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历史的基调:西方女权主义理论的当代发展*
2024-04-13李勇
李 勇
女权主义理论是以主张女性权益、争取女性解放为基础形成的学术思想。在“女权即人权”①“女权即人权”是希拉里·克林顿在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上提出的。参见Hillary Clinton,“Women’s Rights are Human Rights”Speech at 1995 Women’s Conference Beijing Transcript,https://www.rev.com/blog/trans cripts/hillary-clinton-womens-rights-are-human-rights-speech-at-1995-womens-conference-beijing-transcript。成为旗帜的当下,女权主义理论亦可被视为有关女性人权的理论。历经两百余年的斗争,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已从社会思潮转变为哲学思想。女权主义理论与女权运动相伴而生,特别是自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第二波女权浪潮以来,西方世界已形成女权主义的丰富理论探讨。目前,我国学者从不同角度对此展开了研究。
遗憾的是,既有研究或仅静态地对某一女权主义流派进行描述性阐释,或只按时间先后顺序梳理两波女权浪潮中出现的女权主义理论,鲜有从动态角度揭示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发展逻辑的文献。本文拟填补这一空白,通过关注研究对象/主体从中心到边缘、研究领域从公到私、研究目的从福利保障到能力提升、研究视野从本土到全球的转变,揭示当代西方女权主义理论的发展逻辑。这不仅能够在学理上帮助我们认识到西方女权主义理论的演进脉络,还可以为我国妇女理论研究和妇女解放事业的发展提供启发。
一、从中心到边缘:少数群体女权主义理论的出现
女权运动“由谁发起”和“为谁斗争”具有同质性。依循女权运动和女权主义理论之间存在的辩证螺旋式发展关系,在第二波女权浪潮中从事理论建构工作的多是中产阶级白人健常女性,这必然会导致她们提出的理论存在视阈的局限性。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第二波女权浪潮后期,少数群体女性开始基于自身特殊境遇建构理论。
(一)以特权阶级女性为中心的女权主义理论
第二次女权运动的导火索是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的著作《女性的奥秘》的出版。该书揭开了父权制的面纱,指出了富裕中产阶级白人健常女性普遍遭遇的“无名问题”①[美]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奥秘》,程锡麟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 年,第1~25 页,第373 页。,并旨在促使她们走出“惬意的集中营”②[美]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奥秘》,程锡麟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 年,第1~25 页,第373 页。——家庭,以追求自身的独立和发展。为达此目标形成的自由女权主义和激进女权主义是此阶段的主要理论流派。自由女权主义将自由、平等和独立奉为最重要的政治价值,致力于实现男女平等,反对歧视女性的法律。但它强调,所有女性都应当拥有与男性同样多的自由,反对任何基于性别的差别对待,认为给予女性保护性待遇就等于承认女性的弱势地位。
激进女权主义是凯瑟琳·A.麦金农(Catharine A.Mackinnon)在批判自由女权主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理论流派。不同于自由女权主义试图达到男女绝对平等状态,激进女权主义旨在让女人成为人。激进女权主义者认为,性别压迫的要害是男性宰制,也即两性之间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宰制论平等观尤其关注性问题,认为男女不平等是性化的。性不只是道德和选择问题,更是权力问题。基于此,“女人的共通之处就是在异性恋男性宰制之下的臣属位置,而此臣属建立在性的次等性之上。”③陈昭如:《麦金农的宰制论》,[美]辛西娅·格兰特·鲍曼、於兴中主编:《女性主义法学:美国和亚洲跨太平洋对话》,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第31 页,第42 页。依此形成的宰制论平等观主张,“女人的平等不是透过道德解放来达成自由,让女人可以做一切男人可以做的事情,而是让女人不因为性别而受到歧视,不因为身为女人而成为次等人类。”④陈昭如:《麦金农的宰制论》,[美]辛西娅·格兰特·鲍曼、於兴中主编:《女性主义法学:美国和亚洲跨太平洋对话》,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第31 页,第42 页。
无论这些女权主义理论派别的主张具有何种差异,它们之间都存在共通的地方,均发端于富裕的中产阶级白人健常女性。这虽对发动特权阶级女性起身反抗父权制压迫,掀起第二波女权浪潮非常重要,但问题是,“当一种理论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它便开始没有了自知之明。”①[美]贝尔·胡克斯:《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晓征、平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12 页,第12 页,第34 页。“它开始时是反对否定真理,现在却是否认任何不符合其规范的真理。”②[美]贝尔·胡克斯:《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晓征、平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12 页,第12 页,第34 页。这反映了女权主义思想的霸权特征,及其中蕴含的性别本质主义色彩。“女权主义的这种霸权统治和本质主义策略必然难以回答如下两方面的问题:第一,是否存在基于某种统一的‘女性身份’基础上的严整统一的‘女性经验’?第二,是否存在某种‘同一性’的特殊的女性道德?”③宋建丽:《正义与关怀:女性主义的视角》,厦门大学出版社,2018 年,导言第9 页。
(二)少数群体女性的分离主义
