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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实录》第三次修纂再考察

2024-04-13吴文杰

关键词:朱棣

收稿日期:2023-04-10

作者简介:吴文杰(1995— ),男,河北衡水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史学理论与中国史学史。

明人宋端仪于《立斋闲录三》中记载“(永乐)十六年,重修《太祖实录》”(宋端仪:《国朝典故》卷41《立斋闲录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989页),谢贵安指出这是“把修成的时间误认为是始修的时间”(谢贵安:《明实录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9页)。清人徐乾学指出“《太祖实录》凡三修,一在建文之世,一在永乐之初。今所传者永乐十五年重修者也”(徐乾学:《憺园文集》卷14《修史条议》,《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28页), “永乐十五年重修”也应只是“永乐十六年修成”的笔误。

摘 要:《明太祖实录》第三次修纂的时间、原因、过程等问题,前人已有考述,然尚有不足。经重新梳理史料,发现《明太祖实录》第三次修纂应当始于永乐七年六月,至永乐十六年五月成书上进。朱棣突然决定三修《明太祖实录》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其一,永乐六年冬,《永乐大典》成书上进,使得朱棣有足够的人员从事三修本《明太祖实录》的纂修工作;其二,朱棣对李景隆“心术”的怀疑是三修《明太祖实录》的根本原因;其三,永乐七年的北巡唤起了朱棣对李景隆的怀疑与不满,是朱棣决定第三次纂修《明太祖实錄》的直接原因。此外,《明太祖实录》的三修工作完全在朱棣的控制之下进行,实录及纂修班子随朱棣銮驾在南北两京之间几经迁移。三修《明太祖实录》或于北京太液池焚草,但此时实录成书后即焚其草的惯例尚未形成,因此焚草时间可能并非在上进后不久。

关键词:朱棣;《明太祖实录》;北巡;李景隆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4)01-0058-09

引 言

《明太祖实录》作为明代实录体史学的起手之作,在明代官方史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明太祖实录》历经三次纂修才正式定稿,其中第三次纂修(以下简称“三修”)最为后世史家所关注,三修《明太祖实录》的时间、原因与过程作为明实录研究的基本问题前人虽已有考述,然仍有不足。关于《明太祖实录》第三次修纂的时间,自明中叶以降,似乎已成定谳,均认为三修《明太祖实录》起于永乐九年(1411)十月乙巳,至永乐十六年(1418)五月庚戌完成,费时6年7个月。而对于三修的原因则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概括而言,有四说:其一,朱棣靖难篡史说;其二,朱棣为其父朱元璋隐讳

说;其三,朱棣为朱元璋美化说;其四,汉王夺嫡罗织解缙案说。三修《明太祖实录》的过程,除谢贵安教授在《明实录研究》中略陈三修起止时间、纂修人员配置以及三修本《明太祖实录》进呈之后的升赏赐宴外,更无详细考述。从廓清明代史学发展的角度来看,对以上问题均有再考察的必要。

一、关于三修本《明太祖实录》的纂修时间

《明太祖实录》第三次修纂的时间,之所以看似没有异议,主要有两点原因。其一,《明史》与《明太宗实录》中对三修的起止时间均有记载。《明史》卷六《成祖二》记载:“(永乐九年冬十月)乙巳,复修《太祖实录》。”卷七《成祖三》记载:“(永乐十六年)夏五月庚戌,重修《太祖实录》成。”《明史》本纪中的记载应以《明太宗实录》的记载为依据。《明太宗实录》记三修开始时间为 “(永乐九年十月)乙巳,命重修《太祖高皇帝实录》”,并称“上即位之初,命曹国公李景隆等监修,而景隆等心术不正,又成于急促,未极精详。上巡幸至北京之初,命翰林学士胡广等重修。至是命太子少师姚广孝、户部尚书夏原吉为监修官,翰林院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胡广、国子祭酒兼翰林院侍讲胡俨、右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黄淮、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讲杨荣为总裁官,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杨士奇、金幼孜等为纂修官,皆赐敕勉励”。这道诏令下达的时间为永乐九年十月,后世学者遂以此作为三修《明太祖实录》开始的依据。至于成书上进时间,根据《明太宗实录》记载:“永乐十六年五月庚戌朔,监修实录官行在户部尚书夏原吉、总裁官行在翰林院学士兼右春坊右庶子杨荣等,上表进《太祖高皇帝实录》。”相比于三修开始时的诏旨,实录修成上进,要举办盛大的仪式,对纂修人员予以封赏,三修完成时间可以确定无疑。

