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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时:当生命的终点可以选择

2024-04-14刘璐

海外文摘 2024年4期
关键词:弗朗索瓦康拉德合法化

刘璐

2002年,比利时宣布安乐死合法化,这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对生命终点的看法。但20多年后的今天,申请安乐死的病患却没有预想中那样多。

2022年,让–弗朗索瓦便翘首盼着10月22日的那个周六。他每天都会在日历上做记号,就像囚犯盘算着距离出狱还有多少天。“得知安乐死的申请通过后,他对我说:‘太好了,成了!”让–弗朗索瓦的父亲马塞尔·康拉德回忆道,“知道苦难就要结束了,他如释重负,甚至开心得能张口说话了!25年的折磨終于要画上句号。”年过七旬的康拉德给我们看了一张他儿子的照片,拍摄于实施安乐死的三天前。他躺在床上,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1998年,20岁的让–弗朗索瓦突发脑溢血。“他当时正在和我聊假期都干了些什么,然后突然就倒下了,一点预兆也没有。”康拉德说。这名年轻的建筑系男孩从此丧失了语言能力、高位截瘫、反复住院,经历了多次手术。康拉德说:“一开始他用尽全力,想要回到正常生活。但他后来意识到,这辈子都要在病床上度过了,生活无法自理。”几年前,让–弗朗索瓦第一次有了安乐死的想法。“他妈妈极力反对,让–弗朗索瓦不想让她难过,就选择了与病魔继续抗争,为了她,为了我,为了所有人。”康拉德说。2021年,母亲去世,让–弗朗索瓦又一次想到了安乐死。“他左手食指抵着太阳穴,对我做了个‘嘭的口型。我能说什么呢?这个选择应该让受折磨的人来做。”这位父亲说。2022年10月22日,在列日市附近的临终护理院,让–弗朗索瓦如愿离开了人世。“他不希望注射的时候我们在病房里。护士出来后笑着对我说,让–弗朗索瓦刚才还给她讲了个笑话。医生也告诉我,我儿子在注射之前,对他说了三次‘谢谢。”

如今,距比利时宣布安乐死合法化已过去20余年。自荷兰开辟先河后,比利时也允许公民申请安乐死。2002年,经过激烈争辩,比利时通过了三部法律,一部使安乐死合法化,一部承认所有公民有权享有安宁疗护,还有一部规定病患有权知晓病情。“临终的医疗方式被彻底改变了,安宁疗护与积极协助死亡不再是对立关系。不过,虽然法律允许公民申请安乐死,但不意味着人们能自动获取这项权利。”列日医院重症监护科的弗朗索瓦·达马斯医生说。他的工作包括为病患执行安乐死。

| 严苛的申请条件 |

安乐死的申请条件极为严苛。申请者需证实自己身患不治之症、长期忍受无法缓解的生理或心理折磨,还需获得两至三名参与会诊的医生的同意,最后再手写申请,签名并注明日期。

然而,比利时对安乐死受众群体的定义相对宽泛。自2014年起,未成年人也被允许申请安乐死。除了需征得父母同意外,其他申请条件与成年人相同。此举引发了激烈论战,超过170名儿科医生反对未成年人安乐死。此外,若条件符合,精神障碍患者也可以申请安乐死。

在比利时,安乐死病例虽然有所增加,但仍是少数。2022年,该国安乐死人数(2966例)仅为全国死亡人口的2.5%,而前几年更是只有1%。“比例提升是因为人口老龄化,而不是因为安乐死越来越普遍。”安宁疗护医生科琳娜·范奥斯特说。达马斯医生认为,“这也是因为民众对安乐死的相关政策更加了解了。一开始,申请安乐死的医护人员占比较多,因为他们知道的信息最多。”

20年来,有3万名比利时人行使了安乐死的权利,其中包括2014年以来的四名未成年人。安乐死反对者担忧的情况完全没有发生。他们曾高声疾呼,认为安乐死将演变为一股不良风气,席卷老年人群体。“不过,这些数字不包括那些申请了安乐死却遭到拒绝的人,也不包括申请通过但未实施的人。”达马斯解释道,“虽然这些情况很罕见,但依然存在。如果算上安乐死病例的亲友,那么就有超过30万的比利时人或多或少地接触过这种死亡方式了。”

渐渐地,在比利时,安乐死不再是一种新鲜事物。弗拉芒大区的安乐死申请量占全国总量的74.3%,多于瓦隆大区。“或许是因为,弗拉芒大区的民众更看重个人选择,而这正是安乐死暗含的深层价值。”范奥斯特说。她也曾强烈抗议安乐死合法化,但如今也改变了想法。

