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坟

姚仁才

1

爷爷过三年的时候，好学就急着给爷爷迁坟。

这时候，奶奶盘腿坐在灶屋窑的土炕上，瞪着一双瞎眼捻着佛珠说：“老人的坟地，可不敢随便就迁咧。前些年，王家庄的穆旦做生意发达了，就为他爸另外看了一处阴宅迁坟，打那以后，穆旦就走起背运了，做生意折本，搞‘非法集资被公安局抓了，直到现在，穆旦还在监狱里蹲着咧。”

好学顿时就恼了，说：“白嘉轩为他爸迁坟以后，不仅娶回了第七房女人仙草，白家从此还兴旺发达起来了。”

奶奶一脸懵懂地说：“白嘉轩是谁？我咋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啥？就知道穆旦狗蛋这号子烂货。”

说罢这话，好学就气冲冲地走出灶屋，见我站在门口冲着他嘿嘿傻笑着，就问我傻笑什么？我说好学，你骗得了奶奶，但却骗不了我。我知道你为啥急着为爷爷迁坟……不等我说完，好学就把我扯出院畔说：“闪电，咱俩可是有言在先，话要烂在肚子里，你难道忘了？”

我说：“可是，变形金刚呢？”

好学在我头顶上猛击一掌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突然被好学在头顶上猛击一掌，我就想起“醍醐灌顶”的故事来了。这个故事，其实是好学哄我睡觉的时候讲的：一位名叫醍醐的僧人因长久修行未能得到顿悟，便向佛陀提问。佛陀说醍醐啊，如果你已经反复思考了无数的问题，却仍然不能领悟真理，那就用醍醐去灌顶吧……此时，好学站在院畔上，又在我头顶上拍一巴掌说：“关键的关键，话要烂在肚子里……你的，明白吗？”

我说：“明白。可是，爸，你啥时候给我买变形金刚？”

好学没有说回答，却离开院畔往村子里走去了。

2

此时，奶奶还盘腿坐在土炕上念佛。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哭瞎了双眼，却不知道从哪儿求得一串乌黑的佛珠。一旦心里不高兴了，她就盘腿坐在土炕上念佛。这时候，奶奶捻着佛珠啜泣着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到底作啥孽了？上辈子托生为猪狗，这辈子托生成人，咋就生养下这么个孽种？他老子刚埋了三年，他就要挖坟掘墓迁他老子，这不是作孽咧吗？”

我噗嗤一笑说：“奶，你咋知道上辈子托生为猪狗呢？”

奶妈依旧捻着佛珠说：“因为，我这辈子托生成人了啊！”

我说：“人都是猪狗托生的么？”

“那也不一定。”奶妈举着瞎眼向窗外望去，说：“有些人是桃花托生的，有些人是老鹰托生的，还有些人，是老鼠托生的……所以，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我和你爷爷，也可能是老鼠托生的，才生下你爸这个败家的鼠辈儿。要不然，他为啥硬要挖他老子的坟咧？”

我嘻嘻一笑说：“奶奶，我知道他为啥挖坟。”

奶奶扭脸望着我说：“为啥？”

我说：“可是我不能说，好学说了，话要烂在肚子里。”

奶奶啪一声把佛珠丢在土炕上，说：“咋跟你爸一个怂样子咧？白白地把你们养大，白白地供你们念书！”

我说：“奶，我不想念书了。”

奶奶从炕上拾起佛珠说：“为啥不想念书了？”

我说：“农村娃念书没啥用。好学说，如果不是你和爷爷逼着他念书，他跟着张平安一起往深圳打工，指定比张平安混得更好。可是当年，你和爷爷硬把他从火车站撵回来，非逼着他念书考大学。大学毕业却找不到工作，他还得回到皮家沟来受折磨……”

“别听你爸胡说。他自己没出息，就说读书无用。”奶奶说：“不读书就活成睁眼瞎了。奶奶要不是睁眼瞎，说不定早都当了县长。”

我嘿嘿一笑说：“奶奶，你又要翻旧账呢？”

