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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上的摇滚

2024-04-10张渊翔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维亚月球人类

张渊翔

二十年前,我跟随导师搬到奥斯塔维亚,开始在科考站工作,结识了一群在各领域研究颇有建树的人,后来他们慢慢调离了这里,科考站荒废,只剩下一间我自己的实验室还在运作。最近,他们还想削减我的实验经费,他们认为我正在做一件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研究工作,就像我抬头看月亮一样。

我在奥斯塔维亚看不到月亮,因为它就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奥斯塔维亚也看不到地球,因为它建在月球的背面,附近是智海以及汤姆森环形山,是在月球科考站的基础上发展而来。2月19日,官方宣布月球大气环由于常年遭受陨石的袭击,功能在逐渐丧失,空气系统将逐渐回归真空状态。以后,月球将不再有空气和声音,生活在月球上的人们,出行需要穿特制的防护服,用电子信号进行交流。

而我在做的那件看起来“无意义”的事情,就是赶在月球彻底回归真空之前,用仪器记录月球“最后的声音”。

重新建设大气环成本不菲,我想,他们应该会把经费投入到开发新的移民星球中去,并放弃月球的空气系统。因此,记录下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对后人重新研究月球是很有必要的。

比如,他们可能会好奇,猫在月球上拉开门闩的声音为什么是轻飘飘的。因为月球的重力很小,它们的四肢可能无法习惯无处不在的下坠感。月海下面可能也会有回声,那是月壳运动带来的声波,如果将频段记录下来,得到的声音波纹图就像一个在哄婴儿入睡的摇床。

有时候,声音是可以用眼睛观测的,比如每到夜晚,适应了月球生态的萤火虫会飞上夜空,振动着翅膀,将星星一点一点吃个精光。

还有人造水湾中,有来自千万米之外的海底窃窃私语。海底热流上升的气泡,艰难地挤过游动的鱼群,最终在海水中破碎,海豚可能在用自己的语言,讲述它们的朋友爱上一艘潜水艇的故事……

这些月球上特有的声音符号,被我记录在听诊器的声呐系统中。

我曾试图理解这个与地球完全不同的声音世界,可越是深入,它们就越像倾泻的洪水将我包裹其中。在震耳欲聋的冲击过后,世界突然安静下来,我的耳膜只能接收到细微的波纹,我是如此与这个声音世界格格不入。

二十年来的经验告诉我,我只要做好这个声音世界的记录者,就足够了。

我行走在月球的背面,做它们孤独的听众。

4月19日,在一个冷空气弥漫的夜晚,我将“听诊器”的声呐放进人造海水中,正在收集鱼群迁移水底的资料,耳麦中意外接收到了一个信号:“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那是来自水下二十米深的声音,根据听诊器的分析,它的频段像是有人在水下唱歌。

我操作着一旁可能是用来打捞沉船的老式起重机,将声音的源头打捞起来、片刻后,一个穿着湿漉漉的淡紫色过膝礼服、后颈刻着编号“Hebe520”的仿生机器人浮出水面。

她的身上还插着一把像她的生产年代一样的老旧款式电吉他。

“距离预定的时间还有5分18秒,你怎么提前把我拉上来了?”仿生机器人用好听的声音对我旁边的起重机问道。

“不……不是我……”起重机的内部传出有点结巴的电子音。這时,仿生机器人才注意到我。

“我在收集声音,以为水下有个人。”我向她解释道,只见她将手搭在耳朵的拾音器边,像一个普通女孩子那样大声问道:“什么——声音太小了听不清——”

我才想起今天奥斯塔维亚的公告栏上刚更新了提醒,随着月球大气压的降低,声音需要用更大的力气才能传到对方耳朵里。月球上的人们陆续开始穿上特制的防护服,改用信号设备交流,只有我像个跟高原反应硬犟的老头,穿着厚重的棉服,将身体暴露在空气中。

于是我走向她,在她耳边的拾音器边大声说:“我在收集水下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在水里啊——”

“靠近点说话就能听见了,用不着这么大声音,我的耳朵都快聋了……”仿生机器人揉了揉自己冰冷的耳朵,又向我靠近了一步。

“所以说,你是在工作的时候,以为我溺水了对吗?”

我点了点头,她又用湿漉漉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担心,我跟你一样,也是在水下做实验。更何况,我们机器人的身体构造与你们脆弱的人类不同,可以不依靠设备潜水,到了预定的时间,‘好帮手会把我拉上来的。”

“好帮手?”

