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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的金鱼

2024-04-10董逸霏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李博士金鱼男孩

董逸霏

1

天空被撕裂开一个洞,雨铺天盖地地浇下来,形成了一张破无可破的屏障,透明得像是胶质物,屏障外的一切景象都在模模糊糊地滑动。伸手,她甚至能摸到凸起的一块儿,在肌肤表面流动,又顺着指尖掉落。屏障顺着她的动作被掀开,视线变得明朗,她甚至能看到睫毛的翕动,扎在下眼睑处似有微刺的感觉。四肢像关节被抹了润滑油的娃娃,齿轮开始转动,她站起来,身上挂着的屏障的碎片又顺着她的身体汇聚到了脚下。

四周围着一群人,他们脸上的神情如复制粘贴,瞳孔外凸,嘴巴微微嘟起、张开,像在鱼缸中溯游的金鱼。“金鱼”是什么模样她并不清楚,但这个词语已然生长在了她的大脑中,就和那些错综复杂的神经一样自然,以至于她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比喻。

这些人有男有女,无一例外都穿着白色的制服,身上盖着消毒水的味道。她突然感到烦躁,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锁骨、胸部、肚脐、大腿、小腿、趾间,她可以准确地点出它们的名字。一种异样的感觉突刺刺地长出,旁边的架子上搭着几块白布,她扯下来,缠在身上,仿佛又为自己加了一层遮蔽。后来她才知道,这种刺刺的感觉名叫“羞耻”,虽然她自带的词典中包含了这个词,但她真正弄懂它的含义也耗费了不少时间。带走她的那个人姓李,他们叫他李博士,他给她取名为李玫,因为她的生日在四月末端,正是玫瑰开放的季节。李玫有时想,如果她有弟弟妹妹在九月出生,岂不是要叫李菊或李桂?

他们居住的地方离城市很远,颇有与世隔绝之感,屋后有一片小院,他们刚来的时候这里还堆满了废砖瓦片等,李博士将那些东西清除掉后,她在裸露的土地上种花,第一年种玫瑰,第二年就种菊花,就这样循环往复,他们的宅后只有红与黄两种色彩。

李玫并没有时间观念,她只分得清光和暗,太阳的出现驱逐了黑黢黢的夜,一段时间后暗色又再度压上来。她没去过学校,那些书本上的知识烙在她的骨骼上,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通过精密计算,测量出一个最合适的角度再执行,包括抬手高低与步伐之间相隔的距离,这样能最大限度地延缓零件的老化。可惜这一切李玫并不知道,她从屏障中挣脱,又掉入了李博士为她铸造的襁褓。只是有一天,李博士突然停止了动作。上一秒他还在沙发上读书,下一秒就像断了电的机器人,直愣愣地倾倒在沙发上。她蹲下来,打开离他们最近的一盏台灯,李博士布满瘢痕的脸上被岁月勾勒出数不清的沟壑,深深浅浅,错综复杂,像电视机中那些重峦叠嶂夹着的山路。电视机柜上放着他们的一张合照,年轻的李博士被困在了永不褪色的相框内。她才意识到他不年轻了,她之前却全然不知,在流逝的时间内,只有她永远矗立在洪流中央。医学上,李博士的这种表现被称作“死亡”,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些与生俱来就存在于脑内的知识派不上用场,她将沉睡的李博士拖到卧室的床上,抻开崭新的被单,将他从头到脚一寸一寸裹起来,像她平日对着教学做那些手工制品一样,精致得无可挑剔。这费了她很多的力气,李博士毕竟是男性,就算已形同枯槁,那些嶙峋的骨头也依然存在分量。做完这一切,她走进洗手间,摸到电灯,明亮的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刻在镜子中的李玫,依旧是那张照片中的模样。

2

两天后,李玫按照李博士留下的电话本给研究所打电话,又过了半天,那些人来势汹汹,像龙卷风一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又将他们刮走。车上,有个看起来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教训她,为什么不早点通知他们,过了二十四小时,尸体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会影响后续的下葬工作。那女孩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李玫什么也没说,低下头来,两手放在胸前,不停地揉搓,看起来很心虚。

