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斜阳》和《眉山》看太宰治笔下的女性形象
2024-04-12宁雅菲
[摘要]作为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39岁自尽身亡的太宰治终其一生都是年轻的。因此,他的作品有别于传统日本文学创作,具有一定的创新性和年轻视角,其笔下的女性形象相较于日本传统语境下的女性形象有所突破。就《斜阳》和《眉山》两篇小说对其中的女性形象进行分析。
[关 键 词]女性主义;多余人;边缘人;革命性;《斜阳》;《眉山》
一、太宰治其人与他笔下女性形象的整体概述
作为二战后无赖派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受到战后社会颓废风气的思想创伤和个人经历的影响,太宰治本人的个人经历就像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对他来说,既无法回到旧时代的家庭之中,也无法融入新时代的改变之中,因而经常徘徊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永恒痛苦且无法解脱。如他在半自传体小说《人间失格》中所说:“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1]
太宰治一生中有五次自杀经历,其中有一次是与酒吧女招待田边相约在镰仓腰越町海岸殉情,田边因此死亡,他获救并以“协助自杀”“教唆自杀”的罪名被起诉。在法律追责之外,这样的行为也是在日本的传统语境道德下所不齿的。太宰治虽然因其所在大家族的社会地位而逃脱法律的追责,但是道德层面上一直深受此事的谴责。他的成名作《人间失格》直译成中文则是“丧失为人的资格”,由此可见,受此事影响的他对自己个人乃至整个男性群体都排斥和贬低。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他对于女性群体的喜爱。女性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他短暂的生命里曾与不同阶层的多名女性陷入爱河并以她们为原型创作了许多文学作品。同时,太宰治生活在一个人口众多、女性众多的家庭,从小便对女性有一种独特的情感。
正因如此,从太宰治的作品中可以明显看出他对女性纯洁的热爱和对男性(其本人)人性卑劣的藐视。与日本传统语境下,如川端康成《雪国》中驹子和叶子娴静、典雅、乖顺刻板女性形象相比,太宰治笔下的女性形象更为丰富多样。如《女生徒》中具有叛逆意识的年轻女学生,《斜阳》中渴望寻求变革的离婚中年女性,《眉山》中相貌丑陋却内心纯洁的年幼女招待员。尽管如此,作为男性作家,他对女性的热爱也不过是水中看月、隔岸观山,并不是女性完全真实的状态。他笔下的女性常常生活不幸却坚强、勇敢、善良,忍受着人世间的悲痛与压迫,努力而乐观向上地活着。他笔下的男性总是充满颓废厌世思想,尽管想融入社会却被排挤被丢弃[2]。在这样的背景下,他笔下的女性比起真实的女性更像是为“多余人”形象男性的救赎而存在的形象。
二、《斜阳》中的女性形象
作为一部成长小说,《斜阳》在文学史上一直享有很高的地位,不少文学家评价其“比《人间失格》更富有文学价值”。
小说的主人公和子是一位与以往日本文学不同的、富有主体性的女性形象。她的思想和个性与日本传统女性形象全然不同——虽然身为贵族,但面对婚后丈夫的猜忌,她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婚,家道中落后她宁愿放下身段去种田或打工也不愿意随意嫁人以换取优渥的生活。“没有爱情就不能结婚”,这显示了和子的爱情观;怀上情人的小孩,则说明她与传统背道而驰。和子曾在小说中多次说“我有可以去的地方”,显示出和子的反抗意识。如果说《斜阳》中母亲是“美的消亡”的诠释,那么和子则是“新生和希望”的诠释[3]。面对日本旧贵族(华族)的没落,作为女性的和子是一个革命者的形象。
母亲是《斜阳》这部小说中另一位极具特色的女性形象。《斜阳》中描述她极尽优雅地进食:“可是母亲把左手指轻轻放在桌子边缘,也不弯上半身,头好端端扬着,看也不好好看盘子就横拿汤匙迅速一舀,随即同口部成直角举起——轻盈潇洒得简直想用飞燕来形容——让汤从汤匙尖端流入唇间。漫不经心左顾右盼之间,就像鸟翼一般轻快无比地处理汤匙。喝得一滴不漏。而且全然没有喝的声音和汤匙的聲音。”[4]更是借弟弟直治之口说出:“正宗的贵族也只母亲一位了。”母亲的形象是太宰治心中完美的贵族。母亲的贵族性现于她的行止、露于她的内心。她有着高贵的品行和纯然善良的内心:面对丈夫的去世、家境的没落毫无怨言;无论在繁荣的东京还是乡下的伊豆,她都不改高贵的品行;面对所有人亲和以待;会和子女进行真诚的沟通;火灾面前即使心中害怕,依然举止从容并宽慰子女……她品行的高洁脱离了这个肮脏浮华的时代,她不仅是没落贵族的代表,更是贵族精神的象征。母亲形象的完美无瑕,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正因如此,她的死亡具有必然性。伴随着她的死亡,也象征着贵族时代的真正落幕。
