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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向流淌的爱

2024-04-12张亚凌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24年3期
关键词:妮儿生父继父

张亚凌

听母亲说,他进门时我只有五个月大。对“父亲”的记忆,别说我,就连比我大两岁的三哥和大五岁的二哥,都说记忆里只有他。

他在离我家不远的钢厂上班,河南人,矮小,黑瘦,长得倒很筋骨,似乎不管见了谁,都是一脸讨好的笑。

多年后,看着他蒙着黑纱的照片,母亲老是感慨:要不是那些女人家眼角浅,光看男人长相,这么好的一个人,还会上门到咱家过日子?还能轮得到咱娘五个享福?母亲可不是在心里默想,而是自言自语。

不只是母亲想不明白,我们兄妹说起他,也是泪水涟涟,觉得他好像就是为了我们才到这世上辛苦地走了这么一遭,遭了那么多罪。

记忆里,他一下班,隨便吃点,就到街口摆摊——修自行车捎带配钥匙。我呢,一直在旁边玩。没活干时,他就笑眯眯地瞅着我,那目光柔柔软软地洒了我一身。有时,他会喊,妮儿,甜一下去。我就欢快地跑向他,从那油腻腻的大手掌里捏起五分钱,去买水果糖。一剥开糖纸,我会把糖举到他的嘴边,让他先舔一口,也甜甜。他会用干净点的手背蹭一下我的小脸蛋,说,爸不吃,妮儿吃。妮儿嘴里甜了,爸心里就甜了。

天黑了,准备回家,不用他说,我就爬上小推车,不歇气地连声喊着“回家喽,回家喽”。

直到去世前,他还在街口摆摊修自行车。

他还能修理各种电器。巷子里的人经常跑到家里麻烦他。我有时就纳闷,跟他说,我真想不出,你还有啥不会的?他笑着说,爸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历过。

他对自己啥都不讲究,啥都是凑合。

母亲常常说起他每月收入一个子不留地交给自己的事,总是撩起衣襟抹眼泪。母亲说,人家男人都吸烟喝酒,他咋能不眼馋?还不是咱娘五个拖累的,得攒钱。母亲也常在我们面前唠叨,说你们呀,要是对他不好,就是造孽。妈一个妇道人家,咋能养活得了四个娃娃?若不是他,我们早都饿成皮包骨贴到南墙上了!

在家里,母亲很敬重他。他蹲在哪儿,饭桌就摆在哪儿。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往他的屁股下面塞张小凳子,哥哥们立马就围了过去。母亲边给他夹菜边说,你是当家的,得吃好。他又笑着夹给我们,叫娃们吃,娃们长身体,要吃好。

他几乎一年四季都是那身蓝色厂服。母亲要给他做新衣服,他总说,都老皮老脸了,还讲究啥?给娃们做。

“百能百巧,破裤子烂袄。”街坊嘲笑他只知道挣钱舍不得花钱。

“再能顶什么用,不就是不掏钱的长工?”熟识的人讥讽他,没有自己的孩子还撅着屁股卖命地干。

风言风语咋能传不进他的耳朵?

他不是脾气好,是压根就没脾气。

邻里街坊说话不饶他倒也罢了,欺生。可爷爷奶奶大伯叔叔们在本家的大小事上都不给他好脸色看,这就没道理了。可他见谁都是乐呵呵的,才不理会别人紧绷着的脸。母亲为此很生气,安慰他说,这一摊孤儿寡母不是你,日子能过前去?给他们姓李的养活娃娃,凭啥还要看他们的脸色?断了,断了,不来往了!他倒给母亲和起脾气来,说忍一忍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计较啥?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发脾气,还是因为大哥的事。

大哥看上了个姑娘,对方家里俩姐妹。姑娘的父母也看上了大哥的忠厚,想招他上门。大哥自己都愿意了,可卡在了继父那儿。

我能给你们几个当得起爸,就能让你们盖得起房娶得起媳妇!他撂下这句话就披着衣服走了。母亲后来找了大哥,当时我也在场。母亲说,你爸死活不同意你上门。你爸说了,招上门的女婿,腰就直不起,就叫人下眼看了。

大哥沉默了。大哥抬起头时,眼睛红红的。

事实上,在抚养我们长大的过程中,他划了两个院子,每个院子里盖了一排五间的厦房,也翻新了老屋。我那三个哥哥,一人一院,媳妇也都娶进了门。

他是在我出嫁后的第二年走的,前一周还跟我说自己身子骨硬朗着哩,家孙抱完了,就等着抱外孙哩。那天,他正补着车胎,一头栽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难过得无法原谅自己。我的记忆里竟然没有他衰老的过程,只有他不断劳作的身影。皱纹何时如蛛网般吞没了他?牙床何时开始松动以至于嚼不动他特喜欢吃的茴香味儿的干馍片?他胃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时想过叫醒我们唠唠嗑来转移注意力吗……

倘若他病在床上时,我们服侍了些日子,心里或许会好受些。可是,可是爱一直是单向流淌的。我们究竟关心过他多少?

我没有生父的丝毫记忆,我记忆里的父亲就是他,也只有他。听母亲说,连大我七岁的大哥,在他进门后不久,也再也没说起过生父。

他走的情形我永远记着。

大伯叔叔不让他们的孩子给继父戴孝,我们兄妹四个磕头挨个求过,他们依旧不答应。当着本家那么多亲戚,大哥说话了:他就是我们兄妹四个的爸,我们四个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是我爸养大的。这一次不给我爸披麻戴孝,也行,就断亲,断个彻底!

您该满意了吧,爸,您的丧事也办得很体面。我们除了这么做,还能为您做什么?爸,您没给我们生命,却给了我们一切!(本文被选作2015年浙江省杭州市中考语文试题)

作者领读

生活中有很多人、很多事,温暖着我们,似乎只有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才不辜负。就像,这位继父。

暑假的一天,我在大街上遇到高中同桌的妻子,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但又很坚强的女人。她拉着我的手给我说起安葬公公的情形:公公是继父,兄弟四人挨家挨户跪求生父的兄弟及他们的子女参加,被拒绝。她说我同桌刚出生不久生父病故,继父进门时他才五个月大,上面仨哥哥,最大的不到八岁。继父没有一儿半女,真的是掏心掏肺地照顾这个家……同桌的妻子声泪俱下。我听得鼻子发酸,恨不得眼前马上出现一张桌子,有纸有笔,好让我快速记录下来。

在我提笔书写前,对原故事中的人物做了个小小的变动,就是将兄弟四人中的老小——我的同桌——变成一个女孩。原因有两点:第一我想以第一人称来写,我本身是女性,对文中女性(即同桌的母亲)的言行、心理写起来更到位;第二,四个男孩,不大容易穿插进温馨、柔软的情节,有个女孩可以为文章涂上暖色。

写作时,我注重细节:围着继父吃饭的场景,继父给“我”钱买糖吃的情形,继父去世后“我”的懊悔心理,等等,都尽可能饱含感情地在想象中展开。情节上,除了故事本有的生父一家不容忍继父外,我又加进乡人对继父的冷嘲热讽。从某种意义上讲,在继父身上加的重量就是读者对这个人物的感受。

同桌的继父,一个无私而闪光的人,这样的人应该被更多的人看到、记住。这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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