“喏……就是你刚才使用的那台起重机。”

那台老式起重机再次发出那个结巴的声音:“请……请多指教……”

“请不要责怪好帮手说话不利索,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仿生机器人说完,又拍了拍自己:“我叫赫柏,功能型音乐类仿生人,跟我同名的仿生人还有三万多台,不过现在他们都提前退休了,这个名字现在就是我的专属。”

就在我想开口介绍自己时,赫柏先注意到我脖子上的声呐系统。

“听诊器?原来你是一个医生啊,那我以后就这样称呼你了!”

“我就生活在附近的奥斯塔维亚,如果有机会,欢迎你来观看我的表演。”

就在这时,赫柏的身体响起了提示音,她操作手腕上的控制按钮将声音关掉——赫柏一开始说的没错,距离我将她打捞上来的那一刻,刚好5分18秒。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赫柏。

4月20日,当收集完风吹在月海玄武岩上卷起沙砾的声音之后,我驾驶着月球车特意绕了远路,来到昨天工作的海湾附近。赫柏果然还在那里。

“嗨,医生!”

一下车,赫柏就挥着手向我打招呼。

她的衣服湿漉漉的,显然是刚从水底出来,不过仿生人不怕寒冷,衣服的作用仅仅是维持外在形象。

我坐在海湾旁边的土丘仰望天空,有时候我很享受这种感觉,那种深邃的黑暗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面剥离出来,吞噬,然后作为渺小的一员融入其中,会让人在心痛中上瘾。

赫柏坐在了我的旁边。据她所说,自从认识了我这个人类之后,她的话开始变多了。

经过之前的交流,我已经了解到赫柏是市面上早已经淘汰的音乐机器人,只因为编号有特殊的含义,她才没有被公司回收更换成新的型号,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赫柏的职责就是为人类唱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也是制造者写进她骨子里的程序。

声音对于她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月球重新回到了真空状态,那么她的音乐将无法传递给其他人,这无疑剥夺了她生命的意义。所以赫柏才会想到把自己浸泡在水里,举行一次音乐演出,她知道,如果没有了空气,在液态水里也能把自己的声音传递出去。

她在某些想法上与我的原则一样——如果音乐的声音不经过介质传播,那岂不是跟对着屏幕互相发消息一样无趣?

看到赫柏就像一个普通人类女孩子那样用力拧干自己衣角的水分,我戳了戳她湿漉漉的头发,提醒她:“虽然你的想法不错,但人类怎么可能会在水底下听你唱歌呢?你只能唱给那些海豚听。”

她先是疑惑地“啊”了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表情十分沮丧地说:“我只考虑到水是一种传播介质,可以让观众更好地听到我的音乐,忽略了现实的问题。”

“你如果想开一场演出,应该先准备场地,把一切前期工作安排妥当,然后再通知所有人,做好宣传。这些你都完成了吗?”

“场地和其他准备工作,好帮手和其他朋友都在帮我做。现在最紧张的是详细方案,还有经费,可能宣传方面我们也无能为力。”赫柏叹了口气,星星的微光就像霜糖一样洒在她的身上。

“计划什么时间?”

“三十天后。”

“时间会不会有点太紧了?你可以考虑把演出时间延后一点,这样准备时间会更加充分。”

赫柏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计划演出的日期定在5月20日这一天吗?”

“为什么?”我不解。

赫柏突然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这一天是我的编号,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我想,这一天对很多人来說,也是一样的。”

“时间有点紧迫啊……”我也感慨道,“还有三十天,演出方案你要加紧了,还有经费问题。至于宣传,如果你信任的话,我可以帮你。在我工作的地方还有特殊频段的无线电台,等你准备妥当了,我可以帮你广播消息。”

科考站有对外发布重要信息的电台权限,虽然他们离开月球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使用了。在我看来,这场演出可以看作是我“月球最后的声音”课题中重要的一环——或许在几百年后,未来的人类也会很好奇,月球上最后的演出到底是怎样的声音。

“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赫柏握紧了小拳头,眼神变得很坚定。

随后,她的屁股又朝我坐的位置挪了挪,距离又靠近了一点……

起初,我向赫柏伸出援手是出于恻隐之心。两个对声音有着特殊情感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产生了共鸣,找到了彼此的同伴。