“翻旧账有啥不好？”奶奶叹口气，又说：“我十八岁那年，被生产队选派到川口水库工程‘大会战上当民工。水库修成、工程结束的时候，县里要从参与‘大会战的民工当中‘招工，指挥部要推荐我到县里工作的时候，才知道我是个不识字的睁眼瞎，只好推荐了我同寝室的一个姊妹。那姊妹被县里‘招工以后，一路辉煌腾达当了县长，听人说后来调到地区，又调到了省里工作……奶奶如果不是睁眼瞎，咋会在皮家沟窝憋一辈子？”

我说：“既然是这，那你为啥不念书？”

奶奶说：“我是家里的老大，该上学的时候却要帮着带娃，等我把妹妹们带大以后，就错过上学的年纪了。所以，你爸出生以后，我发誓再也不生娃了，免得娃多拖累供不起你爸爸念书。为了让你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爷还特意给你爸爸取名叫‘好学。你爸的小时候，虽然个头不高，人长得也精瘦，但是他脑子聪明，学习成绩好，人人都夸他将来肯定能凭脑瓜子吃饭。但是初三那年，他却要偷偷跟着前柳村的张平安往深圳打工。幸亏我和你爷及时得到消息，撵到鹿州火车站把他拦住，他才又返回学校继续念书。

“你爸念完高中，就考上了大学。你爸考上的尽管是‘二本，但却是咱皮家沟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村里为庆祝他考上大学，连续放了三晚上电影。你爷爷又请来戏班子，唱了三天秦腔……不料，你爸大学毕业以后，上下五地找不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你爸就缩躲在家里通宵打游戏，气得你爷爷骂他没出息，父子俩弄得就像仇人似的见面就叮咣……我心想，这样总不是个办法啊，就把你爷爷最喜爱的摩托车卖了，还卖了许多粮食，四处求人才在寺坡变电所给他找到一份工作。谁料想，你爸在变电所没干多久，就卷着铺盖回来了，说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当电工，不但专业不对口，而且还大材小用。我说娃啊，不管你有多大的才华，先得有个工作混口饭吃咧。你爸死眉死眼地瞪着我说，当电工那也叫工作？我说那啥叫工作？你爸说学中文的大学生要不是白领，要不是机关干部，即便屈就，那也得是中学教师吧……我被他气得差点吐血，说就这份變电所的工作，也是我变卖家产，四处磕头作揖求人才寻下的。可是你爸却说，我又没有让你求人，你自己愿意跑去求人，关我啥事呢？我当时就想一头撞死算了。”

我憨笑着说：“你要是一头撞死，我就没有奶奶了。”

奶奶叹声说：“后来你爸考公务员，但却没有考上。他又要考研究生学金融专业，将来当金融界的‘大佬。但他连续考了三年，研究生也没有考上，就又躲在屋里玩电脑，在网上跟你妈林芳网恋上了。你妈林芳是米脂人。她头一回来咱家的时候，皮家沟人夸说，她长得好俊好漂亮。但是我瞅着你妈那脸蛋儿，心里感觉很不踏实，就悄悄跟你爸说，像咱这种小门小户的人家，咋可能留得住她咧？你爸却说，正所谓‘郎才女貌。自古才子配佳人。林芳初中都没毕业，我一个本科生愿意娶她，她是攀高枝儿，岂有留不住她的道理……其实这时候，我说啥都已经没用了。因为你妈已经怀上你了。结婚不久，你妈就把你生下来了。你爸给你起名叫‘闪电。我说为啥叫闪电？这名字听着怪怪的。你爸却说‘闪电这个名字，至少有两层含义：一则是他的网名叫‘电驴爵士，林芳的网名叫‘闪闪仙女。所以，儿子起名叫‘闪电，具有纪念意义。二则是‘闪电象征着迅疾的意思，就像他们俩人相识相爱结婚生子那样。”

我哈哈一笑。

“在我眼里，你爸就是个怂式子。”奶奶又说：“闪电，赶紧去将你爸喊回来，他不想着正经过日子，整天净琢磨些瞎事……”