其二,三修纂修者留下的一些记载也将三修开始的时间系于永乐九年。杨荣、夏原吉、金幼孜均参与了《明太祖实录》的三修工作,夏原吉更是担任监修官。杨荣为夏原吉所撰墓志铭载:“己丑,车驾巡狩北京,公与扈从。明年春三月,……今上以皇太孙留守北京,承命辅导。……明年,九载秩满。……既而承诏监修《太祖高皇帝实录》。”永乐己丑为永乐七年(1409),明年之明年即为永乐九年。杨荣为金幼孜所作神道碑铭载“辛卯(永乐九年),诏重修《太祖高皇帝实录》,公与纂修”。杨荣所撰二铭均将三修开始时间系于永乐九年,且强调是“承诏”“诏重修”,此诏即为上文所引《明太宗实录》永乐九年十月的三修《明太祖实录》诏令。

但值得注意的是朱棣在永乐九年十月的诏令中明确提到“上巡幸至北京之初,命翰林学士胡广等重修”,永乐九年之前,朱棣只有永乐七年三月到北京巡狩。问题的关键便是永乐七年三月,朱棣到达北京命胡广等人重修《明太祖实录》是否展开了相关工作?仔细考察《明太宗实录》有关记载与明人文集中有关材料,发现朱棣在巡狩北京期间应开展了相关工作。其依据有二:

其一,朱棣于永乐七年六月己酉,“赐书皇太子,令谕德右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黄淮、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杨士奇,以《太祖高皇帝御制文集》及《洪武实录》点检完备封识,付老成内官一人,同锦衣卫指挥王真及翰林院官邹缉、梁潜、李贯、王洪送赴北京。仍令淮、士奇于朝臣内慎举谨厚笃实文学可称者数人偕来”。结合永乐七年三月以后朱棣令胡广重修《明太祖实录》来看,可知朱棣不远千里将《太祖高皇帝御制文集》《明太祖实录》与一众翰林院官员由南京调到北京,应是为三修《明太祖实录》准备资料和人员。

其二,永乐七年,翰林官李时勉、陈敬宗通过征召参与了三修《明太祖实录》的工作。李时勉行状载:“(永乐)七年春,起复。是年,车驾幸北京。仁宗皇帝居东宫监国。诏入直房修书。寻征赴行在,赐路费钞六十锭。至则命锦衣卫拨官房,预修《太祖高皇帝实录》。”陈敬宗手录年谱对这次征召记载更为翔实,“永乐七年己丑,三十三岁,预修《高庙实录》”,纂修班子为“曾棨、彭汝器、余鼎、王英、罗汝敬、李时勉暨予(陈敬宗),共七人。监修则少师姚广孝、户部尚书夏原吉,总裁则翰林学士胡广、国子监祭酒胡俨,纂修则杨荣、金幼孜、邹缉、李贯、林环、朱纮”。“永乐八年庚寅,三十四岁,至北京纂修。是岁,上驻跸北京,敕东朝装送《实录》,就北内纂修”。行状和年谱虽有褒美之嫌,但这几则记载对于二人赴北京纂修《明太祖实录》的细节,如赐路费的数额、房屋的拨给、纂修的地点等内容记载颇详,应真实可信。

