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生死恨

2024-04-10孔凡勇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1期

孔凡勇

屠户大煞嘴大,以杀猪为业。他一下一下地磨刀,起起伏伏的脊背在巳时的太阳照射下渗透出汗珠,油光光闪亮。他动作机械地重复了足有一刻钟。停止磨砺,他伸左手中指试刀锋,一道豁口渗出红血,滴滴答答成溜儿落下来,嘭,嘭,嘭,砸到地面上。他咧大嘴笑笑,神情骤然舒展开,一脸满意状。

刀是宰牛用的窄面刀,长尺半许,最宽处三指,尖头儿,单锋。

周围一千多人喷着粗气,如同一尊尊泥塑杵在四面。有的人的脸因紧张变了形,惊恐之下咧嘴瞪眼呈现狰狞之态。

七八个村子的人被日本鬼子赶到洚河镇这个家门场子上。

大煞腰脊一直没挺直,哈着腰提刀转身走近孟昭乾,双手捧起刀把儿,刀锋向内,举过头顶,说:“哥,此刀是用来宰畜生的,不能用在哥身上。兄弟我嘴大,吃了皇帝吃阎王,仙桥路深,兄弟我给你打前站!”说完,右手单手横攥刀把儿,刀尖向左侧平移,右胳膊忽然抬高,拿刀锋朝自己的脖子抹过去,动作潇洒。刀过血喷,一股血柱斜着冲上天去。大煞朝孟昭乾双膝跪倒,手中刀当一声跌落地面,脑袋蓦地向前折下去。

四周整齐划一一声:“哦!”“哦”声立体、短促,整个家门场子晃动一下,大槐树也抖了一下。大槐树树身上结结实实绑着孟昭乾。孟昭乾不由自主地叫一声:“我那好兄弟吔!”

翻译官梅书蠹身体一抖,立刻转眼看鬼子小队长中田。中田没有预料,身体同样抖了一下。狼狗在一边疯狂地吠叫,张着血盆大口,反复挣脱,兽性激昂。

太阳惊恐地瞪大眼睛,天气瞬间焦燥异常。

梅书蠹转脸对中田说:“他是孟昭乾的好兄弟,不忍动手。自己先死了!”

中田喘着粗气,骂了一声,让梅书蠹重新选一个屠户操刀。

梅书蠹走近周围人群,大声说:“大家听着,大煞真傻,死了,死得不值。他自己愿意死,咱们没办法。谁是屠户,来操刀动手,皇军奖励五百块钱。来吧!谁来?”

看看大家不说话,中田大怒,命令四角机枪手做好准备。他一时血往头上涌,想再制造一个小河村惨案。一年前,小河村一百零九口被鬼子杀光,一个人影都没留下来。

梅书蠹伸长脖子,对中田说:“队长不要发怒。如果没有屠户的手艺,一般人是万万挑不了孟昭乾的心脏的。这不是对抗皇军,是没有能力。”

中田沉吟一会儿,“嗯”了一声,刷一下从腰间拔出指挥刀。刀一出鞘,正好映照了太阳光,光如闪电在周围人们脸上游走。刀光带着寒气。

“啊——”人群中有孩子的哭号惊蝉般尖利地传出来。

四十年后,孟宪坤爷爷给我们讲这一段旧史的时候,是六十出头。他讲的时候毫无表情。又过二十年,给我们的孩子辈们讲述时,也是这样。但是,八十三岁那年,他却在讲到孟昭乾被一刀插入心脏时,猛地就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人们说,他死了。自从看着孟昭乾死的那一刻,他就没活过,他的意识一直停留在那一刻。准确地说,他是和孟昭乾一块死的。只是他死的过程长,用了六十年才完成了死。一直死着,没有死利索。一个小说家来洚河镇搜集素材,被感动,说:“在老人的世界里,那场杀戮从来不曾结束!”

