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向与自辩:欧洲当代危机与现代性理论的重构*
2024-04-13何祎金
何祎金
进入21 世纪,在欧洲本土诞生的现代性话语遭遇了空前的怀疑和挑战,引发了欧洲学者的集体焦虑与危机意识。将现代性等同西方或者欧洲模式的做法在当代社会科学中已经丧失合法性,但是对承载现代性的历史背景却存在差异性的解读。不仅如此,随着欧洲出现经济衰退、债务困境、难民问题、粮食与能源危机,乃至出现了“西方下沉”或者“欧降亚升”的声音。①Goran Therborn,Post-Western Europe and the Plural Asias,in Gerard Delanty (ed.),Europe and Asia Beyond East and West,New York: Routledge,2006,pp.24-44.作为欧洲现代性危机的重要表象,在欧洲如何定义自身的问题上,出现了碎片化的趋势,欧洲的文化身份认同与区域整合也面临巨大的挑战。
当代欧洲蔓延的危机情绪,为重新思考欧洲的现代性提出了要求,也衍生了一系列的理论话语尝试重构危机之中的欧洲现代性,出现了现代性终结、现代性的再理论化、重新阐释欧洲现代性、重启或重置现代性的声音。此外,面对以后殖民理论为代表的非西方话语的强势兴起,在解构、批判、去中心和去殖民几乎成为压倒性声音的时候,那些为欧洲或者现代性进行辩护,提出重新认识现代性的欧洲传统,重构新时期欧洲现代性的理论话语。类似重构的尝试不仅表现了理论独特性,亦构成了现代性研究在欧洲当代危机语境下不能回避与忽视的声音。
一、欧洲的分化与整合:从“多元现代性”到“多元欧洲现代性”
在新旧世纪之交的历史时期,艾森斯塔等学者在2000 年的《代达罗斯》(Daedalus)杂志上推出了一期以“多元现代性”为主题的专刊,面对非西方社会在政治和经济领域的崛起,尝试通过纳入非西方传统与文化要素,赋予其现代性转型潜能的方法,破除西方中心主义现代性在新时期面临的困境。①Shmuel N.Eisenstadt,Multiple Modernities,Daedalus,vol.129,no.1,2000,pp.1-29.但是很快,“多元现代性”概念发生了内部视角的转向,它被广泛用于理解欧洲现代性自身纠缠与交错的历史文化。欧洲内部的多元化特征和异质性在当代学者的研究中不断被强调,“多元欧洲现代性”反映了“欧洲”概念与定义在当代出现的新变化,它所指涉的对象、文化、身份和认同在新的历史氛围中不断受到质疑和检验。具体到对欧洲现代性的考察,在解构欧洲概念的同时,区域性与地方性的现代性个案也纷纷发出自己的声音。
欧洲现代性的多元化特征具有两个意涵:一方面,欧洲内部的不同国家和地区之间不仅存在语言、宗教文化、政治体制和经济发展程度上的差异,在现代性的历史路径与基本特征上也存在各自的特点。当然,差异并不意味着各国的地方现代性自成一体,虽然当代的欧洲可能是一个颇为松散的概念,这种内部的多元性更多地表现为普遍性与特殊性的辩证关系。另一方面,在地缘政治上,多元化的特征也反映了欧洲内部持续的张力和变化动态,一种稳定且坚固的欧洲文化认同和一个整合程度较高的欧洲实体在不同历史时期需要面对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各种挑战。
首先,在多元欧洲现代性方面,约翰·安纳森(Johann Arnason)和比约恩·维托克(Bjorn Wittrock)对北欧路径的探索收录了以欧洲民族国家为单位的现代性个案,如瑞典、芬兰和冰岛等国的现代化历史与现代性经验。早期多由地缘政治和宗教变革所推动,它们为后续的社会和政治变革铺平了道路,但是在国家之间也存在相当大的差异。②Johann Arnason and Bjorn Wittrock,Nordic Paths to Modernity,New York: Berghahn Books,2012,p.9.类似的研究还有奎纳尔·希尔贝克(Gunnar Skirbekk)以挪威为个案,对这一地处欧洲西北角的国家的考察,将其呈现为多元现代性的“一个斯堪的纳维亚经验的故事”,挪威的现代化历程既包含了普遍性,又体现了自身的特点。对地方现代性个案的考察,其意义溢出了固定边界的地方,现代性中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结合是希尔贝克的主要论点。即便是西方的现代化也具有多元的属性,并且所有地区的现代化,无论西方或者非西方,都包含一些普遍特征。③[挪威]奎纳尔·希尔贝克:《多元现代性:一个斯堪的纳维亚经验的故事》,刘进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4 页。在方法论层面,希尔贝克提出中层概念化的分析策略,对19 世纪挪威现代化历程的考察,聚焦在路德宗国家官员和民众运动之间的复杂互动上,挪威的现代性个案反映了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两种现代化路径的交汇。