3

好学离开院畔以后，就去找先奉爷了。

奶奶说，先奉爷原本是皮家沟村里的会计。但是这些年，由于皮家沟这一带山村的常驻人口锐减，一些“有门路”的人家户搬迁到外地住了，寺坡乡政府就采取“山村合并”政策，皮家沟划归王家庄行政村管辖，先奉爷的村会计也随之卸任了。闲下来后，先奉爷儿子五喜喊他去县城养老，先奉爷却说，他撂不下阴坡地里的庄稼，就在村东头的老院子里孤苦地活着。

其实，先奉爷活得并不孤苦。我见他时常站在院子里，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打拳，还听见过他像学生娃那样坐在堂屋的老藤椅上朗读“子曰”。有一次，我满怀好奇地跑进先奉爷家里，说先奉爷，整天听你“子曰子曰”念着，“子曰”到底是啥意思呢？先奉爷捋着他那撮灰白色的山羊胡须，和蔼可亲地望着我说，所谓“子曰”，就是孔子说。闪电，你要是想学孔子，那就先跟着先奉爷一起读书。我说我才不读书呢。先奉爷说，你娃咋说这话？我说，好学说了，农村娃读书没啥毬用。一听这话，先奉爷就拖着棍子骂说，还真是“老鼠生儿子，一窝不如一窝”咧。我不喜欢不读书的瓜货，往后你再也别踏进我家院子半步……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先奉爷家的院子，即便在村里遇见先奉爷，我也尽量躲着他走……然而现在，奶奶让我去喊好学回家，我只好像贼娃子那样，贴着墙根遛进先奉爷家，看见好学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先往镜片上哈了几口热气，又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擦拭着镜片说：“先奉叔，像我这样寒窗苦读十数载的饱学之士，却落得如此下场，‘学而优则仕岂不是一句空谈？”

先奉爷瞥他一眼说：“跟我说话，你娃就别拽文了吧。”

好学说：“不是拽文，我说的是大实话。”

先奉爷说：“你娃如果脚踏实地好好干，日子自然就过红火了。”

好学苦楚着眉眼说：“我怎么就不脚踏实地了？前几年，我和林芳一起开网店、搞直播挣钱，也是‘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吧。怎奈‘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自从我爸去世以后，我家就连遭厄运。头桩厄运，是林芳折腾着跟我闹离婚，狠心抛下闪电不管，跑回她娘家再也不回来了。”

先奉爷叹声说：“你们这些年轻娃啊，说结婚就结了，说离婚就离了，婚姻大事就像碎娃过家家那样儿戏，哪还有个婚姻观念，哪还有家庭责任心嘛！”

好學苦涩一笑说：“关键的关键，林芳刚刚跟我离婚，就又嫁人了。听说男方愿意出高价彩礼，她娘家就催逼着她赶紧出嫁人。先奉爷，我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越想心里感觉越悲哀。”

“悲哀也不顶用咧。”先奉爷说。

好学说：“林芳跟我离婚以后，直播停了，网店关了，单凭对面阴坡的几亩薄田，怎能养活我们一家三口？却在这时，我娃闪电突发高烧抽搐不止，好端端的一个娃娃，硬生生被烧成傻子了。”

我遛到门口怯声说：“我不是傻子！”

先奉爷捻着胡须冲着我笑说：“就是，闪电才不傻咧。”

我便大着胆子走进屋说：“就是，傻子会要变形金刚吗？”

“趔一边去。”好学踢了我一脚说：“闪电烧成傻子以后，我妈整天抱着闪电坐在炕头哭，就把一双眼睛哭瞎了……

我说：“奶奶是在爷爷坟头哭瞎的。”

好学说：“所以，我得想办法转转运气。”

先奉爷说：“想转运气，你得问阴阳先生嘛。”

好学说：“阴阳先生我已经问过了，说凡事皆有因，有因必有果，桩桩祸事，皆因我爸坟地引起的。只要给我爸另选一处阴宅迁坟，我家就时来运转了。”

先奉爷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咋不迁坟咧？”

好学说：“我妈说死也不同意。所以，我才来寻你帮忙。”

先奉爷沉默许久，说：“你先回去吧。”

