年内,我带着梅子,陈东带着小雪,我们以考察的名义游历了大半个中国。那时全国各地的相声小剧场已经遍地开花,除了我们熟知的北京德云社、听云轩、嘻哈包袱铺之外,還有天津的谦祥益茶馆、名流茶馆,沈阳的六合社、缘春社、天乐社、鼎泰茶社,大连的笑掌室,盘锦的曲乐汇,邯郸的善禾曲艺社,西安的青曲社、相声新势力,太原的好悦来,郑州的的喜乐铺子,洛阳的笑满堂,常州的龙城相声俱乐部,赤峰的角茶馆,乌鲁木齐的红星相声社等等。我们先去的沈阳,然后是北京,然后是天津……一路走一路观摩,品尝各个地区的特色小吃。中间穿插着回来几趟,我,梅子、小雪倒是没啥事,陈东不行,厂里有很多事需要他亲自出面;我们的出行也离不开他,离开他我们仨都没有能力支付可观的旅游费用,尤其小雪和梅子都是购物狂。每到一地,我们只听相声,从来不去自唱厅,小雪说她忌讳那种地方;也不去夜总会或洗浴中心,梅子说她一进去就恶心。喝酒的时候,我们就玩游戏,“青蛙跳井”啦、“猜手中的牙签”啦、“成语接龙”啦、“开火车”啦等等,变着花样地玩,谁输了谁喝酒。小雪和梅子都喝多了的时候,陈东就会跟我进一步探讨《扒马褂》的几种可能。一天,陈东刷到一条短视频:妻子出差了,打电话试探丈夫在没在家,丈夫说在家,妻子说,我在你枕头底下放了一百块钱,你把号码念给我……陈东问我,这种情况怎么能化解?我说你随便掏出一张纸币把号码念给她听。陈东说,如果错了呢?我说她不可能记住那么一长串号码,如果真有一张钱的话。陈东说,如果枕头下没有放钱呢?我说,没放钱她就会说你瞎编,你就说,你先瞎编的。陈东琢磨了好一会儿,向我竖起了大拇指。可以说,那段时间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最放松自我、最舒心快乐、最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陈东在百年老街租下了一家百年老店,二层独立小楼,古香古色的,基本上不用怎么装修,无非是购置一些桌椅,一套高档环绕音响,若干套茶碗茶壶,十多件颜色不一的大褂等等,一楼的演出厅能容纳百十来人;二楼间壁两个包间,喝功夫茶用的,外加一间会客室。演员也不用愁,有流动的串场演员,有自己找上门的,有当地大学曲艺社团的学生,梅子手头也有一些演员资源。Y市是东北最早开埠的水码头,解放前就有不少曲艺名家在这撂地演出,Y市也出了不少曲艺名人,有着相当浓厚的曲艺氛围,所以观众也不用愁。茶馆取名叫泰顺祥曲艺茶馆,一开业就顾客盈门,当地文联也给了极大的支持。
陈东和小雪的事到底还是露馅了。原因是小雪怀孕了,逼着陈东想要个名分。陈东当然不可能满足她的要求,小雪一气之下就找到了陈曦的学校,直接跟陈曦摊牌了。小雪这么一闹,把陈东也整得手足无措了。陈东又求助到我,让我给出主意。我说事到如今,我也无能为力了。就像《扒马褂》结尾,当说谎的说:那蛐蛐的脑袋有剧场这么大,那蛐蛐的须子,比电线杆还长,那蛐蛐的眼睛,跟探照灯似的……谎到这种程度,再怎么圆也圆不上来了。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陈曦可能还有点恋恋不舍,但陈曦的家庭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没几天,陈东和陈曦就和平分手了,他们没打没闹,悄悄办理了离婚手续。但是,小雪的计划也没能得逞,陈东不可能把小雪这种出身的人娶回家。陈东跟小雪说,你背叛了当初的承诺,咱俩就此分手吧,酒行归你了,从此咱俩两清了,今后谁也不认识谁,孩子你要是愿意生下来我也不拦你,我该拿抚养费还拿,只是我不能相认。后来小雪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她把酒行转兑了出去,从此人间蒸发。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陈东倒也能看得开,他说了一句从电影里学来的台词: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陈东彻底落单了,那几天他几乎天天晚上泡在茶馆里,看不出他有什么失落感。他还是喜欢听相声,尤其喜欢听《扒马褂》。陈东说,其实结尾早就知道了,就是愿意看演员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着三不着两地胡说八道,更愿意看穿马褂那个演员东拉西扯、生拉硬套、脸憋得通红的圆谎过程。梅子不经常过来,她早就不跑夜场了,现在应聘到一家私立学校教声乐。没有课的时候就会来茶馆打打下手,帮着迎来送往、端茶倒水。赶上陈东喝多了,她也会替我陪陈东到二楼喝茶聊天。
一天,外请的演员临时出了点事故,赶不过来了,一下子打乱了演出节奏。茶馆每天的演出都事先发布节目单,演员还不允许重脸,这意味着少了一档节目。我正犹豫着,陈东说,别为难了,咱们上吧。我说,能行吗?陈东说,有啥行不行的,我发挥我的强项,你发挥你的强项,让梅子腻缝儿,她比咱俩都有演出经验。
那天晚上,我们仨赶鸭子上架,换上大褂就登台了。
陈东:……我那马呀,不明不白地掉茶碗里淹死了……亲戚朋友们瞧我挺难过的,说,得了,一块儿吃点儿饭吧。我根本也没心思吃饭啊,大伙就劝我,走吧走吧,一块儿喝点儿酒吧。根本我也不会喝酒啊。这就到饭馆二楼雅座这儿,把窗户打开了,凉快啊,就在窗户边儿这么个座位上,坐那儿刚要点菜,就听外面传来“啪啪啪啪啪”的声音,紧接着,由打窗户外头忽忽悠悠、忽忽悠悠飞进一只烤鸭子来,热气腾腾,叭唧,正掉我们这桌子上,大伙一看,得着吧、得着吧,先甭点菜了,先吃鸭子吧。嗬!还热乎着呢。唉——就是没脑袋啊。嘿?没脑袋还能飞这么高……”
梅子:还有这事?