李玫下车的时候,更多的白大褂围了上来,几乎都是生面孔。他们将李博士抬下来,之前裹在他身上的被单换成了肃穆的白布,与那些白大褂融在一起。她想到了一个词,“叶落归根”,李博士本不属于她,他从这里分离出来,死后自然也是要回到这里的。

李博士是众人的焦点,李玫就跟在他们后面,游荡进基地。一路上没人同她讲话,也没有人对突然出现的她表现出惊讶,只是当她不存在,或是原本就是这里的一部分。

他们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四壁都被漆成白色,顶上白色的光扑下来,她在白色的波浪中踽踽前行。快要走到尽头时,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女人注意到了李玫,女人的目光擦过她的一瞬间眉头拧成了麻花,扯着嗓子大喊:“这是谁负责的仿生人,怎么窜到这里来了?”

白大褂们转过头,先前在车上教训过她的女孩率先反应过来,凑过去在女人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女人的眉头略舒展,对着女孩点点头便离开了。白色军队继续前行,女孩拦在李玫面前,说:“你不用往前去了,跟我来。”

她们拐进了另一条白色的通道,构筑与之前那条别无二样,李玫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进了放大版的蜂巢,过于规整而显得刻板。女孩要她的身份证。她从李博士留下来的钱包中翻出来,那张薄卡看似与正常人的身份证没什么区别,但上面只印刷着她的照片与名字,并没有出生日期。女孩又递给她一张新卡,白色,上面印刷着三个数字——“001”。

“这是你的新名字,”女孩说,“你是这里生产出来的第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所以你的编号就是001。”

“我的名字叫李玫。”李玫说,“这是李博士为我起的名字。”

“李博士已经死了。”女孩有些不耐烦,“你有名字只不过是因为那时仿生人还算稀有,现在我们这里每天都会生产出上千个仿生人,哪有精力给每个都起名字。”

女孩说完就离开了。李玫想起李博士对她说过的话,她的后颈藏着一个按钮,它被植入在皮肤表层下,形成小小的凸起,只要轻轻一按,她就会被“格式化”。至于“格式化”的含义,就是抹去李玫自诞生后的一切记忆,包括烙在大腦的知识等。这个按钮是李博士为避免她落入外人手中而准备的应急措施,毕竟那个年代的仿生人很珍贵。而现在,她突然有想要按下它的冲动。李玫今天没有扎头发,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挂在身上,她将手探进去,从里面撩起半边头发,摸到了藏在皮肤下面的凸起,它像一颗痦子。也许是它待在她的体内太久,那些神经已经与按钮构成了某种紧密的链接,一碰就疼,针扎似的。她将头发放下,将外衣的领子立起来,保护住自己。

自己绝对不是因为疼痛而放弃格式化的,她这样想。她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完成。李博士离她而去,很快就要变成这大千世界的一抔土,消散在风中。李玫走到了这条走廊的尽头,两边是两道玻璃门,右边那一间像是正在进行着生产工序,一排排巨大的培养皿将房间填满,一只机械手通过轨道连接天花板,在培养皿间灵活地游走。它伸进去,抓起一个仿生人,像是提着一只软骨头的鸡,李玫看到那层屏障从他身上剥下,又落回培养皿。屏障是水,抑或是什么液体,与她诞生时裹着的那层一样。机械手将仿生人放在传送带上,尽头是一台更大的机器,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仿生人被送进怪物口中,便消失不见了。也就是这时,李玫才完全意识到她是这群仿生人的同类。李博士同她在一起时,他总是刻意模糊李玫的身份,几乎将她当作一个普通人对待,久而久之,她也忘记了人会经历生老病死四个阶段,自己却不死不灭。孕育她的不是温暖潮湿的子宫,而是培养皿。于是,这天下午,李玫从基地中逃走了。

3

出逃的过程并不艰辛,基地的后方是垃圾站,李玫外衣里面穿着一件白衬衫,她将外衣抛弃,混进了白茫茫的医疗垃圾中。车辆开动的时候,她坐在那些被揉碎的塑料与白色包装袋上,凛冽的风像小刀一样,刮在脸上凉飕飕的,她有些后悔刚刚将外套丢掉。

