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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托妮·莫里森小说中的死亡书写

2024-04-14胡作友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莫里森白人黑人

周 燕,胡作友

(1. 安徽城市管理职业学院商贸管理学院,安徽合肥 230011;2. 合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合肥 230009)

一、引言

托妮·莫里森是美国著名的女作家,其作品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社会地位,一直以来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很多学者探讨了其小说中的身份建构与黑人政治、族裔文化与种族歧视、后殖民主义与女权、文学伦理学与叙事策略等多元主题,但对多部作品中出现的大量死亡书写却很少提及。死亡这个古老而令人生畏的文化问题,早在旧石器时代就引发了人们的思考。一开始人们把它和宗教、神话等联系起来,慢慢地就成为诸多学科的研究对象,到今天,它又成为了文化热点之一。古希腊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中提到的斯芬克斯之谜(the riddle of Sphinx)就隐藏着关于死亡的深层意涵,即死亡与个人的实存紧密相连,从来没有脱离于人生。在文学作品中,死亡作为一个永恒的主题也赢得了中西方学者和哲学家的共同关注。庄子“以生为丧,以死为反”,强调“死生皆有所一体”;荀子讲“死,人之终也”;王守仁讲“死生即事变,只在人情里”;冯友兰讲“死虽是人生的否定,而有死却又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1]9;“没有死亡,我们所做的、所说的、所想的或所计划的许多事情都是不可理解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因此,死亡,就像生命一样,是人类存在的一个决定性特征。”[2]北京外国语大学高一虹教授近年来带领自己的团队就死亡话语类型进行探索,为社会文化许多领域开拓了新的研究境界。生命具有无限潜能与无限意义之说让其也有了另一层意味:死亡是生命存在的一种形式。因此在托妮·莫里森笔下,死亡描述成为小说具有深邃思想的基础,某种意义上来说属于“壮观的死亡”。她认为不同类型、不同场景里的生命形态、生存状态以及死亡结局等都蕴含着独特意义与价值,黑人选择死亡正好与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观点即所谓的死是灵魂暂时的解脱不谋而合,是为民族信仰找到归宿[3]。

莫里森以其独特的方式和视角向我们展现了生命的复杂和矛盾,作品中比比皆是的死亡书写让人难以忘怀。在她的多部作品中,死亡是一种常态,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作者将与死亡相关的类型及语言都进行了艺术处理,从而表达出对黑人命运的思考和对白人主流文化的批判,为我们展示了黑人真实生命的现状。此外,托妮·莫里森将人物命运与自己所要表达的主题相结合,阐述了一种独特而又丰富的文学艺术内涵,这正是她的作品一直以来在世界文学中具有巨大而又深刻意义的所在。本文将对托妮·莫里森核心作品中关于死亡主题的书写展开具体分析,探索其在死亡主题上进行创作时所体现的社会憧憬和人文情怀,了解其生命观、情感指向和死亡背后隐藏的深刻主题内涵,为研究与她有相似政治际遇和生活经历的其他美国少数族裔小说家的作品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二、死亡书写的类型

死亡不仅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人类比较忌讳的词语,在西方也是禁忌。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及思想观念的转变,高质量的生活和老龄化加速发展的社会现实让人们开始逐渐改变之前避死的心态,不再忌讳谈论死亡,“死亡正在向话语化、公开化的方向转变,变得可以言说”[3]。国内对死亡的系统研究是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的,而这段时间也正是西方研究死亡的高潮时期。国内学者主要关注中国文学作品中的死亡书写,对西方作品谈论较少,对族裔作家作品中的死亡研究就更少了。历史学家菲利普·阿里耶斯总结了西方不同的死亡心理的四个相对不同的阶段:“驯服的死亡”(tamed death)、“自己的死亡/自我的死亡”(one's own death/death of the self)、“你的死亡/他人的死亡”(thy death/death of the other)和 “被禁止的/看不见的死亡”(forbidden/invisible death)[2]。“驯服的死亡”指的是平均预期寿命为30 年,生者在身体和精神方面靠近死者,对死亡想法很熟悉的阶段。莫里森笔下塑造的黑人青年一开始意气风发、抱负远大,经过战争的洗礼后却陷入精神死亡状态,时刻准备着迎接自己的死亡,这符合“驯服的死亡”的重要见解。《所罗门之歌》开头描述了罗伯特·史密斯跳楼身亡的场面,但不同寻常的是史密斯死之前却发出自杀通告,把个人之死变成了公共事件,这说明他是为爱的信仰而有准备地去死,是预谋自由的行为,属于“自己的死亡”。提及“被禁止的死亡”让人心情沉重,但却是不得不直视的话题,因为现代人能理解死亡与人类共存的事实,死亡同时带来生命的意义,可“理解成具体个人身上最根本的东西,即个人独特的精神观念”[4]。莫里森生活在一个多元文化的社会中,经历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死亡觉醒运动,六十年代的死亡教育、黑人民权运动、女权运动,七十年代的尊严死亡运动,自身的成长经历始终摆脱不掉种族歧视的阴霾,种种际遇让这位族裔女性作家开始对自杀主题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她硕士论文的研究方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也许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何莫里森能够担任“黑人的命也是命”的维权人士,并选择用书写死亡的策略把深藏在内心且压抑多年的愤慨情感抒发出来。

