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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怅、驯化与失语:论《琵琶记》中赵五娘悲剧形象的动态深化

2024-04-12吴玥

名家名作 2024年2期
关键词:琵琶记琵琶丈夫

[摘要] 被誉为“南戏之祖”的《琵琶记》,纵然呈现了“勉强”美满的团圆结局,其中的悲切与真情却更引人哀叹,赵五娘的悲剧形象深入人心,获得了广大观众的同情和喜爱。赵五娘的形象并非一开始就是模板化的贤妻,而是呈现动态的递进深化。从离别时的怨怅,到等待丈夫归来时的自我驯化,再至后来被剥夺了自由话语,沦为封建礼教的传声筒,她的悲剧性逐渐加强。

[关  键  词] 《琵琶记》;赵五娘;悲剧;女性

一、别离:怨怅与委屈

赵五娘粉墨登场,是“仪容俊雅,也休夸桃李之姿;德性幽闲,尽可寄蘋蘩之托” [1]。“姿容”表现的女性面貌之美,“贤德”则彰示封建伦常秩序下贤妇的道德范式。二人获配鸾俦,新婚燕尔,戏中却对夫妻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场景着墨不多,反用蔡伯喈催促妻子为高堂称寿代替。在蔡伯喈这里,五娘的妻子身份是削弱的,她更多的是作为家庭侍奉长辈的符号存在。“昨已嘱付五娘子安排,不免催促则个。娘子,酒席完备了未?请爹妈出来。”[2]丈夫吩咐施令,妻子则顺从、辅佐、执行与付出。纵观夫妻二人间的交流,表达孝道的话语密度远大于夫妻情分,漠视了夫妻情感的抒发。

临别之际,南浦添萦绊,夫妻间却全无相思絮语。新婚二月,丈夫强赴春闱,五娘发出“教我如何不怨”的悲愤之语。但她的“怨”只有小部分为“六十日夫妻恩情断”,更多的是埋怨“八十岁父母教谁看管”。蔡伯喈数次推脱功名富贵,不愿听父言,五娘尚劝阻他:“你为人子的,不当恁的埋冤他。”[3]蔡伯喈嘱托妻子:“双亲衰倦,娘子,你扶持看他老年。饥时劝他加餐饭,寒时频与衣穿。”[4]如此孝言良多,细致入微,夫妻爱语却少。五娘泪涟,他不心疼安慰,只怕叫父母见了去,忙说:“呀,爹妈来了,娘子你且揾了眼泪。”[5]五娘直言:“我的一身难上难。”蔡伯喈未体贴其辛苦,毫不考虑他离去后直接受影响的赵五娘的处境,只说:“你宁可将我来埋冤,莫将我爹娘冷眼看。”[6]最后,蔡伯喈对妻子做了丈夫德行上纯洁与忠诚的保证:“我没奈何分情破爱,谁下得亏心短行?”[7]在他眼中,情爱已然与“大丈夫”行为挂钩。他作为“丈夫”,不是情感上的依恋,更多的是身份上的寄托。夫妻二人的私密空间被礼教纲常挤占,自然情爱的流露被孝道伦常束缚,直接的二人关系被封建家庭链条碾碎。可怜的是:“为爹泪涟,为娘泪涟,何曾为着夫妻上挂牵?”[8]

在丈夫这里,五娘被寄托了贤德孝心。吊诡的是,在初始的公媳关系上,五娘的俊雅仪容、桃李之姿却让她背负丈夫“恋着被窝中恩爱”“贪鸳侣守着凤闱”的污名与委屈。在封建大家长蔡公这里,妻子当服从夫权中心下的妇女规范和行为准则。更刁钻的是,丈夫犯错,属妻之过。因而,当蔡伯喈辞试不从,蔡公将第一矛头直指五娘,对儿子夸张道:“方才得两个月,你浑身便瘦了一半。若再过三年,怕不成了一个枯髅。”[9]将新婚丈夫情欲的释放扭曲成妻子红颜祸水对丈夫的压榨。尽管儿子一再解释,蔡公却不为所动,怒斥其“恋新婚,逆亲言”。五娘在丈夫赴试“光显祖宗、改换门闾”这样的家国大事前,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连身为女性长辈的蔡婆提出“只有一个孩儿,如何去得”的分歧时,也遭到丈夫“你妇人家理会得什么”的斥责。她只能被动地接受结果,她所得到的是男人想赐予她的,她什么也争取不到。[10]在男权掌控的话语体系下,蔡婆和五娘甚至不如邻居张太公有发言权。