车开得并不稳,一路颠簸,几只塑料瓶骨碌碌地滚落,随着车辆吐出来的黑烟,很快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天色暗了下来,大朵大朵的云盖住了太阳,与天际线衔接,像是下一秒就要坠入大地的怀抱。李玫抬起头,远处的高楼刺破云层,露出半只尖角来。

车在一处废品回收站前停下,趁着司机还没下车,她灵活地从废品堆中钻出。大部分垃圾还算干净,至少没什么异味。她掸了掸衣服,向外走去。她之前看到的那處高楼似乎离自己更近了些,向上看,高楼大厦林立,霓虹灯牌绚烂,数不清的车辆纵横在黑色的血管中。而四周多是低矮的老式居民楼,与炫目的灯光格格不入。她挤进一条小巷,一群小混混样的男孩靠在看上去岌岌可危的砖墙旁抽烟,在她经过的时候他们中有人吹了个口哨。李玫继续向前走,昏暗的天空飘起了雨。雨落在身上的感觉并不清爽,黏黏糊糊的,她切进屋檐与砖房的一处空隙中,抱着双臂等着雨停。

门打开,一个孩子钻了出来,并不怯,而是上下打量着李玫。她也回过头去,这是个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初秋天气却只穿着背心短裤,裤子上还落着两块补丁,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想将其恢复原样,但那两块布料插在短裤中实在突兀,像乐曲里不合调的音符。雨大了起来,男孩抹了把脸,看上去脏兮兮的。

“你是谁?”男孩率先破冰,“站在我家屋子下面做什么?”

简单的问题,李玫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果交代了身份,她极大可能会被再次送回到研究所,她便说了自己的名字,李玫,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

“雨太大了,”她抬头望了望天,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意图,“只有你家的房子有屋檐,我在这里躲雨,雨停了就走。”

男孩半信半疑,正打算回屋去,里面却传来细细的呼喊,李玫没听清楚具体内容,但却辨别出声音的主人上了年纪,应该是男孩的奶奶或外婆。男孩进屋去,却没关门,李玫站在门口,想要向内探去,又觉得不太礼貌,于是静静地等待。过了一会儿,男孩出来,没说话,挥挥手示意李玫进去。内里空间狭小,挤着一张饭桌、几把凳子、两张被屏风分割出的床,柜子被填补在空隙中,不少都掉漆抑或是开裂,一看便知是老古董。一个老太太蜷缩在靠里的那张床内,背对着他们,用像是校服外套的衣服将自己裹起来,听到他们进来,她努力地用压在下面的那条腿做支点,牵动着上半身立起,将自己旋转过来,就像做饭时将煎饼翻面那样,臃肿的身子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我奶奶,”男孩说,“她身子不好,又逢雨季,这几天腿痛得都下不来床。”

李玫想说现在不少人都在用人造四肢填补瑕疵的身躯,却在这话即将脱出口的一瞬间收了回去。人造四肢价格高昂,她环顾四周,可能这一间房都不抵一条“人造腿”。李玫在李博士的庇佑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确实没吃过什么苦,甚至她原来的一个卧室都要比这里宽敞许多。

“小姑娘,”老人开口,眼睛和睁不开一般眯成一条缝。“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你不如就在我们家坐坐,我让小宇做饭。”

“小宇”应该是男孩的名字,他在听到奶奶喊他时不情不愿地打开屋内的另一扇小门,钻了进去。李玫这才发现原来这屋子不止一间房,这间分隔出去的应该是厨房,她本想跟进去看,但男孩顺手把门带上了,她只得搬来张凳子坐下。屋子内没有时钟,只在左上角挖开小小一道口子,填上一块玻璃,以此来辨认大概的时间。李玫自进屋来就十分在意她对面那块墙,墙皮脱落了大约一半,裸露出砖块,斜在上方的一块翘起来,看着也要掉下来。她几次想站起身,将那块摇摇欲坠的墙皮剥掉,但那像纸糊起来一样的老太太却几次三番睁开眼睛,最后竟对她扯出一个笑容来,她不好动作,只好回应对方一个同样生硬的笑。