小说中的多重死亡类型描述传递了莫里森不同的情感和文化认知,死亡书写把历史与文化记忆之间的桥梁成功地嫁接起来,引起读者共鸣的同时也抛出了一些现实的问题,比如黑人为何以死博生?他们究竟怎样立民族之根从而获得生存权和话语权?如何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既能坚守本民族文化又能和其他民族文化和谐共存,达到“美美与共”?

(一)精神生态失衡下的杀婴

莫里森的作品为读者展现了异样环境下非比寻常的炽热母爱,让我们体会到死亡是“理性的丑闻”,是“提醒我们在面对终极敌人时自身无能为力的东西”[2]。这里的死亡不是生命永久性的终止,而是一个文化群体否定另外一种不同文化之后所经受的精神上的死亡。例如黑人小女孩皮科拉的母亲、女奴塞丝和外婆夏娃都是在畸形的成长环境里长大,主流文化的精神侵袭和种族歧视的多次打压导致她们饱受精神上的摧残,正如“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精神生态不健全的她们心理扭曲、性格乖戾,进而无奈之下做出伤害子女的行为,把死亡看作是逃离精神荒芜世界的信念,让读者看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明确指出母爱的回归需要走出文化界限的藩篱。

在传统认知里,母亲是温和慈祥的,是守护子女的天使,但是莫里森的作品中对母亲的描写却与传统认知大相径庭,让读者瞠目结舌。《最蓝的眼睛》中的皮科拉在生活中遭受来自家庭、学校和社会可怕的精神暴力,包括崇尚白人圈的亲生母亲的虐待。这些精神暴力犹如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无形中勒紧她的脖子,主流文化信仰的侵袭、母爱的缺失和伦理道德观的违背让她感到窒息。她极度渴望通过拥有白人审美的特征来获得通往幸福生活的通行证,因此误信牧师的话毒死了小狗。而在皮科拉的心里,小动物是她的情感陪伴和精神寄托。当她眼睁睁地看着小狗痛苦死去之时,小小的心灵受到严重打击,精神崩溃,虽活犹死。《宠儿》讲述了命运悲惨的女奴塞丝暴力杀戮幼女的故事,鲜明地揭露了霸权文化下黑人悲惨的生存境遇,尤其是黑人女性饱受民族和性别双重歧视的摧残,引发读者对保护少数族裔文化和黑人女性权力的思考。幼女的死给塞丝带来了旷日持久的心理创伤和隐痛,别无选择之下采用杀婴这种极端的方式,这是黑人女性寻求自我,用死亡来与奴隶命运作斗争的表现。《秀拉》里的外婆夏娃在故事中前后爱恨交织的行为反差令人震撼。起初她为了抚育子女,不惜自残来获取赔偿金,让读者体会到至高无上的母爱。可是当看到颓废吸毒的儿子,夏娃却又决定亲手烧死他,异化的母爱引发读者思考这是不是莫里森为了唤醒黑人同胞而采用偏激的杀子方式来反抗白人文化摧残的一种呐喊。