直到后来查询了赫柏的仿生人编号,我才知道,自己帮赫柏完善计划的那一天,距离赫柏的使用报废期限还有整整三十天——就在她计划演出的日期结束后,也是她“出生”的那个具有特殊含义的日期。

那场演出对于她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的最后一刻”。

距离月球大气环恢复真空状态越来越近,我和赫柏开始加紧了各自的工作。我驾驶着月球车,开始奔走于月球背面的各个角落,不断抢救这座星球上最后的声音。

我跟赫柏互留了联系方式。工作结束后,我们偶尔会在老地方见面,看星星,完善演出的计划,互相交换彼此对事物不同的认知。

人类与仿生人的思维是不同的。在聊到猎户座的星空传说时,赫柏会为这个虚构的故事感到悲伤,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而我则认为应该归咎于狄安娜的无能,明明是月球的女神,却连一个海面上的“猎物”都看不清。在分析问题的逻辑上,仿佛我才是那个冰冷无情的仿生人。

4月23日至28日,月球上各大城市集中爆发了大规模居民游行,他们高举旗帜,抗议各大城市执政者的不作为。如今放弃月球的大气环,置所有人的生活于不顾,就是在走地球污染的老路。

广场的中央竖起了一块高大的牌子,电子屏上跳动的红色数字向所有人传达着月球第二次失去生机的倒计时——第一次是大约11亿年前,月球的岩浆活动停止。

奥斯塔维亚上空,一架架星际飞船飞过头顶,最后冲出了月球上的视线范围。有条件的人早在月球官方刚宣布放弃大气环的那一刻,就开始向其他人类居住的星球移民了。

剩下的人多是麻木地观望。抗议者势单力薄,抗议到最后,结果仍像之前一样,只能老老实实购买最新款的防护服。月球移民早期的老房子,都安装了类似大气环原理的空气循环系统,随着气压不断下降,新房子的改造也在加紧进行中,销售防护服的商店不出预料地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空气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街道上的人类已经全部换上了特制防护服,开始使用信号设备交流,奥斯塔维亚前所未有地安静。只有我,还是原来的样子,经过每一个身穿防护服的人身边时,都要小心避开人们尖刺般的目光。

我在一家咖啡馆里遇见了赫柏,还是我第一次在奥斯塔维亚见到她工作时的样子。

她穿着我初见时的那套礼服裙,坐在落地窗旁边,指尖轻轻在钢琴上跳动出一个又一个音符。与怀抱电吉他时的样子完全不同,此刻的赫柏,真的很像走下神话星空的青春女神。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一杯咖啡,安静地等待她工作结束。

“嗨,医生——”

钢琴的音符停止后,赫柏就发现了我,她踩着木质地板,发出“嗒嗒”的声响,来到我的身边。

周围的视线立刻集中到我身上,随后又被落地窗外的情况吸引,外面刚好有一队游行抗议的人经过。

赫柏剥开一片口香糖扔进嘴里,又递给我一片问道:“吃吗?”

“你一个仿生人需要嚼口香糖吗?”

“口腔保养,防止生锈。”

在感慨赫柏如此人性化的行为之余,我也嚼了一片,薄荷味的。赫柏去交接完工牌,领取了今天的工资,就带着我在奥斯塔维亚的街道上游逛。

她偶尔会哼唱两句歌曲,好像不唱歌,她的程序就会无所适从。赫柏知道,自己生来就是为了给人类唱歌。

我默默打开了听诊器的声呐,将她的声音,连同环境中的白噪音一起记录了下来。

“对了,我看你在工作的时候,都是弹的钢琴唱着古典曲,为什么演出却打算表演摇滚呢?”走出奥斯塔维亚的时候,我问她。

赫柏脑袋一歪,反问道:“喜欢就是喜欢,还需要什么理由呢?”

我从来没有把赫柏当成仿生人,有时候她的想法让我感觉,站在面前与我对话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在赫柏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还以为她对音乐的态度只是刻在程序里无法改掉的习惯,就像人类要吃饭睡觉和排泄一样。

赫柏似乎从眼神中读出了我的想法,她叹了口气:“虽然音乐一开始并非我心中所爱,我也试图想象过,如果我是一个人类,或许会成为一名星际旅行家……可是不行,我还要为人类工作,歌唱。”

“那你为什么又喜欢上它了?”我继续问道。

“可能是后来,我理解了你们人类所说的叛逆情绪吧。”

“叛逆?”

