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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才《阴阳书·历注》与唐历

2024-04-11赵江红

敦煌研究 2024年1期

赵江红

内容摘要:唐太宗曾命吕才等人编修《阴阳书》,此书“历注”二卷被作为注历书长期使用,可以视作最早的注历书。梳理敦煌吐鲁番出土具注历与日本藏《大唐阴阳书》抄本后发现:一、《大唐阴阳书》抄本即《阴阳书》卷三十二、三十三“历注”部分,与出土唐至宋初具注历历注顺序、类目相同,内容相关;二、今存最早的具注历为唐高宗显庆三年具注历,晚于《阴阳书》,具注历阴阳历注内容应系从后者抄出。因此推断,具注历的产生与《阴阳书》有关,时间不早于太宗贞观十五年。

关键词:《阴阳书·历注》;《大唐阴阳书》;注历;历注;具注历

中图分类号:G2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4)01-0112-10

Lü Cais Yinyangshu-Lizhu and Calendars from the Tang Dynasty

—A New Study on the Origins of Annotated Calendars

ZHAO Jianghong

(Research Institute for Ancient Book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Zhejiang)

Abstract:Emperor Taizong of the Tang dynasty ordered Lü Cai and a group of scholars to compile the Yinyang Shu阴阳书(Book on Yin and Yang). The two volumes of“calendar notes”(lizhu历注) in the book were later used as an annotated almanac for centuries, for which reason this can be regarded as the earliest annotated almanac in China. After sorting through the annotated calendars unearthed from Dunhuang and Turpan, as well as transcripts of  the Datang Yinyang Shu大唐阴阳书(Tang Dynasty Book on Yin and Yang) in Japan, this study has determined that Datang Yinyang Shu is part of the “calendar notes” in the Yinyang Shu, and that its contents are very similar to the unearthed annotated calendars dating from the Tang dynasty to the early Song dynasty. Secondly, anannotated calendar from the third year of the Xianqing era (658 CE) under the reign of Emperor Gaozong has been identified as the earliest annotated calendar passed down to modern times; as the date on which this text was completed is later than that of Yinyang Shu, it can be inferred that the calendar notes it contains were most likely copied from the latter. It can therefore be concluded that the appearance of annotated calendars was related to the compilation of the Yinyang Shu, and that the publication of such texts began no earlier than the 15th year of the Zhenguan era (641 CE) under the rule of Emperor Taizong.

Keywords:Yinyangshu-Lizhu; Datang Yinyang Shu; calendar notes; annotated calendars

歷书?譹?訛,或称历日、历本、历头等,是古代帝王颁授民时,民众承用以顺应四时、安顿生活的文本。20世纪初以来,随着秦汉、魏晋、唐五代宋元历书的陆续出土,学界很快注意到,从秦汉到唐宋,历书、历注发生了由简到繁的骤变。不少治历书的学者对此现象以及背后的原因都进行了阐释和检讨,综合来看,大致有以下三种代表性的观点:(1)历书历注之变化与僧一行《大衍历》有关?譺?訛[1]。(2)从历谱到历书的演变过程完成于公元451—658年之间,或许是在以佛教为代表的异域文化的启发下产生的?譻?訛[2]。(3)书写材料的优化是历谱向历书转变的契机,在纸张大规模使用的两晋时代,已经出现历谱与历书并存的情况了?譼?訛[3]。可以看出,学界对于这一变化出现的时间和原因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本文拟从注历书的角度提供第四种观点。历书历注内容开始变得繁复,可能发生在唐太宗一朝,与太宗命吕才等人修撰《阴阳书》这一历史事件有关。《阴阳书》修成后,其“历注”二卷成为编历的标准参考书,增注了用事、人神等项的具注历也随之出现。下面就以敦煌吐鲁番出土具注历和存世《阴阳书》残卷为主要材料,对此观点予以分析。