(二)视死若生的绝望自杀

在莫里森的作品中,自杀已经不是个人行为,而是在生存意志薄弱和生存空间狭窄的背景下黑人为了力争话语权所作出的对不公社会的一种本能反抗。黑人通过结束生命的行为证明自己对死亡权力的掌控,具有崇高的精神价值意义。“如果说死亡是人的权力,那么自杀将成为人获得绝对权力的捷径。”[5]所以莫里森才设置笔下的人物去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主体身份和享有的生死权,由此给读者带来深深的心灵震撼。正如海德格尔所主张的哲学观念——“向死而生”,人只有把死抛掷脑外,才能找回自我意志,成为一个自由的存在者。莫里森很巧妙地通过小说中几位人物抑郁痛苦的话语来透漏他们的自杀倾向,让读者深深地感受到生活中经历悲观沮丧状态而内心“趋向死亡”的黑人想要终结自己的生命,以唤起社会对黑人生命的关注,找寻到对抗种族歧视走向新生的生存策略。也许死亡是为了寻求永生,尤其是精神上的永生。

有参战经历的黑人身心遭受重创,战后的生活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战争留下的死亡阴影将他们推到了崩溃的边缘,于是希望通过死亡来获得生命的救赎,结束荒诞的生存状态。《秀拉》中的夏德拉克虽然从战场上捡回了一条命,但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从此陷入恍惚迷茫的状态,于是琢磨着选择死亡来实现自己的英雄之梦。在他心中,死亡不再有震慑力,反而是找到自由和延续生命的上佳通道。正如爱默生所说:“一个有思想的人对于生活会很执著,但是对死亡也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认为,这主要是由于他已经感悟到了生的价值与死的玄妙,所以才能够坦然地面对它们。”[6]18“全国自杀节”正是在他的此番意念下为底层的黑人群体创立的一种寻找新生命的仪式。小说中的黑人青年李子同样也是从战场上归来后一直萎靡不振,通过吸毒来麻痹自己,期望逃避荒诞的现实。《所罗门之歌》提到,一战导致黑人幻灭感油然而生,“七日社团”在此社会背景下成立。文中对其的描述让读者体会到这样的暴力反抗社团等同于变相自杀,是对黑人民权意识的维护。对黑人种族文化的热爱和民族意识觉醒是黑人自杀的另一个内因。《所罗门之歌》中史密斯出于心中的爱跳楼自杀,奶娃因难以磨灭的黑人文化眷念而做出自杀举动,这些行为都隐藏着稳定的、深层次的民族情结。他们一致认为死亡是希望的重生,是弱化白人意识形态的一种手段。

边缘化困境下的求生不得是自杀的另一个原因。《解放黑奴宣言》并没有让黑人在政治和经济上享有与白人同等的权力,相反,被视为构成白人主导的美国社会秩序的威胁因素。在美国历史中,非裔是被污名化和种族化的群体,为了躲避白人的暴力屠杀,他们不得不逃离家乡。为争取非裔美国人的公民权力和经济权力,美国1963 年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1964 年颁布的《民权法案》宣布种族隔离和歧视为非法政策,但是一些主张白人至上的顽固分子组成了三K 党,用暴力破坏法案。种族冲突使得黑人弱势群体处于边缘化困境,再加上社会的不公平对待,黑人的生存环境受到极大威胁,无法融入白人圈,这是他们选择自杀的主要外在原因。族群界限体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如黑人女性上厕所得去黑人专用区,坐公交车须在指定位置就坐,黑人产妇不允许在病房产子而只能选择在门外台阶等等。莫里森用干净利落的语言揭示蓄奴制和偏见仇恨导致的社交疏离是黑人民族苦难的根源,黑人的心灵异化之后开始厌恶自己的民族文化和外貌特征,在迷茫中深受精神压抑,只有通过自杀追求超越生死的自由之境。

(三)难以预料的意外殒身

死亡叙事隐秘地串联着小说的线索,推动着故事的发展,黑人社区和白人社区之间的相处模式也一目了然,小说中富有悲剧色彩的意外殒身更引人深思。秀拉和同伴奈尔在完成挖坑的游戏后,又和一个名叫小鸡的男孩玩转圈圈,无意中把小鸡扔到了水中,小鸡意外溺死。这种意外事故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莫里森有意的安排,是女性联合起来共同反抗男人权威的尝试和胜利。秀拉在邻居的眼里是离经叛道的女性,是她的疏忽大意造成小鸡死亡,可她对小鸡之死的态度清晰地凸显了这个“坏女人”并非无情冷漠,而是一直坚守着心中那份执念——打破男性枷锁,勇于追求自我,将不可控的宿命逆转。同伴奈尔默认了小鸡的死亡,丝毫没有自责和伤心,依旧像往常一样生活。三天之后当地居民为小鸡举办了葬礼,可葬礼并不是常人所想的那般阴郁沉重,反而给人死而复生的希望,成为女性欢呼自主、平等、新生的舞台。《秀拉》中除了提到小鸡意外死亡之外,秀拉的母亲汉娜也出乎意料地在大火中身亡,还有死于坍塌管道的镇上人们,这些充满神秘色彩的遭遇似乎在告诉读者所有的死亡都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命中注定的。