日本文学家高桥源一郎说过:“《斜阳》这部小说是由女性的出色和男性的愚劣之比较构成的。”在母亲的高洁和姐姐和子的先进性革命性的衬托下,弟弟直治的形象显得优柔寡断甚至有些卑劣。他因学业不精而去当兵,又在失踪多年后突然回归家庭,他嗜酒、放荡,一回归家庭就打破了母亲和姐姐勉强维持的平和生活。直治是一个矛盾综合体,他既看重和强调自己的贵族出身,又明白且不能接受家族的没落和下降为平民的必然趋势。他的内心感到痛苦和挣扎,但是却没有付诸任何行动。直治是典型的“边缘人”形象,他在现代生活中感受到强烈的危机感、幻灭感和虚无感,却又无力无法做出改变,最终只能走向个人毁灭的终局。另外,作家上原的虚伪、拜物主义和不负责的个人形象更是愈发反衬出和子的高洁美好。
作为没落贵族的革命者,和子选择的反抗方式是“婚姻革命”或者“爱情革命”。不同于传统“大和抚子”面对丈夫的出轨和猜忌时选择隐忍,和子在这种情况下毅然决然地离婚并且几番追求自由恋爱。但是在日本男女不同席的社会大背景下,和子对自由恋爱的渴望是不切实际的——她甚至见不到除了家人之外的任何男性。在这种情况下,弟弟直治的“狐朋狗友”上原成为她的爱情幻想对象。因为弟弟想要为自己的嗜酒和玩乐寻找正当借口,上原听上去颇为体面的作家职业成了很好的托词,在弟弟的口中,上原先生被几番美化。而和子因为渴望爱情,在弟弟美化的基础上还会对上原进行再次美化,多番臆想下,只有一面之缘的上原构成了和子对于爱情和她个人革命的全部感情寄托。在和子的想象中,上原俊美、富有,风度翩翩且富有文采,可以拯救她脱离正在逐渐下滑的家族困境,他有妇之夫的身份成了追求“纯粹爱情”的包装纸。在这样的期待之下,即使没有回信,她还是给上原写了三封情真意切甚至有些露骨的情书。
文字和文学都是极容易美化事实的工具,困境更容易催生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在父亲和教会学校强权压迫和自身不自由的大背景下,年轻的费尔明娜因电报和情书对阿里萨暗生情愫;在《斜阳》里,和子因贵族阶级的没落、华族的平民化、自身生活与地位的难以为继和对文学的热爱及对作家身份的盲目崇拜而爱上上原先生。她们爱着一个虚假的泡影、透明的幻象——她们爱的是湖上清辉月光,不是月亮。两者的区别是,成为家中拥有话语权的女主人后的费尔明娜在看到阿里萨的落魄之后选择了抽身,而仍然深陷家族地位下滑旋涡的和子在看到了上原先生的肮脏之后,依然选择自我催眠和自我感动,强迫自己再次爱上他。
由此可见,真正的女性革命不能通过爱情实现阶级的改变和社会地位的提升,而是需要提高自己个人的能力和地位来进行改变。和子对爱情和他人的过度情感寄托正是她个人革命失败的关键原因。
三、《眉山》中的女性形象
《眉山》是太宰治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在太宰治的盛名之下,《眉山》只在寥寥一两本集子中有所收录,且鲜少有人对其展开研究。究其原因,笔者认为是因为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形象不符合日本主流审美和价值观念,且篇目短小难以展开论述。但是在笔者看来,这样非主流的女性形象对于理解日本文学中女性形象的崛起有着独特的价值。
日本最畅销的两部作品一本是夏目漱石的《心》,另一本则是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大抵是因为主人公身上有伦理洁癖和道德洁癖:无论是《心》的主人公“先生”,还是《人间失格》的主人公叶藏,他们都认为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而引咎自责,以致最后自杀。由此可见,文学尤其是日本文学对“美”的追求达到了一种极致甚至洁癖的程度。其中,对于女性外貌美和纯洁性的追求更甚。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眉山》的主要描写对象小年相貌不美,甚至算得上丑陋。太宰治在文中这样描写她:“身形低矮,肤色黝黑,面貌扁平,眼睛细小。虽说她浑身上下,无一处可取。但偏偏那两道眉毛,煞是纤细修长,宛如新月一般。这么一来,倒是和她那眉山的诨名很是相称。”[5]《斜阳》是以女性独白形式从女性自己的思维和所见所感出发去描写女性,《眉山》则是从男性视角出发描写男性视角下的女性。叙述者视角的不同也影响了读者阅读的思维方式。如这段描写就可以看出受限于叙述者思维模式的男性凝视视角:因为小年的五官、身材不符合主流审美,便对她生起厌恶之情。
