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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医生,我帮病人了结生命

2024-04-14刘可澄

海外文摘 2024年4期
关键词:合法化安乐死全科

刘可澄

在法国,一些医生曾私下里按照患者的要求对其实施安乐死。但这些医生大多不敢声张,担心受到法律制裁。而如今,随着周边国家安乐死的合法化,多位医生打破了沉默,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杰医生仍未从妻子离世的悲痛中恢复过来,说话断断续续,难以流畅沟通。正如那天早上,他在电话里彷徨无助地对我们说:“推动注射器时,我……怎么说呢?我不认为我有多幸运,只是不后悔罢了。”57岁的杰医生在法国南部执业,是一名肿瘤科医生。15个月前,他结束了妻子的生命。他谨慎而克制地向我们描述了实施过程:“我们之间有两个约定,一是让她在家里走完最后的路,二是绝不会让她陷入痛苦的境地。”

杰的妻子患有恶性卵巢肿瘤,化疗效果并不明显。两人许下约定后,妻子便开始居家疗养。夏天来临时,她决定停止一切治疗。杰说:“化疗的用处已经不大了。每过一天,她的身体功能就衰退一分。疼痛变得无法忍受。家里囤积着许多药物。我俩心知肚明,如果大剂量地使用某种药物,她就能平静地离开了。”秋日里的一天,杰推动了注射器。妻子走得很快,平静而安详。杰没有食言,他完成了妻子的心愿。然而,这么做却是有违法律的。

法国究竟有多少医生像杰医生一样,私下里为他人实施过安乐死呢?没有人知道。安乐死是禁忌话题,尤其在医疗界。因为医生都曾许下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绝不主动造成他人死亡;也因为医生担心被追究法律责任,再不能行医。在法国,关于安乐死问题的最新研究止步于2012年。那一年,法国国家人口研究所选取了自2010年以来的4723例死亡病例,发现仅有38例(0.8%)的死亡原因为“采用药物主动终结生命”。该研究所所长索菲·佩内克回忆道:“我们的研究在当时可谓万众瞩目。这38例案例中,有12名医生以‘临终镇静来形容自己的做法。在那个年代,这还是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只有7名医生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实施过安乐死。余下的医生则认为自己这么做是为了缓解病人的痛苦,可能因此而导致病人离世。”

| 处于“灰色地带”|

目前,在法国,安乐死仍处于灰色地带,但社会上对其关注却越来越高。2018年,156名安乐死倡导者通过法国著名报刊《世界报》请愿,让安乐死合法化。他们认为,法国每年接受安乐死的人数已达2000至4000人。然而,这一数据还只是源自法国国家人口研究所的一处错误推论。我们在采访中得知,部分医生在实施安乐死后会在死亡证明上写下“自然死亡”。因此,这让统计工作难上加难。贝尔纳·塞内是沃克吕兹省的一名全科医生。他认为,比利时与荷兰的数据更具有参考意义。这两个国家已率先将安乐死合法化。“在比利时与荷兰的死亡人口中,接受安乐死的人数占比为2%上下。假设法国的需求量与这两个国家一样,那么安乐死合法后,每年接受安乐死的人数大约在9000至1.2万人。目前,安乐死仍未合法化,这个数字肯定要低一些,我估计每年约有5000至8000人接受了安乐死。”塞内说。

塞内行医40载,是安乐死的积极倡导者,也是“公民选择”协会的成员。该协会倡导“有选择的死亡”。塞内估算他已实施了50至60次安乐死。“一般来说,患者会自行吞下药物。但如果患者不能吞咽,或者特别希望注射死亡,那么我会帮助他们完成注射。”他说,“这就和70年代争取堕胎权是一样的。在堕胎违法的年代,我帮助了许多女性。而今天,当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痛苦难耐并希望结束一切时,我同样也会帮助他们。”塞内最近一次越过法律红线是在2021年10月。患者70多岁,以前是做古董生意的,患有帕金森综合征。确诊后没多久,她便对医生表示,无法忍受自己成为他人的负担。“我建议她提前写好治疗指示,以备其无法自主表达时之用。她和丈夫生活富裕,有一个可靠的管家。他们没有孩子,也没有其他家人。”塞内说。