实际上,《琵琶记》“不关风话体,纵好也徒然”的创作理念主要是为了强调封建伦理的重要性,希望通过戏曲以“动人”,教化百姓。按此意图,“子孝妻贤”的故事足以感染世风,供人效仿,但剧中却免不得白描五娘貌美,对牛小姐更是极尽工笔,精研细腻。贤妇不仅要温良淑德、端庄守己,还要如花似玉、仪容俊俏,堪称“完美女性”。这似乎更能衬托出蔡伯喈做丈夫节情制欲、克己复礼,尚君子之风,而女性则默许为统一模板刻印的固化概念,美貌与妇德成为衡量女性自身价值的砝码[11]。

值得注意的是,赵五娘离别时候尚是有“怨”的,她不止一次对丈夫提出反问与质疑。而后她也临妆感叹“寂寞琼窗,萧条朱户,空把流年度”[12],发出“君行万里途,妾心万般苦”的离愁闺怨。她连说两句“也不索气蛊”,自己支吾:“今日呵,不枉受了些闲凄楚。”自我空间里语气化、情感化的表达,倒显现出一抹真性情,像个活生生的人。蔡伯喈走后,照看公婆的责任全由赵五娘承担,在礼教熏陶与家庭重负下,五娘只得咬牙“索性做个孝妇贤妻”。于是,那么一点儿怨怼摇摇欲坠,片刻的自我也支离破碎。

二、等待:牺牲与驯化

蔡伯喈淹留京城,经年未归,更难料陈留遭遇大旱和饥荒。在这段漫长的等待中,仿佛世间所有不幸都加注在赵五娘这位本该“柔弱”的弃妇身上,只有尝尽反复的磋磨苦楚才能显露她的孝贤与贞洁。高明甚至有意识地对伦理道德的最高标准做了强化处理,使人不再像人,变得“神圣化”。于是,赵五娘典尽衣衫、含羞请粮、糟糠自餍、代尝汤药、断发求葬、罗裙包土、描容上路、千里寻夫。她所承载的义务,甚至超越了传统礼教对儿媳的要求,孝子也不过如此。

公婆因儿子赴试问题吵闹不休,五娘忧外人“只道是媳妇不会看承”,表现了除封建家庭外,邻里网络对妻子身份的二重约束。同为女性角色,身为长辈的蔡婆在礼教上比儿媳掌握了更多的话语权,也因为儿媳贤孝细致的侍奉而多了几分刁横任性。因而,蔡婆可以猜忌五娘背地里偷吃好食,还挖苦:“亲的到底只是亲。”但五娘不得与婆母反抗顶嘴,冤枉委屈只能怨肠百结、诉予糟糠。

在抛头露面、含羞忍泪去请粮反而被里正强抢后,赵五娘肝肠寸断,欲投井自尽。但她想到丈夫的嘱托,想到家中亲老,思量“夫婿与公婆,何不两埋怨”。这种信念支撑着她重新“活”了下来,她也再不得摆脱这病态的精神蕴藉。无须之后的残忍叙事给赵五娘戴上“有贞有烈”和“贤妻孝妇”的沉重桂冠,她已经心甘情愿地将侍奉蔡家作为自己的终身执念与追求目标。这样浓郁的忘我牺牲思想和虔诚的殉道意识使其行为在一次次被逼迫到绝境的“成长”中“高尚”到了近乎自虐的程度。[13]赵五娘逐渐将封建伦理道德纲常自觉内化,以更加贴近“贤妻孝妇”的标准人设走向规范。她在这种改造中被驯化了,在她的世界里,她的生命早沒有意义了。

糟糠自餍的情节设置既刻画了五娘舍粮为公婆、暗吞糟糠的心酸苦楚,又暗示了赵五娘对封建伦常秩序的服从。她自比糠秕,糠遭砻被舂杵,吃尽控持,联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狼狈不堪;借糠米之别诉尽夫妻别离之苦,身份悬殊,自己独木难支;继而讽刺自己连糠都不比,糠尚有人食,她却不知埋骨何方。最后,五娘已低矮到尘埃里,她不再作为自我而存在,甘为附庸:“爹妈休疑,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14]她皈依伦常严格的秩序,恪守礼教繁苛的箴规。因而,即使将逝的蔡公都劝其“休守孝,早嫁个人”,五娘还死守着她那块用无尽苦寂和血泪搭建起的贞节牌坊。