好学从裤兜摸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说：“前几天我去县城闲逛，恰好看见这个旱烟嘴儿，就赶紧买了，拿回来孝敬先奉叔呢。”

先奉爷接过烟嘴以后，如获至宝似，双手捧着走到门口，站在门口的阳光下仔细瞧着。这时候，屋外的阳光就把玉石烟嘴照耀得闪动着蓝色的光亮。我心里顿时愤愤不平起来，说：“好学，你给先奉爷买烟嘴，为啥不给我买变形金刚？”

好学抚摸着我的脸蛋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我说：“先奉爷有烟嘴，可我啥都没有。”

先奉爷赶紧把烟嘴藏进衣兜里说：“闪电，你为啥要变形金刚？”

我斗胆望着先奉爷说：“好学说话要烂在肚子里，可是……”

“闪电，你是不是嘴欠？”不等我说完，好学就将我拽出屋去，说：“你哈怂忘了咱俩的约定？”

我梗着脖子说：“为啥不给我买变形金刚？”

好学说：“走走走，我给你买变形金刚去。”

说罢这话，好学便拽着我走出了院子。这时候，天阴了。寒风裹挟着乌云而来，好像漫无边际的风卷雪即将来临那样。好学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泡泡糖塞进我的嘴巴里，说：“闪电，你爷活着的时候，真的在河滩地里挖到金佛了？”

我使劲嚼着泡泡糖说：“我要变形金刚。”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好学又在我头顶上猛拍一巴掌，说：“你爷是不是真的挖到金佛了？”

“当然挖到金佛了。”我用舌头顶着泡泡糖，吹出一个泡泡说：“那天半晌午，我正蹲在院子里看屎壳郎滚屎蛋的时候，爷爷慌张着从河沟田地里跑回院子，奶奶也紧跟着撵回来了。爷爷神色惶恐地对奶奶说，赶紧把大门关上。奶奶回身关上大门悄声说，他爷，你要把东西藏哪儿咧？爷爷双手捂着衣怀说，要不，藏柜子底下吧？奶奶说，藏柜子底下也不保险，还是好好想想，找个贼娃子也想不到的地方藏吧。爷爷说，要不然，干脆埋到猪圈里吧。贼娃子溜进院子，绝不会想到猪圈里还埋着金佛。

“金佛？爷爷你有金佛？我慌忙丢下滚屎蛋蛋的屎壳郎，扯着爷爷的衣襟说，爷爷，我想看看金佛长啥样子？奶奶慌忙将我的嘴巴捂住说，闪电，你吆喝啥咧？你这样一吆喝，不就弄得尽人皆知咱家有金佛了？爷爷说闪电，赶紧跟你奶奶往院畔望风去。又叮嘱奶奶说，一旦看见有人来了，你就撵鸡打狗，骂闪电是个鬼东西……我噗呲一声就笑了，说爷爷，夜晚上你还把我搂在怀里，说我是你的乖孙子呢……奶奶拍打我的脑壳说，你真是傻子吗？这话，不过是打个暗号……便扯着我往院畔望风去了。”