男孩端着两盘饺子出来,放在桌上,又回去拿了两只空碗与筷子。没有醋,李玫就蘸着饺子盘中的一点面汤吃。饺子馅儿还算鲜,皮破开后汁水顺着舌尖流到喉咙中,美中不足是缺乏盐的点缀。男孩夹了几只饺子,坐到老人面前,将饺子扎在筷子上,细细地喂进她嘴中,有不少汤汁顺着口角流了下来,他撩起背心给奶奶揩净,本就不甚干净的背心又添了几处暗黄。等奶奶吃完后,他才坐回椅子,慢吞吞地咀嚼。

4

李玫最终留在了男孩家。那天晚饭后雨还没停,他们在屋檐下,李玫伸出手来接雨,头顶的霓虹灯愈发绚烂,光柱穿破了雨幕,在高楼大厦间肆意舞动,像是在他们一步之遥外,却又抓不住。男孩叫她不要碰雨,这些液体具有腐蚀性,虽然浓度不高,但带来的危害不容小觑。后来他们就一直蹲在那里,断断续续地聊天。男孩的全名是顾新宇,还在上初中,放学后会去做兼职。李玫除了名字,并没有什么可讲的东西,她的知识丰富,对世界的认知却贫瘠,她只能给男孩讲一些她从电视机与书上看来的内容。男孩问她的年龄,李玫只记得自己从“屏障”中诞生的那一刻,他们说她是二十二岁,她的真实“年龄”可能都与男孩的奶奶一般大,但她只对男孩说“二十二岁”。

“你都去过哪些地方?”顾新宇问。

李玫愣了一下,想着该怎么回答,最后摇头。说我去的地方很少,对外界的了解主要来自父亲的告知,还有电视机和书本。

她不知道如何称呼李博士,后想到他们是同姓,应该算是人类伦理上的“父女”关系吧。

“那你算是离家出走吗?”顾新宇说。

“我父亲去世了。”李玫说。她意识到这样回答算所答非所问,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打岔,说:“我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毕竟,我连金鱼都没有见过。”

“金鱼?”

“就是那种全身是透明的金,尾巴还分成几瓣的鱼。”她描述道,“我之前也只在电视机上看到过。”

《重庆森林》中的金鱼街,一尾一尾的金鱼被封在透明的塑料袋中,挂在铁架上售卖,在波光粼粼的水下孤独地吐着泡泡。这个桥段令她印象深刻,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金鱼,生来便圄于塑料袋一般的屏障中,只等得有缘人将她带走,好还她获得了短暂的自由。与金鱼不同的是,金鱼的寿命相对她来讲,只有短短一瞬。

“嗯,唔。”顾新宇含含糊糊地说,“《重庆森林》……吗?这个电影我好像听过,但好像是几十年前的老片了吧。”

“差不多吧。”李玫自己对时间本就没什么概念。

顾新宇告诉她,这里靠海,这里的人原本会在夏天和秋天去“赶海”,运气好会捕捞到不少海产,不知道有没有她说的“金鱼”。但这些年工业化过于迅速,污染与疾病泛滥,赶海就变得没什么意义了。他从未去过海边,那儿的污染程度是这里的两三倍。

他们走进屋里,男孩和奶奶挤一张床,李玫独自睡外面那张。她想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收留”她。是出于对她失去父亲的怜悯?抑或是他们真切地对李玫讲的那些东西产生了兴趣?第二天,顾新宇放学后,带回来一张折叠床,插在屋内剩余的地方,三张床排在一起像是幼儿畸形的牙齿。李玫问他哪里弄来的,他说从自己兼职的那家维修店拿来的,老板不要了,让他扔出去,他就拿回来了。

李玫半信半疑,原本想问他打工的地方,后来看他并不是很想说的样子,作罢。他们都有秘密,譬如李玫是“仿生人”,但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她的伪装一直很好。

5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在这里,春夏秋冬有了实感。如果说李玫原来的居所是温室,那这里可以称得上是环境极其恶劣的荒野。幸好冬天很短,只有那么两个月,但他们依旧买不起可以取暖的东西。有时候顾新宇会偷偷用外套从修理厂兜点煤回来,将它们放进一个大桶里烧。每当这时候,顾奶奶的眼里终于透出点光来,紧接着便会用手臂靠着床将自己支起,眯着眼瞧桶内溅出来的一两点火星子。只是顾新宇的外套被染得黝黑,那些煤灰好像渗在上面一样,怎么洗都洗不掉。