地方现代性话语的兴起还打破了“欧洲现代性”以英法德为主要行动者的叙事模式。欧洲或者西方现代性这样的概念,在社会理论中易于给人留下一种同质性和整体性的印象。如同法国大革命与英国工业革命分别对应了政治和经济维度的现代性,“双重革命”的历史事件被塑造为一个共同的开端与后果。在过往以英法德为代表或者主导的欧洲现代性理论叙事中,北欧国家和欧洲其他地区的现代性经验较少受到关注。这些理论话语的出现揭示了现代性在欧洲内部的多元化形式与历史经验,并为修正那种将欧洲视为同质性整体的刻板印象提供了理论参照。
其次,随着整体性和同质性的欧洲概念被历史与现实所打破,理解和整合差异是当代欧洲现代性亟待破解的命题,许多学者都提出了“何处是欧洲”或者“何谓欧洲”的发问,试图探寻欧洲概念“发明”和变化的历史,以及在历史进程中所指和能指的流变。正如西方认识论对自我的关系性理解,自我身份及文化认同的实现还取决于与自我建立映射或者比照的他者,当代欧洲的整合无法回避对非欧洲他者的重新认识与定位,甚至需要在模糊笼统的“西方”概念中区分自身。其中,美国和亚洲是两个无法绕开的参照镜像。
当然,现代性理论家对欧洲形成历史的回访在很大程度上源自现实的压力与要求,欧洲当代危机对欧洲化的结果和未来提出了新整合的疑问。在杰拉德·德兰迪(Gerard Delanty)这里,是冲突与分化,而不是共识与和平,产生并维系了欧洲理念。一般民族与宗教世界观构成的宏观认同,它们欧洲历史上的统一和共识通常是强制与暴力支配的结果。①Gerard Delanty,Inventing Europe: Idea, Identity, Reality,New York: St.Martin’s Press,1995,p.vii.冲突与分化固然包含了解构整体的力量,但是分化与整合在欧洲历史情境中存在辩证的关系,这也是一项欧洲遗产或者传统。对欧洲整合传统的挖掘,德兰迪认为欧洲存在多元文化的传统,欧洲遗产可以视为一种“马赛克式的联结历史”。②Gerard Delanty,The European Heritage: A Critical Re-interpretation,New York: Routledge,2017,p.90.文明维度的定义,欧洲文明并不是坚固单一的实体,而是文明互动所凝结而成的丛化结构。
并且,价值文化框架对整合的重要意义并不意味着共同价值系统是统一建立的前提,“欧洲传统”在于对文化的“冲突性阐释”,批判与反身性是现代性的内在特点,任何文化共同性都无法排斥前者。③Gerard Delanty,Formations of European Modernity: A Historical and Political Sociology,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13,p.288.其中,欧洲传统的四种主要叙事包括:作为共同政治基础的传统、作为团结多样性的传统、作为创伤的传统以及世界主义的传统。面对民族与文化多样性的事实,认同危机与何谓欧洲的发问背后,关键在于如何处理差异带来的分化,将其转化为差异现实下的整合与重组。为整合欧洲的集体认同创造一个可能的空间,欧洲现代性的世界主义转向是一种策略。值得注意的是,欧洲的整合并不是限定在这一地理区域的内部事务,它还涉及欧洲与欧洲之外的地区与文化之间关系的调整甚至重塑。
致力于从时间导向和相互交织的历史理解现代性的格兰·瑟邦(Goran Therborn),强调将当前的欧洲从“西方”概念中区分出来为一项必要的知识任务。欧洲与西方之间的复杂关系表现在,这些看似在表示方位和地理区域的简单词汇,其背后的所指和能指总是会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生变化。西方和东方的分类在冷战时期便具有特殊的政治意涵,“西方”最早是“欧洲”的同义词,在二战之后的国际关系和地缘政治中,“西方”又成为“美国”的同义词。①Goran Therborn,Post-Western Europe and the Plural Asias,in Gerard Delanty (ed.),Europe and Asia Beyond East and West,New York: Routledge,2006,p.25.差异性问题表现为,在21 世纪的全球与地缘政治关系中,美国与欧洲在“西方”概念话语中的并置和共存,对其中欧洲的地位和角色定位提出了问题。
美国曾一度被视为欧洲现代性的变体,由欧洲政治与经济现代性在美洲大陆交汇,完成了缺少“旧制度”限制的现代性建构,一种有别于现代性欧洲传统的“美国例外主义”。20 世纪初期,随着美国综合国力上升,颇有取代欧洲现代性的意味。尽管美国在科技与经济等方面可能会优于同期的欧洲,但是欧洲的历史与文化无法被超越,因而这一“缺少历史的”欧洲现代性的他者,只能被称为现代性的“现在主义者”。②Peter Wagner,Modernity as Experience and as Interpretation: Towards Something like a Cultural Turn in the Sociology of “Modern Society”,in Peter Hedstrom and Bjorn Wittrock (eds.),Frontiers of Sociology,Leiden: Brill,2009,pp.245-265.瓦格纳将美国经验解读为由来自欧洲的“移民者阐释的现代性”,它试图以例外主义来突出美国历史上的个人主义和自由色彩,但是这种阐释野蛮地排斥了美洲土地上原住民的本土话语。③Peter Wagner,African, American and European Trajectories of Modernity: Past Oppression, Future Justice? 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5,p.11.美国现代性对他者的屏蔽与压制,以及在文化中心主义的表现上无疑继承了欧洲现代性的一些特点。