我的父亲曾说,你见过一个人被刀尖挑了心脏,一个时辰不软,一个时辰不低头吗?项羽也做不到。昭乾爷做到了!我是亲历者。他血干了人不躺倒,从巳时中到午时中,脑袋没耷拉下来,一直挺着,和没死时一样一样的。

我用力想象,想了几十年也想象不出来。

一个人脑袋不耷拉能算死吗?不算。

我自小的印象中,日本鬼子是一群青面獠牙的禽兽。我不止一次去家门场子那里找那棵槐树,哪怕有个影子,也好揣度一下那棵不幸的槐树当年如何面对日本鬼子。没有了!说是,一九五九年大炼钢铁时,砍掉当了柴烧。

父亲说:“好在,昭乾爷留下了后代。宪坤叔说那个孩子长大后去了上海学青衣,专门演唱京剧《生死恨》。那个给昭乾爷怀孩子的女人叫颜采薇。辈分也是昭字,大號叫颜昭芳,是颜家大院的后人,解放时随大军南下过了长江。”

在日本鬼子刀挑孟昭乾的那天晚上,从洚河镇西去一百里外的秦口河边秦口镇上,王家门堂会演出了一出京剧《生死恨》。广告的女主角是卢兰芳,关键一折上场的却是颜昭芳。剧社叫齐庆班子。

齐庆班给王家唱堂会,三天前就预定了,是给宅主王继尧庆寿。不过,开始定的剧目里没有《生死恨》,《生死恨》是临时加进去的,而且是颜采薇要求加进去的,她要求由她担纲主演韩玉娘。

孟宪坤随孟昭乾在渤海湾边草场里落草,从一九三八年开始就一直和日本鬼子作对。日本鬼子派遣一个叫常孝的人混入孟昭乾的队伍,里应外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袭了孟昭乾的大本营。队五被打散,孟昭乾带着孟宪坤和颜采薇突围,不幸被子弹击中大腿,情知自己无法逃脱,就把颜采薇托付给孟宪坤,让他带颜采薇去投奔秦口镇的王家。孟昭乾手持双枪边打边把敌人往海边引。孟宪坤带着颜采薇先潜伏着,待鬼子被引向北边,两人往西南突围。孟昭乾且战且退,再次被枪击中胳膊,子弹也打光了,本想投水自戕,却被鬼子捞上海岸。

孟宪坤带着身怀六甲的颜采薇一路疾行,整整颠簸一宿才走出大草场,眼看颜采薇脸色蜡黄,孟宪坤找到一家远亲,花钱雇来一头毛驴,两人才坚持到秦口镇王家。

秦口河逶迤几百里,两岸风景旖旎。沿途有两大家,一家是王家,一家是颜家。如今,颜家已败,王家在国仇家恨、风雨动荡中竭力不倒。颜家有诗书,王家有武功。王家大院宅主王继尧是洪拳武术大家,善使一口五十四斤偃月刀,人高膀阔,有关羽之威风。日本人侵占秦口镇,明抢暗夺,收缴了王家的商船,王家隐忍不发,靠镇上的商铺维持家计。

两个徒弟引着孟宪坤和颜采薇来到王继尧跟前。王继尧身体像山一般往前倾了一倾,不由得带着疑问“嗯”了一声,坐下的榆木椅子跟着咯吱响了一下。

颜采薇说:“我叫颜采薇,老姑奶奶就是王家人。”

王继尧倏然起身,声音轰鸣着说:“家母颜氏。”话说半截,泪水湿襟,说,“你让我找得好辛苦!”

原来,几年前颜家大院遭一个短工里应外合出卖,被鲁中小长白山一带的土匪打劫。王继尧的母亲颜氏听说颜门一把大火后没剩人口,大哭三日,一命归西。颜采薇被土匪掳去,之后被孟昭乾从土匪窝里救出。王继尧打听到了前边的事,后边颜采薇入大草场就不知道了。那一年,正当王继尧整顿人马,联合赵三营去清剿小长白山的土匪黑窝时,派出去的密探回来说,土匪黑窝让人给端了。此后,他一直派人寻找颜采薇的下落。如今,颜采薇忽然出现在眼前,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安排下颜采薇,孟宪坤日夜兼程回洚河镇打听孟昭乾的消息。听说几日后日本鬼子要公开行刑,刀挑孟昭乾,又马不停蹄返回秦口镇。家计萎落,王继尧的徒弟只剩下三两个人。人慌失智。王继尧带上五十块大洋找赵三营,求他起兵救人。赵三营是皇协军,无耻至极,收了钱不救人,卖乖说:“这事儿就不向皇军告发了。”

王继尧暗暗叫苦,拍打着自己的头埋怨自己糊涂:“赵三营哪里靠得住?”

