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本体”及其他
——纪念李泽厚先生逝世两周年
2024-04-13杜书瀛
杜书瀛
一
2023 年11 月2 日,是李泽厚先生逝世两周年的日子,特撰写《“情本体”及其他》这篇小文,以寄托我的怀念之情。
李先生是一位有着独特贡献的当代哲学家和美学家——虽然他自己并不愿意别人称其为“美学家”,似乎对“哲学家”的名号也不感兴趣,他最喜欢的称谓是“思想者”;但他对中国哲学和中国美学进行了实实在在的开拓,功不可没。在中国当代的哲学家和美学家行列中,他应该是排在前面的。
我的老师蔡仪研究员与李泽厚学术观点几乎截然对立,但我的“门派”意识很淡,甚至对所谓“门派”十分反感,对朱光潜、李泽厚等所谓“对立派”的美学家怀着深深敬意。譬如,对朱先生的许多观点,我在20 世纪50—60 年代读他的美学文章和著作时,虽然限于当时的思维定式表现出诸多质疑,但对他把主体(人)和主观因素引入其美学考察之中,心中隐约之间感到很有道理——那时没有从学理上细细考究和深入思索,但即使从直觉上和常识上也会感到美离不开人的主体因素,离不开人的主观因素;后来朱先生把马克思的实践思想引入自己的美学研究之中,更觉得他的思想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此外,我对朱先生平易而深刻的文风,十分欣赏。80 年代我与朱光潜先生还有过书信往来。
与李泽厚先生,因近在眼前——我们都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后来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我在文学所而他在哲学所,同处一个大院——更是有所接触。20 世纪50 年代李泽厚在美学大讨论中的一些文章,以及60—80 年代的《美学三题议》《试论形象思维》《形象思维续谈》和《形象思维再续谈》等,我印象十分深刻,对他的许多观点,心中佩服。1980(或1981)年,我还在他主编的16 开本《美学》杂志上发表两万多字的长文《论个性》,他给我写了一封短信表示赞赏。
我与李泽厚的第一次见面和近距离接触,是在20 世纪70 年代后期胡乔木、邓力群入主学部(后来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时候。一次邓力群召集各所部分科研人员开会,讨论如何开展学术研究工作,参加会议的大部分是老专家,青年人很少——李泽厚和我有幸受邀与会。李泽厚因为其文章在美学界深有影响,理应得到青睐;而我则因为1976年11 月发表的那篇评论《创业》、批判“四人帮”的文章,受到时任党中央主席华国锋同志表扬而全国各大报刊刊登,受到关注。所以那次会议,我们作为青年科研人员代表忝列其间——其实那时我们40 多岁(李泽厚长我几岁),年纪不算小了,但在那个特殊年代,我们还算“青年”。那天李泽厚坐我旁边不远。邓力群同志开场白之后,请大家发言。一时冷场,我感觉似乎好长时间鸦雀无声,沉闷得令人窒息。突然李泽厚站起来:“我说几句。”他讲的具体内容我记不得了,大体意思是必须认真考察、刻苦钻研、独立思考,写出有自己见解的文章。当时我奇怪:李泽厚在“文化大革命”中是“逍遥派”,十余年不见他的身影;现在,领导号召大家搞科研,他却第一个跳出来发言。我随后也发言:“我认为‘文化大革命’中把自己的许多同志当作敌人(譬如‘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三反分子’等)打倒,批判,敌我不分,严重伤害了学术研究工作……”邓力群同志插话说:“不光不能混淆敌我,分清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而且在学术研究中还要把政治问题和学术问题区别开来……。”①
李泽厚先生,称他什么“家”好呢?我认为,诚如他自我欣赏的称谓“思想者”,最为贴切。他是一位优秀的“思想家”。他一生,不怕年轻时的困顿和饥饿,不怕“孤独”,不怕别人的“冷眼”,不断地勇敢地“在思想”,一直到91 岁去世,始终走在“思想”的路上——他“思想”哲学、“思想”人性、“思想”美学、“思想”教育、“思想”革命和改良、“思想”国家命运、“思想”经济和社会发展……他提出的许多富有创见的“思想”,具有开拓性,令人惊异,新人耳目。当然,他的许多新鲜思想,可能一时不被理解,但经过实践和时间的磨砺,逐渐显示出深藏在里面的价值。