正是在质疑的背景下,少数群体女性的意识觉醒伴随女权运动的分裂渐次出现。“没有一个被奴役的阶级或群体是一开始就要求完全自由的”,④[英]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妇女的屈从地位》,汪溪译,商务印书馆,1996 年,第267 页。意识觉醒是激发被奴役女性群体奋起反抗的内在因素。随着第二波女权浪潮的深入,“人们开始认识到,抽象并包罗万象的话语只能阻碍而不能沟通‘姐妹情谊’,因为它忽视了女性中的差异。”⑤康宇:《试论当代西方女权主义的理论转型》,《学术论坛》2007 年第4 期。到“20 世纪70 年代末期,有人愤怒地指控女性运动具有的性别本质主义色彩,主张阐发群体异质性的女性经验,寻求改变女性群体内部的特权和压迫关系”。⑥[美]艾丽斯·M.杨:《正义与差异政治》,李诚予、刘靖子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187 页,第197 页。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就此展开了尖锐的批判,“白人女性表现得好像这场运动是属于她们似的,她们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女性内部也因各种各样的偏见而四分五裂。”⑦[英]玛格丽特·沃特斯:《女权主义简史》,朱刚、麻晓蓉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 年,第268 页。慢慢地,女权运动走向分裂,进而形成女性分离主义。“女性分离主义通过自我组织,推动女性赋权,创造独立和安全的空间,让女性分享和分析彼此的经验,表达她们的愤怒。”⑧[美]艾丽斯·M.杨:《正义与差异政治》,李诚予、刘靖子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187 页,第197 页。
在追寻社会利益方面,每个人都是为权益而斗争的斗士,少数群体女性也不例外。在分离主义的引导下,少数群体女性逐渐意识到并开始审视群体性特殊经验被忽视的情况。相应地,“女性们成立了很多以分离主义为导向的社团,于是运动的中心便从发展以女性为中心的空间转移到了对身份的强调。”⑨[美]贝尔·胡克斯:《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晓征、平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12 页,第12 页,第34 页。这些女性社团主张自身的特定文化和经验具有积极意义,并通过行动来主张权益。黑人女性揭露了白人女性领导的女权运动及由此形成的女权主义理论中存在的弊端;亚裔女性指责既有女权主义理论对她们经验的忽视;土著印第安女性诘问将之排除在外的女权主义普世理论;女同性恋主义者表示其被主流女权主义研究者建构的理论框架排除出去。少数群体女性用行动表明,“反抗不需要一个指向核心的、精神的、自律的、诉诸普遍原则的自我为基础。相反,反抗其实就在我们已有的‘受压迫认知’当中。”⑩Susan J.Hekman,Moral Voices, Moral Selve: Carol Gilligan and Feminist Moral Theory,Pennsylvania: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5,pp.157-158.
(三)少数群体女权主义理论的构建
依照女权运动和女权主义理论之间存在的辩证螺旋式发展关系,少数群体女性争取权益的斗争与相关女权主义理论的建构之间同样蕴含辩证螺旋式发展关系。在由少数群体女性主导展开的女权运动的基础上,时至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少数群体女权主义理论在西方社会涌现出来。尽管他们批判主流女权主义理论忽视少数群体女性的经验,但确实也从中获得了积极启发。少数群体女性依照主流女权主义理论的建构路径,提出了反映自身独特经验、体现特殊需求的女权主义理论。
有色人种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率先展开对主流女权主义理论的批判,她们提出了少数群体女性争取权益的强有力武器——“身份政治”①Mary Bernstein,Identity Politics,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vol.31,2005,pp.47-74.,强调最深刻且激进的政治乃出于身份。这促使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注意到有色人种女性的成员身份,考虑她们的特殊阶级地位。概言之,“当激进有色人种女性和她们的白人女性支持者开始猛烈地向认为‘性别’是决定一个女性命运的基本因素的观点发起挑战时,女权主义思想从根本上被改变了。”②[美]贝尔·胡克斯:《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晓征、平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5 页。着眼于性别、种族和阶级的交互作用,实质上调整了女权主义理论的既定方向。最初,基于种族主义视角谈论女权问题的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被指责为背叛者。逐渐地,主流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开始接受这种做法,有色人种女权主义理论始得被承认。
因受有色人种女权主义理论的启发,女权主义者对残障姐妹的关注始于20 世纪80 年代初。女权运动的推进和女权主义文本的广泛传播,激发了女权主义者中某些身心障碍者的意识觉醒。先天残障或后天不幸致残后,她们逐渐看清了主流女权主义理论对残障女性的不友好。为改变这一现象,有身心障碍的女权主义研究者从自身经历出发谴责主流女权主义理论中残障女性经验的缺失,试图引入残障视角修正。珍妮·莫瑞斯(Jenny Morris)、萨莉·弗伦奇(Sally French)、卡尔因·巴伦(Karin Barron)、苏珊·温德尔(Susan Wendall)等人将残障视角纳入女权主义理论框架,提出现代女权主义理论的重要分支——女权主义残障理论。③Rosemarie Garland-Thomson,Integrating Disability,Transforming Feminist Theory,NWSA Journal,vol.14,no.3,2002,pp.1-32.该理论主张,残障女性出于女性和残障身份的交互作用被置于更艰难的境地,审视并解决此问题需要坚持女权主义和残障平等的双重视角。
早期的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担心女同性恋者特殊经验和主张的纳入会影响其理论的自洽性,故斥之为一种潜在的威胁。尽管如此,按照女性分离主义的逻辑,女同性恋研究者仍然提出了具有群体针对性的女权主义理论。自1970 年激进女同性恋者在一个国家级女权主义会议上发表题为“女人定义女人”的宣言伊始,女同性恋女权主义研究便告兴起。此类研究解释道,“女同性恋者是这样一种女人,她们在生命的早期发现,她们是一种爱着别的女人的女人,而且她们敏锐地发觉,因为这一特质,她们成为不被法律保护的人。”①[美]帕特里夏·A.凯恩:《女同性恋女性主义法律理论:25年及其论点》,任苗苗译,[美]辛西娅·格兰特·鲍曼、於兴中主编:《女性主义法学:美国和亚洲跨太平洋对话》,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第42 页。帕特丽夏·A.凯恩(Patricia A.Cain)多年以来一直在讲述女同性恋者的故事,以求增加她们的可见度,希望有关平等、自由、独立的原则能够拓展适用到此类特殊群体身上。鲁塔恩·罗布森(Ruthann Robson)②Ruthann Robson,Lesbian Jurisprudence? Law &Inequality,vol.8,1990,pp.443-468.和南希·D.波利科夫(Nancy D.Polikoff)③Nancy D.Polikoff,This Child Does Have Two Mothers: Redefining Parenthood to Meet the Needs of Children in Lesbian-Mother and Other Nontraditional Families,Georgetown Law Journal,vol.78,1990,pp.459-575.等研究者致力于创建女同性恋女权主义法律理论学科。她们的理论可被冠以共同的名称——女同性恋女权主义。