“其实，爷爷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天上午，爷爷把金佛埋在猪圈里以后，也不见大路上有人走来。奶奶这才松了口气，才扯着我回到院子里。爷爷还不放心，说真的没有人看见？奶奶轻松一笑说，放心吧，除了飞过几只麻雀，还有咱家的老母鸡，没人知道你把宝贝埋在猪圈里了。爷爷嘿嘿一笑说，只要没有外人看见，金佛就是咱家的了。却不料，几天以后的晌午，一高一矮两个陌生的叔叔走进院子里了，像贼娃子似的鬼头鬼脑地四处张望。爷爷慌忙跑出灶屋抓着镐头把子说，你们干啥咧？矮个子叔叔扑通一声就跪在院子里连连磕头，惊得爷爷举着镐头把子往后退着说，你，你一句话不说，为啥给我下跪磕头？高个子叔叔就把跪着的叔叔往起扯拽，说算了算了，你磕头也没用。矮个子叔叔死跪着不起，哭着说哥，哪怕有一线希望，咱也得争取啊。爷爷疑惑地盯着矮个子叔叔说，你争取啥咧？矮个子叔叔就呜呜哭着说，大爷，您就发发善心，帮我兄弟俩了结我妈的心愿吧。奶奶慌忙把矮个子叔叔搀扶起，说娃，你别老是跪着，你妈有啥心愿？你起来给婶子说。矮个子叔叔就跪在奶奶跟前说，阿姨，一看您二老就是善良之人。不瞒您二老说，我是国民党一位将军的儿子。当年，国民党东北军第五十七军在直罗镇被红军打败以后，我爸带着家眷落荒而逃，就逃到你们皮家沟这条沟川里了。这时候，后面的追兵撵来，我妈却抱着一尊金佛在怀里舍不得丢——因为这尊金佛，是我妈娘家的‘传家宝。我妈说，她嫁给我父亲的时候，我姥爷将‘传家宝作为嫁妆留给她的。但是此时追兵将至，我妈抱着金佛跑不动路。情急之下，我爸便把金佛就地掩埋，记住了皮家沟这个村名，并画了一张埋藏金佛的地形图，等待日后再来寻找。这些年，两岸同袍相亲相爱，彼此能够走亲访友，已经年迈的母亲，便要求我兄弟俩回大陆找回‘传家宝。为此，我们几乎走遍了陕北的山山水水，好不容易找到皮家沟村庄，按图索骥也找到埋藏‘传家宝的宝地了，却发现我妈的‘传家宝已经被人挖走了。我兄弟俩人就满村子询问，才知道那块田地是您家的……爷爷黑起眉眼吼叫说，你说啥屁话咧？即就是你妈的‘传家宝埋在我家地里了，你就敢肯定是我把你家的‘传家宝挖走了？这时候，高个子叔叔也噗通跪在爷爷跟前，说如果二老不大发慈悲之心，我和我弟弟就在这院子里跪死，也算是为妈妈尽孝了……”

好学说：“你敢确定，你爷没有把宝贝怀给他？”

我又把泡泡糖吹出一个泡泡，说：“后来，爷爷打发我去河沟吆牛，我就往河沟去了。等我吆着黄牛返回院子的时候，那两个叔叔已经走了。我说爷爷，你把金佛还给他们了？爷爷嘿嘿一笑说，一尊价值连城的金佛，哪能随便还给他们咧？此那以后，爷爷时常把那尊包裹着一层红布，又包裹着一层塑料纸的金佛，从猪圈里挖出来瞧看，就像担心金佛会化作一泡猪屎消失那样。”

好学说：“我再問你，你奶真的把金佛装你爷棺材里了？”

我嚼着泡泡糖说：“爷爷咽气的时候，你和我妈林芳正在村头架着手机直播。奶奶一边哭着，一边让我赶紧喊你俩回来，但是我跑去喊你们的时候，你抬脚就把我踹翻在地上说，直播正在高潮，粉丝正在进入，没有流量就没有打赏，没有打赏就赚不到钱了。我妈林芳也说，就是的，这时候谁死了也不敢停直播……我只好哭鼻兮兮地跑回家去，说奶奶，好学和林芳不愿意回来，说谁死了也不能停直播。奶奶哇的一声就哭了，说直播比他老子死了还重要？说罢这话，奶奶便扛着镐头走进猪圈挖出金佛，又缝了个布兜把金佛装进去，就扎在爷爷腰里装进棺材埋了。”

4

先奉爷走进我家的时候，天色早已黑摸影子了。

这时候，奶奶已经把晚饭端上了饭桌。爷爷去世以后，奶奶说她哭瞎了眼，无论看啥都是影影绰绰的。这样一来，奶奶影影绰绰地在灶屋窑里摸着做饭，影影绰绰地往对面阴坡干活，还影影绰绰地爬上麻子山坡——奶奶的世界，全都是影影绰绰的，却说春天她能看见满山遍洼的花草，夏天她能看见葫芦河畔的蟒蛇，秋天她能看见对面阴坡的红叶，冬天她能看见天空雪花飘落……不瞒你说，奶奶说的这些鬼话，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一个瞎老婆子，她要是能看见花草，看见蟒蛇，还看到红叶和白雪，岂不活成仙了？