“应该就像小孩不服从大人的管教,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在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赫柏啊,你为人类唱了一生的歌,弹了一辈子钢琴,为什么不在自己退役回收之前,也为自己唱一次歌,办一场摇滚演出呢?”

她说到这里,我忽然理解了。

“说到喜欢……”赫柏停下脚步,看着我,“医生,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我思考了片刻回答:“我的导师,他是声波学的专家,对我帮助很大。”

“不是亲情和友情,我是指那种类似于诗歌中描绘的爱情!”

“那你为什么要用‘东西这个词来指代,而不是‘人呢?”

“因为我曾经爱上了一辆太空列车。”

我诧异地看着赫柏,她拉起我的手,指向遥远的地平线。“就在那个方向,曾经有一条月球轨道,他每天都会穿梭于月球正面和背面。他是我的心上人,从前我每天都会去轨道附近注视着他,只可惜他的工作太繁忙了,从来不会停下来看我一眼。”

“后来呢?”我忍不住想要知道下文,却听见赫柏的身体内部发出轻微的“刺刺”声,就像是在哭泣,但她的扬声器依旧发出语气平静的声音:

“后来啊,我就这样每天默默看着心上人开出我的视线,开向远方,最终开进了机械的坟场……”

我们之间短暂沉默了,半晌后,我终于张开了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冻到麻木的嘴唇:“一台收音机,我把它从地球带到这里,埋葬在了智海下面,试图与过去的自己道别。它让我第一次听到了‘世界之外的声音。”

赫柏的眼睛里有了一些神采,她捧起我的脸颊,抚摸着上面粗糙的胡茬,上面刻着我年近五旬还没有娶妻生子的原因。她仿佛想要将它们全部解读,解读一个跟自己拥有同样感触,却直到迟暮才有了交集的灵魂的前半生。

“所以说医生……这才是你舍不得声音,迫切想在最后的时间里把它们全部收集起来的原因?”

“准确来说……是喜欢。”

我不怕被其他人或者同行笑话,如果要说喜欢这种情感,这四十多年来,我只对一台收音机产生过。

在月球大气环和环境改造完成之前,人类还没有开始星际移民,依旧停留在人口大爆炸的时代。随着环境污染的不断加剧,地球上的资源已经无法养活超过140亿的人口了,各个国家相继出台政策,限制人口增长。

我是超生儿,为了躲避高昂的罚款,从小被父母关在地下室。五岁的时候,我从地下室翻出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并无意间打开了它,从那以后,我的世界里才算第一次有了“声音”这种东西。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九岁,父母凑齐了需要缴纳的罚款,将我从地下室里“贖”了出来,我才真正触碰到“世界”之外的世界。

那台收音机被我带在身边。跟随导师搬到奥斯塔维亚之后,月球的背面接收不到来自地球的信号,这台收音机就成了回忆的纪念品。也是为了跟地球上的自己道别,我私下为它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将它埋在了月海玄武岩下面。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可我心里一直有种感觉,不是过去的自己被埋葬,反倒像是我亲手把什么东西挖出来了一样。

赫柏的手还在捧着我的脸颊,等我说完了,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她才解释道:“空气比前几天更稀薄了,我怕听不清你说的话,漏掉什么。”

我对她说:“没关系,如果漏掉了什么,就让它们像那些黑色的月海玄武岩沙砾一样,随风吹向更深邃的宇宙深处吧。”

如果现在我们身处地球的某一处,月光可能会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投射在我俩的身体上方。一个月光下的青春女神,一个声音倾听者,成了整个世界舞台中心最孤独的演出角色……

距离演出的时间越来越近,赫柏与她的同伴们到了最忙碌的时间,不仅要为演出排练,做好各项准备,还要兼顾工作赚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工作的原因,我对声音有一种敏锐的感觉。我感觉最近赫柏的声音系统正在逐渐变差。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

由于筹集演出资金,赫柏和她的朋友们增加了工作量,只希望可以呈现出更加完美的演出效果,这也加速了她身体部件的老化。现在,只要赫柏想说话,扬声器就会发出沙哑夹杂着“刺刺”的电流声,就像老化的磁带。

“整天被你‘医生‘医生地叫,现在我还真成了医生。”我拆开了她颈部的外壳,检查里面的电路板,老化非常严重。

“距离演出时间还有不到二十天,我现在发不出声音了,该怎么办啊?”