二、从公领域到私领域:家庭女权主义理论的形成
在西方自由主义传统中,空间被划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依此形成以公领域和私领域区分为基础的公私二元论。附加上父权制的作用后,这种划分具有明显的性别偏好。其中,“公领域活跃的是男人,他们是政权的代表,理性的实践者,法律的代理人”;④[澳]马格丽特·桑顿:《不和谐与不信任:法律职业中的女性》,信春鹰、王莉译,法律出版社,2001 年,译者序。“ 体现特殊性、天生屈从、不平等、情感、爱情、局部性、女性化的,则是私领域。”⑤[美]约瑟芬·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赵育春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260 页。早期的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强调亟待消除矮化女性的观念或做法,以寻求其在公领域的发展。但在认识到进入公领域未消除女性在私领域中面临的特殊脆弱性后,研究者将焦点转移到私领域。
(一)聚焦公领域中女性发展的女权主义理论
早期兴起的女权运动试图帮助女性走出家庭,女权主义理论亦以追求女性的政治和社会参与为出发点。18 世纪的理论家感受到席卷整个西方社会的革命热潮,他们认为任凭男性对女性的摆布,违背政府创建者的初始承诺,进而希望确保女性被赋予同样的天赋权利,故将女性平等享有并行使参政权置于核心位置。这种情况延续到第一波女权浪潮(女性普选运动)中,这场运动的焦点正是如何获得以投票权为核心的参政权。鉴于第一波女权浪潮具有极强的目的性和实践性,故此时的理论探讨较少。相关理论多是后世女权主义研究者的回溯性探讨,这些探讨主要围绕女性参政权展开。⑥Jane Randall,The Origins of Modern Feminism: Women in Britain, France and the United States, 1780-1860,Texas:Lyceum Books,1985;Jason Gerhard,The Women’s Movement in Germany,in Gabrieie Giffin and Rosi Braidoffi (eds.),Thinking Differently: A Reader in European Women’s studies,London: Zed books,2002;Nancy A.Hewith,No Permanent Waves: Recasting Histories of US Feminism,New Jersey: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2010.
第一波女权浪潮随着女性获得选举权而走向沉寂,但女性处境未得到全方位改善。直到第二波女权浪潮兴起,女性在经济、社会、政治等方面的平等、独立和权益被提出来。考虑到就业是解决女性普遍面临的“无名问题”的根本,此阶段的女权浪潮首先指向就业,不断出现的文献就女性就业平等、工作与婚姻、两性工作能力和工资差异等问题展开探讨。①J.Mayone Stycos and Robert H.Weller,Female Working Roles and Fertility,Demography,vol.4,no.1,1967,pp.210-217;Ester Boserup,Women’s Role in Economic Development,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iverse,1970;Lois Scharf,To Work and To Wed: Female Employment, Feminism, and the Great Depression,California: Praeger,1980.随之而来的是女性的不利工作环境问题,集中表现为对职场性骚扰的关注。麦金农在《职业女性的性骚扰》一书中开创性地对性骚扰作出法律层面的界定,道明性骚扰中蕴含的性别歧视和压迫本质,并提出性骚扰雇主责任制。②Catharine A.MacKinnon,Sexual Harassment of Working Women: A Case of Sex Discrimination,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鉴于与工作的紧密相关性,教育同样是此阶段女权主义研究者关注的重要议题。既有文献围绕教育公平,对女性受教育机会受损、教育性别隔离、教育环境等问题展开了系统研究。③John L.Rury,Education and Women’s Work: Female Schooling and the Division of Labor in Urban America, 1870-1930,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1;Teresa C.Martin,Women’s Education and Fertility: Results from 26 Demographic and Health Surveys,Studies in Family Planning,vol.26,no.4,1995,pp.187-202;Jere R.Behrman et al.,Women’s Schooling,Home Teaching,and Economic Growth,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vol.107,no.4,1999,pp.682-714.
不同于参政这一典型的“政治公领域”,由于此时女性参政权已在法律上得到承认,故既有文献揭示的女性在公领域面临的性别歧视更多指向“社会公领域”。具体表现为:在传统劳动性别分工和就业性别歧视的交互作用下,女性进入职场仍会受阻。尽管某些女性有幸突破私领域束缚而进入有偿劳动力市场工作,初入职场的女性依旧面临形式各样的性别歧视。即便男性和女性做同样的工作,女性工作的价值也会被系统性贬低,这导致她们的工资普遍低于男性。在公私二元论的作用下,教育中同样存在性别歧视,女性在教育机会、教育过程、教育结果方面都处于相对不利的地位。另外,法律单纯出于性别因素而免除女性的兵役义务以及传统上与完整公民权密不可分的其他义务,亦变相地将她们视为次等性的存在,有悖于男女平等目标的实现。
(二)私领域中女性特殊脆弱性的挖掘
随着对女性生存现状的实际观察和理论视角的深入,在对公私二元论的批判中,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认识到女性在私领域中的地位贬损之于公领域可能产生的否定性波及效应,依此会形成女性家庭地位低下导致社会地位低下、社会地位低下反过来固化女性在家中从属地位的脆弱性循环。就此,消除社会中的男女不平等要回到根源——家庭中。根据杰基·利奇·斯考利(Jackie Leach Scully)的研究:一方面,脆弱有必然性,疾病、伤害、死亡等脆弱性是普遍且恒定的,是人类固有的;另一方面,附加上其他因素后,一些人的脆弱程度更高,女性在家庭私领域中的处境即是如此。④Jackie Leach Scully,Disability and Vulnerability: On Bodies,Dependence,and Power,in Catriona Mackenzie (ed.),Vulnerability: New Essays in Ethics and Feminist Philosoph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p.204-221.
