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非虚构”的不同期待
2024-04-12戈文宣
[摘要] 《冬牧场》参与了《人民文学》非虚构写作计划,是作家李娟签约写作的初次尝试。《冬牧场》由此面对着官方、市场、评论者等外界的“游客凝视”,它们渴望非虚构的真实,也为背后潜藏的各种社会文化及意识形态所控制。李娟同时处在“被凝视”者境遇和作为“凝视”者的“召唤”之中,但她于“在場”的创作中有意疏离着外界的意识形态。在“游客凝视”下,充满灵性的《冬牧场》仍是意识形态的作用场所,但也正是李娟对于这种处境的体察,促使《冬牧场》展现出现实的昏暗不明。
[关 键 词] 《冬牧场》;意识形态;“游客凝视”;现实主义
一、引言
据CNKI论文检索,“非虚构写作”是李娟散文研究的重点。在“非虚构写作”方向下,有民族文化、人类学、生态批评、风景研究、性别叙事、作者心态等不同切口,然而这些研究的着眼点,仍然囿于现实主义的文体修辞学和文体政治学的层面,并将李娟“非虚构”散文的最终特点落脚于她作品中美好、天才的品性——亦即李娟散文的“灵性”特质。
《冬牧场》在李娟散文的创作谱系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她此时进入了一次新的签约写作模式的尝试。这部长篇散文属于《人民文学》“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这让李娟不再处于自由随性的创作状态——“‘第一次给她设定了一种明确的创作目标,也赋予了她一个新的写作身份,即《人民文学》的签约作家。”
《冬牧场》签约创作的性质,改变了官方(以杂志社为中介)、读者群(都市民众为主)以及李娟自己对于“非虚构”散文的创作预期。对“非虚构”的种种期待都可被看作某种特殊的“游客凝视”,它们渴望非虚构的真实,也为背后潜藏的各种社会文化及意识形态所控制。由是,《冬牧场》的意识形态和主体问题被放到李娟散文创作研究的显眼位置上。探究李娟“非虚构”散文的灵性如何保持并如何展现“真实”,就需要进入现实主义文体哲学层面。围绕这一问题,可见李娟面对“游客凝视”的觉察和她对“凝视”的回应,由此可以窥见李娟的“灵性”带来的“真实”究竟何为。
二、从渴望真实到“游客凝视”
《冬牧场》面对着各方对于“非虚构”真实的期待。
《人民文学》杂志非虚构写作计划的宗旨是:“以‘吾土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其中,它要求“非虚构”能够反映时代变化,要满足读者对于了解真实社会的渴望。同时,对“吾土吾民”的情怀和中国人的时代经验的要求,无疑又带有明确的民族与政治立场。
“非虚构”的真实也是市场的渴望。2018年国内新修版《冬牧场》的腰封用最大的字号写着“零距离”“最后的”“见证”“留影”等词汇。西方媒体亦强调《冬牧场》的纪实性。例如,将李娟的职业“杜撰”为“记者”(但她仅写过报纸专栏,未有过记者活动),暗示作品的真实性具有保障:“中国记者(journalist) 李娟在美国出版的首部作品,讲述了她在中国北方冻土地带旅行的壮美故事……”《冬牧场》亦为文化商品,由此,它被要求成为市场所希望的“冬牧场”——一场自然的疗愈;一回曲折壮美的体验;一次具有纪录意义的生态文明见证……即一个服务于亟须疗愈的都市读者群的“冬牧场”。
当代中国文学有着真实反映生活的潮流。约从2011年起,“非虚构”写作成为学界研究热点;2018—2023年,该主题长期处在热度的顶峰。有学者指出,李娟在国内受到较大的关注与“在场主义”散文的倡导有关。中国的“在场主义”散文是对于西方在场理论有选择的“误读”:提倡者认为“在场主义”散文要涤清种种权力话语对作者心灵的遮蔽,从而展示出一个本真的社会和人生。这和李娟的文学思想相契合,她也对文艺评论的重视有所感知:在2010年创作《冬牧场》之前,李娟的《羊道(节选)》获得第一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在场主义”要求本真的社会和人生,而这种主义亦是一种有奖励、有任务的自上而下的创作预设。为了创作《冬牧场》,李娟走入一户陌生的游牧家庭中,准备进入一种“熄灭自我,全身心地探索他人的情感和希望”的状态。