春天是最难挨的,湿气伴着冷气浸在人骨子里。李玫想着自己出去打工,他们这段时间一直靠着顾新宇兼职的钱与街道给的那点补贴过日子。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一方面她担心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另一方面顾新宇叫她照顾好奶奶,这段时间对于风湿病人来讲最不好受,钱的事情他会想办法解决。李玫也是这时候才撞破了顾新宇的“秘密”。她在某一天出门买东西的时候,看见他飞奔过街角,冲进一家黑漆漆的店面里,外套和头发被风吹得竖起,像只张开了翅膀的鹰。那家店的招牌摇摇欲坠,上面漆着凹凸不平五个大字,她只能辨认出后三个字——“维修店”。李玫并没有凑过去看,而是在当晚直截了当地问顾新宇,你工作的那家维修店是黑店吧?男孩的眼里闪过一瞬的讶异,随即又敛回去。他们从房子里钻出,又站在屋檐下,顾新宇问她,你其实是仿生人吧?李玫不回答,将话题岔开,继续问顾新宇关于打工的事情。两人就这样默然僵持了很久,最后还是男孩先松了口:“那家店主要做机车维修,偶尔还接一些别的活儿。”

“我还以为你是在那种正规的维修厂工作。”

“怎么可能,我未成年,人家不會要的。再说,我们这儿哪里有那种大厂,都是小店。”

“那你怎么会知道我是仿生人?”

李玫其实也没想再隐瞒了,她在顾家待了也有一段时间,她相信他们不会把自己的秘密捅出去。

“我说的‘别的活儿,就是仿生人维修。我们亲自接触过仿生人,自然能看出你们与人类的不同。其实你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有所发觉,不然……我也不会将你留下。”男孩说,“不过你放心,这里几乎没人见过仿生人,他们是看不出来的。”

李玫点点头。仿生人价格昂贵,他们几乎不会“生病”,但只要出了问题,还需另掏一笔可以算是巨额的费用送到指定工厂进行“维修”。顾新宇的服务对象应该是那些付不起修理费只能偷偷找“黑店”进行维修的人。但她后知后觉,男孩反而是因她是“仿生人”才选择将让她待在这里。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博士给她设计的语言系统还是太匮乏了。

后来他们谁都没提这件事,又过了几年,顾新宇高中快要毕业了。说是高中,实际上是挂名的中专,其实他当时的分数是够上普通高中的,但他说,中专学费低,出来后分配工作还包吃住。他还说,现在的世界和之前大不同,就算他考上大学,工作也只是会体面些,工资不一定高。

李玫有时会到学校给顾新宇送午饭,他们学校砌的是土墙,门口用碎砖块碎石块儿一堆堆垒高,就像之前她在战争片里看到的战壕,墙上边用生锈的铁丝网圈住,中间围着几栋矮小的房子。就算是上课时间,都有不少穿着校服的混混靠在墙边抽烟,他们在见过李玫几次后,目光总是不老实地在她身上滑来滑去,后来见她等的人是顾新宇,他们开始肆意编派他们的关系。李玫一开始还会和他们解释自己是顾新宇的姐姐,混混们面面相觑,发出“哧哧”的笑声,粗重得像是野猪从鼻子中挤出来的声音。姐姐?什么姐姐,我看你是他在外面养的女朋友吧!李玫不想和他们多计较,总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只是后来他们愈发放肆,有一次直接演变成了对顾新宇的谩骂。李玫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直接砸在了混混脸上,她砸得又准又狠,所有人都愣住了,那块石头经过了太阳的炙烤,在她手中还有余温,烫在皮肤上火刺刺的,那个混混反应过来,像只疯狗一样对着她扑了上去。

她理智回笼的时候,自己瘫在地上,顾新宇蹲在她旁边,脸上溅着血,左眼肿了起来,像有一只丰满的橘子挂在了他的脸上。李玫伸手,对着太阳,看见沾在上面的液体,黑红黑红,黏糊糊的,在两根手指分开的时候还拉出了细丝。四周空无一人,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心头却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爽快,这是她第一次打人,在挥动拳头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和正常的人类并没有什么区别。

