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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叫三声

2024-04-11邢金婵

青春 2024年4期
关键词:蛮牛奶奶

1

无论你熟悉地图与否,在规划的线路之外总有许多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被世人遗忘,或者根本不被人记起。在省地图的最西南角,在盆地的缺口处,在一个大湖的边缘,坐落着一个名叫牛家村的小处。不过是穷乡僻壤罢了。

是阴天,天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来气。坐在高铁上的他往窗外张望,豫南平原尽坦途,秋收过后被翻耕过的土地安静地等待下一轮的播种,来不及处理的秸秆就堆在田间地头充当哺育黄土的肥料。杨树等乔木纷纷落叶,深秋的庄稼要修养整顿了,农户还在地里忙活,全家齐上阵。站在地头的小孩痴痴望着行驶的列车,手中动作停滞,然后呼朋引伴前来观赏这个银白色的铁皮家伙。看着这群小孩兴奋的神情,他想到了多年前从新疆旅游回来路上的见闻,也是这样的风景,也是这样好奇的小孩在田地里雀跃。

2

蛮牛,奶奶给他起的小名在村里流传。黑瘦小个,干净的板寸头和黑闪闪的大眼,洪亮的嗓门让村里的打鸣公鸡都逊色。人如其名,这个娃倔强得像头横冲直撞的牛犊,打架斗嘴永远不服输,说想要干什么就什么也不顾都要实现。奶奶给起这样的小名就是因为他的憨蛮劲。

父母外出多年,这个小孩同村子一起在尘嚣深处寂静。只剩奶奶与他相依为命,父母只出现在电话“嘟嘟”声的那端,大人的爱和电流声一样让他感到异样的陌生。从记事起,奶奶忙于农活时便将他用长布条捆绑在竹藤做的学步车里,无法摆脱束缚的他只得坐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夏天的上午和傍晚,枇杷树叶子苍翠浓郁,知了拼命嘶哑吼叫,仿佛要把天撕出一个大豁口。黄色的木门和红砖围墙将蛮牛和世界隔绝,阻拦的是视线,隔不断的是与日俱增的好奇心。他想要跳出这一方小天地。

从镇子到牛家村有一十八里路,自从上了初中,他就寄宿在学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镇子南北走向的大街总在学生放学过周末时分外热闹,长串的小铺子里摆放各种用具,春天在田野里放飞的布风筝在门头随微风招摇,文具店里的书包和本子,残缺木床支起来的架子上陈列的五毛一次的抽奖玩具正被一群学生争抢。路边也不缺用破旧三轮车装载的无名小吃,大把辣椒面、孜然和串串混在一起,香辣的味道让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要不买点啥吧?打上学以来也没吃过啥好的。他在心里犹疑。一边挣扎着思考一边摸向口袋,一张皱巴的五块、五张发黄发黑的一块是他跑回家省下的路费,不能就这么花了。去隔壁镇子的车票只要三块,去邻县的车费要七块,正好就攒下这十块哩,可不敢乱花这钱。低头快些赶路回家去吧,趁着太阳还在天上,日头的光还能照在身上。

可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轻快地走了,他回头望向身后,不多远就能看到镇一中的模样。银色的大门守护着低矮的院墙,铁栏杆保卫着彩钢瓦搭建的简易宿舍,也包围着他每个不能回家的夜。视线升高一点,他的目光越过熙攘的人群,过滤掉街市的喧闹,时间好像就为他凝固在这一刻。他看到远处有更高的大楼和建筑悬在空中、飘在云里,他看到金光闪闪的余晖散在这条小街,散落在每个人的周围,他顾不得欣赏,也忘了要着急赶路,他直勾勾地盯着云彩里的幻影,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躁着,催逼着他。云彩下边是什么?外面有什么?他想出去看看。出去看看吧,管他在外头能看到啥子,也不管他外頭会咋样,出去看看吧,出去看看吧。