当代欧洲学者对欧洲或西方中心主义现代性的解构,在反思自身历史的同时,对美国霸权持明确的批判态度,要与美国式的“西方”建立区隔。瑟邦借鉴德国裔学者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概念,将其改写为“西方专制主义”以抨击当代美国超级大国的帝国主义霸权。对当代欧洲而言,其未来在于追求实现欧洲大陆的整合,发展欧洲自身的社会模式。并且,欧洲要从西方专制主义的帝国阴云和全球冲突中走出来,而不是成为美国意义上的“西方文明”,盲目地跟随后者将加速欧洲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衰落。④Goran Therborn,Post-Western Europe and the Plural Asias,in Gerard Delanty (ed),Europe and Asia Beyond East and West,New York: Routledge,2006,pp.24-44.言下之意,欧洲在新历史时期的整合需要坚持自身的主体地位、文化身份与发展的能动性,调整与亚洲关系的同时,同欧洲现代性的第一个“现在主义”的他者保持距离。
二、世界主义转向:走出欧洲中心主义的困境
在当代的全球化研究、社会流动与移民研究、国际关系、后殖民研究和全球文化研究等领域,世界主义的话题被大量讨论。其中,处理全球化背景下社会中的异他性问题是社会学关注世界主义的主要原因。①Ulrich Beck,The Cosmopolitan Condition: Why Methodological Nationalism Fails,Theory, Culture &Society,vol.24,no.7-8,2007,pp.286-290.除了是重要的理论动态,在为欧洲走出困境而提议的若干解决方案之中,主张欧洲的世界主义转向是其中较为显著的话语。贝克等人提出的世界主义理论具有知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两重意涵:在知识论意义上,对世界主义状况的概括被视为第二现代性的基础性特征,所提倡的“方法论世界主义”与“世界主义社会学”在许多方面与修正第一现代性的普遍主义假设和欧洲中心主义立场相关;在现实意义上,世界主义转向所大力呼吁的包容性政治。既致力于调解欧洲的内部矛盾,也致力于在风险社会的背景下为当代跨文化和跨国家的互动提供理论解释的框架。
世界主义转向与贝克早期的反身现代化和第二现代性理论存在连续性,它们都是对重大社会变革的理论回应。经济、政治和技术变革改变了现代性的社会基础,作为根本性的社会转型,现代性由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的第一现代性向边界不断被侵蚀的第二现代性过渡。并且,在“第一”与“第二”看似中立且并列的类型之外,它们还分别代表了“简单现代性”和“反身性现代性”两种类型,表达了进化与超越的意涵。
贝克将全球化理解为一个辩证的非线性过程,全球与地方之间的结合,在民族国家社会内部带来了世界主义化的社会与政治转型。世界主义化也意味着一种在民族国家内部发生的全球化。②贝克模仿了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于1945年出版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的命名方式,所撰写的文章标题为《世界主义社会及其敌人》。Ulrich Beck,The Cosmopolita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Theory, Culture &Society,vol.19,no.1-2,2002,pp.17-44.这一进程挑战了社会学固有的研究假设与分析单位。在方法论意义上,社会与民族国家是传统社会学最为基本的分析单位,且民族国家通常被视为社会的对等物。问题在于,21 世纪现代性的全球转型,民族国家的边界在第二现代性的状况下不断受到冲击,全球风险社会也超越了单一国家的界限,尤其是在欧洲整合的背景下,传统的民族国家概念受到不小的挑战。这些新情境也要求学者在理论和方法论假设中放弃传统社会学中的“方法论国族主义”,将转向方法论世界主义当作目标。