二
“情本体”,是李泽厚先生晚年提出的一个重要思想。这是一种哲学学说,但对美学理论有着重要意义,对文学艺术的创作实践应该也有重要影响——因为文学艺术,诗歌,与“情”关系太密切了,甚至可以说“情”是诗之“本”(这里并非指哲学本体意义上的“本”)。“无情”也即“无诗”——这是我在《宅居谈诗》一书中的一个重要观点。为此,我批评了某位当代诗人主张写诗要“过滤掉感情”的理论。李泽厚把“情”提高到哲学意义上的“本体”地位,依此,诗更应该以“情”为“本”(哲学本体意义上的“本”和现实生活意义上的“本”以及文学艺术创作意义上的“本”)了;要让诗歌“过滤掉感情”,显然是说不通的。
但是,刚一接触“情本体”学说,学界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对它并不真正理解,甚至多有误会和疑惑:从哲学意义上,从世界和人类的“本根”“本源”意义上,“情”能否提高到“本体”地位?与此相应,诗歌中的“情”,也能够具有哲学的“本体”意义吗?
其实,李泽厚是在谈人的本性(人之所以为人)问题时提出、并重点研究“情本体”的,他说:“到底什么是人性,或人性是什么,这是古今中外谈论了几千年而至今并无定论的大问题。我的哲学主题是以‘人类如何可能’来回答‘人性’(包括心灵)是什么,这也就是‘双本体’(工具本体和心理本体)的塑建问题。”②
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显著标志之一,是他精神层面的基本特征。而这所谓精神层面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呢?是理学家所说的“理”“性”“心”呢?还是李泽厚所说的“情”呢?或者说:是“理本体”“性本体”“心本体”呢?还是“情本体”呢?
古代理学家如宋代的二程、张栻、朱熹以及明代的王阳明等人,在谈人的本性时,总是强调“理本体”“性本体”“心本体”。他们认为事事物物皆有所以然,其所以然者,“天之理”也。所谓“天之理”,二程和张栻等人都说是“太极”。如果说“事事物物”是形而下者,那么“天之理”(“太极”)则是形而上者。宋明理学家认定这形而上的“天之理”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实体。如此,则作为形而上的“天之理”(“太极”),是作为形而下的事事物物之“所以然”,是事事物物之源、之本、之根。而且他们认为,人与万物“同体”(或“一体”),如此,“天之理”(“太极”)当然也是人之源、之本、之根,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决定性标志。理学家们还认为,“理”“心”“性”,三位一体,例如张栻(号南轩)明确说:“理之自然谓之天,命于人为性,主于性为心。天也,性也,心也,所取则异而体则同。”③这代表了宋明理学家们的基本观点,即他们主张“理本体”“性本体”“心本体”。而李泽厚则与这一思想针锋相对,提出“情本体”。他认为,从本源(本根)上讲,“本体”不是“理”“性”“心”,而是“情”。就人的本性而言,“情”才是最本源、最根本、最重要的因素,也可说是本体性、本根性、本源性的因素(或具有本体性、本根性、本源性)。
总之,李泽厚认为人性之本,首先是“情”,是“情本体”,而非“理本体”“性本体”“心本体”。
依李泽厚的思想,人性的产生,人的审美价值(美和美感)的产生,都离不开“情”,且以情为先。这使我想起18 世纪意大利历史哲学家、美学家维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的有关思想——他认为人类精神最初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是“感性”(包含情绪、情感),后来才是“理性”(理智)。维柯在《新科学》中提出,人类心理(精神)功能是由形象思维逐渐发展到抽象思维,由诗的时代发展到哲学的时代。在他看来,原始民族作为“人类的儿童”,最初只有感觉而无知觉,后来才用清晰的理智去思索。就是说,人类的心理、精神,最早发生的是“感性”(包含情绪、情感),后来才是“理性”(理智的思索)。