奶奶说：“谁说瞎眼窝看不见景色？人说闪电是傻子，你真的傻吗？”

我嘿嘿一笑说：“我不傻，我知道变形金刚变化多端。”

奶奶摩挲我的脑袋说：“读书会知道得更多。”

我顿时推开奶奶的手说：“我不读书。”

天黑以后，屋外黑麻咕咚的，屋里卻被日光灯照耀得犹如白昼。先奉爷嘴里别着旱烟锅子走进屋的时候，已经把好学送给他的玉石烟嘴换上了。玉石烟嘴被灯光照耀，幽蓝的光亮就在先奉爷的嘴巴上闪烁着。一看见烟嘴，我心里就来气了。先奉爷不知道我爷有金佛，更不知道金佛被埋到坟里了，好学却送他一个烟嘴，而他多次答应给我买变形金刚，却迟迟不肯兑现承诺……这时，先奉爷别着烟嘴喜眉呲眼地笑着对奶奶说：“老嫂子，既然娃想趁着为他爸过三年的时候迁坟，就让娃迁吧。说到底，好学也是想转转运气，这也没啥不好。”

奶奶瞎着眼窝说：“转运气非得迁坟？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啥？”

我顿时心生促狭之意，说：“我知道好学心里想啥。”

奶奶说：“他想啥？”

我冷声一笑说：“他想挖我爷坟里的金佛……”

“胡说啥呢！”不等我说完，好学就把我拖出灶屋，又把我拽到旁边的堂屋骂说：“闪电，说好了话要烂在肚子里，你狗怂咋就憋不住？”

我冷眼瞪着好学说：“变形金刚呢？”

好学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听不懂吗？”

我噘着嘴说：“我现在就要变形金刚。”

好学求饶说：“小祖宗，明天就买，但你保证话要烂在肚子里。”

我犟劲着说：“那行，我再烂今天一晚上。”

“行，先烂一晚上。”好学又在我头顶拍一巴掌说：“买回变形金刚以后，你要把话烂肚子一辈子。”说罢这话，好学转身走出堂屋，却发现先奉爷已经走了，便气吼吼地冲着奶奶吼叫，说：“妈，你怎么放他走了？”

奶奶说：“你不让人家走，还要扣留人家吗？”

好学气得直跺着脚，说：“妈呀，你真是老糊涂了。你忘了先奉爷的儿子五喜是咋样发达起来的？那些年他跟几个人一起盗墓，凡是听说有古墓的地方，他夜里都偷偷掘开坟墓，盗取古墓陪葬的金银细软……如今，听说我爸坟里埋着金佛，先奉爷能不给他儿子五喜说吗？”

奶奶说：“谁说你爸坟里埋着金佛？”

好学说：“不是吗？闪电可说得千真万确。”

奶奶起身摸出屋去，一双瞎眼望着天空的冷月说：“好学啊好学，你把书都念狗肚子里了？”

我说：“奶奶，书能念到狗肚子里么？”

好学没有说话，却折身回屋卷起几床铺盖，和晒粮食的帆布装进三轮车厢里，便开着三轮车突突跑了。第二天早晨，我还在梦中与变形金刚说话的时候，却被好学喊醒说：“闪电，赶紧起来，穿上衣服跟我走。”

我揉着眼窝说：“我还瞌睡呢。”

好学掀开我的被窝说：“你还要不要变形金刚了？”

我慌忙爬起身来说：“当然要，我都等快三年了。”

好学说：“那你赶紧起来，替我守着你爷的坟墓。这样，我才能腾出身来去寺坡街上买变形金刚。”

我跟着好学爬上麻子山坡的时候，发现爷爷坟旁停着三轮车。好学在三轮车厢上搭起帆布棚子，车厢里铺着厚棉被，看着像窝巢那样暖和。好学让我爬进窝巢里，说：“闪电，我现在就往寺坡街上给你买去变形金刚，但你必须坐在窝巢里守着你爷的坟头。”