同样,小年的人物形象也不符合日本文学中对“洁净”的追求。她曾毛手毛脚到一脚踩进一大盒味增中又踮着脚跑进厕所,把厕所弄得充满味增的味道;衣服没扎好就提着长柄酒壶来服务客人;站着上厕所而把尿弄得厕所到处都是。叙述者和他的朋友们常以此为谈资议论嘲笑小年。
与小年的“不美”形成对比的,是她极致的“真”。小年“从小就喜欢读小说,宁愿饿肚子也必须有小说看”。叙述者是一位小说家,因此小年总以为和叙述者一起吃饭的人也是小说家艺术家之流并常常发问。大部分时候叙述者都会以一些名人的名字和“林芙美子是一位男士”“高滨虚子是一位老头”一类的混账话去搪塞她。这些名人当然不可能来到这样小的一家饮食屋里聚餐,女作家实际上是男性这样的话也荒谬至极,但小年每每信以为真并心生仰慕。小年会把客人们談论的“人权”听成日语里与这个词同音的“人造丝”,面对他人的嘲笑也不感到羞愧,而是坦然地说:“可是,也没人告诉过我嘛。”“我不是蠢货,我是小孩子。”她的坦然和真诚反而衬托出他人思想的污秽。
太宰治的审美是病态的,带有极强的个人色彩。在太宰治的一生中,女性对他的影响很大,作品中的女性都与他现实中所遇到的女性有所重合。在这种病态的审美下,女性多半是以悲剧收场,《眉山》也不例外。很平常的某一天,当叙述者随意问起小年近况时,被告知她离世的消息——她患上了肺结核,直到病入膏肓时才去医院检查,那时她已经时日不多了。此时众人才为她的冒失找到缘由:她因病小便频繁,却因为想在客人身边多待一会儿而一直憋着;上楼的脚步声很大也是因为病重而体力不支;无论多么晚多么疲惫,面对客人的呼唤她也是有求必应。众人因之前对小年的误会感到伤感和愧疚,但小年的生命却再也无法挽回了。
小年这样一个外表丑而心灵美、极其真诚善良的形象非常特别,是日本文学中较为难得的鲜活女性形象。读者可以从太宰治的行文风格中感受到他对小年形象的喜爱和认同,她个人性格的坦率真诚形成了另一种“美”。同时,也可以由小年的形象看出太宰治对田园自然和孩童般的思维方式的认同。
一方面,小年是一个脱离日本文学“偶人感”虚假完美的符号式女性的形象;另一方面,小年也许是太宰治本人在文学作品中的映射。小年和太宰治半自传体小说《人间失格》中的叶藏有一定的相似之处:都是被大众所排斥的“边缘人”形象;都曾在死后被旁人赞颂“那也是个好人呀”;都曾向世人隐晦求爱而不得关怀。正如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借叶藏之口说的“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小年在死后才被众人觉察其良好的品质,不正是太宰治内心的渴望吗——世人啊,请发现我心灵的美好之处,聆听我向世界的呼救并伸出援手吧!男性视角和女性视角下的女性形象,就像是自我认知和他人的评价。小年的人物形象,也许是太宰治将自我的形象进行性别转换后放入文学作品的映射。
四、结束语
虽说爱与死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但就世界范围来说,多数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将作品中的爱与死同个人生活中的爱与死剥离开来。而像太宰治这样使得二者难分彼此的,无疑少之又少。太宰治的作品里似乎总是不乏向世人求爱的情节描写:在主人公死后阐述他的纯洁内心和美好品行;多次以日记体剖析小说人物痛苦敏感的内心世界;让小说主角以丑角形象或美丽外表去谄媚世人。但是他又一次次进行自杀尝试,一生都在重复着诀别世界—宽慰自我—再次诀别世界的过程。
《斜阳》中的和子表现了太宰治对爱情的思考。和子以爱情革命的方式发起了向旧伦理道德挑战的革命,但因时代背景和个人的思维局限性等多方面因素最终失败。《眉山》中的小年形象与《人间失格》中最后和叶藏走向婚姻的芳子在纯洁性上有些相似,可见太宰治对人类的真诚善良有所追求,却又觉得这份真诚纯粹难以保留,因此让小年和芳子都走向了悲剧结尾。
总而言之,太宰治笔下的女性形象相较于日本传统女性刻板印象有所突破且更为多样化,为广大文学研究工作者和文学爱好者提供了分析的文本来源。这也让我们认识到,比起爱情和他者,女性的变革更需要自身的原发性力量。
参考文献:
[1]太宰治.人间失格[M].烨伊,译.武汉:武汉出版社,2018.
[2]周豆.叙述视角下太宰治作品中的女性形象[J].文学教育(上),2023(4):78-81.
[3]肖珊珊,张景发.《斜阳》中人物像的比较与分析[J].科教导刊,2012(24):180,182.
[4]太宰治.斜阳[M].林少华,译.青岛:青岛出版社,2018.
[5]太宰治.惜别[M].何青鹏,译.北京:现代出版社,2019.
作者简介:
宁雅菲(2002—),女,内蒙古包头人,本科在读。
作者单位:燕山大学里仁学院经济管理文法外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