就这样盯了一会儿,直到太阳的光影落在房屋顶上,街道尽头,整个的余晖要被黑暗吞没了,连同那云彩的光晕。要快些回家了,不然铁定要挨训了。就这样蛮牛冲出行人渐渐寥落的街,埋着头快步往家赶,等过了街口的红绿灯,他的视野一下子就开阔起来了。绿油油的麦子正抖擞精神,直端端旺生生耸立在地里,满坡满眼的绿色还有香味呢,浓郁的青草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乱蹿,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跑起来,跑起来,一条大路通南北,两只脚丫奋力追,他伴着迷人的青草香在乡间小路上狂奔起来。

“你爸打电话说是收麦的时间要回来,我没叫他回,庄稼收成害得很,回来就是浪费钱嘛!你娃子可要好好学习,将来别叫脸都要埋到地里去抠掐那一点点粮食,你记住没啊?”

“记下了!他们过年不回,收麦子也不回,外头就真好吗?咋都不回来了呢?我长这么大都还没去过镇子外面呢!”

“你急啥,将来考上学,啥都有了哩!”

奶奶手里还在拌着苞谷糁和麦糠,准备给院里的鸡喂食,堂屋昏黄的灯光照在她满是黄色末末的干瘦的手上,白头发也蒙上一层暖黄色的柔和,晚饭后的时间总是就这样在闲聊和忙碌中被打发消磨掉。只是他变得更沉默了,但还是会在无意间提到外面和他想去外面看看的想法。口袋里的钱还在,他不敢告诉奶奶他要出去,十块钱只够到县城里,不够回程的,到了又要干吗呢?

3

行走在村里,他询问了村干部关于基建选址的设想和毁地之后的平均补贴情况,随后又亲自带着设备走访勘探,曲曲绕绕和宽阔平坦,荒草丛生和泥泞不堪,每一次和土地的贴近都让他感到一阵舒适的愉悦。抬头就是测量,低头就在记录,忙碌的走访在几声竞争的狗叫中结束。他走遍了每一处适合的选址,也细心做好标记和记录。抬头,散云围衬在明亮的月亮周边,月光倾洒,他的影子被拉得斜长,远处几朵昏黄的灯光遥相呼应,还有听不太真切的些许争吵声,一点闹意反衬得这样的夜晚更加宁静。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跟着月亮的脚步了,初中放周末时从镇子上往家里赶,路上贪玩一会儿就免不了要和月亮结伴回家,快到家门口时看到一个探头等待的佝偻身影,听到那拐杖捣地的笃笃声,他就知道要到家了。这样的月亮太皎洁太内敛了,像是对唱一首情歌的男女不敢见面只凭歌声会友的纯情和坦荡,也像是忘掉烦恼的人在寂静夜里独自弹唱。他又想到了那次新疆之旅,在当地遇到的那个青年,留至肩膀的头发半扎在后脑,宽阔的肩膀带动粗壮的手臂拨弄冬不拉,随意地弹奏着当地的歌谣。月光识趣地照在青年的脸上,眉眼弯弯,明亮但不张扬的笑,鼻尖上的两颗痣一明一暗。

一曲收束,他还沉浸在音乐中,不觉间竟湿润了眼眶,他失神,而后轻轻擦去泪痕。音乐是调节情绪的秘方,他刚想开口称赞这位青年人的演奏却被打断。“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眼神真挚的青年朝他摆摆手,“大好河山,不要愁容以对嘛。”

“谢……谢谢,好听的,这首歌有什么故事吗?”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这首歌叫《日出》,我们当地人都会弹,没有什么故事。日出是一天的开始,代表着黑夜的消灭和光亮的出现。我们喜欢日出。”提起日出,朝气蓬勃的红日渐渐浮现在莽原之上,远处丛丛树林耸立,树下是重重黑影,显得鬼魅。分层的红黄橙色朝霞渐变然后融为一体,第一声鸡鸣刺穿了黑幕。这样的早景他曾经见过无数次以至寻常不鲜,可是在这个哈萨克青年的弹奏里,他仿佛看到十年如一日升起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奋力挣扎,碾过了鬼魅的黑影,一跃比肩云霞。