另一方面,除了研究对象或者分析单位,差异或者异他性也是世界主义社会学关注的核心问题。世界主义意味着一种“对话的想象力”,它针对个人体验中诸种对立生活方式共存的现象,表现为矛盾与确定性的综合。与之相反的是民族国家的“单一想象力”,它对差异和异他性选择排斥的立场。③Ulrich Beck,The Cosmopolita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Theory, Culture &Society,vol.19,no.1-2,2002,pp.17-44.因而,世界主义并不是消除差异的过程,而恰恰在于承认差异和矛盾存在的同时,又能维护基本的准则。贝克等人提议一种“普遍主义的最低限度”作为现实性的世界主义,它包含一部分普遍接受、最为基本的价值规范,也包含普遍主义的程序,以在跨文化行动中处理差异问题。④Ulrich Beck,The Cosmopolitan Vision,Cambridge: Polity,2006,p.49.事实上,在全球多元文化情境中,即便是对“最低限度”的认识也可能存在相当程度的差异。对于这种在普遍主义与相对主义、差异与相似之间进行选择的困境,现实性的普遍主义提出通过“同与和”(both/and)的原则来处理差异问题,避免陷入“择其一”(or)的相对主义困境。现实性的普遍主义的提出,目的不在于反对普遍主义、相对主义、民族主义和族群主义,而在于更具包容性地对它们的概括与综合。①Ulrich Beck,The Cosmopolitan Vision,Cambridge: Polity,2006,p.57.
为当代欧洲整合遭遇的困境提出解决方案,贝克提出以包容性的“世界主义整合”作为新范式,改变过去欧洲政治传统中追求一致性的理念,强调“多样性并不是问题,而是解决方案”,转向追求实现一种差异性的整合。②Ulrich Beck and Edgar Grande,Cosmopolitanism: Europe’s Way out of Crisis,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vol.10,no.1,2007,pp.67-85.要调和差异与整合之间的矛盾,首先需要承认社会内部和社会之间的异他性,而不是将消除差异当作欧洲治理的目标。贝克等人辩证地区分了两种形式的差异性整合:差异友好型整合与整合友好型差异。前者在整合的维系上,对区域与地方的差异性保持更大的宽容;后者则放弃一致性的整合,整合本身受到时空环境和物质条件的限制。
需要指出的是,欧洲与西方在当代的全球格局中,它们与非西方力量的对比在关系动态上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贝克的世界主义理论并没有对这种力量的变化展开深入的分析,而是强调新的现代性条件下,固有国家与社会单位的边界被稀释,世界主义状况成为一种无法回避的当代全球化现象。与之不同的是,对于如何重新理解或者阐释欧洲现代性这一问题,波·斯特拉斯(Bo Strath)和皮特·瓦格纳(Peter Wagner)提出一种“全球的方法”解读历史与当代的欧洲现代性。当然,欧洲现代性在当代的矛盾境况是研究问题的起点,不仅现代性的欧洲意涵越来越淡薄,甚至欧洲也已经变得越来越不现代。③Bo Strath and Peter Wagner, European Modernity: A Global Approach,New York: Bloomsbury,p.1.
21 世纪的欧洲学者面对身处的时代环境,与《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韦伯表达的“欧洲文明之子”的文化认同和自信截然不同。过去欧洲积累的财富与物质优势正在慢慢失去,甚至那种习以为常的西方比非西方富裕的观点也在当代越来越受到挑战。由此带来的问题是,欧洲应该如何应对这种变化?在自身发展面临重大困境的情况下,谴责东方或者全球南方的崛起显然不会是问题的解决之道。④Peter Wagner,The End of European Modernity? Changing Societies &Personalities,vol.1,no.2,2017,pp.128-135.面对21 世纪非西方社会发展和取得成就的时候,欧洲历史上较为普遍的自满情绪影响了对这一全球趋势的认知与接受。瓦格纳认为,“欧洲”在历史上被当作模仿与拷贝的模式,欧洲也一度成为受欢迎的标签,这段历史在欧洲人中形成了高度的自满。甚至在大众传媒中形成了一种“欧洲主义”的价值观念,认为欧洲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出现在食物、广告、旅游和卫星电视上。⑤Gerard Delanty,Inventing Europe: Idea, Identity, Reality,p.8.但是这种片面的自满实际上忽视了欧洲“成就”取得的背后,在全球网络中存在行使霸权与支配他国的历史,并具体表现为欧洲对世界其他地方的殖民主义扩张和帝国主义占领。