陈东:有,不信你问他呀。
梅子:哎,我问问你,煮熟的鸭子,还没有脑袋,从二楼的窗户飞进来正好落在盘子里,有这事吗?
潘洗:这话谁说的?
梅子:他说的。
潘洗:他说的?
梅子:没有吧?
潘洗:有——有这事,他是这么回事……对了,有一家人家啊吃饭,跟这个饭馆要了这么一只烤鸭子让服务员给送去。这服务员啊就拿着这么一根扁担,要两只他就合适了——一头挑着一只,那家就要了一只,他呀就用扁担头那钩子钩着鸭子脖子给送去,刚一出门啊,对面走过一人来,这服务员走得也急点,一不留神踩那人脚了,那人脾气也爆点儿,过来一扒拉服务员,哎,你留点儿神啊,你看把我脚踩的。服务员说,你别扒拉人呀,是我踩的吗?踩了人还不承认,我抽你!那人性子急,过去“啪”就给服务员一嘴巴,服务员也急了——说的好好的怎么还动手了,他呀打算拿这扁担抡这人,拿这扁担抡这人呢,他就把鸭子这茬儿可就忘了。你凭什么抡手就打人?我拿扁担抽你!就这一句“我抽你”,嗖——这鸭子可就飞出去了,您想啊烤完的那玩意儿挺糟的,一下把鸭子脑袋抡掉了,楼上窗户敞着呢,鸭子抡上去了,正掉那桌子上,我们这么一看,得啦,先甭叫菜了,先趁热吃这鸭子吧,哎哟就是没脑袋啊,没脑袋没脑袋吧……
那天我们使了两翻,足足半个小时,我们仨都不由自主地进入了状态,观众一点都没看出破绽。一位经常来听相声的老观众还给我们打赏了两对花篮。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陈东的生意突然开始走下坡路了。不知道是谁,把陈东酒厂的所谓“内幕”給曝光了。说“茅川窖酒”根本就不是纯粮酿造的,全是用食用酒精勾兑的。还配发了大量的图片,证明酒厂根本看不着酒糟。关于白酒的酿造过程我还是有发言权的。其实所有的白酒,包括茅台、五粮液在内,都是经过勾兑的。只是勾兑的原料有说道。所谓的纯粮酒,是用基酒勾兑的,基酒就是基础酒,也称为“半成品酒或原浆酒”。原浆酒是通过粮食发酵蒸馏出来的。刚出来的原浆酒需要经过一年或三年以上的储藏,挥发掉酒体中的有害物质。勾兑的时候根据需要,分别可以调制出酱香型、浓香型或清香型。陈东的酒厂开始还是自己发酵、自己蒸馏,自己调配,后来需求量上来了,陈东就和北大荒的一家酒厂建立了合作关系,从他们那进基酒,回来自己调制。但是,这些专业知识一般人很少了解,而且负面新闻的传播速度毫无例外地快于正面宣传。很快,好几家代理商取消了订单,陈东苦心打造的系列“公务用酒”和各种“品鉴酒”也被取缔了。接下来,陈东不得不应对各种采访,以及工商局、税务局、质监局等部门的检查。
那段时间,我和陈东的心情都有难以掩饰的悲伤,陈东当然是为了生意上的事,至少有半年时间,他再也没来过茶馆。其间,我们通过几次电话,是我主动打给他的。我问他知不知道是谁给酒厂“曝光”的?陈东说他没心思追究这事。我问他能不能是小雪?陈东说不能。我问他能不能是陈曦?陈东依然态度坚定地说不能。我说那我真想不出是谁了。陈东说,整个生意场就是个巨大的谎言,谁都围着利益转,谁都秘而不宣,一旦伤及谁的利益,谁都可以戳穿这个谎言,何必还较那个真呢。我除了替陈东着急上火,我和梅子之间也出现了隔阂。不知道为什么,梅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冲我发火,我找不出自己的原因,也找不出她的原因。梅子说,当初说得好好的,开个艺校,结果你开个破茶馆,你开的这个破茶馆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吗?我看你就是瞎子打板——穷欢乐。如果不是陈东出了这么多事,我和梅子已经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在一次大吵之后,梅子带走了自己的随身用品,搬出了我的住处。
陈东的酒厂还是倒闭了。陈东也消失不见了,他把我的手机和微信都拉黑了,我满市找了他半个月,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我倒是不怎么担心陈东的心里承受能力,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的能力,无论干什么他都能东山再起,所以,我也没多想,只当他是怕被打扰,暂时隐居起来而已。两个月后,我拨通了梅子的电话,我想给她道歉,虽然我不知道我错在哪,我只是感觉我离不开她了,想让她回来,我想跟她好好过日子。
电话接通后,梅子的一句话,让我瞬间崩溃了。梅子说,陈东让我告诉你,他借给你的马褂不用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