在村干部家借宿了一晚,第二天干部赶着牛车送他去路边,转大巴去县城,疲累的他沉沉睡去,颠簸的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辆通往县城的大巴车上。

4

日子是要一天天过的,钱也是可以一点点攒下的,蛮牛少吃一点,多跑一趟,手里就有了二十五块的“存款”。这对上初一的他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他当宝贝一样天天在枕头芯的棉花里藏着。他把双手枕过脑后,俏皮地将右腿搭在左腿上,设想到县城游玩的光景,吃的、喝的、看的、玩的,陶醉在自我构想的美好里,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就在昨天,奶奶说星期天要去地里给别人家打短工,让他住他姑家,甭回来了。

机会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来临,决定美梦是否能成真的关键有时往往就在某一瞬间,抓住了,人生的列车就在那一刻启动了,错过了,可能就要在原地等上个一辈子。谁说不是呢,机会来了就要狠狠抓住才对。说走就走,周五下午放学,他跟谁都没打招呼就直奔公交站,先去隔壁镇子然后坐大巴去隔壁县。没有想象中的几经辗转,他一路上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麦子在露天的环境里铆着劲往上蹿,和家里的一个样。草皮子在快速行驶时变成了灰绿色的长长的线条,他想到了“草蛇灰线”这个成语,但又发现根本不是这个意思。窗外的天给人一种灰蒙蒙的雾气残留的感觉。不管怎样,这路上的一切见闻都让他感到无比新鲜,无比可亲。车里的某处时不时会有清亮的女音播报,当到“黄金广场”的时候,车子里的男女老少呼呼啦啦挤着挪着下了一半,买黄金需要抢吗?跟着人流瞧瞧吧,不知道要先去哪里,他就随机尾随了一名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孩。

“妈妈,晚饭能吃炸鸡和汉堡吗?好久都没吃了,不会不健康的。”

“行啊宝贝,妈妈就陪你一起去吃!”

那男孩的妈妈说的是“陪”,这个字对蛮牛来说太陌生太奢侈了,他从奶奶的嘴里听得最多的就是“领”,是隔辈亲情的日常传递,而不是来自父母的遥不可及的呵护。炸鸡和汉堡,他也只在电视广告里见过,他手里剩的钱应该是买不起的。当他透过一尘不染的透明玻璃,看到那位年轻母亲在前台熟练勾画点餐的背影和男孩军师般在旁指点的动作,苦涩还是趁他不注意就偷袭了他的嘴角。他尴尬地笑笑,心中暗许等父母归家之时他便不用这样钦羡他人的幸福了。

转身就走,顺着餐厅门口那群翻跟头的小孩看去,他看到不远处有更多灯光簇聚闪亮,小孩们扎堆凑着热闹,看看去。原来是在打枪,还有套圈,一块一次,打中和套中都有奖励。玩一回吧,他计算着,省个三块钱,从镇子跑回去,玩一回吧。他要买三个圈,老板只五个起卖,没办法的他一次性花了五块买五个圈圈。没有实力的贪心往往要弄巧成拙,摆在面前的小物件他不放在眼里,他身体前倾,瞄准放在最远处的大号奥特曼玩具,意料之中地失败了,小圈子根本套不住大件。舍远求近,最后他投中一瓶饮料,是黄澄澄的橙汁。不知道牌子,不懂香精和色素,这瓶勾兑的水就正好解了他一路的焦渴。还剩十块,再去看看吧,一阵鲜香的肉味从身后的方向肆无忌惮地飘了过来,小喇叭叫卖的是三块一个的鸡腿。香味勾起他想吃的欲望,买一个吧,那鸡腿的个头要比家里的鸡的腿大多了呀。他在旁边耐心等着老板烤制,忍不住好奇地发问:“老板,这鸡是你家自己养的吗?这么多鸡腿,你家得养多少只呀?”老板笑而不答,那样子憨厚老实,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蛮牛不再继续追问,拿到鸡腿的他就坐在石椅上大快朵颐起来。他太迟钝,才不会去想为什么别人一生下来就能在城里吃炸鸡,他现在满足于眼前这个和炸鸡差不了多少的烤鸡腿。人应该学会知足的,他想,吃完这个鸡腿,我也该回家了。