颜采薇说:“叔父,如今日本人横行,你就不用再搭上身家性命了。”

王继尧道:“一个小倭子竟然管着大汉人。岂有此理!”

颜采薇说:“叔父,我要在你寿诞晚上的堂会上加唱一出《生死恨》。”

“这出戏梅兰芳十年前唱过,近几年没人敢唱。”

“我敢。”颜采薇眉起似箭。

“身怀六甲怎么能行?”

“我能!”

王继尧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的心思!”

宪坤爷讲这一段的时候,经常说:“神了!这个女人怎么知道昭乾叔脖梗子那么硬?我还没赶到秦口镇,她就唱他有强项不低头。”

要在秦口镇立住脚,不管是王继尧还是齐老板都不能得罪赵三营。王继尧和齐老板商量,只请皇协军的人,不请日本人。颜采薇演出只唱一折,其他由班里的角儿自己唱。

赵三营不管那一套,营长拉上日本人来看戏,吓得齐老板面如土色。王继尧把赵营长拉到一边,有些埋怨地说:“不是说不让日本人来吗!”

赵营长说:“有事我担!”

王继尧还是不放心,说:“这个使不得!”

赵营长一笑说:“我知道。这个鬼子听不懂,能听懂的那个,我没叫他。这家伙只知道来看花姑娘。”

王继尧又给赵营长敬上一份份子钱,长揖到地,双手举钱过头顶,说:“拜托!”

几盏马灯挂上屋檐,锣鼓开场。

韩玉娘出出进进,日本人多次高兴地对赵营长说:“花姑娘,大大地好!”待到颜采薇出场,场子里出奇地安静下来。以前颜家大院辉煌时,经常包堂会,颜采薇特别喜欢这一折戏,偶尔扮上彩唱,唱念做,描摹得非常到位。一个从北平回来的学生曾说,颜采薇很有梅兰芳的风采。颜采薇碎步入场,一个眼神儿,透出恨意无限,即使在暗淡的灯光下,也能感受到一种冷而刺骨的彻寒。颜采薇本就瘦峤,动静之间腰若扶柳,声若寒蝉,念白中有一股撕裂的声线剑一般射出,端的是伤人耳目,戳人心肺。

她插入一段自己设计的独白道:“想我玉娘,背井离乡,上不能侍奉双亲,下不能养育儿女。丈夫陷于仇寇之手,心中恨压长白山,仇漫秦口河。你道是我委身屈就,不知我内心横刀相向。夫君,你若遭遇不测,日后我必为你报仇雪恨也!”

叫板,胡琴连接,往下是那一段流水唱,有泣诉,有不屈,声线高耸,直击人心: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

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

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

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

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唱段中间,王继尧和齐老板对视一下,又看看趙营长和他身边的日本人。

凭孟宪坤的身手,三五个壮汉不在话下,但是恶虎难斗群狼,他一人救不了孟昭乾,只急得水米不进。第三天上,看着孟昭乾魂归西天后,他一路洒泪不歇息,奔走一百里地到秦口镇报信儿,从未时走到戌时,恰在颜采薇的唱段结尾时推门入院,正好与颜采薇四目相对,未及说话,孟宪坤腿软累倒在地上。

舞台上,颜采薇望见孟宪坤,情知良人已逝,眼神凄婉,“哇”一声大哭,身子晃几晃,也晕倒在台上。羊水从腿间流淌出来。

郎中号脉,说女的心伤气郁,男的精疲力竭。

孟宪槐出生在戏台上。

颜家大院罹难前,颜采薇和孟昭乾有一面之缘。那是在文兴府梅家府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颜采薇和梅家二小姐都在天津上女子学校,回家过年时在梅府逗留,恰遇到找梅先生采购药材的孟昭乾和孟宪坤。梅先生是个爱国人士,凡是正义武装他都暗地给予支持。十五岁的颜采薇,见二十出头的孟昭乾魁梧高大,有意问答几句,倒是孟昭乾脸红得像关公。

那一日,听说土匪夜袭颜家大院,杀人放火,还掳走了颜采薇,孟昭乾恨得牙根痒痒。

几天后一个上午,孟昭乾腰插双枪,带上孟宪坤出发。

“去哪里?”孟宪坤问。

“抢人!”

“长白山上?”

“对!”