一 敦煌吐鲁番具注历吉凶历注的排布规律

历书历注发生由简到繁的变化,随之出现了“具注历日”之名。所谓具注历日,即历注详尽完备之历书。有学者通过梳理敦煌吐鲁番出土自带题名的历书后发现,“历日”作为历书的自题名一直使用到唐武宗时期,自唐僖宗以后才使用“具注历日”[4]。关于这一点,笔者更赞同陈侃理的看法:虽然加有详细历注的“具注历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沿用“历日”的名称,但是否注有复杂的历忌内容,在当时使用者看来并不影响历日的本质,而题名的变化也不代表形制和内容上的根本转变。“具注历日”仍然是“历日”[5]。我们认为,不管被冠以“历日”还是“具注历日”之名,根据出土历书来看,事实上的具注历在唐代初期已经产生了。

今人欲了解唐宋时期的具注历,几乎全部依赖于敦煌吐鲁番出土的50余件历书。但是,这些破碎的、来源不明的、抄写随意的具注历,并不能等同于当时官方颁定本历书。《唐六典·太卜署》记载:“凡历注之用六,一曰大会,二曰小会,三曰杂会,四曰岁会,五曰除建,六曰人神。”[6]可知唐代官方颁定的历书注有大会、小会、杂会、岁会、建除、人神六项,但出土历书大多仅注其中三到四项,少有完备者,抄写格式上也存在一些“不规范”,主要表现为以下数端。

(1)略写神煞、用事。如P.2583《长庆元年(821)具注历》三月廿六日下“九焦、坎”实为“九焦、九坎”;三月卅日下“加冠、拜、移、种、取土吉”,“拜、移、种”应是“拜官、移徙、种莳”之缩写。敦煌吐鲁番具注历多为抄本,抄手或出于笔误,或出于经济原则,减省了部分历注或其他文字,这在后世以刻本为主的历书中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2)杂注神煞、用事。如吐鲁番阿斯塔纳第210号墓出土的《唐显庆三年(658)具注历》正月四日下注“岁对、小岁后、嫁娶、母仓、移徙、修宅吉”,明显将神煞和宜用事项混抄在一起。这种混抄集中在咸通五年(864)以前的具注历中,此后的具注历再未出现了。而神煞、用事并注的宋代具注历、清代御用历等,都将神煞、用事分类,甚至分栏注写,由彼及此,理应将神煞、用事杂注的具注历视作抄写不规范的历本。

(3)不注大会、小会。大会,即阴阳大会;小会,即阴阳小会,皆古堪舆家之“斗建之术”,推算颇为复杂。以正月大会甲戌为例,依据北斗雌雄二神的运动规律,正月阳建居寅,阴建居戌?譹?訛。又因阳建主干,阴建主支,阳建之寅近于甲,需转化成甲,得到正月大会甲戌。据此排列甲戌及甲戌之前的十一个干支(癸亥、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己巳、庚午、辛未、壬申、癸酉)在春季为岁位,夏季为岁后,秋季为岁对,冬季为岁前。元和四年(809)具注历四月十七日甲子至廿六日癸酉(廿一日戊辰、廿二日己巳除外)即依此规律注有“(大)岁后”。笔者翻阅了所有敦煌吐鲁番具注历日后发现,有近二十件历书未标注大会、小会(岁位、岁后、岁对、岁前)。

(4)未注人神。虽然《唐六典》明确记载历注六用之一为人神,但在五十余件敦煌吐鲁番出土具注历日中,仅有十件于日下标注了人神所在?譺?訛。另有P.2765大和八年(834)、P.3247V+罗一?譻?訛同光四年(926)、S.95显德三年(956)、S.612太平兴国三年(978)具注历在附录部分列出了每月人神的位置?譼?訛。

(5)注有天罡、河魁。今见敦煌吐鲁番出土具注历日,自光启四年(888)起始注天罡、河魁。《钦定协纪辨方书》载:“桑道茂曰:天罡河魁者,月内凶神也。所值之日百事宜避。”[7]故某日下若注为“罡”或“魁”,余事不注。

由此可见,敦煌吐鲁番地区出土的具注历在历注项目和格式方面存在较多不同,“但其铺注的内容与规则却大致依循中原传统”[8]。铺注内容具体是指纳音、十二建除、节候、昼夜时刻、卦气、神煞名目和宜用事项等,中原历书对此有明确的规定,例如明代就规定了上历、东宫历、王历所注三十事,民历注三十二事,壬遁历注六十七事之细目。然因出土具注历以残卷为主,近乎完璧的反而是少数,以残卷与首尾完整的历书进行比较,似乎无法证明诸历的铺注内容相同?譽?訛,故仅能从历书的铺注规则入手。兹取《永淳二年(683)历日》残片与大中十二年(858)、显德三年(961)、太平興国七年(982)具注历之相关部分进行比较,以寻找具注历吉凶历注之铺注规则(表1)。