官方的下场、市场的压力、文艺评论者审视的期盼全部聚焦到乌伦古河以南的一片小小的戈壁上——如上种种对于“非虚构”的渴望,都未尝不可被看作一种特殊的“游客凝视”。而这些凝视不仅是单纯地渴望一个景点、新闻的真实状态,它们也为背后社会性体制、组织和话语机制决定,并被意识形态所塑造。
需指出的是,如上种种凝视,为《冬牧场》的写作施加了一个奇妙的磁场,“游客凝视”不仅仅聚焦于“冬牧场”,更聚焦在李娟身上。李娟作为一个敏感的、天才的创作者,她清晰地感知到种种包裹在“渴望真实”的游客化背后凝视的目光,以及自我主体感在被凝视下的细微崩塌。这种被凝视的处境,她共情于同样被“游客凝视”包裹的冬牧场和哈萨克牧民,由此引发的心理变化也体现在其散文创作中,而李娟的创作心态的变化也成为《冬牧场》“非虚构”创作的重要表达之一。
三、对期待的回应:“在场”与沉默
李娟不仅对于“非虚构”写作的需求和凝视有所觉察,而且对自己被建构为同样进行“游客凝视”行为的主体的事实有所感知。
《人民文学》创作计划秉持扎根人民的文艺观。由此,《冬牧场》的艺术价值被期待为“来源生活”的真实反映。有关评价大抵如是:“《冬牧场》将创作的笔触深入基层群众生活的典型例证……正是这样深入哈萨克族的牧民群众之中……使得她的作品在同辈青年作家中具有不可多得的‘在地性‘非虚构性成为‘文坛的一股清风……”当非虚构写作计划向“清风”李娟发出邀请的时候,意识形态正在借助“主体”的范畴与功能对作家个人进行召唤。也就是说,将李娟召唤为“游客凝视”的凝视者。而当李娟接受这一邀请的时候,她也被建构成“主体”。敏感的作者迅速体认到自己创作心态的变化,并同样选择把这种微妙的感受在《冬牧场》文本表达出来。
由于对自身多重凝视身份的敏感发觉,《冬牧场》的“我”(“我”即李娟,文本需要区别二者,故以下全部称“我”)展现了一个非虚构叙述者对于自身定位的体察,这正是她意识形态表述的中心。阿尔都赛提出,意识形态是个人与其实在生存条件的想象关系的“表述”,“‘人们在意识形态中……那里首先对他们表述出来的是他们与这些生存条件的关系。正是这种关系处在对实在世界的任何意识形态的(即想象的)表述的中心”。
李娟的“在场”,同时具有凝视者的姿态和被凝视中主体的不安,这使她格外注意自己和牧民之间的距离。她不断渴望探究真实,揭示游牧生活深处的细节,并因此常有写作焦虑;但她又不断反思自我,在自我无知的认知面前选择尊重与沉默。《冬牧场》始终贯穿的是这样一种心情:
就算已经隐约看到了牧人和荒野的命运,已经隐隐有所了解了,仍张口结舌,着急又混乱。越是向大处摸索,却越是总为细小之物跌倒。更糟的是,越是想指出最残忍的一个事实,却越想转过身去,想谅解人心所向,尤其是想原谅我自己……我真是一点用也没有……真恨自己的懦弱。但同样的,我又宁可忍受这懦弱之苦。[1]
这一段话的表达十分模糊,“大处”“细小之物”“人心所向”,以至“残忍”“谅解”“懦弱”……这些具体词项的内涵不能在语境中得到明确的定义,但可以发现的是,李娟在深入牧民生活的某些时刻,意识到被凝视的压力;她又选择面对内心的痛苦,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自省。“我”常常对自己的使命进行自嘲,对于“什么名字”“家在哪里”“羊有多少,牛有多少”,“我不笨,我知道这些崇高的问题傻透了”。“我”最终也不是专业记者,“我”尊重自己的心,而不是工作的效率,“当我欢乐或惊奇时,碰都不想去碰那个本子。碰一下都是干扰——那时的我,只想全情投入眼下的只在尴尬和冷清的失意时分,我才会取出那本子,记录不久前发生过的欢乐和惊奇”。有些时候,“拍照这样的行为真是最蛮横的干扰,我的眼睛比镜头更清晰更丰满地留住了一切……这最深处最沉默的生活”。
四、期待的满足和“冬牧场”的疗愈
在沉默中,李娟仍然完成了《冬牧场》的写作任务,满足了多方凝视者的期待。但李娟仍然书写出自己独特的创作心境,并尝试言着难以言说的经验。