家庭是备受女权主义者批判的剥削和压迫女性的核心场所。对依赖者的照顾义务首先分配给家庭,在家庭内部又主要分配给女性。这种不公平的分配方式导致对女性照料劳动的剥削,及其人格的排斥和贬低。在现有经济体制下,照料劳动不像生产劳动一样有经济价值,更毋论没有直接物质指向的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r)。而且,照顾义务多由女性承担的做法会影响她们职业发展的充分性和连续性,使其失去市场竞争力。当对依赖者的照顾义务仍采取由女性专属负担的方式时,要打破传统劳动分工方式几乎不可能。故有研究者指出,“如果把家务劳动设定为女性的义务,它就是一条沉重的锁链,不断撕扯职业女性,让她们走得比男性慢,没有男性远。”①吴晓芳:《对民法典婚姻家庭编新增和修改条文的解读》,《人民司法》2020 年第19 期。由此形塑的经济弱势地位会加剧女性在家中的从属性。在父权制影响下,女性还可能遭受家庭暴力。“妻子被家暴的基础在于男性的支配地位——不是体力或暴力性格的优势……而是社会、经济、政治和心理的力量……由于妻子处于劣势,不能有效地反抗,经年累月,妻子受家暴是长期存在的。”②Linda Gordon,Heroes of Their Own Lives: The Politics and History of Family Violence-Boston, 1880-1960,New York:Viking,1988,p.251.
遗憾的是,女性在私领域中面临的特殊脆弱性很大程度上被聚焦女性在公领域中的平等、独立和发展的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忽视了。在公私二元传统结构下,保持中立成为现代国家应当坚持的基本原则。但考虑到“中立作为标准男性独有特征的虚构是男权规范化的根本先决条件”,③[澳]马格丽特·桑顿:《不和谐与不信任:法律职业中的女性》,信春鹰、王莉译,法律出版社,2001年,前言第6页。国家在私领域的中立表现得更为复杂。“在公领域中,国家中立意味着平等对待所有人,不干预他们生活的内部事项,扮演‘守夜人’的角色;在私领域,只有当国家认可既有权力安排,尊重个人(大多是男性)在私领域中的主动性时才意味着保持中立。”④Frances E.Olsen,The Family and The Market: A Study of Ideology and Legal Reform,Harvard Law Review,vol.96,no.7,1983,pp.1497-1578.在私领域中,这种中立既包括不作为又涵盖作为。通常,国家对私领域事项秉持的是不作为的态度,但当某些行为可能打破私领域中的既有规范时,国家必须出面纠正,否则便被视作对私领域的干预。这导致女性难以寻求国家强力的保护,无法通过政府来表达自身的看法,更不可能寻求最大限度保证她们安全与幸福的政府。⑤参见王新宇:《性别平等与社会公正:一种能力方法的诠释与解读》,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165 页。
(三)消除私领域中女性特殊脆弱性的理论
为消除女性在私领域中面临的特殊脆弱性,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建构出了诸多极具突破性的理论模型,这些理论模型试图通过改变家庭的性质来消除造成女性特殊脆弱性的根源。下文将对其中接受和认可度更高、研究更成熟的“个人的即是政治的”理论和“依赖理论”两方面加以探讨。
“个人的即是政治的”⑥[美]苏珊·穆勒·奥金:《正义、社会性别与家庭》,王新宇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173 页。是女权主义研究者批判公私二元论的主要理论武器,它旨在基于女权主义视角构建对政治世界的新解释,并“通过放弃全部本能的、自然的、先验的、神圣的权威,将纯粹的关系形态作为基础,在她们所抵抗的同一世界——家庭内部,稳定她们的权力并解决她们的不满”。①[美]凯瑟琳·A.麦金农:《迈向女性主义的国家理论》,曲广娣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7 年,第163 页。该理论强调,“女性的日常现实是被政治熟知和塑造的,也必然是政治的。”②Bell Hooks,Ain’t I a Women: Black Women and Feminism,London: Pluto Press,1984,p.24.事实上,也只有知道决定女性处境的政治元素是什么,才能够有针对性地改善她们的不利处境。“个人的即是政治的”主张认为,“私人的、个人的最初体验事实上都具有政治维度,都可以展现出权力关系的某一方面。”③[美]艾丽斯·M.杨:《正义与差异政治》,李诚予、刘靖子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187 页。在这里,它将政治权力关系运用到私领域中,使私领域中的事项有了公共属性。这意味着,当私领域政治化后,女性在家庭中面临的特殊脆弱性就成为可供公权力调整的范畴。
强调“个人的即是政治的”不是拒绝承认女性在私领域中面临特殊脆弱性的事实,而是主张不能够任由以差异性生理现实及由此形成的消极性别文化为基础的行为给女性造成损害。作为回应,玛萨·艾伯森·法曼(Martha Albertson Fineman)提出了解决模型——依赖理论。该理论主张,照料成本不能局限于家庭内部,由女性负担,在家庭、市场和国家之间应建构出更公平的照料责任分配制度。由于生理性依赖广泛存在,且是每个人年幼、生病或年老时不可避免的经历,必然会引起社会性关注。因而,“家庭照顾工作会产生一种集体性债务或社会债务,社会中的每位成员都应对此负责。”④[美]玛萨·艾伯森·法曼:《自治的神话:依赖理论》,李霞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35 页。伴随对依赖性的承认而来的是补助,这种基于政府财政支持和制度变革合力带来的补助可将女性从照料负担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只有这样,背负主要照料责任的女性才有希望在职业发展和履行传统家庭责任之间寻求平衡。
三、从福利到能力:能力女权主义理论的提出
既有女权主义理论对揭示并着力消除剥削、压迫和歧视女性的做法很重要,但这些理论也有弊端,核心是其中蕴含的福利主义预设可能限制女性能力的发展。福利主义的女权主义理论聚焦并旨在消除女性面临的具体生存困境,玛莎·C.纳斯鲍姆(Martha C.Nussbaum)指出,福利主义可能引起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问题,进而提出促进女性发展的能力进路。