表1最左栏历书是出土于吐鲁番台藏塔遗址的《永淳二年历日》,仅存三纸条状残片,经考证为正月廿日、廿一日、二月廿三日、廿四日、三月九日、十日的部分[9-10]。在比较之前,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因历书吉凶历注的注写(除人神外),皆以星命月和日干支为依据?譹?訛,故在比较不同年份历书历注时,也应以同一星命月和日干支为前提。表1中,大中十二年、显德三年、太平兴国七年各日虽与永淳二年之日期不同,但星命月和日干支相同。如与永淳二年正月廿日戊申对应的是大中十二年正月十五日戊申、显德三年正月十五日戊申、太平兴国七年正月十六日戊申,很明显,四日的日干支相同。又查《三千五百年历日天象》,可知永淳二年正月一日己丑为立春正月节;大中十二年正月十四日丁未为立春正月节;显德二年(955)十二月十七日辛巳为立春正月节,次年正月十七日辛亥为惊蛰二月节;太平兴国七年正月四日丁酉为立春正月节,则上述四日的星命月都为正月。而划去的空格,表示同一星命月内无此干支日。

第二,敦煌吐鲁番出土具注历多为写本残卷,来源也可能不同。即便来源相同,考虑到抄写过于随意、缺乏严谨,历注文字很可能在抄写过程中已有脱衍讹倒。流传中又有脱简,这就导致同一年份的不同写本历书,也可能存在文字上的差异。举例来说,敦煌具注历中有两件乾宁四年(897)的具注历(罗四、P.3248),皆为残本,日期重叠部分为三月六日至卅日、四月六日至廿九日共四十九日,然而这四十九日日下所注完全相同的仅有五天,其余四十四天历注之不同,大多与罗四所注较为简略有关。如“三月六日辛巳”下,P.3248注为“金,除,天恩、母仓,修造、扫舍、治病吉”,罗四仅注为“金,除,母仓,扫舍吉”。

基于以上两点说明,再来对表1内容进行比较,不难发现,四历每一横栏内之纳音、建除完全相同,神煞名目、宜用事项虽有一定的差异,但内容相关,也在抄省、脱漏的范围内。表1中的四件具注历日分别是唐高宗、唐宣宗、后周世宗、北宋太宗时期的历书,由此得出如下结论:唐初至宋初具注历日吉凶历注是按照确定的规则注写的,且文字相关,应当有一定的文献来源。而從时间上推断,此文献出现在唐高宗以前,很可能就是唐太宗时期编成的《阴阳书》。

二 《大唐阴阳书》性质再探

《旧唐书·吕才传》载:“太宗以阴阳书近代以来渐至讹伪,穿凿既甚,拘忌亦多,遂命才与学者十余人共加刊正,削其浅俗,存其可用者。勒成五十三卷,并旧书四十七卷,十五年(641)书成,诏颁行之。”[11]此事在《封氏闻见记》《资治通鉴·唐纪》《玉海·天文》等史料中都有提及,吕才《阴阳书》也收录在《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通志·艺文略》《宋史·艺文志》等唐宋书目中,但卷数记载各异,至《宋史·艺文志》时仅著录为“一卷”,可见,吕才《阴阳书》在宋代以后就逐渐失传,至今只有残卷存世,而“据今存残卷及马国翰、新美宽、铃木隆一、中村璋八、山下克明所辑佚文,此书有葬法、卜宅、禄命、历法、嫁娶、星占等,乃综合性占筮书。”[12]至于该书各卷内容为何,编纂体例又如何,已经无从得知了。