今天欧洲发生的变化并不限于物质或者经济维度,它还在现代性的认知与意识上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对欧洲现代性的躬身自问、再理论与再阐释,瓦格纳尝试纠正对欧洲现代性的传统看法或者刻板印象。从纠正现代性中对个体主义的理解切入,瓦格纳强调个体主义在欧洲的兴起存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个体主义与工具主义地理解人、社会和政治,并非没有在欧洲内部受到挑战。因为社会联结内在的丰富属性,欧洲同样也存在对个体主义和工具主义的拒绝,并在欧洲内部形成了差异化的理解或者形式多样的现代性。欧洲的多样性意味着,后殖民视角对欧洲个体主义和工具主义的批判存在局限。瓦格纳据此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论点:欧洲从未是一个整体,欧洲现代性也是如此。在破除了欧洲现代性的一元论认识论之后,不再将它视为一种单一模式的发明与实践,而是当作在不同历史时刻面对挑战时不假思索的“自我理解”与“世界阐释”。
此外,尽管贝克等人的世界主义理论将它描述为民族国家在全球化时代不得不应对的挑战,值得商榷的是,转向世界主义并不是一个崭新的未来计划。他者兴起的现代性也没有将接受与承认非西方现代发展成就作为唯一的目标,它还要求欧洲对身后的历史进行反思,再现非西方在欧洲现代性中被排斥与被屏蔽的历史。贝克讨论了社会内部的差异或者异他性问题,但是大写的他者并没有被充分讨论。换言之,全球化与世界主义并不是新近与未来的事业,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历史实践带来了不对称与不平等的“世界主义”。欧洲现代性的世界主义转向不能只拥抱未来,对欧洲中心主义现代性的超越,还需要解构和批判历史上充满强制与压迫的“世界主义”。
类似重构欧洲全球化殖民主义历史背景的做法,英国苏塞克斯大学的印度裔学者古明德·巴布拉(Gurminder Bhambra)结合后殖民主义理论,对构成欧洲中心主义现代性的三大神话进行解构:文艺复兴代表的欧洲文化整体性神话,法国革命代表的现代民族国家神话,以及工业革命代表的工业资本主义神话。以此为基础,巴布拉提出以“联结的历史”重新理解现代性的历程,尝试揭示隐藏在社会学理念概念和问题意识背后的“研究现场”。殖民关系是社会科学研究现场内在的组成部分,也是欧洲和它所描述的“他者”的基本关系。①Gurminder Bhambra,Rethinking Modernity: Postcolonialism and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7,p.18.
世界主义转向固然意味着欧洲重新思考和定位自己与欧洲之外地区的关系,简单地拥抱世界主义并不能完成对欧洲中心主义的超越,反而可能产生新的自满情绪,重新将欧洲塑造为一个要求其他地方进行模仿和复制的现代性模板。在巴布拉的研究中,重返或者重建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全球历史“现场”,一定程度上可以抑制当代世界主义转向背后,将他者变为与“我们”一样的同者的殖民冲动。在这个意义上,欧洲现代性的自我理解,不能忽视自我批判的重要性。欧洲不仅需要世界主义转向,还需要特殊的“世界主义想象力”,注重发挥其中的批判和转化属性。
世界主义想象力并不局限于对欧洲或者西方的历史反思,它也是对当代全球世界发展动态和新格局的反映。时空距离的缩短与经济和文化联系的加强,当代全球化的加速使得世界各地的联结更为紧密。其中对西方政治思想的后殖民批判和他者实现现代性的路径亦越来越得到认可。随着亚洲等非西方力量在政治和经济上的崛起,一个后西方世界的出现,要求对西方或者欧洲中心主义理解全球的方式做出改变。①Gerard Delanty,The Cosmopolitan Imagination: The Renewal of Critical Social Theor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8.结合前面德兰迪对“欧洲”作为一种结构化力量的话语性理解与阐释,后西方的出现意味着这种结构性力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对批判与转化的实现,在当代的后西方全球情境下,通过跨文化交际与对话实践世界主义想象力。提倡有共识的沟通,交往与对话的目的也不是出于自身的需要,而是以化解分歧为目标。当然,德兰迪等学者也已意识到世界主义概念可能有着多元化的阐释与地方版本,因而提出关注非西方文明的世界主义理念,不仅仅是出于对后西方世界格局的积极回应,它还暗含了对当下大量世界主义话语背后可能存在的欧洲中心主义无意识的担忧。
三、“欧洲”的自我辩护:对后殖民理论批判的回应
以萨义德、斯皮瓦克和霍米·巴巴为代表,后殖民理论在人文社会科学的兴起,对将现代性等同于欧洲历史的理论遗产进行了全面的清算。在压倒性的话语面前,欧洲本土学者在借鉴与吸收的同时,也出现了为“欧洲”辩护的理论回应。
面对欧洲现代性的内部困境与后殖民批判,作为“维护”欧洲现代性的代表人物,德兰迪为欧洲发出的自我辩护包含两方面的内容:首先,提高非西方他者的文化地位,强调它们在欧洲自我意识与身份认同形成中发挥的重要功能作用,尽管在历史上它们是被排斥与摒弃的对象;其次,拒绝对欧洲中心主义进行简单的政治批判,并为因贴上普遍主义与中心主义价值标签而遭受批判的欧洲知识论传统辩护,强调欧洲内部的多元属性与异质性要素的共存是欧洲的一项内在特质。一种相互联结的多元性叙事,而不是普遍主义的文化概念,才是欧洲传统的基础。②对欧洲内部分化与异质性传统的表达,德兰迪早期使用了更具张力的“冲突性阐释”来表达,以突出欧洲现代性内含的能动性与反身性。在21 世纪的新世界情境下,“冲突”被多样性与相互联结的表达取代。这种自我辩护质疑后殖民学者对欧洲的批判有夸大的嫌疑,在反欧洲中心主义名下对欧洲理论的批判存在矫枉过正的风险。