李泽厚所谓“情本体”(以情为先)与维柯的思想是一致的。从这个意义上提“情本体”,是有道理的。
三
要说清这个问题,还需要捋一捋李泽厚哲学思想、美学思想的发展过程。粗略地说,早年他在接受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建立了他的实践哲学和实践美学。人类的客观历史实践是他实践美学的基础,或说本体、本根或本源。在客观历史实践基础上,有了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自然(外在自然和内在自然)的人化,产生了美、美感;这期间他又加上了“主体性”思想,表述为“主体性实践美学”。其后,李泽厚进一步提出在人类客观历史实践基础上的“历史本体论”,即“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这里突出了人类客观历史实践的“本体”地位——凸显人类客观物质实践的本体意义。再后,他提出“双本体”,即“工具本体”和“心理本体”——在这里,与“工具本体”(人类客观物质实践)并列,加上“心理本体”,就是说物质实践(工具本体)与精神实践(“心理本体”)之双双具有本体性价值。最后,提出“情本体”论。
按李先生的说法,其实“情本体”“双本体”是和他之前所说“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联系在一起的,相连贯、相包含的,甚至就是一回事。他说:
我的意愿是为人类活,所以我的书叫《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我是一位国际主义者,不是民族主义者,我欣赏马克思的话,为人类而工作。我提出的情本体或者说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是一种世界的视角、人类的视角,不是一种民族的视角,也不只是中国视角,但又是以中国的传统为基础来看世界。所以我说我是“人类视角,中国眼光”。
请注意这句话:“我提出的情本体或者说人类学历史本体论”,里边用了“或者说”作为连接,这表明“情本体”和他之前所说“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实际上是二而一的东西,引申而言,乃至于“双本体”也是同一个东西。这里要特别强调:李先生把自己的哲学定义为“中国传统情本体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哲学”。有学者说:“从而将90 年代凸显出来的‘情本体’与80 年代成熟表露的‘人类学’最终合一。”
李先生哲学学说和美学学说是一步步往前发展的,他后面的思想不是对以前思想的否定,而是发展和总结,是完善化。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李先生在某时段突出某种思想,是有现实针对性的。
在李泽厚、刘再复《关于教育的两次对话》(《东吴学术》2010 年第3 期)中,李泽厚说:“文革”时期“中国经济处于崩溃边缘,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因此,我的思考重心不能不放在‘工具本体’作为‘基础’的问题,但是我也预感到未来时代的焦点并非工具本体问题。”他所谓“工具本体”,即物质实践的代称或简称。
到了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之后,李先生重点阐述“双本体”:“我一再讲的是两个本体,一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工具本体,通过制造工具而解决衣食住行的问题,这是与动物的区别,动物只能靠它们的四肢,人则靠工具维持生存,这是物质本体。另一个是人通过各种生活活动使得自己的心理成长,人有动物情欲,要吃饭,要性交,这是人的动物本能,但人在这些活动中所产生的心理不同于动物的心理。人不仅和动物一样能性交,更为重要的是人会谈恋爱,这就不一样。而人的恋爱有非常复杂细致多种多样的情感,能通过写信、交谈、写诗、写各种文学作品来表达,即弗洛伊德所说的 ‘升华’。”