“那里我们一点都不熟。”

“我问大河哥了,他知道那里,他熟。”

秦大河是孟昭乾的军师,懂阴阳五行,早年间穿村过府抽帖打卦,在周村一带串游过大半年。

出草场,过秦口镇,雇得一只中型船只溯河道而上,经文兴镇,至清河镇白龙湾,往西涉过黄河,一路顺青河沟南下,走一段陆地,上了长白山。秋意阑珊,冬寒渐劲,远处村烟几点,景象萧索凄清。二人裹紧棉袍,迤逦往山上而去。

日暮时分,山谷仙鹤冲云天而起,直上云霄;山头暮霭缭绕,恍如仙境,涧水涌跌,玉珠纷溅,轰然之声震撼心胸。景象宏阔,壮人肝胆。

有人拦住二人,孟昭乾要面见大当家,言说自己是国民党韩复榘的人,找大当家商量合作的大事情。来人带着二人在山间转悠起来,兜兜转转直至戌时末了,却出得山口,朝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而去,估计是个村落,接着有狗吠声远远传来。看来,这土匪狡猾得很,巢穴并不在山上,而是隐在民间。颜采薇一定落在此处。

开大门,进院。东西有厢房,正北是堂屋。东厢房是马厩,有马匹踢蹬、扛槽、打响鼻的动静。西屋有灶味,是厨房,伙夫出来引路。回望院门,高墙,门楼,还有人影走动。

引进至堂屋,见迎门有一方安康黑漆八仙桌,骑桌贴墙的是一个阔大的安康大漆条山几。家具成套,必是贼窝。孟昭乾落座在客位,孟宪坤侍立一侧。

伙夫上下仔细搜了一遍孟昭乾二人的身,收走枪械,挂到西厢厨房里墙面上,转回正堂客厅,关闭屋门,侍立主位一旁。

不多时,东里屋挑帘走出一个矮胖之人,五短身材,对襟绸缎上衣,扎腿灯笼裤,牛鼻子跟脚鞋,眉突眼深,鼻阔嘴凸。正是声震周村一带的土匪周黑五。

油灯下,一见孟昭乾,周黑五一愣神,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问:“你不是赵副官?”话未说完,大镜面驳壳枪枪口已經对准了孟昭乾的脑袋。

伙夫也刷地掏出驳壳枪对准孟宪坤。

孟昭乾微微一笑,说:“不错。手里的家伙儿还是快慢机呢!”

周黑五恶狠狠地说:“说实话!找老子寻仇还是入伙儿?”

孟昭乾说:“我猜,你这营里也就是你这一把快慢机吧?”

周黑五说:“庙小和尚大。老子有的是!”

孟昭乾说:“一不寻仇,二不投营。你莫胆小怕事!”

周黑五说:“难道说你要劫营?”

孟昭乾大笑一阵,说:“有点靠上了,不过不是劫,是给周爷指一条升官发财的光明大道。没有好事来,谁敢登你这大雄宝殿。”

周黑五说:“此话从何说起?”

孟昭乾随机应变,说:“在下姓孟,孟参谋,管辖区在文兴府一带。久闻周司令高名,受韩主席之托,来规劝周司令为党国效力。”

“周某不才,不愿意受人支使。”

“上头说了,可以按照一个连的编制给你配给军事物资。”

“上一次赵副官来的时候,我没有接委任状。我这个周司令不是白叫的,不按一个团的编制委任,我坚决不入伙儿。”

周黑五收起枪械。屋内一时陷入沉寂。有促织时断时续地絮叨。

伙夫出去从伙房提热水进来,布下三个白瓷碗,倒满。

“这也不是不行。”孟昭乾见周黑五心思有些活泛,打破寂静,瞅着他说。

周黑五目露冷光看着孟昭乾。

孟昭乾右手插入袍子里,周黑五一个警觉,眼里放出一道光。孟昭乾的手从袍子里出来,拿着一个扁圆铮亮的小壶。壶身雪白,有精巧的内画隐现。孟昭乾把壶搁在桌面,说:“周司令可认得此物?”

周黑五摇头,并不伸手去拿。

孟昭乾说:“天津卫的玩意儿,叫鼻烟壶,大清朝王公大院里流出来的物件,价值不菲啊。”

周黑五伸胳膊用拇指和食指捏捏,说:“玉器物!”