(一)对福利主义的批判
基于生理现实和文化建构的交互作用,女性在生活中面临诸多困境。由此带来的物质资源匮乏显然是不正义的,特别是在其他人都过着丰裕生活的社会中。周遭生活的实际还表明,歧视、剥削、压迫和边缘化女性的问题真实存在。在全球女权运动的推动下,女性权益保障国际宪章《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得以出台。为履行公约的要求,缔约国在不同程度上采取提供福利补贴、商品分配及其他服务等改善女性生存和发展境遇的措施,以消除女性面临的困境。然而,福利非但不是问题的真正解决之道,还可能让问题变得更难解决,从而使女性在国家的保护下成为消极依赖者。
首先,福利不仅没有增加女性选择的机会,反而强化她们基于特定性别角色产生的依赖性。不同只是,女性从依赖某一个男性转移到了依赖国家,这无助于她们摆脱客体地位和拥有自主决定权。其次,对女性而言,“只要功利——甚至是‘最广泛的功利’——是决定性的根据,原则上,普遍福利就必须僭越正义,而不是确保正义。”①[美]迈克尔·J.桑德尔:《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万俊人等译,译林出版社,2011 年,第16 页。不否认,福利供给确实缓解了女性物质资源匮乏的问题,但其中存在的“单边主义”②亓同惠:《残障、昂贵偏好与承认的区分性机制:以德沃金的两种平等主义为分析资料》,《中外法学》2012 年第2 期。缺陷阻碍了她们以社会认可的方式实现权益。而且,福利会阻碍能力的发展,并因为自身身份受到歧视,进而克减女性参与公共生活的能力。③参见[美]艾丽斯·M.杨:《正义与差异政治》,李诚予、刘靖子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81 页。另外,福利主义要求社会政策对私领域中的偏好保持中立,将会固化性别关系的传统模式。第三,福利主义看重效用,但“一个人的成就不能仅根据个人的福利来判断,它涵盖的内容是多方面的”。④高景柱:《超越平等的资源主义与福利主义分析路径——基于阿玛蒂亚·森的可行能力平等的分析》,《人文杂志》2013 年第1 期。单纯将福利看成效用的福利主义“忽视了个人的能动性,或者说没有能够区分个人的能动性与福利”。⑤高景柱:《超越平等的资源主义与福利主义分析路径——基于阿玛蒂亚·森的可行能力平等的分析》,《人文杂志》2013 年第1 期。
概言之,福利主义无法成为切实保障女性权益,帮助她们过上独立、自由和有尊严生活的正道。这一事实深深地引起人们对福利主义的反思,逐渐地,福利供给不再被视作保障女性正常生活的不二选择。面对复杂的女性生活现实,远不能够依据福利主义路径,认为只运用一揽子计划对女性的福利进行统一规划,便足以满足女性面临的多样化权益保障需求。换言之,福利主义路径在对于福利供给的单一性强调中,女性复杂的权益保障需求被简化了。
(二)能力女权主义理论的提出
问题是,女性真正缺少的不是福利和“施舍”(哪怕这种“施舍”源自国家),而是独立主体身份衍生出来的自由和选择。为解决福利主义给女性权益保障带来的种种困境,替代理论——可行能力的提出是必要的。可行能力是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在批判福利主义的基础上提出、纳斯鲍姆发展起来的分析路径,纳斯鲍姆将能力路径运用至分析发展中国家女性解放的问题,从而形成有关女性发展的能力进路。
可行能力是关于人之基本权利的政治学说,它将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从“平等还是差异”这一无解的争论中拉出来,阐明了能力不平等在社会不平等中的作用方式。它的独到之处在于,“从人类固有的多样性出发,将评价平等的‘焦点变量’从有限的收入、效用或基本善的领域,扩充到更宽广、更包容的可行能力领域。”⑥王新宇:《性别平等与社会公正:一种能力方法的诠释与解读》,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76 页。就起源而言,“能力路径植根于具体生活世界中个体实质性地享有权利所遭遇的现实障碍,致力于过一种富裕的、配得上人类尊严的生活所需的最低限度的正义。”⑦宋建丽:《正义与关怀:女性主义的视角》,厦门大学出版社,2018 年,自序第2 页。将之应用于女性议题,一方面,它主张因女性经常被当作他人目的的支持者而非目的本身,故强调将人视为目的的能力原则的价值;另一方面,考虑到很多女性在获得生活需要的基本能力方面缺乏支持,遂提出“能力门槛”①[美]玛莎·C.努斯鲍姆:《女性与人类发展——能力进路的研究》,左稀译,中国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4 页,第1 页,第2 页,第229 页,第231 页。的构想,认为社会目标应从让公民高于这一能力门槛来理解。
可行能力是帮助女性有条件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而非他人强加的生活的能力。森以饥荒问题的解决为例指出,“饥荒的救济不能只是提供食品救援,真正的解决之道是提供就业机会,保障获得关键产品的其他权益根源,从而解决脆弱群体的能力失败问题。”②[美]玛莎·C.纳斯鲍姆:《寻求有尊严的生活:正义的能力理论》,田雷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01页。这正是中国古话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一具有可持续性的助人之道。故可行能力不只是关注女性底线意义上的生存问题,更重要的是她们的独立、自由和发展,以及具有更高位阶的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为达到这一目标,各层级主体需要有意识地注重女性能力的培养,并通过对必要附随性条件的营造,以勾勒出一幅女性全面、实质和积极发展的图景。概言之,女性权益享有和落实的基础并非源自福利或慈善,而是她们作为人在与所有社会成员平等的基础上拥有的可行能力。
(三)能力女权主义的主张及评析