在长久的杳无音讯后,蔡公在弥留之际,已然对儿媳赵五娘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观,他反复言:“怨只怨蔡伯喈不孝子,苦只苦赵五娘辛勤妇。”[15]这样专制霸道的封建大家长都悔恨愧疚,直道“当初不该教孩儿往帝都”。而促进这场悲剧的另一个推手张大公却被遗忘了,他承诺、分粮、助葬,急人所难,仗义疏财,高明在这样一位总是完美出现、推动剧情的脸谱化工具人身上寄寓了古道热肠、施恩不报的道德理想。在这样的叙事影响下,张大公被广称盛赞为侠义之士。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尽管蔡公才是最高话语权的掌控者,但是张大公的推波助澜使蔡家陷入家破人亡的悲剧旋涡中。代入正常人的思维,他免不得是愧疚的。在道德感极强的君子心里,这或许该叫“赎罪”。传统封建社会女性身上背负着一道道精神枷锁,她们须敏感细腻、体贴入微、谨慎小心,稍有失德则会迎来训斥;但男性即使也有一套君臣父子的忠孝标准,却是“宽松”得多。

《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16]尽管赵五娘生身父母在戏中只字未提,两家也不相往来,但亲子的直系血缘关系是不可阻断的。赵五娘断发求葬,反映了赵五娘与父母关系的最终割离,沉没在贤妻孝妇的“深渊”中。在下层百姓的生活与亲属网络中,她被剥夺了一个女儿的身份,而被纳入男方夫权的掌控系统中。

高明将罗裙包土、十指渗血、自筑罗台、安葬双亲的情节放在类似于“九九八十一难”的最后几道关卡中,是剧情逻辑自然发展的选择,仿佛这样惨烈的高潮画面更能直击人心。此时,赵五娘的精神或许已经在无休止的凌虐下麻木了,鲜血淋漓不过是肉体疼痛,她想的是:“此唤作骨血之亲,也教人称道。教人道赵五娘真行孝。”[17]性命危浅时五娘喃喃道:“呀,我气力都用乏了,不免就此歇息睡觉啊。”[18]公婆已逝,她也终于从樊笼里解脱,好像能得以安眠。

最初扎根民间土壤的赵贞女故事,蔡二郎是典型的负心汉形象,他弃亲背妇,最终被神明惩罚,暴雷震死。原始故事呈现出群众朴素纯粹的爱憎分明和积极的抗争性,赵贞女死了也要由上天给予公正的报应[19],直接将神权凌驾于世俗百姓无法挪动的皇权大山上。但在《琵琶记》中,神明是被削弱的辅助存在,也受到了正统敦厚的儒家思想的调适,变得妥协、和解和中庸。神明一是“怜伊孝心”,为五娘筑造坟台,抑或带着赞赏与嘉奖的意味;二是给予坦然赴死的五娘一道生念,叫她“改换衣装往帝畿”,去寻找丈夫。身为儒生的高明不遗余力地表达对伦理道德的信仰与对纲常名教的维护,借助神灵在精神领域上控制人民的思想,引领其继续顺从于儒家世俗伦理,给传统秩序更加直接有力的认可与巩固。

三、重逢:失语与平淡

《琵琶记》采用双线并行的结构方式,蔡伯喈一线展示了上层社会的华贵悠闲及他本人锦衣玉食的“身不由己”,赵五娘一线则折射了遭遇饥荒和吏治腐败背景下层百姓艰苦卓绝、食不果腹的苦难。悲喜交加、哀乐相济,形成天壤之别。这样两条对比鲜明的线索最终交织一处,当迸发出怎样“弦崩唱绝”的戏剧悲鸣?试想五娘尝尽千般苦万般辛,替丈夫承担“孝子”之责,身背琵琶千里寻夫,见到的是丈夫夫妻相敬、生活无忧,这样一个坚毅女性真孝子与懦弱男性伪君子直面时的错位内核,似乎更能直接揭露封建矛盾。