我说：“为啥要守坟呢？”

好学说：“你守住坟不让任何人靠近。”

我说：“如果有人非要靠近咋办？”

“那你就像狗一样扑上去咬他。”说话时，好学从被窝里摸出一把菜刀说：“咬不动了，你就拿菜刀砍，砍死了我替你偿命。”

说罢这话，好学就走去了。

这天上午，我在三轮车厢里孤坐了许久以后，感觉百无聊赖，就爬在爷爷坟头瞧看墓口。听奶奶说，死人的墓口，就像活人住窑洞的门口那样，是为了方便死者的灵魂出入。但后来我发现，墓口的实际用途，其实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便于后人为死去的亲人烧纸。后人们将烧纸点燃丢进搁在墓口的烧纸盆里，烧纸盆里的纸灰就能堆积如山，以示这处荒丘坟茔时常有后人祭奠……在麻子山坡上，爷爷的坟茔算不上老坟，好学平常也懒得爬坡上坎为爷爷烧纸。这样一来，爷爷墓口烧纸盆里的纸灰，就少得有些可怜了。

山坡寂寥，我也感觉无聊，就把墓口的烧纸盆扒拉出来，突然发现墓口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这时我突然心想，假如我爬进墓穴里，或许能够把金佛占为己有。如果这样，好学想从我手里拿走金佛，非得给我买十个八个变形金刚才能作数。否则，他一辈子都别想得到金佛……

5

好学从寺坡街上返回的时候，我正坐在爷爷墓穴外面看一块石头。

见爷爷墓口敞开着，好学顿时大惊失色地说：“闪电，有人来过？”

我摸着石头说：“没人来过。”

好学说：“没人来过，墓口怎么挖开了？”

我说：“好学，变形金刚呢？”

好学把一个变形金刚摔给我说：“快说，谁把墓口挖开的？”

我抱着变形金刚盒子说：“我挖开的。”

好学这才舒了口气说：“你挖墓口干什么？”

我打开变形金刚盒子说：“我想看看，金佛还在不在爷爷的坟里。”

好学说：“看到了吗？”

我用脚尖把石头踢给他说：“我摸到了一块石头。”

“石头顶屁用。”好学就爬进了墓穴里，说：“闪电，帮我望着风，见有人来了，你就赶紧吆喝。”

我玩着变形金刚说：“没人来。”

好学说：“现在没人来，不等于一会儿没人来，一会儿没人来，不等于永远就没人来……”

就在这时，爷爷的墓穴突然塌陷了。墓穴塌陷的时候，一股强劲的气流从洞口窜来，冲撞得我跌了个跟头。我翻身爬起来时，发现爷爷的坟堆已经塌陷成了一个土窝，好学被埋在爷爷的墓穴里了。我慌忙扔掉变形金刚哭喊着说，“好学，坟塌了你赶紧出来啊！”但此时，却听不见好学的回答，唯有墓穴塌陷时腾起的尘土，像烟尘样四处弥漫着……我猛然灵醒过来，慌忙捡起变形金刚抱在怀里往跑回家里，说：“奶奶，好学埋进爷爷坟里了。”

奶奶像聋子似的扯着嗓子说：“你说啥？谁埋坟里了？”

我说：“好学埋进我爷坟里了。”

奶奶瞎着眼窝跑出灶屋，却被门槛绊倒摔了一跟头，说：“你说谁？好学？好学咋就埋进你爷坟里了？”

我说：“他爬进爷爷坟墓里，坟墓塌了，就把他埋坟里了。”

“那……赶紧去喊人啊！”奶奶扯著嗓子哭号起来，说：“闪电，你赶紧去村里喊人，说你爸爸塌坟里了，赶紧喊人去救你爸爸啊！”

天，突然就阴沉起来了。陕北的冬天真冷。寒风从村前的葫芦河沟呜泱泱刮来，像鬼哭狼嚎那样胡呲乱吼着。我怀抱着变形金刚，顶着鬼哭狼嚎的寒风跑遍村庄，喊了先奉爷，又去喊桂仓爷，说赶紧吧，我爸爸好学埋进我爷坟了。先奉爷说闪电，你娃真是傻了？你爸咋可能埋进你爷坟里咧！桂仓爷嬉笑着说，你爷是你爷，你爸是你爸。你爸真死了，也不能埋进你爷坟里啊……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着：“好学钻进我爷坟里，我爷的坟塌了，好学就埋进我爷坟里了。”

