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阿尔茨海默村”：探索康养新模式

刘璐

法国朗德省达克斯市郊有一座村庄，外表平平无奇，住户却都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这座“阿尔茨海默村”的运行模式与传统的养老院不同，患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这里自由地生活。

“两个面包、一份沙拉、一块黄油、两瓶牛奶、汤、奶酪、饼干、巧克力、鸡蛋、卫生纸……”弗朗西斯·拉兰纳大声朗读着购物清单。早上11点，村里的小超市热闹非凡。人们两两结伴来到超市，在入口处取一个红色推车，悠闲地漫步在货架间。“我们轮流出来购物。”拉兰纳解释道，随后从容不迫地走向冰柜。邻居韦罗妮克跟在他的身后。她说：“你们看，我们有自己的推车和购物清单。”

| 出门走走 |

2月的阳光穿过对面的广场，洒在我们身上。这座村庄很安静，只有小超市略显喧闹。货架上的日用品相当齐全，还卖一些零食和糕点，比如苹果、奶酪、布朗尼蛋糕等。顾客还可以预定商品，次周取货。这样的超市在法国随处可见，但仔细观察还是会发现这里的不同。首先，超市里没有收银台，顾客逛得都很悠闲，没有人急着去开会或接孩子。而且，绝大多数顾客都是老年人。另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每位老年人身边都有一个年纪较轻的人在指引他们购物，而这些老年人实际上都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日常生活还能自理时，人们去超市购物似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项活动。然而，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世界一夜之间就能崩塌，而且变得越来越小，不可逆转。“每天早上，住户们都会有条不紊地前来购物。”村中负责宣传的专员马蒂尔德·卡龙–比内尔说。这座阿尔茨海默村是一个实验项目，旨在为患者提供除传统养老院以外的新选择。这里更像是度假村，每处细节都充分考虑到了患者的需要。

通过超市购物这项活动，村中住户不仅能锻炼身体，还能短暂地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拉兰纳说：“道理很简单。成天待在房间里，那不叫生活，还是得出门走走。我就经常出门。我很幸运，我的病情还不太严重。我以前在一家大公司做高管，现在还没有完全丧失工作能力。我不想一个人生活，所以来到这里。”

我第一次见到72岁的拉兰纳时，还以为他是村里的志愿者。他两眼有神、动作敏捷、自信满满，浑身充满了能量，极具感染力。病情似乎没有对他造成太大影响。和他聊了半个小时后，我才注意到他患病的迹象。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病或许不好应付。”拉兰纳一边递给我一颗牛轧糖，一边说，“我们在这里拥有自主权，能够有尊严地生活。我既是村里的住户，又是一个病人，仅此而已。生活在这里，其实就是在假装回到正常生活。”

对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而言，正常生活、自主权、自由等概念都十分遥远。而这座村庄正是以这些概念为基石而打造的。创始人亨利·埃马努埃利因身患残疾、家境贫困而格外关注公共健康议题。他从前是朗德省众议员，得知荷兰有一座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建立的实验村庄后，心中就埋下了一颗种子。他发现朗德省人口老龄化严重，于是派了一支团队前往荷兰学习经验，试图在法国开展类似项目。

埃马努埃利希望建造一种新型养老院，在营造安全环境的同时，让住户尽可能多地保留自主权，包括晚期患者。他们不会一天到晚被关在房间里，只能和其他住户一起靠看电视消磨时间，而是能自由外出，比如去图书馆、逛商场、剪头发、和邻居喝杯咖啡等。患者外出时有志愿者及护理人员陪伴左右，随时为其提供帮助与指引。

2016年，埃马努埃利着手将想法变为现实。村庄位于朗德省达克斯市郊，占地五公顷，花费2800万欧元。埃马努埃利自掏腰包，承担了一部分费用，余下的大部分由国家支付。法国政府将这座村庄归为“试点项目”。波尔多大学及附近医院的科研工作者也参与其中，以深入探索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疗护方法。然而2017年，也就是朗德省阿尔茨海默村诞生的三年前，埃马努埃利不幸去世，未能见到村庄落成。

2020年6月，村中迎来了120名住户，病程各不相同。村庄因给阿尔茨海默病人帶来了极好的居住体验而名声大振，甚至有外国患者为此申请了法国国籍。这里的宗旨非常简单：为住户营造平静安宁的居住氛围，同时让他们保持一定活力。即使不能为患者减轻症状，也至少能提升他们的生活质量。