“在场”中的沉默,是李娟在“被凝视”处境中的抵抗,也是对自己被建构为“游客凝视”主体的恐惧。但是这种“懦弱”的、“痛苦”的、对于自我处境的反思,并未使得《冬牧场》文本全然去除遮蔽,也没有遏止意识形态的作用。
“意识形态的后果之一,就是在实践上运用意识形态对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加以否认。”“我”面对哈萨克族的人们,常常生出一种愧疚。比如,“我”在去串门的时候,相机忘记换上新的电池,于是大家纷纷着急地把各种东西里电量不高的廉价电池掏出来,想让我多拍几张。而“我”用着一节一节电池,突然无言,不知道他们该怎么面对耗光电池的日子。李娟轻松、夾杂着幽默的笔调之下,是一种中国现当代现实主义写作中非常传统的、表现阶层差异的表达方式:细节真实,人儿淳朴,自我内疚,以褒笔书写使得文本增添出光亮和温意。但是,如果有些时候哈萨克族人不是这样的呢?如果他们不乐意照相呢?如果他们很珍惜冬牧场里宝贵的电池呢?究竟哪一种是生活的常态?这种大量的同质化的光亮片段的择选,常常见于《冬牧场》的创作中。这或是出于作者内心的愧疚——这种愧疚来自李娟复杂的凝视者心态。意识形态召唤着作者,使李娟将自己建构为凝视者。这种愧疚暗示着李娟是一个处于相对“优越”位置的发掘者、记录者,并在无意识中推动着作者描绘出使自己与读者安心的日常;使得敏感的天才作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对抗内心的痛苦,完成“游客凝视”的过程。这种温暖场景也正是“游客凝视”的成果。
也正是这种温和的真实,使意识形态塑造出的各种需要被满足。《冬牧场》满足了官方、市场、批评界“游客凝视”的主体需要。同时,它很明显也对当下都市读者群体产生了疗愈作用,李娟是“仅有少数作家,愿意保持一种谦卑的姿态,承认世界的运行自有其来龙去脉,人力在其中,仅起很小的一部分作用”,她关于冬牧场的非虚构创作无疑具有抚慰焦虑的效力。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共同功能是生产关系的再生产,李娟和非虚构写作计划的合作,或许也正好通过“游客凝视”,对被异化的劳动者进行了一次治疗。
面对着“非虚构”的不同期待,《冬牧场》完成了关于自身对于现实的理解和陈述。其“真实”之一,正在于李娟这种独特的创作姿态。在新型的陌生的签约处境下,李娟将自我具有双重凝视身份的矛盾心态,和充满灵性的天才文心交融,以充分的文学性展现了当代作家“非虚构”写作境况之一种。这也正是文本的典型性之一,是《人民文学》写作计划期待之外的剩余物。例如,看着十九岁的加玛(李娟寄住人家的女儿)和九岁的努滚(邻家的女儿)的谈话,“我”这样被打动——“这些情形在我这样的一个外人眼里,温馨又伤感。只能心满意足地想:‘够了,这就够了。而动弹不得……”这当然是“不够”的,从“游客凝视”的角度而言,两个女孩的生存境遇以及被凝视的处境或是被遮蔽了。但是,作者此时的“外人”姿态和酸涩的感动,却展现出真实的悖论——“心满意足”“够了”为什么一定是“只能”的、是“伤感”的?李娟和《冬牧场》在这一程度上完成了现实主义对于真实的期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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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英]约翰·厄里,乔纳森·拉森.游客的凝视[M].黄宛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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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戈文宣(2002—),女,安徽淮北人,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