那天晌午，当村里留守的几个老人爬上麻子山坡的时候，奶奶正像母鸡觅食似的跪在爷爷的坟堆前，一边扒拉着泥土，一边哭号着说：“作孽啊作孽哟，为那么个劳什子，你爸气死了不作数，还把你拖进他的坟里头……”

先奉爷慌忙把我奶奶扯到一边，指挥几个老汉老婆将好学从墓穴里刨出来，发现好学已经断气了。这时候，好学双手捧着着那尊金佛，先奉爷想把金佛取下，已经咽气的好学却死死地攥着不肯丢手。奶奶扑上来抱起好学仰天哭号着：“老天爷啊，就为这么个劳什子，父子俩都把命搭上了！”

先奉爷说：“老嫂子，这话咋说咧？”

奶奶哭号着说：“那年春天，他爸在河滩地里，一镐头挖出这尊金佛。他爸怕被别人看见，就把金佛藏在怀里跑回屋去，这儿不敢藏，那儿不敢搁，才把金佛埋在了猪圈里头。却不料几天以后，有两个外地人跑进院子，一个跪在地上哭着说，金佛是他家的‘传家宝，他愿意出钱赎回金佛。另一个就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说，为了寻找‘传家宝，这些年他们两兄弟花光了所有积蓄，身上只剩下两千块钱了。两兄弟承诺说，只要把金佛还给他们，回去以后，他们就给我们邮寄十万块钱。一听这话，他爸就动了心思，说要不这样，金佛先押在我这里，你的两千块钱我也不要，你给我打个条子，我给你凑点路费，等你两兄弟回去凑够十万块钱了，再来赎回你家的‘传家宝……后来，他爸跟那两兄弟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协议：借给他们一万块钱做盘缠，他们回去凑够十万块钱以后，再来赎回金佛。”

“却不料几个月以后，那两兄弟还没有回来，寺坡派出所的警察却来了。警察问是不是从地里挖到金佛了？我顿时吓得浑身打哆嗦，他爸却对两个警察撒谎说，没有。警察说真没有，还是假没有？他爸就向警察发毒誓，说如果我说谎话，我不得好死。警察说既然没有，那是最好的，但是我要提醒你，别让诈骗团伙把你老汉‘套路了。我斗胆问警察，说‘套路是啥意思？警察说‘套路就是设计圈套，编故事骗钱。我心里一慌，刚想说话，他爸赶紧抢话说，那也没有挖到金佛。两个警察就转身走了。

“警察离开以后，他爸坐在门口闷头吃了几根纸烟，突然长叹一声说，咱被骗子‘套路了。我愣怔着说，既然你明白被骗子‘套路了，为啥还跟警察说谎话，硬说你没有挖到金佛？他爸站起身来将板凳踢飞说，骗都被骗了，说了又顶屁用。我说，那……说不定警察能帮咱们把钱追回来咧！他爸说，把钱追回来就好吗？我说把钱追回来有啥不好？他爸说，如果警察把钱追回来了，咱们上当受骗的消息，也就传扬出去了。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被骗的消息传扬出去，村里人会咋样议论我咧？他们会耻笑我马炳泰贪小便宜吃大亏，偷鸡不成蚀把米……从此以后，咱不就活成笑话了吗？我说，活成笑话，也比被人把钱骗走划算。他爸就黑着眉眼骂我，说你这婆姨，要钱就不要脸了吗？……就这样，为了脸面，他爸没有给警察说实话。后来听说，其他地方也有被‘套路的人，警察破案以后把钱追回来了。我让他爸去派出所报案，他爸说死也不报案，说人活一辈子，不能因为要钱，就不要脸了。但是话虽然这么说，他爸心里却还是堵上气了。

奶奶从好学手里夺下假金佛扔到了山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