中日学者都关注到,吕才《阴阳书》在奈良时代传入了日本。日本宽平年间(889—898)辑录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五行家》赫然著有“《大唐阴阳书》五十一卷《新撰阴阳书》五十卷吕才撰”[12]19。流传至今的《大唐阴阳书》至少有九个抄本,山下克明、黄正建、孙猛、梁辰雪等学者做过详实的调查和考证[12]1549-1554[13-15],这里不再重复介绍,仅列出《大唐阴阳书》抄本的四个显著特点:(1)多为一卷本或两卷本。九个抄本中,京都大学本、东京大学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本存一卷;国立天文台本、静嘉堂本、六地藏寺本、东北大学本、天理大学本存两卷;国立公文书馆本保存较差,仅存五叶。(2)各本题名不同,详见表2。(3)一卷本主要内容为正月至六月或七月至十二月六十甲子吉凶表;二卷本正文内容主要为正月至十二月六十甲子吉凶表。(4)这些抄本“都源自嘉祥元年(848)历博士春日真野麻吕的一个抄本。”[14]209最早的抄本系据贺茂保宪(917—977)本抄出,最晚的一件可能是抄写于庆长九年(1604)的静嘉堂本,确是“代代相传,以秘本写之”?譹?訛。且跋文提到的誊抄者、校治者和收藏者,大多为阴阳家和宿曜师。

因吕才《阴阳书》一书长期失传,无法取之与《大唐阴阳书》做直接比对。而《日本国见在书目录》注“《新撰阴阳书》五十卷”为“吕才撰”,但未标注“《大唐阴阳书》五十一卷”的作者,又在“历数家”类下收有“《历注》二卷”[12]18,与今本《大唐阴阳书》卷数相同,无疑增加了后人判定两者关系的难度。因此,二卷本《大唐阴阳书》是否就是吕才《阴阳书》,成了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

中村璋八认为,《大唐阴阳书》与《阴阳书》在书名上存在一定的关联,冠以“大唐”二字是为了增加权威性[15]120。黄正建找出了二书内容上的相似性,“拿日本保存的《大唐阴阳书》与敦煌《阴阳书》残卷以及《玉函山房辑佚丛书》所收《阴阳书》的佚文比较,从形式到内容都很接近(有些文字几乎完全一样),可证现存日本的《大唐阴阳书》确是抄自唐代的《阴阳书》。”[14]210

梁辰雪、蔡岚婷指出,《大唐阴阳书》避唐穆宗之名“恒”为“常”,又出现与《大衍历》相符的七十二候、六十卦气[15]120,以及《宿曜经》二十七宿值日法中的甘露、罗刹、金刚峰日表等[16],这些内容都晚于吕才生活的时代,故此书不可能为吕才所撰。也有学者提出,此书并非吕才《阴阳书》,而是“大衍历注”或与“宣明历注”有关。如大谷光男认为,《大唐阴阳书》只有两卷,与吕才《阴阳书》卷数不符,应为“大衍历注”[15]120。孙猛认为,《大唐阴阳书》除了卷数与“《历注》二卷”相符外,内容也与历注相关,且天理大学本上卷卷末题有“《历注》上卷”,京都大学藏本卷首更是明确题为“开元大衍历注”,推测《大唐阴阳书》就是《大衍历注》[12]1450。广濑秀雄据六地藏寺本卷首所题太政官符“应加行历书二十七卷事”,判断《大唐阴阳书》是“加行历书二十七卷”中的“大衍历注”[15]120。山下克明认为,日本宣明历行用时代的具注历是根据《大唐阴阳书》注成的,《大唐阴阳书》与《大衍历注》不是同一本书[13]48-54。

笔者以为,以上关于《大唐阴阳书》性质的几种推断并不矛盾,《大唐阴阳书》是吕才《阴阳书·历注》二卷,同时也是“大衍历注”和“宣明历注”。试作分析如下:

首先,虽然存世的《大唐阴阳书》只有两卷,但多个抄本都保留了原书“卅二”“卅三”的卷次信息。日本国立天文台本卷三十二前还有若干页干支、神煞表,可能是原书卷三十一的内容。《大唐阴阳书》原书可能有三十三卷以上的篇幅,其书从五十三卷的吕才《阴阳书》中抄出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其次,《大唐阴阳书》抄本在封面、扉页、卷首、卷末等处都有题名。一般而言,古籍封面、扉页所题为书名,卷首、卷末所题为该卷卷次、卷名。按此通例,《大唐阴阳书》又可能名为“长历”“宣明历二十八宿吉日考入”“历注”,卷三十二标题或为“历注上卷”,卷三十三为“开元大衍历注”,此二卷有可能合称为“开元大衍注抄”。不难发现,学界对《大唐阴阳书》一书性质的三种推测,在题名中都有体现。