等日头落到木门门框以下,蛮牛站在门外看着奶奶去檐下的晾衣绳上取下干毛巾使劲拍打后背、裤腿上的灰,低着头不敢说话的他在灰尘的拍打中分明闻到了一股子呛人的鲜辣椒味。原来奶奶去给人家摘辣椒了,自知理亏的他只能跟着奶奶的脚步转移到堂屋。当奶奶从门后缝纫机上的篮子里取出一根长点的木棒,他好像已经在取东西的丁零当啷声中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你娃子真是长本事了,一声不吭都敢自己跑到城里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给你爹妈交代,你是不是存心要气死我呀!”奶奶气愤的声音在堂屋里回响,高昂的语调里又有不可言说的丝丝悲凉。

“奶,我不是要气你,我就是想去镇子外头看看,我能管好我自个儿。”他说不出“自由”这样的高级词汇,只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表达感受。

“好,好,好。你娃算是有本事噻,不听老人言,真出事你叫我个老婆子咋整?你爹妈辛辛苦苦养你是叫你自己乱闯哩?”奶奶不是不曾动怒,只是这次她被气狠了,蛮牛虽然好玩,但在她面前却总乖巧,懂得体谅她。“犟种!你给我跪倒在里屋你爷的照片前去,给他说三声你错了,我啥时叫你起你再起去!”气不过的奶奶又补充了一句。

不想再爭辩、再惹奶奶生气的蛮牛认命般跪在里屋,但他保持了沉默,奶奶见状便要催逼他承认错误。“犟牛,你今儿非要给我气死是不是?”奶奶的怒气显而易见在往上升,大有一副只要对方敢否认她就要把屋顶掀翻的六亲不认的架势。蛮牛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低头沉默以示认错,可是当他低头垂眸,双手自然搭放在双腿上时,裤兜里剩的十块钱好像在隐隐发烫。那是一张五块和五张皱巴巴的一块,和上次一样。他不明白,只是一次简单的出行,简单到手里的钱不够吃的、喝的、玩的、看的都来一遍,还要遭受如此大的否定,而这只是一次没有预告家人的简单出行,他不明白。他陷入了撕扯不清的无意义的思考,以致当眼泪大颗从眼里掉落、小颗顺着脸颊流下来时,他还不知道他此时的情绪名为委屈。

“奶奶,我错了,我应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他害怕奶奶的身子气出问题,所以向她道歉,但只选择不告而别这件事。

“再叫三声,说你错了,你就不该偷偷出去玩的!”奶奶或许是要给他一个台阶下,但依旧是不依不饶的态度,说完话后的奶奶就在一旁等待蛮牛的忏悔和认错。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冰冷的沉默,还有那微不可察的小幅度的抽泣。是的,蛮牛还是没能忍住委屈,悄悄哭了。他的出逃没有回程票,镀色的铁栏和破旧的木门关不住年轻好动的心,他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只会愈加强烈,就像一场山火,持续地猛烈地燃烧着。他暂时还说不上来外面的世界究竟好在哪里,但一切陌生和新奇就足够引起他的注意。天高地迥,他要去看个究竟。他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否决他出逃的初心,世界不是属于他的,但总有一份儿天地是留给他的,他一直都这样认为。