三、死亡意象的艺术呈现

隐喻深刻的死亡意象让读者感受到死亡的神秘色彩,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个个死亡意象串联起来创造出的氛围对丰富小说内涵、拓展死亡意蕴具有重要作用。美国诗人狄金森尤其擅长用奇异的意象和隐喻来书写死亡主题,在她的诗中,“死亡作为一个回归点出现,不仅是生与死概念对立的回归,而且是主体与客体、因与果的回归”[7]43。莫里森凭借同样的创造手法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只是不像狄金森那般显得过于悲观。小说中并没有出现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和死亡细节的暴力书写,而是借助诸如身体的缺陷、回归的鬼魂等意蕴丰富的意象构建属于黑人生命活力的空间,让人不禁感叹黑人如蝼蚁的社会现实写照,在感叹社会荒诞的同时不禁钦佩莫里森这位黑人代言人能够提供机会让读者通过其作品走入当时的历史场景,反思黑人的生存历史,并对死亡进行深度思索。

(一)身体的残疾

作家都比较倾向于用身体上的残疾或功能方面的缺陷来影射主题思想,如《简·爱》中双目失明的罗切斯特,《白鲸》中的独腿船长亚哈,《包法利夫人》中的跛足患者伊波利特等。简单的身体缺陷暗含着复杂的心理、伦理、文化及社会意识等内涵。莫里森的代表作中也塑造了一些身体有残疾的人物。秀拉脸上的胎记不仅让她外貌不出众,还令她受到其他同胞的唾弃和鄙视,因为在黑人的传统文化里,胎记被认定为不祥之物,寓意着死亡。日常生活中的秀拉更是行为乖戾,不断地打破约定俗成的价值观念,被他人视为异己。在莫里森的眼里,本民族文化是黑人的根和魂,如果数典忘祖,死亡是无法避免的归途。此外,《所罗门之歌》里的派拉特崇尚和坚守黑人文化,抵制白人主流文化,结局以死亡告终。她一出生就与正常人不一样,没有肚脐,可身为底层的派拉特依旧拥有积极阳光的心态,收留孤儿,用一己之力帮助别人,用温暖的精神力量展示了黑人文化中的善良与博爱。在西方人眼里,肚脐意味着与母体断裂,同时也被赋予神秘莫测的象征意义。莫里森想通过设计无肚脐这一意象说明这位黑人女性与祖先维系的纽带被切断,用寓情于物的写作手法暗示自己对文化断裂的消极环境下黑人生存困境的担忧,同时也隐含地反映了派拉特所具有的精神富有且独立自强的女性气质。从生理学层面看,肚脐象征着生命,是给连着的内脏提供氧气的,死亡征兆的细节描述借助身体器官缺陷来帮助读者建立直观通俗的心理,死亡的结局自然在预料之中。男主人公奶娃双腿不一样长,腿的隐疾背后具有隐喻意义,细细品味就能发现莫里森的创作动机与创作目的。从身体美学来看,身体有缺陷的人更容易被视为社会弱势群体,被强权统治的白人边缘化。用残疾研究的方法来解析莫里森文学作品的人物会给文学爱好者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二)知更鸟的死亡隐喻