能力女权主义理论的提出者是纳斯鲍姆。有别于主流女权主义研究者延续的福利主义路径,纳斯鲍姆在认识到“女性很少能够像男性那样免于恐惧地生活、享受爱的回报——尤其是当她们屡屡在孩童时期便迈入未经选择的婚姻,无法从糟糕的婚姻中获得任何援助”③[美]玛莎·C.努斯鲍姆:《女性与人类发展——能力进路的研究》,左稀译,中国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4 页,第1 页,第2 页,第229 页,第231 页。后,提出了重要的议题——女性发展。援用森的分析路径,纳斯鲍姆特别关注女性的贫困问题。她指出,“没有一个国家将女性和男性平等看待,但是,发展中国家所呈现的问题尤为迫切”,并认为“性别不平等密切关联于贫困问题”。④[美]玛莎·C.努斯鲍姆:《女性与人类发展——能力进路的研究》,左稀译,中国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4 页,第1 页,第2 页,第229 页,第231 页。简言之,经济贫困和性别不平等的综合作用导致了女性的核心人类能力受到严重损害。
与之相适应,纳斯鲍姆的目标是在总体上提升女性能力。就路径而言,纳斯鲍姆强调消除女性贫穷和促进女性发展。具体指向:首先,推动女性接受教育。纳斯鲍姆认为,发展中国家女性文盲率较高是阻碍她们进入有偿劳动力市场工作及工资普遍低于男性的关键性要素,故她很看重教育在消除女性贫困方面的前置性效用。其次,关注女性就业。鉴于在市场经济语境下,女性获得独立收入的主要路径是就业,纳斯鲍姆尤其重视发展中国家女性的就业问题,并将之作为提升可行能力的核心要素。最后,将公权力干预之手伸进家庭私领域中。与其他女权主义理论流派相类似,纳斯鲍姆注意到“家庭即使不是女性受压迫的唯一场所,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场所”。⑤[美]玛莎·C.努斯鲍姆:《女性与人类发展——能力进路的研究》,左稀译,中国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4 页,第1 页,第2 页,第229 页,第231 页。依此,她提出“任何组织都无法阻止我们去探询法律和公共政策对它的塑造……组织机构本身不具备隐私权”⑥[美]玛莎·C.努斯鲍姆:《女性与人类发展——能力进路的研究》,左稀译,中国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4 页,第1 页,第2 页,第229 页,第231 页。的主张。这为公权力进入家庭,消除女性在其中受到的剥削和贬低提供了有力的理论依据。
能力女权主义以如下三种方式超越或完善了主流女权主义理论:一是丰富女权主义理论研究的议题。纳斯鲍姆不是主张抛弃女权主义的传统议题,而是认为有必要在此基础上增加教育、饥饿、童婚、土地权利等关乎女性能力和发展的议题。二是批判阶级限定和普遍主义的传统进路,关注被主流女权主义研究者忽视的贫穷女性遭遇的特殊问题,强调“将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贫穷劳动妇女遭遇的问题日益置于议题中心的做法似乎是正确的,中产阶级女性面临的特殊问题理应为此让行”。①[美]玛莎·C.努斯鲍姆:《女性与人类发展——能力进路的研究》,左稀译,中国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5 页。三是提高解决女性问题的目标定位。能力女权主义旨在实现的不是基础性的权益保障,而是达到将女性视作目的本身、受到法律的尊重,并将之定位为独立和有尊严的主体。需要注意的是,在将能力理论纳入女性问题的探讨上,纳斯鲍姆确实作了开创性的探索。但也不否认,她对能力女权主义的探讨相对零散、系统性不强,此欠缺有待后续女权主义理论研究来完善。
四、从本土到全球:跨国女权主义理论的兴起
最初,持不同主张的女权主义理论的构建和探讨基本都在主权国家内部进行。随着全球化推进、女性跨国流动速度加快及由此引起的一系列问题出现,主要解决主权国家内部女性问题的女权主义理论的局限凸显。作为回应,面向全球女性(特别是第三世界女性)的女权主义理论提出成为必然。②尽管跨国女权主义强调关注第三世界女性,并要求她们发出自己的声音,但因其主要理论研究阵地在西方,故本文将之置于西方女权主义理论范畴内。
(一)全球化及其对女性的影响
自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全球化成为最时髦的语词之一。全球化可以描述为人口、信息和消费的跨国流动。全球化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语词,它在为人们构建起相互关联世界的积极愿景的同时,也给一些主体造成不利影响,南方国家的女性就是典型。全球化为贫穷南方国家女性提供了更多就业机会,她们不仅可以在本国的大规模出口制造工厂中工作,还有机会移民到其他国家从事有偿劳动。然而,在促进女性摆脱家庭私领域束缚、寻求在公领域的发展和自身解放的同时,也不能忽视她们面临工资低廉、劳动价值被低估、糟糕的工作/生活环境以及暴力对待等问题。
全球化繁荣了出口制造业,为获得更多利润,出口制造业有低工资的共同点。在勤劳、温顺等刻板印象的作用下,女性被认为适合做重复、单调的工作,故出口制造业的剥削多指向女性。在孟加拉国超过40 万的服装工人中,女性占85%,由此产生的200 亿美元产量中有超过4/5 的份额被送往西方,女工只能获得少得可怜的工资。③Nancy Mandell and Jennifer Johnson (eds.),Feminist Issues: Race, Class and Sexuality,Saskatoon: Pearson Canada,2016,p.66.对跨国女工而言,就业性别隔离是她们普遍遇到的问题,其工作通常只是家庭性别角色在公领域的延伸。①Pushpinder Kaur,Impact of Globalization on Women,Global Journal of Commerce &Management Perspective,vol.7,no.2,2019,pp.41-44.她们从事的烹饪、洗涤、照料等工作,均与女性在家庭内部的劳动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概言之,这些女工的工作虽然存在于公领域,但反映的是女性作为家庭主妇的刻板印象,体现了男性对女性劳动力的统治。依此,女性从家庭的主妇摇身成为全球资本市场的主妇,本质是父权制在全球劳动领域对女性的持续定义。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获得适当的工资和拥有还不错的工作环境,是出口制造工厂女工和跨国女工并不算太高的诉求。然而,压低工资、延长工时、减少在改善工作和生活条件等事项上的投入,是资本家的惯用伎俩。凡此种种,都被广泛地施加到了女工身上。由此形成的是针对女工的剥削,具体表现有二:一是直接剥削——工作时间畸长,收入低廉。企业希望利用女性进行装配生产,正是因为劳动密集型出口制造企业中付给女性的工资低。②Valentine M.Moghadam,Gender and Globalization: Female Labor and Women’s Mobilization,Journal of World Systems Research,vol.2,1999,pp.367-388.资本家相信廉价劳动力是提高全球竞争力的重要因素,这多指向女性劳动力。二是间接剥削——全方位减少成本。资本家不愿意花“冤枉钱”来修缮配套设施,故女工工作和生活环境糟糕似乎已经成为常态,而且已为以求利为核心目的的资本主义社会所默许。