贾埃勒·玛丽–巴约尔是村中负责协调及转诊病患的医生，也是老年精神科专家。她认为，目前的实验结果非常喜人，“家属想要的就是减轻患者的日常负担，提升他们的生活质量，减少对药物的依赖。”

村庄开业几周后，家属就发现患者的情绪有了明显改善，能更好地和家人沟通了。“许多患者服用抗抑郁及抗焦虑药物的频率下降了。”玛丽–巴约尔说，“因为他们感觉好多了，不再那么绝望。他们不再觉得无法应对外面的世界，压力减轻了不少。这种疗护模式同样也适用于其他地区，只需根据当地情况微调即可。”

在阿尔茨海默村居住一天的费用为65.42欧元。村中设施包括图书馆、电影院、花园和菜园。住户能享用健康三餐及多种活动，比如养鸡、喂驴等。住房按照患者需求精心设计，温馨舒适。村里还有医护人员及心理医生全天候待命。入住条件很简单，只要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还保有一定的行动能力即可。此外，村庄的收费标准会根据患者的经济条件进行调整。部分收入较低的患者每月只需支付250欧元。

村里的工作人员非常低调，但随叫随到，让人放心。与许多医疗机构不同，这里几乎看不出谁是管理者。医生不穿白大褂，没有人穿制服，也没有人佩戴职级铭牌。“我们希望去掉所有会让人联想起医院的元素，就连房间内也没有配备医疗设施。如有需要，我们会随身携带。”卡龙–比内尔说。患者临终前一定要前往医院吗？他们能否在村中与世界告别？对此，卡龙–比内尔表示，“当然可以，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大部分人都希望死在家里，而不是医院里。”

拉兰纳开车带我前往他的住处。村里一共有16套房子，他与11名室友住在其中一套。房子是大平层，采光很好，装潢简约温馨，家具实用美观。开放式公共区域显得十分宽敞，每一处都按照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需求打造。这里丝毫没有医院气息。每间卧室都极具住户的个人风格，并配有独立浴室。

我们刚一走出房子，在扶手椅上小憩的患者弗雷德里克就跟了上来。天气这么好，他一定想出去散散步。他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也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虽然步履蹒跚，但他就這么径直走出了门。一名护理人员紧跟其后，为他披上了外套。“我们密切关注着住户的一举一动。就算我没有发现他没穿外套就出门了，也总有人会发现的。”卡龙–比内尔说。

| 宁静氛围 |

自由行动是村庄的核心理念之一。出门散散步，弗雷德里克或许就能开心一整天。长期而言，每天出门走动能延缓病情发展。然而，患者难道没有摔倒的风险吗？“自由行动肯定会带来一定风险。”卡龙–比内尔承认道，“问题在于，没有任何风险的生活值得过吗？”

随着病情发展，患者的视野会越来越狭窄，最终将丧失周边视力。他们会走直线，或是原地打转，非常容易迷路。人们普遍认为，养老院是一个集合着悲伤和焦虑的地方。而在朗德省的阿尔茨海默村中待了一天后，我敢说这里的氛围完全相反，平静而安逸。

中午时分，患者与前来探望的家属共进午餐，主食是鸡肉米饭，甜点是柠檬蛋糕。不远处是娜塔莉·那戈泽尔的理发店，内部陈设颇具电影《天使爱美丽》的味道。一台老式唱片机播放着风琴曲，墙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艺术品。住户们听着音乐，一边聊天，一边排队等候。让–菲利普·库格朗德今年63岁，入住村庄已有10个月。当他每次想把自己弄精神一点时，便会来到理发店。

“库格朗德57岁时确诊阿尔茨海默病。”从波尔多驱车两小时前来探望丈夫的玛丽亚说，“他还年轻，还能活好多年，但生活肯定不能像从前一样了。我告诉他有现在这种地方时，他说：‘好啊，我们什么时候搬过去？我说我不去，他就不乐意了。但一周后，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64岁的玛丽亚每两周来一次，住上二至四天。他们的两个女儿听说爸爸要搬去那么远的地方，都十分震惊。“我们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生活得舒心。”玛丽亚说，“这是他的生活，我一点也不后悔。现在，女儿们也认可了这个决定。”那戈泽尔开始清洗库格朗德的头发。“我每次来这里都觉得非常舒服。志愿者、理发师、护士，大家都很友善。在这里住上几天，我觉得状态更好了。让我的丈夫入住村庄，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虽然再难恢复健康，但库格朗德看上去心情愉悦。这一点毋庸置疑。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