公众人物不再避讳谈论家人选择安乐死。布鲁塞尔上诉法院发言人吕克·埃纳尔就曾坦言,妻子因患有癌症,于2013年接受了安乐死。他说:“虽然那段时光很艰难,但能够拥有这样的选项,确实很难得。”

| 倾听诉求 |

在比利时,51%的安乐死病例选择在家中离去。“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人们往往在医院里等待生命的结束。而现在,他们有了更多的选择。”达马斯说。医院和社区中心都提供临终咨询服务,每位公民都能与医生就这个话题进行讨论。安乐死的合法化甚至创造了新的仪式,比如“安乐死之节”。“在安乐死的前一天,让–弗朗索瓦被特许离开病房,和好朋友外出狂欢。他们玩到凌晨两点才回来。”康拉德说。大部分临终患者的家人会选择陪伴在患者身边,度过最后的亲密时光。德梅斯特一家便是如此。“我的丈夫患有心脏淀粉样变性。”伊丽莎白·德梅斯特说,“这是一种不治之症,最终会引发大脑疾病。他自己就是医生,见过许多生活毫无质量可言的临终患者。他不想变成那样。”

老太太深情地回忆起丈夫离去的那一天:“早上他还给我买了花,说是要向我‘赔罪,因为不能和我共度61周年结婚纪念日了。孙子帮他洗了个澡。然后他给我们最亲密的好友打了电话,与他们作最后告别。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来医生来了,他和我们说了再见,便和医生进入卧室。医生为他注射麻醉剂后,我也走了进去。接着,医生给他打了致命的一针。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

家属时常会邀请前来实施安乐死的医生喝杯咖啡或香槟。“有一次,我为一名95岁的老太太实施安乐死。”达马斯说,“注射之前,她的三个女儿和她一起哼唱起了普雷维尔的诗歌——《参加葬礼的蜗牛之歌》。她的主治医生也跟着唱了起来。”

当然,不是每一次安乐死都如此顺利。即使病患自愿赴死,亲友或许也仍旧无法接受。“我的两个孩子就不能理解他们爸爸的做法,他们都希望他能活下去。”德梅斯特说。而医生在这个过程中也会受到伤害。“我尽量一个月内只实施一次安乐死。”布鲁塞尔的全科医生伊夫·德洛赫特说,“最好是早上,这样我还能有时间开车去海边透透气。”范奥斯特说:“随着时间流逝,我实施安乐死时的恐惧渐渐减少了。但我一直知道,我才是最大的输家。作为医生,我没能让病患相信生命还有价值。不过,更大的罪恶在于沒有倾听病患的诉求。”

在安乐死病例中,精神障碍患者仍是少数,只有不到1%。不过医护人员相信,这一群体的需求会逐渐增加。2022年5月,居住在弗拉芒大区的一名23岁女子,因无法忍受精神痛苦而选择了安乐死。六年前,她亲历了布鲁塞尔机场恐怖袭击事件。虽然身体没有受伤,但从此患上重度精神障碍,深受折磨。六年间,她曾多次入院,但情况未有好转。那么,法律是否应该赋予她选择死亡的权利?安特卫普检察院认为,这名女子接受安乐死的流程并不违法。“安乐死的法律最初考虑的是癌症患者。”范奥斯特解释道,“但精神障碍患者也应有权要求安乐死。”不过,这个案例依然在比利时引发了轩然大波,许多民众都感到难以接受,其中不乏医疗界人士。“虽然患者或许难以忍受痛苦,而且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但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不希望看到类似情况发生,尤其是年轻患者。”德洛赫特说。

和许多人一样,退休社工约希亚娜从前也对“精神障碍患者接受安乐死”这件事惊恐不已。“我的女儿赛弗琳娜忍受了30年的折磨,去年提出要安乐死。她17岁就患上了精神病,被诊断为抑郁症及精神分裂症。什么疗法都试过了,但效果都不好。她自杀过好几次。2022年春天,精神医生给她试了一种新药,但副作用很大。她和我说想申请安乐死,我震惊得缓不过神,觉得自己又被笼罩在了自杀的阴影下。”约希亚娜说。她承认,自己用了一些时间才接受了女儿的决定。“当我发现她在申请安乐死后轻松了许多后,我似乎也渐渐能够理解了。我陪伴她走完了最后一程。她那天穿的衣服还是我和她一起去挑的。2022年7月4日,她在自己家里离开了。”约希亚娜说。

在比利时,安乐死的受众范围或许还将进一步扩大,涵盖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这一群体也有安乐死的需求。“但目前而言还无法实现,因为法律要求安乐死申请人必须意识清醒,能够表达自身意愿。”尊严死法案协会比利时分会主席雅克利娜·埃克曼说,“对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来讲,只有陷入了不可逆性的昏迷状态,安乐死申请才会被通过。”“但这不是众多患者想要的。他们希望能提前申请安乐死,然后在特定时间实施,比如在认不出子女的时候;或是只要还未完全丧失认知能力,就可以随时修改实施时间。”达马斯说。然而目前,比利时政府似乎并未对这一话题作进一步探讨。

编辑:侯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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