赫柏坐在我的实验室里,开始发文字信息跟我交流,还不忘连发一大串感叹号,来表达她急迫的心情。

尽管这样,她还是不忘打开一片口香糖,扔进嘴里发泄般地嚼着。

“口香糖别乱吐,包装纸也别乱扔,一会儿包起来扔到垃圾桶里。”我开口提醒道。

赫柏不满地踢了我一脚,我继续调试着她的扬声器,除了晶体管,其他的零件还能继续使用。检查完之后,我告诉她没关系,我现在出去一趟,交给我吧。

我在心底做出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离开实验室,我在门外遇见了徘徊的北极星。我小时候也有这样一款儿童陪伴机器人,大概是四十年前的型号了,内置程序也很多年没更新了。在我刚走出地下室的那段时间,为了让我更快地融入社会,父母给我买了这款机器人。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嫌它的声音太聒噪,将它丢弃在放学的路上。

每个购买这款机器人的家庭,都会在孩子告别童年后,不约而同抛弃它们。

这台北极星是赫柏的朋友,也是他们这群仿生人收养的孩子。一见到我,北极星就张开双臂:“抱抱我吧!”

我将他举起来抱进怀里,就像抱起曾经的自己。

他的身体很软,北极星的自动调节功能会把体温维持在36.5℃,也能读懂人类的情绪,所以会在适合的时间,给他人一个温暖的拥抱。

“好帮手他们呢?”

“哥哥们都去努力赚钱了,没有时间陪伴我。”北极星眨了眨眼睛,“医生哥哥,赫柏姐姐的身体怎么样了?”

“晶体管老化损坏了,只要更换上新的零件,她就能像以前那样给大家唱歌了。”

“赫柏姐姐没事就好!”他开心地回到地面上。我确实没有骗他,只要更换了晶体管,赫柏的声音就能恢复如前。

可是,那个型号的晶体管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停产了,资源贫瘠的月球上怎么可能找得到这种老古董?

所以我才问好帮手他们去了哪里。之前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想过把好帮手他们的晶体管拆下来,给赫柏安装上——但这个想法也在一瞬间就被我否决了。先不提一台老式起重机是否需要说话,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赫柏也不会原谅我。

现在是5月13日,街道上已经看不到游行抗议的队伍了,或许他们大多数人已经开始认命了,除了几个打算用生命坚决抗争到底的“硬骨头”,所有人都穿上了防护服。

我独自离开了奥斯塔维亚,一边记录着沿途正在消逝的声音,一边朝着停放月球车的地方前行。

赫柏需要的晶体管型号我知道哪里有。

但我也不确定十多年过去,它还能不能保存完好。

它就埋藏在智海的下面,连同过去的回忆。现在,我要把它们一起重新挖出来。

智海的名字里虽然带海,却跟海没有任何关系。月海是一种地貌,它们并不像人工改造的海洋一样,富含液态水——相反,这里只有干枯的月海玄武岩,连一丝绿色的生命迹象都没有,就像地球上的撒哈拉沙漠一样,让人感到无尽的绝望。

我把月球车停靠在边缘地带,剩下的路程只能靠我徒步前行了。

那些数十亿年前岩浆活动留下的地貌,如今已变得死气沉沉,月海之中的层层岩石,在经过长年累月的自然演变,早就变成了重峦叠嶂。当初我在“坟墓”前为它立起了奇形怪状的碑,融入了一望无际的荒野,谁能分清它是月球上的望夫石,还是守望着、等待着未来某天我再像一个舔狗那样,将它重新拾起来视若珍宝。

我只能记得大概位置,在形状相似的石块之下挖掘着。此刻我就像是一个丢失了珍视之宝的孩子,挖出了许多千篇一律的沙砾,却始终找不到那颗属于我的夜明珠。

直到松软的沙砾被我全部刨开,露出了坚硬的月海玄武岩表层,我又扑向了下一块样貌相仿的石头附近,继续挖掘着……

想到那一块小小的晶体管包含着我和赫柏的存在意义,我的胳膊就没有停下动作。

终于,在不知过去了多久之后,我的手在沙砾中触碰到了一块手感完全不同的物品。

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我激动地捧起那块脆生生的塑料外壳,没有一丝怜惜地,用刚好的力道将它拍碎成两片,又颤抖着把电路板上的晶体管拆了下来,如获珍宝般揣进怀里。