再后,又有了新的“焦点”,即“情感本体”。其实,早在1981 年发表的《论康德黑格尔哲学》一文中,李先生就说:“不仅是外部的生产结构,而且是人类内在的心理结构问题,可能日渐成为未来时代的焦点。”他预感到未来时代的焦点并非工具本体问题,而是“情感本体”。后来,他在《关于教育的两次对话》中说:“世界科技的迅猛发展,使我感到这个焦点已无可回避。” 李先生为何从“工具本体”转到“情本体”呢?他说:“从程朱到王阳明到现代新儒家,讲的都是‘理本体’、‘性本体’。这种‘本体’仍然是使人屈从于以权力控制为实质的知识——道德体系或结构之下。我以为,不是‘性’(‘理’),而是‘情’;不是‘性(理)本体’,而是‘情本体’,不是道德的形而上学而是审美形而上学,才是今日改弦更张的方向。”
我基本认同李先生的这个思想。从本源上说,人性的产生,美和美感的产生,审美价值的产生,它们的“根儿”,是在人类客观历史实践基础上发生的“情”,这“情”具有“本根性”、也即“本体性”意义。我在30 多年前发表过一篇文章(后作为附录收集在《从诗文评到文艺学》一书中),题为《从石器上看审美的胚芽》,其中说道:
从精神活动的层面看,石器工具的制造和使用过程中,必然存在着原始人对石头、对石器工具(包括其形式)的感受、感觉和认识。这其中,就会发生石头的所谓“自然韵律”(姑且使用这个概念——杜)与原始人的感觉、感受相交相合的情形,就会发生石头的形式(石器工具的形式)与原始人的感觉、感受相交相合的情形。在石器的“自然韵律”和形式,同原始人的感觉、感受相交、相合之际,其时石器不但是物质存在、不但有实用意义,而且还是一种精神存在,还蕴含着某种精神意义;而且这种相交相合所产生的精神意义,在某种情况下,还可能是那种会使原始人感受到舒适和愉悦的精神意义。……这种卵形砾石的圆润,作为触觉形象和视觉形象给原始人那种舒适的感觉(包括对圆润砾石的形式感觉),可能就是最原始的审美的萌芽——尽管可能只是审美的小嫩芽。就是说,这圆润的砾石使原始人精神感受上所产生的舒适和愉悦,就构成了石器(特别是石器的形式)与原始人之间那种不同于物质实用关系的精神关系——审美关系;于是,圆润的砾石对原始人来说就不仅具有物质意义、实用意义,而是同时具有了精神意义;这种精神意义就是使原始人产生愉悦感和舒适感的精神价值,这种精神价值就是圆润的砾石给人提供的愉悦价值,也即最初的审美价值,或审美价值的胚芽。
我这里所说的意思,与李先生是相通的。所谓原始人在制造石器工具和使用石器工具时所产生的“愉悦感”和“舒适感”,就是最早的“情绪”“情感”,就是最早的“美感”体验。当然,原始人最早发生的精神、意识之中,知、情、意(这是后来学人才加以区分的)等因素,应该是混沌一体的;但是当初最先显露的,依我的判断,应该是“愉悦”和“舒适”(其反面是“痛苦”和“不适”),这“愉悦”和“舒适”主要就是“情绪”“情感”。这就是“人性”的萌芽。所以,我说“情在理先”“情在意先”“情在道先”,就此而言,“情绪”“情感”(愉悦、快感或痛苦、不适等)在人性中(或者说在人性的产生过程中)具有先发性、本根性、本体性。
李泽厚所谓“情本体”或“情感本体”,那“情”或“情感”,并非脱离人类客观历史实践,并非脱离以人类客观历史实践为基础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这从他为自己的学说所定的名称“中国传统情本体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哲学”即可看出来;相应的,他的美学也应该叫作“中国传统情本体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美学”。
今天我仍然坚持情感在诗歌中具有本体性这个观点。在这几年写的《宅居谈诗》中,我仍然强调情作为“本根性”“本体性”在诗歌中的地位和价值。关于“情本体”这个话题,以往有过不同意见,发生过争论。我认为正常的学术争论是好事,是促使学术发展、繁荣的重要机制之一,应该大力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