《明太宗实录》对永乐七年于北京三修《明太祖实录》,除记载从南京运实录及征召翰林官员至北京外,再无其他内容,无从判断是否真的开展了相关工作。但结合李时勉行状与陈敬宗年谱,可以证明永乐七年六月以后,朱棣的确在北京已经开始三修工作。因此三修应开始于永乐七年六月,而非永乐九年十月,至永乐十六年五月成书上进,历时近九年。

《明太宗实录》忽略永乐七年“上巡幸至北京之初,命翰林学士胡广等重修”的记载,而独记永乐九年十月的重修诏令,可能是当时虽然已命胡广等人重修,且开展了相关工作,但此时朱棣是以巡狩之名驻跸北京,改修先帝实录毕竟是国之大事,需返回南京之后,颁布正式的诏令。这一诏令颁发于永乐九年十月,故《明太宗实录》以此诏令时间为准。

二、关于三修《明太祖实录》的原因

朱棣三修《明太祖實录》的原因,前人所提四说均有不足。

朱棣靖难篡史说,已有学者指出由于“一修本和二修本皆已亡佚,朱棣篡史观点无法通过文献证实”。应该承认,由于文献的缺失,朱棣篡史的观点无法证实,然而从常理出发,朱棣在以武力夺取皇权后,为自己编造更加有利的身世,维护其继承皇位的合法性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只是将整部《明太祖实录》中所有不利于朱棣即位的史实全部改篡,并凭空创造出一些对其有利的记载,是否需要花费将近九年的时间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此,从《明太祖实录》整体来看,关于朱棣身世的记载是重点问题,但不是主要部分。

隐讳说与美化说是一体两面,均为塑造朱元璋的形象服务。为朱元璋隐讳与美化必然是三修《明太祖实录》的重要工作,这也符合古代史官“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的修史原则。但是此二说和篡史说面临同样的困境,即无法通过文献证实三修本《明太祖实录》中的隐讳和美化是否为三修时所改。且此二说也无法说明为什么朱棣在时隔多年之后突然改修实录,再度为其父隐讳和美化。

汉王夺嫡罗织解缙案说,此说的关键问题在于将永乐九年十月作为三修实录开始的时间,而通过上文考证,早在永乐七年六月,朱棣已在北京组织班子开始了三修工作。其次,此说认为,受解缙案连累,二修本《明太祖实录》沦为罪人笔墨,朱棣遂将之废弃,下令重修。但是解缙及此案从犯大都参与《永乐大典》的纂修且担任重要职位。若以罪人之笔为由度之,《永乐大典》也当重修。因此,从这两方面来看,永乐九年汉王朱高煦引发的解缙案并非朱棣突然三修实录的原因。

鉴于以上诸说在解释朱棣三修《明太祖实录》的原因上均有不足,故笔者以永乐七年六月为三修之始,结合《明太宗实录》的记载,对朱棣三修《明太祖实录》的原因再作考释。

首先,不能忽视客观条件。纵观整个永乐朝,《永乐大典》和《明太祖实录》是最重要的两项修书工程。学界关于《永乐大典》的完成时间一直有争议,但是《永乐大典》于永乐六年(1408)冬上进当无异议。对比《永乐大典》与永乐七年三修《明太祖实录》的纂修班子,可以发现三修班子中姚广孝、胡俨、邹缉、李贯、朱纮、曾棨、李时勉、陈敬宗都参与了《永乐大典》的纂修,其中姚广孝担任监修,胡俨担任总裁,邹缉、李贯、朱纮担任副总裁。以《永乐大典》庞大卷帙来看,不具备让这些重要的纂修人员同时改修《明太祖实录》的可能性。因此,永乐六年《永乐大典》的完成,为永乐七年朱棣三修实录提供了客观可能性。