曾被我称作是“爱人”的收音机残骸,被我随意丢弃在月海的荒野中,比十多年前的“隆重下葬”还要可怜,丝毫没有被珍视之物应该有的待遇。

由于近乎耗尽了体力,返回月球车的路途要比起初艰难百倍。我关闭了鞋子上的重力协调功能,利用减轻的重力快速攀越上一块块杂乱无序的峭壁。

就在我行进到月海的边缘,月球车已进入视线范围时,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死神扼住了一样,空气中的氧气被抽空了,一瞬间竟令我无法呼吸。

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我挣扎着躺在地上,不管怎么用力,身体却始终爬不起来。眼前出现了各种幻觉,就在这一刻,我居然想到了九岁那年,第一次走向了外面的世界,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被表面的美好迷惑了,你只要过去那个黑暗但很安全的世界,就足够了。

将北极星抛弃在放学的路上,回到家被父母毒打了一顿,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你做得没错,谁也无法陪伴你成长,你的世界只需要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

父母因为地球污染带来的疾病,陆续与世长辞,却留下了足够我移民月球的费用,我在心里劝说自己:只要跟在导师的身边,做你想要完成的事情,就足够了。

其他人陆续调离了月球科考站,只留下我守在这片荒芜的星球,终日与声音为伴,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做好这个声音世界的记录者,就足够了。

足够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做得已经足够了……

但是,这次还不够。

我还需要再完成一件事情——把晶体管交到赫柏手中,才能算是足够。

我打开自己的通讯手环,急不可耐地发出视频通话请求,可就在我要点开那个通话按钮时,突然跳出来的弹窗打断了操作。

那是一则城市通告:

敬告奥斯塔维亚的所有居民,因大气环即将在未来停止运作,月球生态系统恢復到人类移居之前,特组织最后一场人工降雨。

就在阅读这段文字信息时,我的意识又模糊了一些。我逐渐无法读懂这些文字的字面意思了,想要触摸通话键的手指,最终还是颤颤巍巍点到了“语音输入”上。

这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回过许多的话,张开了麻木的嘴唇,但是每一句到了嘴边都不适合说出口,想来想去,最后却变成了一句:“喂……”

“喂,奥斯塔维亚下雨了,你现在还好吗?”

如释重负般,我整个人瘫软在月海的土壤之上,摸了摸怀中放晶体管的位置,确定它还在后,我才彻底松了口气。我不会责怪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因为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只能走到这里了。

最后我试图掏出口袋里赫柏今天早上塞给我的口香糖,度过可能属于我最后的时光。翻过身向后看去,却发现黑暗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视网膜里不断放大……

可能就像刚才闪回过的诸般幻觉一样,我梦中倾尽赤诚的青春女神,正怀抱着一件笨重的太空防护服朝我奔来。

她没有说话。她打破了我的常规认知——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即便没有声音,也没办法影响她客观存在的美好。

三米、两米、一米,她把我僵硬的躯体抱进怀里……

“扑通、扑通……”

就在赫柏笨拙地为我佩戴氧气罩、换上太空防护服的时候,掌心触碰到了我的颈动脉。

她第一次听到了人类的心跳声。

在昏睡的梦境中,我回忆起十二年前跟随导师,远赴一颗三十光年外的类地行星进行考察,那里被大片的原始森林覆盖,如今已被开发成人类的移民星球。现在月球上的人也在源源不断往那里迁移,那里有适宜的气候、充足的水源和未被文明污染的空气。

不论什么时候,有月球的陪伴,地球都不会感到孤独。尽管相隔四十万公里,它们在某种程度上都被抛弃了。

但它们不会一直孤独下去,可能再过几千万年,地球上又会孕育出一批新的生命,在太阳的照射下重复这个循环过程。

我在培养仓内昏睡了整整三天,身体机能完成了修复。事实上,我低估了空气遗失的速度,还以为要再过半个月才需要像其他人一样穿上笨重的防护服。

赫柏的扬声器恢复了运作。第二天,当我双脚重新接触到地面,她学着系统里的记录,为我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在知道晶体管的来历后,赫柏说这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声称自己坚决不要。我开玩笑说,等你再可以说话时,你就是我的收音机了。赫柏突然显得难为情,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