2022年夏天,这名病人邀请塞内到她位于沃克吕兹省的家中做客,那是一处群山环抱的美丽大宅子。塞内说:“她已经走不了路了,只能靠轮椅出行,认知也出现了障碍。她最终选择在母亲忌日那天离开这个世界。”到了约定日,塞内来到这名病人床前。她的丈夫和管家都陪在她的身边。病人选择口服戊巴比妥钠。自1996年以来,这种药物在法国一直属于管控药物,仅供兽医用于对动物实施安乐死。然而在比利时及瑞士,医生可自由使用该药结束病人的生命。“我帮她在网上弄来了这种药。虽然她决定自行口服,但仍坚持让我来到现场。药的味道并不好,她吞下后,还喝了一杯白兰地。15分钟后,她平静地离开了。这种药物会令病人沉睡,直到呼吸停止。”塞内说。

|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这之后,塞内又见了两次这名病人的丈夫。“实际上,有时患者家属很难接受患者的这种决定。但现在,她的丈夫已经完全释然了。”他说。塞内在沃克吕兹省的名气不小。他说:“前几天我在逛超市的时候,一位老奶奶走过来说,谢谢我为安乐死合法化所付出的努力。”塞内和患者家属的关系也十分亲密。“我从来没有接到过投诉。”他特别强调道。不过最近,他被指控订购、走私及宣传违禁药品,正在接受调查。

“医生实施安乐死早已有之,現在依然如此。就连反对安乐死的医生也会这么做。官方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医学教授让–路易·图雷纳透露道。“有了安乐死,病人再也无需忍受痛苦的临终之日。”公民选择协会会长丹尼斯·拉拜勒说,“但是,过去安乐死的实施状况并不如人意,尤其是患者本人往往无权作决定。医护团队与家属协商一致后,才能为患者实施安乐死。”

今天,在医生的诊室里,安乐死这一话题时常被提起。“可能是因为久病不愈,或是因为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我们会自然而然地聊起这个话题。”来自斯特拉斯堡的全科医生克洛德·布朗纳说。2019年,全科医生梅厄–费龙因擅自让临终病人使用咪达唑仑并导致五人死亡而被起诉。布朗纳为梅厄–费龙发起了请愿活动。他直言道:“是的,在病人神志清醒时,我会和他们签署‘道德合约。我答应他们,如果苦痛实在难以承受,我会出手相助。有的病人一想到临终时的痛苦便十分焦虑。而我向他们保证,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在他们身边,让他们平静下来。”

在布朗纳40年的职业生涯中,他仅“履约”过两次,且只愿意为我们讲述20多年前他的第一次经历。“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癌症发展到了晚期,呼吸非常困难。一天晚上,我知道‘那一刻就要来临了。我给他贴了一块吗啡止痛贴片。30秒后,他停止了呼吸。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会这么做。医生不是魔术师,没有办法为患者消除一切苦痛。”布朗纳说。

倾听患者,直到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最重要的。56岁的全科医生皮埃尔秉承着这个原则,在近几年陪伴了三名患者走向生命的终点。“第一名患者75岁,患有晚期肺癌。她不想在濒死之时被遗弃在医院,希望能在家中离开。第二名患者90岁,是一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奶奶。确诊后,她清楚地告诉我,想在女儿和我的陪伴下离开。最后一名患者95岁,遭遇了两次中风。她当时已经说不了话了,饭也吃不下,每天只能待在床上。她在中风之前就告诉过我,如果出了什么大问题,希望能在家里告别这个世界。”皮埃尔回忆道。

莫莉医生曾是一名全科医生,如今已经退休。她从未对其病人实施过安乐死。“有病人曾委婉地向我提过,但我担心要承担法律后果,就没有这么做。”莫莉说。不过,她却完成了她媽妈的心愿。“我妈妈患有白血病及巨细胞动脉炎,连走路都困难。90岁时,她说她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有一天,她求我帮帮她。我确认了她是真的想离开这个世界后,便向一名从事临终关怀的同行寻求了帮助,弄来了吗啡。一切都很顺利,她走得很安详。”她接着说。

面对病人安乐死的请求时,医生的孤独感是巨大的。维克多是伊泽尔省的一名全科医生,在过去五年里对其患者实施了七次安乐死。虽然他支持安乐死合法化,但他并不认为医生有义务帮助病人离开这个世界。“有两次进行得不太顺利。作为自由执业医生,我没有医院的药物资源,只能尽我所能帮助患者。但事情总会出差错,有时需要反复实施好几次。这对谁来说都是一场噩梦。”维克多说。

对于非专业从事临终关怀的医生而言,帮助病人了结生命是沉重的精神负担。而且实际上,即使安乐死合法化,大多数临终关怀医生也并未作好“推动注射器”的准备。2021年,法国临终关怀与陪伴协会的一项调查指出,60%的临终关怀医生反对安乐死合法化;30%的医生表示若安乐死合法化,自己将会辞去工作。调查结果证明,帮助患者了结生命并不是一件举手之劳,就连成日与临终患者打交道的专业医生也难以应对。安乐死倡导者们认为,应该把这个话题摆在明面上,在社会范围内进行讨论。只有这样,才能让“安乐死”不再隐于神秘的面纱之后。

编辑:侯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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