其二,朱棣对李景隆的“心术”的怀疑是三修《明太祖实录》的根本原因。朱棣在永乐九年十月三修诏令中对三修原因表述极为简要,主要包含两层意思:其一,二修本监修李景隆心术不正。其二,指出二修本成书过速,没有达到“精与详”。这两层含义,直接看来似乎全为敷衍之辞。然而将这两层含义与二修《明太祖实录》的诏旨以及朱棣对《文献大成》和三修本《明太祖实录》阅读情况对比来看,却发现并非如此。

洪武三十五年(1402)十月,朱棣下诏二修《明太祖实录》,批评建文帝所修实录“遗逸既多,兼有失实”,要求监修李景隆和茹瑺“端乃心,悉乃力,用著成一代之盛典”。不久,朱棣再次下诏劝勉参与纂修实录的官员,指出“比建文中,信用方孝孺等纂述实录,任其私见,或乖详略之宜,或昧是非之正”,再次要求实录纂修官要“端乃心,悉乃力,以古良史自期,恪勤纂述,必详必公”。从这两道诏令中,可以看出朱棣认为方孝孺在初修本《明太祖实录》中“任其私见”,“昧是非之正”,这正是史官“心术”不正的表现。与之对应的便是要求监修李景隆等人在改修时要“以古良史自期,恪勤纂述,必详必公”。然而,李景隆于永乐二年被反复弹劾心怀不轨、谋逆,虽然朱棣以其为国家勋戚并没有将其处死,只是将其夺爵,禁锢私第,没其财产,但李景隆“心术”不正显然已经触及了朱棣二修《明太祖实录》的原则与底线,二修本《明太祖实录》撰修的公正与否势必已经引起朱棣的怀疑。不过此时朱棣并没有立即再次改修实录,而是采取了与对待李景隆一样的冷处理办法。朱棣之所以采取这种态度,一方面可能是考虑到历来频繁修改史书必然会引起世人非议,另一方面也极有可能是朱棣为了不让世人的眼光再次聚焦在皇权继承的合法性问题上所作出的妥协。但朱棣对李景隆“心术”的怀疑就如同一根刺埋在了他的心中。

朱棣对卷帙庞大的《文献大成》、三修本《明太祖实录》等书都有阅读,并根据自己的阅读体验给出评论。永乐二年(1404)十一月,解缙等人上《文献大成》,“既而,上览所进书向多未备,遂命重修”。永乐十六年五月,三修本《明太祖实录》上进,朱棣“披阅良久,嘉奖再四,曰:‘庶几少副朕心”。由此推知,朱棣对于二修本《明太祖实录》“未极精详”的评价也非虚词,而是阅读后的真实感受。

虽然除沈德符外,后世史家似乎并未采信朱棣在三修诏令中提出的改修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得到了三修本监修官的高度重视。姚广孝在给夏原吉的信中提到“蒙意实录中,最难书者,发迹、定鼎、征伐等项。……凡事访问稽考,从实修纂,补遗润色”。“访问稽考”“补遗润色”当是为了完善《明太祖实录》的内容,而“从实修纂”则对应了朱棣对李景隆心術不正的批评。由此看来,朱棣在三修诏令中所提两点改修原因是可信的。

其三,永乐七年的北巡是朱棣突然决定三修《明太祖实录》的直接原因,正是这次北巡再度唤起了朱棣对李景隆纂修《明太祖实录》“心术”的怀疑。朱棣此次在驻跸北京时改修《明太祖实录》并非巡狩的计划内安排,而是起于突发之念。朱棣从永乐六年八月开始筹划北巡事宜,对北巡过程中的祭祀礼节、扈从人员、粮草供应、沿途官员的迎送安排,以及太子监国留守事宜都作出了细致规定。而三修《明太祖实录》这样的大事,却一点没有提到。且朱棣到北京后改修实录若是提前安排的,在巡幸出发之时定会携带二修本《明太祖实录》及相关资料,但是实际情况却是于永乐七年六月突然将《明太祖实录》《太祖高皇帝御制文集》以及一众翰林官员调至北京。因此朱棣决定三修《明太祖实录》当是在北巡过程中或到北京之后才作出的决定。