由于鸟可以在空中自由飞翔,与天地紧密相连,因此在不同的文化中,鸟类通常与神话和隐喻联系在一起。在我国上古时期,人们就认为鸟类对天灾人祸可以先知先觉,凤鸟则具备预言祥瑞的能力,《山海经》中有大量关于鸟兽神秘力量的记载。尤其是知更鸟,在文豪的笔下更加寓意深刻,有多重象征意义。它可以寄托作者所向往的希望,也可以暗指生活中的不幸,还可以借指蒙受种族歧视的黑人。以印度为背景的小说《悉达多》里的主人公在梦到知更鸟死后,明白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将随之消失,鸟的死亡描述蕴含着作者想要表达的深层含义。《杀死一只知更鸟》是美国女作家哈珀·李负有盛名的杰作。作品中的象征意象丰富多彩,多个人物形象通过知更鸟的意象完美地表现出来,如无辜的黑人汤姆·鲁滨逊、正义的律师阿迪克斯、善良的雷德利等等。莫里森的作品中也同样运用了象征意象的艺术手法,颠倒鸟所具有的积极象征意义,通过渲染死亡氛围来暗示人物的命运走向。《秀拉》中莫里森不惜花费笔墨来描述知更鸟,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借鸟喻人。知更鸟被比喻成桀骜不驯、追求自我解放的秀拉。用鸟的形象来代表死亡而不是自由,这也是莫里森高超写作艺术的展现。小说中的知更鸟紧随底层的黑人,“随着回到梅德林的秀拉而来的,是泛滥成灾的知更鸟”,“人们只知道不管走到哪里,总会踩上圆圆的白色鸟粪”[8]95,所以当秀拉把死去的几只知更鸟踢进草丛时,莫里森就已经埋下了伏笔,隐晦地告诉读者秀拉最终难逃一死的命运。秀拉虽是被病痛折磨而死,但她却感觉很轻松,并无畏惧之情,昂扬斗志的姿态尽显黑人族群顽强的生命意志。

(三)回归的鬼魂

鬼魂被Salman Rushdie 视为“未完成的事业”(unfinished business),它体现了过去未解决的问题和冲突,在文学史中担任的角色具有哥特式色彩。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就是以前国王鬼魂的出现拉开了情节序幕——前国王的鬼魂回来寻求报仇。莫里森的《宠儿》也借用了鬼魂与隐喻的关系,塑造了婴儿鬼魂化身为复仇少女的人物形象。女婴虽是死于母亲塞丝之手,实则反映了白人的酷虐和黑人的被动。永不消逝的鬼魂寓意黑白文化之间的对立,象征黑人精神的复活以及为摆脱白人社会规训而争取自由的意志。鬼魂的在场证明黑人与白人霸权继续做斗争的毅勇和决心,说明黑人群体始终没有忘记追寻自我主体身份的使命。Sarah Appleton Aguiar 曾指出,《宠儿》“颠覆/破坏了我们对鬼故事应有的期望,以及我们对女妖、变形人和魔鬼的任何概念”[9]。死去的幼女以还魂的形式重返人间,以另外一种方式与自己母亲一同存在,此超自然现象意味着黑人精神的回归,是与白人权威和自由个体意识斗争的结果,也彰显了作者想要为冤死的黑人群体伸张正义、重构黑人民族史的心愿。需要指出的是,再生的希望都是以死亡为前提的。小说的最后,读者会恍然大悟,明白为何莫里森选择宠儿作为主要人物,字里行间寄托着作者对非裔民族未来的殷切希望,宣示了“死即是生”的坚定信念。备受煎熬和十分自责的塞丝面对回归的宠儿时,想竭力弥补过去的行为,可是宠儿却无休止地纠缠塞丝并报复性地索要亏欠自己十几年的母爱,这种精神折磨让塞丝心力交瘁。莫里森设置这样的情节并不是想创设阴森恐惧的气氛,而是企图借助鬼魂作为隐喻来追寻自由的本质,从而实现黑人的话语权力。依托死亡的神秘引人遐思,“建构某种幻觉,从而揭示文本层面的潜在话语,以达到某种现实的效果”[10]。莫里森是要让黑人的鬼魂不再沉默,而是勇敢站出来引导美国民众回顾令人发指的蓄奴制和黑人种族屈辱的历史,提醒自己的同胞不要忘记过去那惨绝人寰的生存境遇,铭记死亡力量会给黑人群体带来创造力的源泉。莫里森笔下的鬼魂意象并不是单纯的想象,而是与现实密不可分,关联到令人发指的蓄奴事件。作者巧妙地把文字之精灵与历史有效地融合在一起,将语言的力量和魅力完美地展现出来,文本的深层意义层层揭开。