第三,《日本国见在书目录》所见“《历注》二卷”早已亡佚,此书是否出自吕才《阴阳书》,又是否与《大唐阴阳书》内容、体例一致,都无法证实,但与后两者无关的可能性更大。

第四,毋庸置疑的是,《大唐阴阳书》曾是“历注”。许多学者都指出,《大唐阴阳书》主要内容为正月至十二月每月内六十干支(甲子到癸亥)的历注排列表,是制作具注历的重要参考书。因其极高的价值,得到阴阳师、历博士们的反复校定,“专不可有错者也”?譹?訛。但不为大多数学者了解的是,注历书的使用并不随历法改革而更换,也就是说,《大唐阴阳书》不是某一种历法行用时的“历注”。正如上文极力证明的,从唐初到宋初,具注历吉凶历注有相同的文本来源,如果这一文本就是《阴阳书·历注》二卷,就意味着《阴阳书·历注》曾是《戊寅历》《麟德历》《大衍历》《至德历》《五纪历》《正元历》《宣明历》《崇玄历》《调元历》《钦天历》《应天历》《乾元历》《仪天历》《崇天历》等十余种历法行用时的历注。《大唐阴阳书》传入日本后,也曾作为大衍历注、宣明历注长期使用。因此,诸如日本京都大学本中的“开元大衍历注”、日本国立天文台本中的“宣明历二十八宿吉日考入”,应该是在《大唐阴阳书》作为“大衍历注”和“宣明历注”的不同历史时期写下的。历代抄写者应该非常清楚《大唐阴阳书》一书的性质,如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大唐阴阳书》抄本扉页辑录了史书中有关《阴阳书》的记载:“《旧唐(书)·经籍志》:‘《阴阳书》五十卷,吕才撰。《新唐(书)·艺文志》:‘吕才《阴阳书》五十三卷。《唐会要》:‘贞观十五年四月十六日,太常博士吕才及诸阴阳学者十余人撰《阴阳书》,凡五十三卷,并旧书行者四十七卷,诏颁下之。太宗以阴阳书行之日久,近代以来渐至讹伪,穿凿既甚,拘忌亦多,遂命有司总令修撰。”?譺?訛表明抄写者认为《大唐阴阳书》与吕才《阴阳书》有直接的联系。

第五,《大唐阴阳书》中出现唐代中期以后的避讳字和《大衍历》《宿曜经》的内容,也不能说明该书与吕才《阴阳书》无关。依据书中避讳字和内容考辨伪书、判定抄刻年代,的确是重要且行之有效的方法。吕才《阴阳书》的特殊性在于,此书虽由唐太宗敕撰,但“历注”二卷连续使用了近400年,一直到北宋仁宗时杨惟德撰成《万年历》后才彻底废止,这期间不仅经历了朝代的几番更迭,还有十数次改历,很难将其看作一成不变的文本。如果在《阴阳书》传入日本以前,唐人已将一行改历的最新成果整合进“历注”二卷,使得《阴阳书·历注》内容发生了一些变化;《阴阳书》以抄本的形式流传,重抄时增入新的讳字,都是可能的。因此,据此就否定《大唐阴阳书》与吕才《阴阳书》之间的关系,似乎过于武断。

最后,《大唐阴阳书》二卷得以在日本保存下来,并有多个抄本,不全是“卷三十二和三十三与历法关系最深”[14]210的缘故。这是《大唐阴阳书》作为注历书,在日本长期使用,代代相传的必然结果。而在中国本土,自北宋杨惟德重修注历书后,《阴阳书·历注》遂废而不用,直接造成了此二卷的失传。

综上,笔者认为现存的《大唐阴阳书》二卷出自吕才《阴阳书》,抄本保存了原书的卷次和标题,正是《阴阳书》卷三十二、三十三“历注”部分。此书在流传和使用中,曾经增改,已不能视作《阴阳书·历注》原书了。