通过上文分析可知,朱棣对《明太祖实录》纂修官的“心术”极为看重。李景隆作为二修本监修官,在永乐二年罪发之后,《明太宗实录》中不再出现有关李景隆的记载,直到永乐七年六月辛亥,也即朱棣下令将二修本《明太祖实录》从南京运至北京一日之后。此日朱棣下诏赐予在北京的靖难勋臣每人一本《戒谕铁榜》及《律条定制》,以彰朱棣保全功臣之心。在这道诏令中,朱棣突然历数李景隆的罪责,“李景隆柔奸稔恶,包藏凶慝,造为妖忏,觊觎神器,天地鬼神,暴其逆谋。朕念其祖母至亲,曲存宽宥。彼不知修省,怀忿诸怨,久而益深”。《明太宗实录》对于朱棣这一突然颁赐的原因并没有记载,所幸在永乐七年七月朱棣诏谕皇太子给在南京的靖难“诸将相从者”也颁给《戒谕铁榜》及《律条定制》时,道出了原因,“比巡狩北京,道经昔日战场,追念往事,怆焉寒心,又念诸将相从者皆欲保全于永久。人情贵则生骄,骄则作过,及犯而宥之,则枉法;罪之,又伤恩。反覆思维,不若先事致戒,君臣之间,得保始终”。永乐七年,朱棣北巡,途经靖难之役战场,忆起往事,“怆焉寒心”。原因在于靖难之役,牺牲巨大,但是靖难勋臣却恃功而骄。李景隆在靖难之役中虽然表面上为建文帝讨伐燕王朱棣,但背后却默相事机,在朱棣到达南京后更是与谷王直接打开金川门,使朱棣兵不血刃就占领了南京,以此大功李景隆才得以成为唯一一个“公爵加禄受赏者”,官爵甚至在一路跟随朱棣靖难征战的朱能、丘福之上,但是李景隆却“觊觎神器”,意图谋逆。虽然朱棣以其祖母至亲曲宥之,但是李景隆已经触及了朱棣的底线。朱棣出于各种原因的考虑并没有在永乐二年再次改修实录,直到永乐七年的北巡再度唤起了朱棣对李景隆纂修《明太祖实录》“心术”的怀疑,且此时朱棣的皇位已经稳固,历时六年的《永乐大典》编撰也已完成,这使得朱棣有足够的精力与人员再次改修《明太祖实录》。

三、关于三修《明太祖实录》的过程

三修《明太祖实录》的具体过程,前人考述尚略。笔者依据明人文集中的有关记载再作梳理。

朱棣三修《明太祖实录》以永乐七年六月,下诏将《太祖高皇帝御制文集》《明太祖实录》以及一众翰林院官员调至北京为始。此时北京的宫城尚在修建当中,故而这次纂修于“旧藩邸东华之斋宫”开展。至永乐八年(1410)十一月,实录纂修班子随朱棣銮驾返回南京。永乐九年,实录“编摩于(南京)文渊阁中”。永乐九年六月,解缙案发,导致永乐七年所组三修实录班子中的李贯、朱纮被杀,包括黄淮在内的众多翰林院官员于事发初被下狱。此事的突发导致虽然朱棣已于永乐八年末返回南京,但时隔近一年后才正式颁诏三修《明太祖实录》。永乐九年十月,朱棣正式下令改修《明太祖实录》,《明太宗实录》遂以此诏令为正式纂修之始。永乐十年(1412),朱棣为皇太孙朱瞻基选官随侍,但是由于“杨相先在东朝言语不□”,朱棣震怒,将陈敬宗、李时勉等人全部授予刑部主事之职,外任地方。实录纂修班子受到冲击。永乐十一年(1413),朱棣再次巡幸北京。这一时期关于实录的纂修情况缺乏史料记载。永乐十二年(1414),“诏重修《太祖高皇帝实录》”,陈敬宗“与李时勉仍入史馆,完《高庙实录》”。永乐十四年(1416),朱棣南返,陈敬宗等人“先随实录以归”。永乐十五年(1417),朱棣第三次巡幸北京,陈敬宗等人则“先随实录启行”。永乐十六年五月,三修本《明太祖实录》于北京上进,并得到朱棣认可。