很快警察就来了,他们带着手铐,银色金属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很是刺眼,拷在手上时却是彻骨的凉。李玫和顾新宇被押送上了两辆不同的车,在分别的那一刻她抬头,发现顾新宇也在看她,于是她将唇微微聚拢,腮帮鼓起,向对方做口型:刚刚我们打赢了没有?顾新宇面朝太阳,阳光在他的脸上铺开,盖住半张脸,他只得将眼睛轻轻眯起。但看见她像金鱼一样的神情,他原本绷紧的嘴角松落了下来,向两边缓缓扯开,竟露出了一个笑容来,他对她点点头。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他笑,她总觉得顾新宇太过于成熟了,没有孩子的样儿。

与他们破败的居所相比,警局的环境可以称得上是天堂。警察审问她时她心不在焉,抬头看悬挂在上方的时钟,都快要下午五点了,她久久未归,顾奶奶会不会担心她,会不会挨饿?她的手不安地在桌子下方动来动去,她有搓手的习惯,但手铐的金属环阻止了手指的碰撞。警察很敏锐,马上猜测出她这是慌乱的表现,问她有什么事。她问,还有多久能结束,我奶奶一个人在家,她身体不好,我要回去照顾她。

令李玫意外的是,在警车前的那一次对视,竟成了她与顾新宇见的最后一面。他们都只受了些皮外伤,有个混混进了医院,但最终也没什么大碍。顾新宇因未成年只被拘留了一周,而李玫的仿生人身份暴露,被强制送回了基地。其实她能感觉到,她被审讯的那天,警察们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她是仿生人,后来有人在外面敲门,其中一个警察出去,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一副了然的表情,他贴着同伴的耳朵说了些什么,于是那副神情也被传染给了另一个人,接下来对她的判决就全部围绕着“仿生人”这一点展开。而这里知道她仿生人身份的只有一个人。

李玫并没有什么情绪,相反,“仿生人”这一身份为她免去了不少的麻烦,他们似乎对仿生人有着另外一套判决方式。至于顾新宇捅出她身份这件事,她并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他还有奶奶需要照顾,为了奶奶,舍弃“姐姐”是理所应当的事。

6

回到基地后,李玫的生活变得空白而单一。她被限制住了行动,锁在一个小房间内,不过还是要比顾家的房子大上一些。房间没有窗子,只有满目的白,白墙、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白色的床铺……房间里附带着独立洗手间,她没事做,经常坐在马桶上,打开排气扇,听着扇叶鼓动的嗡鸣,一坐就是一整天。

过了一段时间,那扇紧闭着的门终于敞开,白衣人们带着李玫出去,也不说去做什么,就和她第一天来到这里时一样,白色的军队簇拥着她前行,一路上她听到他们交头接耳,说什么“检查”“放逐”一类的词,只言片语组不成完整的一句话。她被带到另外一间房,里面许多一模一样的仪器组成了钢铁森林,其中一个白衣人将她推进其中一只,合上盖子,伴随着“滴滴”声,头顶上的光亮起,那些小光柱像是一把把箭穿透她的身体,却不疼,只是皮肤表层痒痒的。灯灭后,白衣人又将她带出来,将她塞进一辆车内,空间很大,里面坐满了同她一样的仿生人,就连衣服也是如同复制粘贴一般。李玫挨到一个边角,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她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单看样貌年龄与她相仿。

目的地是一座巨大的工厂,下车后,他们被一个看上去像总管模样的男人排成两列,男性一列女性一列,李玫在队伍的尾端,她趁总管不注意,偷偷打量四周,发现身边这些仿生人老少皆有,最小的看起来甚至不满十岁。