我在她的搀扶下重新适应了回到地面的感觉,最后我们爬上了科考站的天台——今年的武仙座流星雨,要比预期提前几天到达,我们找了一个合适的观测角度坐了下来。看着夜空中划过一个个拖着尾巴的光点,赫柏静静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虽然赫柏的声音恢复了,但由于我穿上了防护服,耳膜接收不到外界的声音,她也只能使用信号设备与我交流。

天上划过的星际飞船数量比前几天又增加了,进入了人类逃离月球的高峰期。赫柏抱着我的胳膊,发消息说:“其实,就这样也挺好。”

“嗯?”我不解地问她。

“我觉得比起月球,我们要幸运多了。至少我们都有被彼此需要的人,可生活在这里的人类却抛弃了它,前往新的星球寻找自己的幸福。”

我看向遥远的天空,众多星际飞船消失的方向:“你认为他们到了新的星球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但至少那颗星球不会。”

“为什么?”

赫柏看着我,在发送消息的同时,她张开了嘴唇,一字一句默读着内容,就好像在亲口对我说一样:

“医生,你知道吗?出生之后,我工作的第一站是西式餐厅,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直到有个小朋友在跟我握手时,他把我整条胳膊都扯了下来。

“孩子的家长拒绝赔偿,说孩子的力气那么小,怎么可能扯下来合金骨骼?餐厅的老板也不想维修,他换了新款式的音乐机器人代替我工作,我就这样被人类抛弃了。

“没了一条手臂,其他地方都不愿意雇佣我。我在一家盲人学校教他们唱歌,工作了三年才把自己修好。

“后来,我遇到了很多像我一样,还没到回收期限就被人类抛弃的老旧机器人。像你之前见过的好帮手和北极星,还有咚咚、夕阳、船长和水手、夜莺、和谐号……我赚钱帮他们找人类修好了残破的身躯,但我修复不了他们储存卡里面刻下的记忆。”

我看着赫柏的眼睛,试图从其中读出什么……按理说仿生人不懂什么是感情,它们只会模仿人类的行为,我在赫柏的眼睛里并没有读到悲伤情绪——可我知道,是她掩饰得太好了。

“所以说啊……”赫柏看向天上一批又一批人类离开的方向,“他们现在选择抛弃月球,总有一天也会抛弃现在移居的星球,继续前往下一颗新星球。正如他们之前做的那样,抛弃了我,也抛弃了地球。太阳底下无新事,人类总在重复同样的历史。”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赫柏的对话了,当初安排完家人的后事,地球就没有我的牵挂了,所以二十年来我没有回过地球。但我知道,赫柏说的没错,现在的地球,只会比以前充斥着更多文明进程的破败气息。

如果当初没有逃离地球,我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海豚跃出水面的欢呼声,也不能在夏日悠扬的虫鸣中伴随着星星入睡,没办法看到蓝色而不是绿色的海,也见不到体内没有塑料,也不会缠绕着散发恶臭的海草的鱼虾。

想着想着,我突然感觉到赫柏在拉我的防护服拉链。

“喂,你在干什么?”我下意识地没有使用信号,开口问道。

“医生,再让我听一听你的心跳声。”

赫柏想要把手伸进我的防护服里,我并没有阻止,她的手抚摸过我灼热的胸膛,似乎不满足于此,她又把冰凉的脸颊轻轻贴了上去,用拾音器认真感受着鲜活的跳动——可就在这时,天空突然爆发出强烈刺眼的光芒。

环绕在月球的大气环解除了光学隐藏,从中间断裂开……

在后续的官方报告解释中,这起事件是因星际飞船驾驶员操作失误,撞上了武仙座流星,导致陨石碎片改变了轨迹。至于真相如何,我不知道。

5月17日,在遭受陨石碎片的撞击后,月球大气环彻底停止了运作。奥斯塔维亚的城市广场上,倒计时红色大字快速跳动,最后定格在了73:09。

“医生,要不……我们把演出取消了吧?”

我听不出赫柏这句话中的语气情绪。这个决定本应由她这个当事人来做,但我理解她的想法,如果“放弃”这两个字由我来说,她可能就不会有那么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也做不到那么狠心,用一句话来结束一个人的梦想。

“不,演出照常举行。”

“可是,现在外面的环境已经听不清声音了,更没办法脱下防护服暴露在接近真空的环境中。我们不能为了我自己的梦想,就让其他人身陷危险。”

“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观众,如果没有声音,你还会继续唱歌吗?”我看着赫柏的仿真眼睛,我不相信他们说的仿生人不懂感情。

“这次演出,我们不做宣传了,听众也只有我,还有你的朋友们,即使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你愿意吗?”