但如此会对“一夫二妻、一门旌奖”的团圆结局造成危险与威胁。因此,高明不直接安排二者见面,而是让另一位“贤妻”登场缓和矛盾,淡化戏剧冲突。消失的丈夫续弦再娶,明明是自己婚姻的后来介入者,但五娘在感情上毫无芥蒂与排他性,大方接受。牛小姐以姐妹相称,五娘尊称其为“夫人”。在文人笔下,她的坚韧顽强只能在恪守的贤孝行为中彰显,除此之外,她便卑微怯懦,全无脾性,不得反抗。在情节设置上,安排两女争“孝”,弱化夫妻问题以强化孝道。牛小姐“安然”,赵五娘“受祸”,在牛小姐口中却是“你名为孝妇我被旁人骂”的委屈。这样竭尽苦难换得的“孝”使赵五娘在地位上居然荒谬地“拔高”起来,并叫相府千金的牛小姐羡慕不已。好像在通过牛小姐之口,告诉五娘这样的安慰和补偿实在值得,她不必计较以往。夫妻二人相认,已是平淡如水,高明连一次直接对峙都未安排,都是迂回曲折的所谓“巧思”设计。而后便首尾呼应般,蔡伯喈一句未念妻子、句句追问父母。重逢时情节如野马脱缰般潦草而轻率,对话呈现出古怪的平静,人物似提线木偶般按指令程序行动,情感也不如开篇汹涌澎湃、细腻动人。

南浦离别时,五娘尚多次“怨”丈夫不事高堂,自己难上加难;到重逢之际,她却无丝毫怨言,不怨婚姻,连丈夫不“孝”都不怨了。除了琵琶曲中的血泪悲苦,她不再发出其他声音,俨然成了一位特殊的“失语者”。这一情节降低了人物的真实性,使赵五娘“成为理念的表达,成为一种道德诱劝”[20]。为了按照作者的理想模式进行创作,她的个性人格被抹杀,不再有任何自我想法的表达。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若已针线论,元曲之最疏者,莫过于《琵琶》。”[21]蔡伯喈的行为导致“弃亲背妇、负心汉三不孝”的结果是不变的,给他冠上全忠全孝的堂皇冠冕,用心良苦设计“三不从”的道德舆论支持,使一切恶果都有借口可以推脱,呈现效果又与作者的初衷龃龉不断。这些苦衷难言比起赵五娘沉重的磨难终究还是轻飘飘的,甚至弄巧成拙,使得蔡伯喈人格的割裂性与违和感无法修补。另外,蔡伯喈忠孝两亏,又反映了封建道德自身的悖谬,因为这二者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高明想在统治势力与封建伦理允许的范围内寻找和解的方式,显然是陷入困境了。作者利用蔡伯喈身上反射出的种种交错重叠的波光以遮掩其“庐山真面目”,反而使这个形象走向作者意图的反面,成为礼教的牺牲品和道德上的伪君子。[22]

四、结束语

从《赵贞女》到《琵琶记》,女性从主角变为男性话语体系中的“他者”,苦难被一带而过,角色的起伏被削弱,话语权被剥夺。事实上,作者对《赵贞女》中蔡二郎的负心汉形象进行背离式接受,其主观意图与客观效果间却出现了摩擦。蔡伯喈的“全忠全孝”是以个性自由的泯灭和父母双亡为代价换取的,他的成功结局在观众眼里并不是那么美好圆满了,他被作者赋予的号召力、示范性也自行消解[23]。高明将为一名女性打抱不平的激愤故事包装为封建伦常的教化工具,使凌厉向上的民间自由转换为统一平实、被驯化的道德模板,其背后深厚的文化信息值得咀嚼。琵琶声里说不盡的悲歌,浸润着赵五娘牺牲的血泪和被摧残的灵魂。

参考文献:

[1][2][3][4][5][6][7][8][9][12][14][15][17][18]高明.琵琶记[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10]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11]史毓源.男权语境下《琵琶记》的经典建构[J].浙江万里学院学报,2023,36(1):78-82.

[13][22][23]张大新.中国戏剧演进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5.

[16]胡平生,陈美兰,译注.礼记·孝经[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9]黄仕忠.《赵贞女》与《琵琶记》[J].温州师范学院学报,1987(3):77-80.

[20]曾伟.《琵琶记》中男女主人公形象之我见[J].晋中学院学报,2009,26(4):13-15.

[21]李渔.李渔全集:第十一卷  闲情偶寄[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作者简介:

吴玥(2003—),女,汉族,江苏扬州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2021级在读本科生。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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