他们的工作很简单,仿生人“殡仪”,每天每人轮班十二小时,工作结束后可以在厂里四处转转,但是不能走出厂外。车上那个坐在李玫身旁的女孩与她分在同一间房,也是同一组,她们很快熟络起来,女孩的编号是“383”,类别为家政仿生人,她在自我介绍时向李玫展示箍在手指上的老茧,又厚又粗的一层,与她年轻漂亮的脸蛋完全不符。女孩说她被生产出的年龄设定是二十岁,她效劳的那家主人由于不育,并没有留下子孙后代,她在那一家人去世后被回收,进行身体检查。由于还能够正常运行,便被“发配”到这里工作。而这里的仿生人编号几乎都在前一千,属于“元老”级别,在他们后面被生产出的仿生人都会遵循正常人类的生老病死规律,“死”后被送到这里来,进行零件拆解,再运回基地,进行下一批的仿生人制造。

李玫不喜欢别人叫她的编号,她便告诉“383”她的真实姓名,女孩听了之后很感兴趣,也想给自己起个名字。恰逢那几日李玫正在给她讲花木兰的故事,她特别喜欢那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便给自己起名关若飞。

某天,李玫突然发觉一直在厂里的男主管不见了,晚上回来听关若飞给她讲,男主管应该是去世了。她突然有种悵然若失感,总觉得她来到这里好像还没几天,男主管虽然大部分时间严厉,但对他们很好,做过的承诺一定都会兑现。新上任的主管有些懒散,甚至后面自由活动的时间都允许他们出厂。那天,李玫和关若飞时隔多年再一次“重见天日”,天公也作美,在原本灰扑扑的天中挂上半枚太阳,李玫远远地望过去,她第一次逃出基地的时候撞到的那栋又瘦又高的楼房依旧矗立在那里,似乎比先前长高了一截。

走过一条街的街角,远远地,李玫看到两只白花花的脑袋凑在一起,她走近,是两位在摆摊的老人,他们的面前放着两个手编竹筐,筐内兜着一个个塑料袋,袋中兜着各色各样的金鱼,颜色有深有浅,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地闪烁着。她想走过去,无奈被路口刚亮起的红灯封住了路线,年迈的男人恰好在等待的空隙间抬起头,李玫的目光在擦过他的一瞬间停滞下来。顾新宇,就算他的脸被岁月揉皱成一张抻不开的布,她还依旧认得出他。

李玫的腿突然就无法挪动了,像是腕上被拴着千斤的秤砣,关若飞从后面跟上来,李玫从口袋中掏出几张钱,叫她帮忙从对面的小摊上买一条金鱼回来。之前工厂偶尔会给他们发钱,虽然钱在那时看似没什么用,但李玫还是会小心翼翼地存了起来。关若飞问她怎么不自己去买,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将口鼻都没进外套中。

关若飞很快将金鱼带了回来,交到她手中,她将塑料袋平摊在掌心,水顺着重力流到下垂的两侧塑料袋中,鱼因为缺水,在她手中奋力地鼓动。她又将袋子举起,对着太阳,那尾金鱼浑身透明,眼球外凸,尾巴分成几瓣,像正在绽放的花朵,与她在电视机上看到的并无差别。她觉得自己胸腔中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一鼓一鼓的,发出无声的震动,像是那尾挣扎的金鱼,又像是跳动的心脏。真奇怪,仿生人明明没有心脏。

工厂不让养鱼,李玫便将那尾鱼倒入她们经过的一条小河中。后来只要她们有机会出去,她便让关若飞走过马路,为她带一条金鱼。她站在路的对面,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们,顾新宇和妻子关系一定很好,因为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面带微笑,很恬然的样子。李玫有时候想,自己要不要亲自去买一次,但又不知道见面与他说些什么,还怕扰了夫妻二人的宁静,便作罢。

一天下午,她们再次经过那条路口,发现那里居然空了出来,李玫以为是他们临时有事,所以“缺席”一天。结果一连三天那里都是空的,有种莫名的寂寥。她走过马路,询问另外一个原先同他们一起摆摊的小贩。小贩看了她一眼,很是奇怪的样子。

“姑娘,顾大爷前两天去世了,你不知道吗?”

李玫什么也没有说,转过头去,关若飞问她,你还好吗?她点点头,手不由自主地伸到后颈,那里存在着一颗初始化的按钮。她就那样抚摸着那块小小的凸起,并没有哭出来,而是有种想要将它按下去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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