(二)后殖民主义与跨国女权主义的出现
为回应后殖民主义或新帝国主义给女性带来的不利影响,女权主义理论从主权国家转向全球。就此付出开创性努力的是M.杰基·亚历山大(M.Jacqui Alexander)、琳达·马丁·奥尔科夫(Linda Martín Alcoff)、金伯尔·克伦肖(Kimberlé Crenshaw)、丽塔·费尔斯基(Rita Felski)、苏珊·斯坦福·弗里德曼(Susan Stanford Friedman)、英德尔·格雷瓦尔(Inderpal Grewal)、卡伦·卡普兰(Caren Kaplan)、米努·穆勒姆(Minoo Moallem)、钱德拉·塔尔帕德·莫汉蒂(Chandra Talpade Mohanty)等研究者。③Maura Reilly,Introduction: Toward Transnational Feminisms,in Maura Reilly and Linda Nochli (eds.),Global Feminisms: Global Feminisms: New Directions in Contemporary Art,London/New York: Merrell,2007,p.31.他们超越了主流女权主义理论的边界和限度设定,将全球化对女性形成的殖民统治纳入其中,依此女权主义政治实践脚本提出了一种新的女权主义理论——跨国女权主义。
跨国女权主义是在批判全球女权主义基础上形成的。“全球女权主义在支持西方女性解放模式、庆祝个性和现代性的同时,回避了女性本身具有的多样性现实。”④Inderpal Grewal and Caren Kaplan (eds.),Scattered Hegemonies: Postmodernity and Transnational Feminist Practices,Minnesota: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4,p.17.相应地,这种女权主义理论将西方女性定位为更先进、现代化和解放了的主体,并能够在落后、父权和传统的男性统治模式下“拯救”她们的第三世界姐妹。这在本质上充满殖民主义腔调,并复制了帝国主义公理。不同的是,跨国女权主义指向全球与地方的交织,关注权力在国家内部、国家之间不同女性群体身上的运作。它强调各国女性的差异,聚焦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是如何映射到性别不平等语境中的。它试图在考察跨国殖民历史和后殖民主义情况的基础上,总体揭示殖民主义是如何在殖民者中构建男性气概和女性气质的,进而阐明殖民主义作用在女性身上的方式及女权运动解决这一问题的可行路径。①Molatokunbo Seunfunmi Olutayo and Abena Asefuaba Yalley,Feminists Across Borders: Transnational Feminism,Knowledge Production and University Education in Nigeria,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vol.9,no.8,2019,pp.35-41.
虽然已经达成一定程度抑或是最低程度的共识,但跨国女权主义目前仍然是一个不稳定的研究领域,研究者对跨国女权主义的定义及与之相关的实践秉持的是一种反思性批判态度。吉尼亚·德赛(Jigna Desai)等人认为,跨国女权主义“经常被视为指向有色人种的理论构建”。②Jigna Desai et al.,Disavowed Legacies and Honorable Thievery: The Work of the “Transnational”in Feminist and LGBTQ Studies,in Amanda Lock Swarr and Richa Nagar (eds.),Critical Transnational Feminism Praxis,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10,p.49.另有人延续德赛的观点指出,那种认为跨国女权主义已经超越种族主义或后殖民主义的观点是错误的,有人则提出了截然相反的主张,认为跨国女权主义完全脱离了对种族主义的强调。③Corinne L.Mason,Chapter 3 Transnational Feminism,http://www.pearsoncanada.ca/media/highered-showcase/multiproduct-showcase/mandell-ch03.pdf.由此可见,“跨国女权主义还不是女权主义理论中具有共同价值观、意义和思想的同质子领域。”④Amanda Lock Swarr and Richa Nagar (eds.),Critical Transnational Feminism Praxis,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10,p.3.相反,它是一个涵盖议题多样化的研究范畴,研究者在其中纳入了与全球各国女性有关的诸多议题。从此意义上讲,跨国女权主义是探讨全球化对女性影响的一系列理论研究的集合体,目前其间并不存在单一且具有连贯性的立场或者战略。它要求研究者保持一定程度的灵活性,在不断充实研究内容的同时,强化跨国女权主义理论的系统性。
(三)跨国女权主义的核心关注议题
跨国女权主义理论目前虽仍欠缺系统性,但焦点议题是明确的。
一是跨国移民的女性化。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资本和人的流动矛盾且复杂。对女性来说,这种流动已经成为亟待关注的社会问题。护理工作为移民的女性化提供了很好的例子。按照传统劳动性别分工,护理工作原本属于女性。但是,全球经济结构调整促使女性进入劳动力市场。在相对贫穷的南方国家,全球经济重组已推动女性进入职场。这尽管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女性摆脱家庭私领域的束缚,但护理负担没有在夫妻之间平等分配。由此引起的护理危机正以不同方式影响全球女性。为平衡传统家庭责任和职业发展之间的冲突,北方中产阶级家庭选择雇佣贫穷南方国家女性来完成照料工作。这些移民女工成为“全球北方护理危机的解决方案”,⑤Anne Sisson Runyan and Marchand H.Marchand (eds.),Gender and Global Restructuring: Sightings, Sites and Resistance,New York: Routledge,2011,p.14.由此形成全球护理链——贫穷国家女性移民到富裕国家从事被认为是女性工作的工作。