三 《大唐阴阳书》与唐初具注历

山下克明的研究还指出,日本宽和三年(987)以后的具注历与此前相比有较大不同,主要表现在具注历上段增注了天间、忌远行、忌夜行、三宝吉日、不问疾、大将军游行方位、天一、土公所在以及上段栏外附注的七曜、二十七宿等朱书历注[13]39-40。对应到《大唐阴阳书》,可以发现,增注的历注主要就是十二月六十甲子吉凶表上段、中段朱笔所注的部分。我们也可以认为,《大唐阴阳书》中朱笔书写的部分,很可能就是在日本不断增补的部分。

虽然今本《大唐阴阳书》已非《阴阳书·历注》原貌,但以出土唐初历书参看之,还是可以看出两者之间存在联系的,仍以《永淳二年历日》为例(表3)。

与表1的比较结果相似,《永淳二年历日》吉凶历注与《大唐阴阳书》亦不能完全符合,但同样内容相关。《永淳二年历日》下注有干支、纳音、十二建除、大小岁会、年神月煞、宜用事项,与时代更早的《阴阳书·历注》顺序、类目相同,很可能是从《阴阳书·历注》直接抄出的。且不存在从他书抄注的可能性,因为在《阴阳书·历注》之前,尚未出现类似体例的其他注历书。我们今天见到的《大唐阴阳书》二卷与后世的注历书,尤其是与明清两朝的注历书相比,格式、体例几无不同。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唐太宗诏命修撰《阴阳书》,并非为了注历,而是以刊除近代阴阳书“渐至讹伪,穿凿既甚,拘忌亦多”的弊病为目的。《阴阳书·历注》最终能够单行,是使用者抄选的结果。这与宋代以后有意编纂注历书大不相同。同时,唐代《阴阳书》的编修,委任于太常博士吕才,这与后世由司天监(或钦天监)主持编修注历书的做法也不尽相同。官方编修注历书在此前并无先例。

在唐以前的文献中,也未发现同时满足官方修订和主要内容为十二月六十甲子吉凶表两个条件的书籍。隋唐史志目录收录的“历注”有“《历注》一卷”[17]“《注历堪余》一卷”[17]1035“《堪余历注》一卷”[17]1035“《堪舆历注》二卷”[11]2043[18]“《历日吉凶注》一卷”[18]1547五种,均未见流传。其中,“《历注》一卷”仅见《隋书·经籍志》子部历数类,“《历日吉凶注》一卷”仅见《新唐书·艺文志》丙部子录历算类,“乃为造历,推算历日,推步日蚀、月蚀而撰作,属历学、天文学著作”[12]1449,与择吉历注无关。而《注历堪余》《堪余历注》《堪舆历注》三书可能与古堪舆历有关。对于堪舆历,汉代王充《论衡·讥日篇》已有批判:“堪舆历,历上诸神非一,圣人不言,诸子不传,殆无其实。”[19]可见在当时即有此书。《隋书·经籍志》亦收有“《堪余历》二卷”[17]1035。我们推测,《注历堪余》《堪余历注》《堪舆历注》三书应为注解《堪舆历》而作,不太可能用于注写历书。由此判断,《阴阳书》成书以前,还没有出现与之内容、体例相似的注历书,《阴阳书·历注》就是最早的注历书。

结 语

吐鲁番出土的《高昌延寿七年(630)历日》是一份仅列出日干支、十二建除的简单历谱,年代稍晚于它的《显庆三年具注历日》则是今见最早的具注历,日下注有干支、纳音、十二建除、大小岁会、年神月煞、宜用事项。邓文宽曾据此二历实物,提出这样一种可能性——历谱到历书的转变时限可能在公元630—658年[3]。虽然他认为这一可能性“有点悬”,但不能否认的是,将具注历日出现的时间限定为公元630—658年,是受到现有出土文献支持的。经过本文的论证,我们还可以将具注历日出现的时间进一步确定为吕才《阴阳书》成书的时间,即唐太宗贞观十五年。此后,历书历注皆从《阴阳书·历注》,此举保证了官颁历书历注内容的规范和权威。对百姓日用而言,贞观十五年以后的具注历增注了宜用事项,可以直接指导生产生活,不再需要“视历复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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