(四)自然生态的毁灭

莫里森的生态环境保护意识还是很强烈的。有学者认为她是生态女性主义的守望者。也许是因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兴起的环境保护运动让她认识到黑人与自然生命是一个共同体,大自然是黑人汲取能量的源泉,因为被征服、被奴役的相似命运,自然和黑人都是白人眼中的“他者”。《秀拉》中莫里森借用了自然意象的隐喻手法,让读者看到白人追求的物质主义不断地吞噬和毁灭生态环境。“被拔掉的龙葵和黑莓”为代表的生态文明被破坏,意味着黑人的力量之源和灵魂休憩地不复存在,遭受的苦难困境难以言表,精神家园湮没在现代工业文明中。精神荒原也是一种死亡的意象,因为死亡不仅指肉体上的死亡,也可指精神上的死亡。精神上所遭受的伤害导致心理或道德层面的重创,进而产生心灵或精神层面的崩溃,在这种情况下将身体交给死神处置,意味着黑人重新回归自然,开始生命的轮回。《最蓝的眼睛》中提到,由于煤炭公司的运营造成城市污染严重,工业发展打破了原有的和谐安宁。莫里森通过儿童视角批判以白人为主力军的人类破坏自然的行为,同样也对境遇和被压迫、被剥削的自然一样的黑人表示深深的同情。此外,知更鸟的死亡与生态环境也是息息相关的,经济发展的同时自然中的万物面临着不断被破坏和侵略。莫里森用生态毁灭来控诉白人在物质和精神方面对黑人的压迫恶行,意指与自然密不可分的黑人难逃凄惨命运的结局。

四、死亡书写的主题、宣示和意义

死亡是人生的归途,死亡的存在是生命意义存在的前提。自杀是主体对现实世界幡然醒悟、不再抱有一丝幻想的壮士断腕;意外死亡是主体与世俗纠缠而折翅于此,逃脱不了异化的象征秩序所带来的不确定性,最终以悲剧结束命运。对莫里森小说中的死亡类型及与死亡相关的隐喻分析表明,作者通过将死亡书写作为路标,来建立和发展人物性格、历程,预示死亡是走向新生的一种不同风景,生与死并非二元对立。这是莫里森对死亡的独到见解和早已形成的死亡意识。死亡书写的主题阐明了仇恨与救赎、爱与包容、生与死、死亡的意义等人生哲理问题。从死亡角度剖析文本中人物的性格特征、心理世界和精神世界,可以走进作者深邃的思想世界,了解死亡情节中寄寓的独特情感和思想意义。对文本中死亡书写的细节分析,不仅可以让读者领悟到莫里森对黑人生命的终结关怀以及为其争取生存权主宰能力的意愿,而且还能让读者被其主张坚守民族之根和非裔传统的“小爱”以及发扬多元文化共存的“大爱”的广阔胸襟而感动。因此,死亡书写的主题探索肯定了个人意志自由的价值。无论是逃避现实的被动之死,还是忠诚信念的主动之死,都可以为西方死亡哲学的研究者打开一扇窗户。那么死亡书写对小说主题起到了什么作用呢?通过黑人死亡“发声”,死亡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含义呢?

(一)超越身份,治愈创伤

提及小说死亡书写的主题,读者肯定会联想到莫里森笔下的黑人在面对死亡时呈现出的英勇无畏精神。他们敢于用死亡反抗荒诞命运,追求理想实现自我价值。在他们的认知里,熟悉死亡才能获得心灵解脱,掌握了死亡就可以让灵魂摆脱肉体束缚从而获得自由。死亡主题在一定程度上不仅体现了西方的生死观和当代西方文化灵魂说,也可见莫里森对西方社会的一种深刻危机感。为何有危机感?因为黑人,作为一个重要的现代文明参与群体,需要社会跨越文化与身份概念,消除隔阂、改变种族政治来治愈他们的种族创伤。死亡书写主题还涵盖了黑人文化“幽灵缠绕”的超自然死亡观,如《宠儿》中母亲杀婴、《最蓝的眼睛》中皮科拉母亲监护失职等“一些问题仍然与当代母亲在母性和自我需求之间寻求平衡高度相关”[11]75。小说也指出,人需要社交生活,且能够承担起社会责任,我行我素的秀拉脱离社交圈被自己的群体孤立,离开了语境,自我将丧失成长的基础,最终走向消亡。莫里森冷静而客观地揭开了最为原始和本真的生态,以死亡为媒介,尝试寻找失落的话语,力图解决在黑白文化冲突下建立自我身份的问题,为黑人找到获得内心安宁和情感依托的途径。