奶孙俩都安静了,没有人要打破这僵局。而这一天是如何收场的,没有人再提,或许是蛮牛最后喘着粗气,放声大哭却又不甘地用手背抹着眼泪惹得奶奶心疼,又或许是蛮牛在止不住的哭泣中竟缓缓睡了过去也未可知,总之,这次的出逃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明面上的秘密,没人会不识趣地旧事重提,很多事情就这样随着房梁上的灰沉寂,或者消散在风里。

后来,蛮牛的文具盒里总多了五块钱,他知道那是谁给的。在即将上学的那个清晨,微光中他看到了那熟悉的鬓角,岁月沧桑镌刻的痕迹太明显了。

5

种庄稼的人是看天吃饭的,但是他们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孩子和庄稼一样需要栽培。蛮牛,从土坷垃里走出一条堂堂的读书的道。他考进了县一中,这对一个仅靠自己的农村娃来说还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但正如那句“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想要什么就会不顾一切争取什么,然后顺其自然地实现。

那是高三的国庆节,得了两千块奖学金的他瞒着家人出奔,从高中室友那里得到了启发,满怀憧憬去了新疆。买了火车票,硬座将近三十个小时,屁股都要坐出老茧了。但是肉体上的折磨在下火车的那一刻就消失了,瓦蓝蓝的天像从水里打捞出来一样明净,眼前的建筑高大又富丽,眼福让他暂时忘了出行的疲惫。果然肉体和灵魂间隔着很远的距离。一声喷嚏,让他收回不舍的目光,九月份的新疆比家里冷太多了,还好包里塞了几件厚衣服够御寒。坐上摆渡车往北走,公路边上高大的树木金黄一片,金灿灿地攒聚在一起,不是颜料盘里壁垒分明的金黄,更像是从山顶倾倒,顺着山川的走势渲染整个大地,颜色芜杂但又黄得层次分明的金,中间有时也夹杂着一抹清新的绿,惹眼又舒心。喀纳斯湖水翡翠一般,人停驻在湖边,就像溜进了油画的世界,文字无法捕捉全尽的美,只能靠印象画派的彩笔。在这里,肉眼也不再可靠,面对大自然最朴实的美,视觉也会怀疑人是不是在梦境里。悠然的马儿在湖边勤恳吃草,浑然不因外界的目光而自乱阵脚。这里的一切都静谧安详。去往禾木,不知名小花点缀着葱绿的草地,交相错杂的木屋在山脚下落座,远看斑斓的树群在接近之时早已站成一排排树墙,人就像是伞下的蚂蚁般卑微渺小,天高地迥,盈虚之数或许得以一识。在观景台等待日落,等光平等地抚照每一片土地,湖水发出爽快的流动声,周边的旅人熙攘着交换见闻。此刻闭上眼睛,在风里感受上天钦赐的厚礼。晚餐时候,蛮牛来到古街道,瓜果的香甜冲透古墙,孜然羊肉的味道香飘十里,细细咀嚼间他又回想起第一次出逃那晚大口撕咬的鸡腿,原来早已时过境迁。太长的日照时间让夜晚姗姗来迟,错过星空也情有可原,蛮牛在木屋里睡得香甜。

来回路上要三天,他匆匆地来,又要匆匆地回。再见了,金秋的喀纳斯,我这肉眼看得太浅,有缘再见。

回家旅途中,他不再和来时一样醉心于练习册,而是贪婪地将视线黏在窗外,睁大双眼,不愿错过任何陌生的风景。累了就歇歇眼睛,不困就继续观赏,直到窗外的景色黯淡,直到他沉沉睡去。再睁眼,火车将他拉到了熟悉的地界。小孩痴痴望着火车行驶,手中动作停滞,嘴巴里又激动地说着什么,然后呼朋引伴前来观赏这个绿色的铁皮家伙,蒸汽沸腾,响笛嘟嘟,他们笑得开心。老家县城不存在的火车站打消了蛮牛在星夜里出行,偷跑到火车站看火车开往远方,看候车室里的灯整夜地明,听火车轰隆轰隆的发动声的幻想。而这群孩子对火车,对远方的好奇不亚于蛮牛,如果蛮牛小时候见过这个绿色大铁皮,他也一定会目送火车几里地。比得到之后再失去更伤人心的或许莫过于本来就没有吧。

老家在盆地,四周都是小山,山又是穷山。山山相连,像是波浪般起伏。山,挡人出行,阻人见识,还要因为它的存在招惹来那句“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指责。五指山困了孙大圣五百年,穷山也要困住山里的娃娃一辈子吗?