以上为根据陈敬宗年谱与李时勉行状梳理的整个三修《明太祖实录》的过程。由此可知:其一,三修《明太祖实录》并非在某一固定地点纂修,而是在朱棣的控制下,随銮驾在南北两京之间迁移。然而朱棣对于三修实录的控制远不止如此,由上文所引姚广孝给夏原吉的信中可知,姚广孝负责纂修朱元璋“发迹、定鼎、征伐”的部分。据姚广孝所言,其已将这一部分完稿,并且“呈进了当”。换句话说,三修实录每完稿一部分都需进呈,由朱棣来判断记载是否精当。其二,由于永乐十年,朱棣将一批翰林官员外任地方,实录纂修班子受到很大冲击,实录纂修可能陷于停滞,因此才有永乐十二年朱棣再次下令纂修实录。这一点为以往学者所忽视。其三,在永乐十二年左右,三修《明太祖实录》初稿已经于北京完成。但《明太祖实录》及其纂修班子仍然随銮驾南北迁移,当是对实录进行不断的修改完善。

焚草也是明代實录纂修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吴晗在《记〈明实录〉》中搜集了众多有关明代实录告成后焚稿于太液池的记载,却没有指出这一惯例成于何时。据沈德符记载,朱棣“命国公李景隆监修,而总裁则解缙,尽焚旧草”;顾炎武记建文初修本《明太祖实录》“其书已焚,不存于世”。由此可知,在朱棣二修《明太祖实录》时,已将建文初修本实录及其草本焚毁。二修本《明太祖实录》成于南京,焚草地已不可考。三修本《明太祖实录》于北京成书上进,其草本或焚于太液池。

据王直所记,正统三年(1438)“四月十二日,恭上《宣宗皇帝实录》”,“六月七日,陪少师、少保及诸学士于太液池上焚三朝实录草本”。此次焚草是在正统三年《明宣宗实录》上进之后,故而此处“三朝实录草本”应是《明太宗实录》《明仁宗实录》与《明宣宗实录》的草本。王直因担任《明太宗实录》《明仁宗实录》的纂修兼考校官,《明宣宗实录》的总裁兼纂修官,因此能够参与这次三朝实录的焚草。按照明代实录纂修的程序,“纂修完日进呈。其实录草稿,会同司礼监官于内府烧毁”。但《明太宗实录》《明仁宗实录》于宣德五年(1430)正月一同上进,《明宣宗实录》于正统三年四月上进,两者间隔将近八年。三朝实录一起于太液池销毁,并不符合《大明会典》所规定的流程。且明宣宗朱瞻基虽然与朱棣、朱高炽有大量历史交集,但是《明宣宗实录》的纂修如果需要查阅《明太宗实录》《明仁宗实录》,可以参看实录副本,无参阅草本的必要。那原因只可能是在永乐、洪熙、宣德之时,焚实录草本于太液池的惯例尚未完全形成,但是从朱棣焚毁建文初修本实录与其草本的行为来看,焚草已经成为保密与塑造皇帝权威的必然选择,只是焚草时间尚不固定。正统三年《明宣宗实录》的上进与焚草,才标志着实录进呈后不久即焚草于太液池的惯例正式确立。