通过追溯欧洲意识与概念形成的历史,德兰迪将欧洲文艺复兴所衍生和塑造的现代性概括为三个“后果”:(1)人文主义与科学的世界观,重新定义了对人类主体的认识;(2)共和主义的政治想象力奠定了欧洲政治现代性的基础;(3)与非欧洲或者西方世界的接触带来了欧洲意识的产生。③Gerard Delanty,Formations of European Modernity: A Historical and Political Sociology,p.115.对欧洲现代性历史根源的理解,前两部分内容并不令人意外,对与非西方世界互动后果和影响的讨论,在欧洲现代性的成型史中纳入非西方的对象与元素,相对而言更易于成为问题的焦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第三部分回应了后殖民理论对西方中心主义现代性的批评。
聚焦欧洲大陆发生的工业化、政治转型与社会结构变迁,这种内部视角的现代性定义不仅忽视了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实践的历史,亦遮蔽了非西方地区在欧洲现代性历史进程中发挥的作用。显然,既然要以关系性的方法重新思考欧洲概念与认同的形成,欧洲“自我”所对应的非西方“他者”无法回避,同时还需要面对其中充满矛盾和张力的历史。
并且,当代非西方现代性对追求本土社会和文化的主体地位与自主性发出了强烈的诉求。这些来自非西方的理论话语与现代性阐释,对西方内核与定义的现代性产生了巨大冲击。在现代性的欧洲视角中,个人主体的自主性承载了启蒙运动的精神价值,它是现代性文化计划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在全球化的时代,欧洲或者西方现代性对主体自主性的强调已经发生了变化,主体性的问题被历史上他者需要被承认的问题所取代。差异与承认的政治,在当代的现代性问题中变得越来越重要。①Gerard Delanty,Social Theory in a Changing World: Conceptions of Modernity,London: Polity,1999,p.8.他者现代性的兴起,不仅意味着非西方地区、社会和文化步入了“现代”的行列,还对获得认可和承认提出了要求,拒绝西方标准的普遍主义现代性定义是他者现代性的基本立场。
作为站在欧洲立场上的回应,德兰迪也批评了后殖民理论解构欧洲现代性存在的局限。后者虽然将欧洲置入全球化网络和殖民主义的历史情境来考察,以解构欧洲历史叙事中的错误观念,但是这种做法并没有揭示欧洲的特殊性。后殖民批判带来的矫正固然重要,批判和矫正之外依然缺少新的方法论选择。一些讨论利用历史研究反驳早已放弃的欧洲概念,同时又宣称这些研究存在欧洲中心主义的局限,甚至所批评的一些对象可能并不存在。德兰迪承认20 世纪70 年代出版的《东方主义》影响颇大,其中揭示欧洲与西方对非西方世界的文化呈现是重点,但是对整个欧洲历史而言却存在局限。为欧洲的文化遗产进行辩护,德兰迪强调一些概念实际上限定在有限的问题范畴中,且对普遍主义的主张也保持谨慎。今天盛行的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批判,所针对对象实际上并不清晰,它甚至夸大了历史上欧洲的影响。
对于大量理论文本通过支配与被支配的权力关系来阐释西方与非西方的历史与文化,将欧洲与历史上的奥斯曼帝国类比,德兰迪试图纠正那种将欧洲大陆的整个历史视为支配性强大帝国的观念。这种帝国力量不仅没有贯穿欧洲的整个历史,非西方世界也存在自身的能动性和自主性,甚至欧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处于相对弱势的角色。②Gerard Delanty,Formations of European Modernity: A Historical and Political Sociology,pp.123-126.更为重要的是,在简单且单一的支配与被支配模式外,欧洲在文艺复兴时期与东方文明存在积极广泛的互动,在科技和数学等领域的交流和借鉴,促进了欧洲自身文化技术的发展,非西方要素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非西方要素的重要性,还体现在它对欧洲的自我意识与身份认同的影响。古典文明是欧洲文化的根基,但是历史上与非西方的接触和互动同样重要。欧洲航海技术与制图术的发展,在拓展海外空间的同时,提高了欧洲全球性的意识与想象。其中,制图术是欧洲全球性视野之所以可能的重要媒介,通过它衍生了欧洲对领土的控制与殖民的意识,并形成了对全球“完整世界”的感知和把握,它们是欧洲民族性与定义欧洲的重要资源。①Gerard Delanty,Formations of European Modernity: A Historical and Political Sociology,p.124.