蛮牛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不像是去旅游的,更像是逃难的。一路颠簸,一路上省吃俭用,忍耐饥渴,在新疆的大巴扎里,他舍不得多吃一串八块钱的烤羊肉,但买了一块六十块钱的藏青色方巾送给奶奶。一天的旅程,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是像大梦一样不够真实,没电关机的手机没能留住美景片刻,不过他把见识过的山河都刻在脑子里了。再会吧。

关于第二次勇敢出逃的经历,如果永远不说,家人可能就要忘了他想出去的念头,漠视,拒绝,然后禁止。方巾递到了奶奶的手里,奶奶惊喜地摸着这种从没见过的花样,连夸两声好看之后就问他:“搁县城买的吗?怪好看的,贵不贵啊?”

看来没人告诉奶奶他得奖金的消息,奶奶也还不知道他偷跑出去玩的事。他面上不动,艰难挣扎了两秒后归于平静。“不是在县城买的,在新疆,我前几天去新疆玩了一趟,考试得第一,学校给了我奖金。我留了五百块,给你。”坦陈之后的蛮牛将钱递给了奶奶,安静地等待着审判。无论什么代价,他都能安然接受。

“啥?你跑到哪兒了?新疆?有点钱你都要乱花,小时候你乱跑我叫你跪下,长大了你还是不听话,有钱也不是这个烧法。我是老了,管不住你,我给你爸打电话,叫他好好管教你!”她还是和上次一样气愤,什么都允许除了去外边。可是人都有逆反心理,越禁止做的事情就越拦不住地要去干,蛮牛在这件事上就是个实打实的犟种。

“我没错,我只是想出去看看,这钱是我自己得来的,没偷没抢。我就是想要出去看看,为啥你们总是要阻拦我,我要去!”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要去,我要去,我就要去!”蛮牛再也忍不住了,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妥协,他正面回答了五年前的那个问题,他连说三遍,他的愿望,他只是想出去看看,不偷不抢,他没错。

奶奶连道三声“好”,然后往缝纫机的方向去,他没有再跟上去,就在院子中央等着,没等来家法,等到了爸爸的电话。奶奶气着告状,絮絮叨叨诉说着蛮牛的罪状,没有等到赞同,等来了爸爸的电话递到耳边的那句话:“你长大了,随你吧。”

我长大了,随我吧。蛮牛已经感受不到肩上背包的重量,只感到阵阵轻松,他渴求已久的自由终于要降临了,代价不是头破血流,而是先要从心里褪一层怯懦的旧皮。

6

他辗转半月后回公司交了差,跟进的项目从宋体小四白纸黑字到零部件组装成风力发电机,他的汗水滴进土壤里结出丰硕的果。时隔多年,蛮牛再次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门外是翻修过的沥青路,高大的路灯架,没了柴火垛却迎来了家家门口的垃圾桶。只是老屋门前的榆树掉光了叶子,石桌的坑洼处积满尘灰,木门颜色驳杂,尉迟恭和秦琼年画成了褪色的纸渣。戴着围裙在院内洒扫的人,如今已是堂上的一张相片。

老人在世常叮嘱的,进老屋叫上三声,告诉祖宗家里还有人丁。可是叫三声什么呢?奶奶从没说过。

“我回来了。”他低声咄语。

“我回来了。”他声调渐高。

“我,回来了!”

一室寂静,只有他回来了。出了堂屋,他抬头,又是阴天。

责任编辑 张范姝

作者简介

邢金婵,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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