从正统三年的这次焚稿来看,太液池或许也是三修本《明太祖实录》的焚草之地,但焚草时间可能与上进时间相距较远。

结 语

《明太祖实录》在明代初期史学发展中具有重要地位,但是限于史料太少,学界对于其纂修的研究尚有不足。本文借助明人文集的材料,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朱棣第三次修纂《明太祖实录》的时间、原因和过程等问题进行更加细致的考察。三修本《明太祖实录》开始纂修的时间,并非《明太宗实录》《明史》所记的永乐九年十月,而是永乐七年六月朱棣在巡狩北京时将《太祖高皇帝御制文集》《明太祖实录》以及李时勉、陈敬宗等一众翰林官员调至北京后便开始了。在永乐九年十月朱棣所下三修诏旨中也明确指出了“上巡幸至北京之初,命翰林学士胡广等重修”。李时勉行状与陈敬宗年谱则详细记录了三修工作在北京开展的情况。更重要的是,李时勉行状与陈敬宗年谱较为完整地记录了自永乐七年六月至永乐十六年五月三修《明太祖实录》的整个过程。三修期间,实录纂修完全在朱棣的控制之下,随朱棣銮驾在南北两京之间几经迁移。三修本《明太祖实录》上进之后,或于北京太液池焚草,但据王直所记此时实录成书后即焚其草的惯例尚未形成,因此焚草时间可能并非在上进后不久。

至于在永乐七年六月,朱棣突然决定第三次纂修《明太祖实录》的原因,前人已提四说,然或有不妥之处。本文则认为永乐六年冬《永乐大典》的成书上进是三修的客观前提,《永乐大典》的完成使得朱棣有足够的人员从事三修本《明太祖实录》的纂修工作。根本原因则是朱棣对于监修官李景隆“心术”的怀疑。朱棣在第二次纂修《明太祖实录》的两封诏令中反复强调了“心术”的重要性。但不久之后,监修官李景隆就被反复弹劾心怀不轨、谋逆,朱棣虽然以其为国家勋戚,曲宥之,但是朱棣对于李景隆“心术”的怀疑一直存在,只是因为各种原因隐而未发。直至永乐七年,朱棣首次北巡。此次北巡是朱棣突然决定三修《明太祖实录》的直接原因。朱棣北巡途经靖难战场,忆起往事,“怆焉寒心”。靖难勋臣恃功而骄,尤其是李景隆在靖难之役中虽然表面上为建文帝讨伐燕王朱棣,背后却默相事机,最终帮助朱棣取得皇位。但是李景隆却觊觎神器意图谋逆,这再度唤起了朱棣对李景隆所监修的《明太祖实录》的怀疑和不满,遂决定三修《明太祖实录》。

Restudy on Zhu Dis Third Revision of Records of Ming Taizu

WU Wen-jie

(School of Histor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 Predecessors have studied the time, reasons, process and other basic problems concerning the third revision of Records of Ming Taizu, but there are still deficiencies. After re-examining the historical records, scholars found that the third revision of Records of Ming Taizu began in June of the 7th year of Yongle and ended in May of the 16th year of Yongle. Zhu Di suddenly decided to revise the record for the third time for three reasons. Firstly, in the winter of 6th year of Yongle, the compilation of Yongle Encyclopedia was finished, which made Zhu Di have enough people to work on the third revision of Records of Ming Taizu; secondly, Zhu Dis doubt on Li Jinglongs “intention” was the root cause of the third revision of Records of Ming Taizu; thirdly, Zhu Dis northern tour in the 7th year of Yongle aroused Zhu Dis suspicion on and dissatisfaction with Li Jinglong, which was the direct reason why Zhu Di decided to compile Records of Ming Taizu for the third time. The work of the third revision was completely under Zhu Dis control, and the staff moved several times between Nanjing and Beijing following Zhu Di. The draft of the third revision of Records Ming Taizu may also be burned in Beijing Taiye Pond, but the tradition of burning the draft immediately after the completion of the revision work had not yet been formed, so the time of burning the draft may be long after the completion of the work.

Key words: Zhu Di; Records of Ming Taizu; Northern Tour; Li Jingl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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