但是,作为产生欧洲自我意识的功能性他者,非欧洲与欧洲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接触和互动。既可能存在平等互惠的互动,也可能存在不平等的掠夺,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是充斥着强迫与暴力的互动方式。德兰迪在认识论上将“欧洲”视为一种结构化的力量,在地缘政治上意味着一个在核心与边陲的二元结构下,建立了控制与依附系统的实体。历史上,是殖民主义与征服统一了欧洲,而不是和平与团结带来的“结果”。②Gerard Delanty,Inverting Europe: Idea, Identity, Reality,p.7.显然,不管是自我意识还是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和把握,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并不是纯粹知识或者思维感知能力的提高,历史上的不对称和不平等的关系维系了欧洲的自我意识与身份认同。
在历史的对位与映射过程中,非西方他者也在欧洲的知识生产和文化想象中被制作出来,成为被规训和统治的对象。殖民者绘制殖民地的土地与人口分布图是规训与治理的重要手段,它生产了清晰可见的治理对象与被统治者。显然,地图绘制并不是单纯的天文或者地理技术实践,抑或一个完全呈现地理空间轮廓的过程,它还是文化表现与治理术的实践,往往还倾注了绘制者特定的文化想象与意识形态成分。③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159 页。地图以及地图背后的故事在确立和巩固民族性的同时,也在生产与“我”不同的“他者”或者“异类”,制图术对功能性他者的呈现还代表了一种独特的民族主义叙事形式。
甚至,随着欧洲制图术的发展,在科学水平上的提升,这一技术在欧洲话语中被用来区分欧洲与非欧洲,以及“已知的自我”和“未知的他者”,乃至经验主义范式的现代制图术自身便成为了一种“帝国的形式”。阿克曼采取了话语建构主义的视角,揭示了“帝国”如何被地图绘制出来。④James R.Akerman,The Imperial Map: Cartography and the Mastery of Empire,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p.13.虽然德兰迪承认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文化存在殖民主义与种族主义的观点,并将文化流动与全球文化网络的联结视为一个现代欧洲的组成部分,但是他并未揭示或回应制图术与全球性意识中对非西方他者化的文化实践与表现,而后者正是后殖民学者致力于揭示和批判的目标。
与贝克利用辩证法来调和与异他性共存的矛盾不同,德兰迪对文化遭遇和互动的看法陷入了严重的相对主义困境。一方面,在欧洲传统中,作为结构化力量的欧洲本身便存在双面性(Janus-faced),它既含有排斥主义的一面,也含有普遍主义的一面。普遍性并不意味着统一性,它还可以辩证地表示多样性和差异。⑤Gerard Delanty,Inventing Europe: Idea, Identity, Reality,p.12.另一方面,对不同文化之间不对称的权力关系及可能后果,德兰迪认为即便是在帝国权威之下,不同文化形式所结成的统一矩阵也会在内部,因为不同传统的结合而发生变异与分叉。因而,文化遭遇和互动的结果在本质上是开放的,应该采取差异化的理解方式,避免亨廷顿式的、将文明冲突当作唯一结果。从长时段的历史看,这种观点不无道理。但是在特定历史情境与时间节点中,文化遭遇和互动产生的张力与冲突并不能交予未来的融合与整合来解决。在德兰迪充满相对主义色彩的“答案”中,这也只是一种可能的结果。
四、结语:欧洲模范的“再造”?