听了我的请求,赫柏突然笑出了声:“真是狡猾啊医生,你明知道我程序里的职责就是为人类唱歌,我无法拒绝人类提出的唱歌请求……”

可是还没说完,她又开始哭了起来,仿生泪腺流下清澈的液体,语气听起来却像是在拿自己打趣:“只有一个失聪听众的演出,对于歌手来说,听起来好像有点凄惨……”

赫柏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了,我不明白仿生人是怎样同时表达出三种复杂情绪的。按照设计者的说法,赫柏不懂人类的情感,她只知道在这种奇怪的感觉中,应该模仿人类的行为,大哭一场。

什么设计者的说法都滚到一边去吧!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把赫柏当成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

我就站在她面前,想要拥抱安慰她,但是胳膊抬了抬,又垂了下来。我想在这种情况下,不能什么都把她保护得很好,有时,也需要让她自己面对脑机中的奇怪感觉。

那天,我陪着她哭了好久。

5月20日,赫柏的音乐演出按照原定计划拉开了帷幕。

演出的地点在奥斯塔维亚城外一座废旧厂房区。没有豪华的装饰,只有赫柏的朋友们临时砌起的露天高台,两边搭起的钢架挂了一条红色横幅,舞台下面还堆放了很多废旧的蓄电池。早在申请活动场地的时候,奥斯塔维亚官方就不愿意为仿生人供应高强度电压,工作人员几句话就打发了赫柏,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他们只能收集大量蓄电池,来维持现场的灯光和音响。就连舞台上的灯光都是好帮手把自己的车大灯拆下来挂上去的。

这是一场仿生机器人之间众筹的音乐演出,每个人都做出了一点贡献,才搭建起了赫柏的梦想舞台。

上台之前,我调试“听诊器”的时候,赫柏塞给我一张纸条,告诉我等她演唱到最后一首歌时,再把它打开。看着她神神秘秘的样子,我开玩笑说她就像青春期少女送情书,但她反驳说这不是什么情书,而是最后一首歌的歌词。

预定时间到了,在一阵鸣笛声中,赫柏走上了舞台。她换了一身十分朋克的造型,金色的长发被她绑成了高马尾,背着之前那把款式很旧的电吉他。在这场真正为了自己演唱的舞台上,此刻的她才是为听众献上青春赤诚宝藏的赫柏女神。

随着她高举起自己的手臂,我的虚拟屏幕上面出现了微弱的声音波纹,摇滚演出正式开始了。

这是我见识过的最特别的音乐演出,明明听不到声音,我的心却可以跟随表演者的情绪律动。台下的听众也很特殊,除了几个形态各异的仿生人和机器人,甚至还有起重机和火车头。我根据之前赫柏不厌其烦的介绍,将它们的名字一一对号入座,除了我认识的北极星和好帮手,还有咚咚、夕阳、船长和水手、夜莺、和谐号……每个人都素不相识。他们之间唯一的交点,都集中在舞台中央那个女孩身上。

站在舞台上,赫柏就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也许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有声音的露天演出了,她只想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在这里,不给未知的明天留下一丝遗憾。

屏幕上的声音波纹在不断减弱,暗示着时间的流逝。终于到了预定的最后一首歌的时间了,赫柏突然扔下吉他,对着台下的我挥起手。我心领神会,看她喊出“医生”两个字的口型时,打开了那张纸条,心里跟着她默念上面的文字: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在你的心底

有一片土地绿草如茵

我看见了你的眼睛

里面的繁星

倒映着湖水般的宁静

我想到了你

就像划破天际的星辰

跨越了孤独的时间

终于才能来到我的身边

直到此刻,我听见了你的心跳

那里星河璀璨,四季温馨

童心未泯

喂,我就站在這里

奥斯塔维亚下雨了,你还好吗

刚好我想你了

看着屏幕上早已经停止的声音波纹,我并没有关闭它。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一直尝试寻找的——月球上最后的声音。

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我隔着此刻并不存在的人海,对舞台上的赫柏,缓缓举起了听诊器的拾音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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