二是第三世界女性的叙事问题。叙事是话语的一种,亦是权力的表现,故跨国女权主义将叙事作为思想和行动的主要阵地。跨国女权主义介入了女权主义关于“第三世界女性生活的故事如何跨越国界”问题的辩论。由于既有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叙事主要关注本土女性,第三世界女性则被描绘为传统、落后、备受压迫的形象,故跨国女权主义对声音、权威和身份特别感兴趣。在借鉴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有关“事物的意义可通过词语、故事的内容、产生的图像、关联的情感、分类和概念化的方式等来赋予”①Stuart Hall,Representation: Cultural Representations and Signifying Practices,London: Sage Press,2013,p.19.观点的基础上,跨国女权主义研究者认为“如何”和“由谁”讲述第三世界女性的故事很重要。鉴于叙事是有用的政治策略和影响变革的重要实践,“跨国女权主义不仅质疑主流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讲述的有关第三世界女性故事的内容,还质疑谁有能力讲述这些故事”,②Corinne L.Mason,Chapter 3 Transnational Feminism,http://www.pearsoncanada.ca/media/highered-show case/multiproduct-showcase/mandell-ch03.pdf.强调作为真实说话者的第三世界女性有权讲述、记录并传播自己的故事。
三是针对跨国女工的暴力。“世界各国针对女性的暴力行为依旧存在,这是对人权的普遍侵犯,亦是实现性别平等的主要障碍。”③Nancy Mandell and Jennifer Johnson (eds.),Feminist Issues: Race, Class and Sexuality,Saskatoon: Pearson Canada,2016,p.77.如前所述,全球化意味着在本国出口制造工厂和他国非正规部门(家庭)等机构中,女性有偿就业的机会有所增加。对女性而言,在出口制造工厂中工作是一件矛盾的事情。这虽然可以增加她们的经济收入,亦可以帮助她们在家庭中获得更多自主权,但女性依旧会受到形式各样的暴力侵犯。最具代表性的是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的马基拉朵拉出口制造工厂,在这里工作的很多年轻女性被置于凶杀的噩梦中。自1993 年以来,在该工厂工作的370 多名女性被谋杀的事实已被定性为恐怖袭击。④Kathleen Staudt,Violence and Activism at the Border: Gender, Fear, and Everyday Life in Ciudad Juarez,Texas: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08,p.10.从非正规部门的角度讲,因为涉及否定性亲密关系暴力,在雇主家庭中工作的跨国女工容易受到男性雇主或其男性家庭成员的性侵害,她们惨遭杀害的情况屡见不鲜。
四是女性团结。鉴于被卷入全球化浪潮的女性群体可能基于自身的糟糕处境而奋起抵抗,跨国女权主义研究者试图探索通过团结行动主义来寻求变革的可能性。在追求女性团结时,跨国女权主义研究者尤其批判全球女权主义关于“女性在斗争中是自然或不可避免的姐妹”⑤Nancy Mandell and Jennifer Johnson (eds.),Feminist Issues: Race, Class and Sexuality,Saskatoon: Pearson Canada,2016,p.68.的假设。相反,她们提出的有关如何合作和抵制全球性压迫结构的设想,是建立在承认差异性基础上的。表现为,除主流的全球北方中产阶级白人女性以外,还有异质性的第三世界女性群体,具有的共通性“差异”成为她们团结的根基。故跨国女权主义主张,或许永远不可能见面的女性“可以相互汲取力量,建立跨越差异的组织”。①Nancy A.Naples and Manisha Desai (eds.),Women’s Activism and Globalization: Linking Local Struggles and Global Politics,New York: Routledge,2002,p.270.另外,跨国女权主义通过揭示女权组织反对地方、国家、跨国力量歧视和贬低女性相关做法的研究展示出:共同的利益构成第三世界女性团结的根基,以对抗主流女权主义理论研究者在形塑女性日常生活方式时将她们的经验排除在外的做法,依此寻求第三世界女性的团结并展开联合反抗行动。
五、结语
从起初的异端学说到当代西方的显学,女权主义理论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在坚持“不变”——以打破父权制束缚、追求男女平等为宗旨的基础上,女权主义理论走上了“演变”的道路。无论是从以中产阶级白人健常女性为中心的女权主义理论建构,到兼顾少数群体女性的女权主义理论反思;从对公领域中女性参与议题的探讨,到着手解决女性在私领域中面临的特殊脆弱性问题;从强调福利供给到注重女性可行能力的培养,还是旨在消除后殖民主义对女性造成的不利影响的跨国女权主义理论兴起,都充分体现了女权主义理论的活泼生命力。当然,西方女权主义理论的超越和更新非无根之木,它是主流女权主义面向不同历史条件和社会情势适时作出的理论回应。从此意义上讲,有理由相信,女权主义理论的较强适应性能帮助西方社会解决当下乃至未来女性遭遇的棘手难题。就中国而言,特别是1995 年北京世界妇女大会召开以来,西方女权主义理论的传播具有重要启发意义。一方面,它促使学者管窥到我国文化传统中可能忽视的性别议题;另一方面,通过同中国共产党妇女解放思想观念的碰撞和合力,其亦成为了推动我国妇女解放事业发展的重要智识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