当代欧洲学者对现代性理论的一系列重构尝试反映了全球化情境之下欧洲和西方意识与认同发生的变化。重要之处在于,这些变化还代表了在对待非西方或者传统意义上西方“他者”时的一种范式转变。由过去本质主义与东方主义那种暗含了西方中心文化霸权的二元性不对称关系,转变为相对平等的世界主义关系下的同者关系。批判与转化是世界主义想象力的积极成分,但是后西方的世界情境对世界主义本身也提出了问题,即在未来可能存在不同版本的世界主义之间的张力。
21 世纪,随着亚洲力量在全球权力格局中的崛起,如同欧洲和美国的关系定义了欧洲的认同,欧洲与亚洲的关系也将定义欧洲的世界主义,作为外部要素,将在重要的方面“补充”内部。在现代性理论家看来,欧洲的角色在于,它可以持续地对亚洲的公司和政府施加影响,改善工人的生存状况,并采取环境友好型的可持续生产模式。尽管亚洲存在丰沛的劳动力资源,但是在发展过程中却越来越依赖于西方的技术专家。①Ulrich Beck and Gerard Delanty,Europe from a Cosmopolitan Perspective,in Gerard Delanty (ed.),Europe and Asia Beyond East and West,New York: Routledge,2006,pp.24-44.欧洲现代性的历史经验甚至被重新塑造为一个“值得推广和模仿”的样本、一种“积极模式”。贝克和德兰迪认为欧洲现代性在历史实践中所取得的成就之一,便是形成了市场、政府和市民社会之间的动态关系,甚至有必要在亚洲“促进实现”类似的现代性模式。
但是,贝克和德兰迪提供了一种自相矛盾的解释。当代不断深入的全球化进程使得资本主义越来越趋于不受限制,它与殖民主义下欧洲对世界其他地方进行掠夺颇为相似。因而,需要对当代失控的全球化资本主义进行干预,采取世界主义政治的控制,被理解为欧洲和亚洲在全球风险社会中得以生存的唯一方式,“欧洲模范”将在其中扮演关键角色。不难看到,这种认识对欧洲在新全球动态下的理解,延续了核心与边陲二元结构的认识:欧洲依然被其视为知识与技术的中心,亚洲的劳动力市场依然承担了全球分工中的次级生产者角色,充斥着血汗工厂的刻板印象。然而,欧洲利用技术依赖形成的垄断地位进行压迫和剥削,以及背后的不平等关系和“双重标准”的局限,并没有得到应有反思和批判。对风险社会的干预和治理有其必要性,但是欧洲模范内在的矛盾和问题并没有展开,即便当代欧洲陷入了各种各样的危机之中,乃至危机要素是欧洲现代性的组成部分之一。更为重要的是,所谓积极模式的修辞,通过标榜欧洲在技术与道德上的优越性,“再造”了一个看似没有中心主义的中心主义论述,它矛盾地在新世纪表达了“东方主义无意识”。
现代性的欧洲话语意识到了亚洲的重要性,同时又无意识地再生产了东方主义的认知。在呼吁世界主义转向的欧洲学者眼中,要建设世界主义的欧洲不能在欧洲内部实现,它还需要亚洲的参与。可议之处在于,尽管欧洲学者普遍承认亚洲力量的影响不断扩大,但是世界主义政治背后的逻辑依然隐含了欧洲对亚洲和其他非西方地区的控制与规训。欧洲现代性的重构计划未能走出旧思维的藩篱,即便在新的世界主义框架下,依然延续了过去二元模式的极化认知框架,将欧洲视为世界主义现代性的“模范”。尽管非西方现代性可能早就摆脱了过去欧洲话语中停滞、蒙昧与落后的形象,在新的偏见与刻板印象中,它在认识论上预设了非西方社会的失控、混乱与无能为力。不仅无力应对与解决全球化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诸多内部“问题”,还亟需外力进行“干预”和“矫正”。
在波谲云诡的历史变局之下,欧洲学者意识到重塑欧亚关系是欧洲现代性议题的重要维度。欧洲无法通过祛除亚洲来定义自身,与亚洲的联结已经是欧洲的一部分。针对欧亚复杂交织的历史与现实,贝克等人提出“重新调节”其中的差异关系。固然有积极的一面,但所谓尺度的调整,差异问题并没有在其中得到的解决。与其说重塑关系,毋宁说要求亚洲将欧洲当作复刻的模板。世界主义虽然替换了欧洲,成为现代性的新前缀,以期实现对历史上狭隘欧洲中心主义的超越,但是一个更具隐蔽性的东方主义无意识的“欧洲模范”仍然存在:驱逐他者的欧洲现代性变为同化他者的世界主义现代性。要重塑欧亚关系,显然不是以自身的现代性作为模板和尺度去要求与度量“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