(二)揭示真相,传递声音

在宣示方面,莫里森小说中的死亡书写往往具有政治性和历史性的宣示。死亡书写不仅仅是记录一个人生命消逝的过程,而是将集体经验和记忆融入进来,提升它的文化价值。在莫里森的笔下,死亡书写变成了一种可以揭示真相的技术工具,成为读者审视当时世界的一面镜子,而不仅仅是一种文学表达的方式。死亡书写的宣示是在把个体的经历抽象成集体的记忆的基础上,提醒读者关注被忽略的历史和文化,例如承载奴隶贸易史的中间通道,黑人女性不平等的处境,黑人奴隶以死来反抗主人等事实,并警醒读者反思种族歧视和殖民主义的影响,从而发现更深刻的真理。死亡书写不仅仅是一种书写方式,更是一种文化的深层次思考,让读者明白历史创伤源于奴隶制,文化创伤也与其息息相关。大量的死亡书写彰显了黑人在主张蔑视和颠倒人性的不合理种族主义环境下遭受的痛苦和耻辱。小说中的一桩桩死亡事件象征着“黑暗中的游戏”的终结。谎言、压迫不予接受,死亡被用来传播黑人的声音,证实那些无辜受害者即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也无法摆脱性别和种族带来的社会身份,呼吁重构身份解决存在荒诞的问题,将惨绝人寰的历史沉淀为集体记忆。

(三)自我超脱,活出本真

莫里森笔下的人物拥有“向死而生”的境界,尤其是以创立“全国自杀节”的夏德拉克为代表的黑人,他们不安于天命,选择进入“本真的存在”状态,“先行到死”中开始领悟、走向觉醒,把死亡看作生命中的一部分,无视所有的约束和逼迫,抱着“向死存在”的态度去思考生命的价值,最终完成自我超越,这正好与海德格尔所认为的“生就是死、死也是生”的观点同出一辙。如布莱希特所言:“死亡的过程与死亡本身都是不可避免的,人应该勇敢地面对死亡、战胜死亡,而不是被死亡打败。”[12]死亡赐予生命自由并预示着新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开始,死亡不是妥协和屈从,它包含着对生命的热爱,也象征着在艰难困境中勇往直前的精神。人们常说,生命若终结,便是一种拯救,死亡能让人重新出发,燃起对生命的新希望。叔本华认为,个体有生有死,但是死亡并非抵触生命意志,而是保证了生命的存在。中国有句古话“置之死地而后生”,死可以激发人内心渴望活下去的欲望,唯有精神上开始觉醒,才能如涅槃的凤凰重生,也唯有遵循个体意志,方能活出新的自己。死亡书写的本质让读者体会到生命的分量与价值,感受到绵绵不断的生命力,正如歌德主张的“死亡就是永不停息的生命过程中的过渡、转变和更新”[13]。莫里森笔下的人物以其面对现实的无畏与对渺茫希望的坚持,为读者提供了跨越现实困境的勇气与希望,从而达到超脱生死的境界。

五、结语

莫里森用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和叙事结构,果断地把黑人不堪回首的历史惨遇呈现在读者面前,揭开黑人群体心底无法言语的痛苦。一个个死亡故事看起来很简单,其实细究就会发现其中隐藏着丰富的文本意蕴。莫里森创作的真实意图与死亡书写的线索支撑紧密联系,为小说内涵增添了魅力和色彩,也加深了读者对死亡的认知。当西方死亡哲学发展到具有热恋死亡特征时,死亡在西方人的眼里被视为是人实现“永生”的必由之路,所以把对死后天国的美好向往转嫁到对死亡的期盼上。莫里森或多或少也会受到这种影响。她笔下的死亡是黑人群体为了自由和保护种族文化而选择的一种反抗举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获得独立和延续生命的方式,因此生与死“仿佛一对孪生兄弟,形影不离、相互抗衡,又相辅相成”[14]。小说人物派拉特迷恋黑人文化,把自己封锁在白人文化之外,她的自我民族热爱思想有一定的狭隘性。其实莫里森并非是想抹杀白人文化,而是想呼吁人们正视社会现实,强调客观认识主流文化的重要性,从小说《宠儿》中所提到的白人给予塞丝多次帮助就可窥见一斑。通过文本分析,我们可以体会到莫里森的用心良苦和社会担当,明白一个事实,即只有黑人群体团结起来,黑白文化有机融合,“在继承和保持本民族优良文化的同时,还能对世界上的优秀外来文化进行吸纳和融合”[15],才能获得生存与发展的希望,才能适应新世界和文化环境,在共同的空间里向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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