“里面盛着烟粉,烟粉里有麝香。要是疲累了,放到鼻子上一闻,立刻清爽。”孟昭乾示意他试试。

周黑五看看孟昭乾,说:“看上去倒是好玩意。以后试。”说着,周黑五把鼻烟壶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看样子,是上心了。

孟昭乾转一个急弯儿,说:“给你专门配一套宅院,你成了党国的正式官员,老人女眷孩子都可去入住。”

周黑五下意识地看看东里间屋的门帘,转回头与孟昭乾对视,嘴里安排伙夫去备饭,等着孟昭乾下面的话。

伙夫提着壶转身出去,带上屋门。

孟昭乾继续说:“这个不能将就,要建就建三进院子,前面办公,中间住家眷,再后面是花园。党国需要你这样的人。以后,梁邹一带的局面就靠你周司令维持了!”

周黑五似乎有点拉近乎的意思,说:“你说到住,我倒是想起来了,今晚两位就住在敝处吧。”

孟昭乾心里明白,周黑五真的动了心思,留宿的另一个目的是想押下人质,进一步验证身份。他爽快地应道:“哈哈,又吃又住的,给周司令添麻烦!”

周黑五不由自主地转眼又去审视鼻烟壶。

孟昭乾端起白瓷碗,趁递碗的机会,悄悄拽一下孟宪坤的衣服,两人把白瓷碗的水喝干。

孟宪坤心领神会,说:“我去伙房提水。”说着出去了,并带上屋门。

周黑五挪动一下身体,好像是想自己去提水,瞬间又觉得不妥,便坐着没动。

孟昭乾抓紧对周黑五说:“快成一家人了,不要客气。以后少不得来伺候周司令。你知道一个团的编制有什么吗?光银圆每半年不少于一万块。”

“一万块!”

“这一万块钱都归你分配使用。这是光说钱,还有,全团至少十二座迫击炮,每连三挺重机枪、六挺轻机枪。还有衣服、被褥、皮具、马匹。”孟昭乾扳着手指头说。

周黑五想插话问,孟昭乾一挥手,说:“司令不要着急。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在文兴府镇上置一套别院。兄弟我能帮上忙。”

“在哪里?”

“老府衙往西,不到一里地,有家宅院,原是梅家府上的。”

“我正好缺个别院。”周黑五不由地又看了一眼里屋。

“司令金屋藏娇了?”

周黑五说:“哪里。已经有一集多了,快顺从了。妈的,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愿意。这女人是不能念书,念了书认死理,整天要死要活。要不是生得好看,我可没耐心让她这么折腾。”

孟昭乾端起碗作喝水状,眼睛斜视对方。正在此时,孟宪坤左手提壶进来,右手遮在背后关紧屋门。他有意把水壶往周黑五右手边递,周黑五左右手伸出去正待接壶,只见孟宪坤右手抡圆了一个镐子,朝周黑五头上砸去。砰一声响,镐头正着周黑五的脑袋,周黑五瞬间昏死过去。

孟昭乾说:“伙房里的人呢?”

孟宪坤說:“干掉了!快去里屋看。”

孟昭乾一个箭步蹿入里屋,见有个黑影坐在炕头,一动不动。

他问:“是颜姑娘吗?”

“是又咋样?”

“随我走!”

“你是谁?”

“我们在梅家公馆见过面。”

孟昭乾挑帘出门,一口吹灭油灯,转头对孟宪坤说:“去马棚里牵两匹马,我在前,姑娘坐我身后,你在后,倒骑掩护。”

三人上马走到院门口。

三个守门人说:“没有司令传话,不能出门。”接着喊,“三儿,三儿,老大传话了吗?”

伙房没人应声。

三个守门想近前观瞧,这怎么使得?“啪、啪”,孟宪坤双枪开火,孟昭乾也击毙一个。孟宪坤下马开大门,三人两马来到门外。村里不少人家本来亮着灯盏,一听枪声,瞬间全部熄灭。街上狗吠响成一片。在临近的一个院落里,院门嘎吱一声闷响,接着蹿出几个黑影。孟昭乾三人御马朝反向跑,马蹄清脆,在街巷里嗒嗒回响。

“朝那边跑了!”黑影有人喊叫,“追!”接着是啪啪的枪响。

孟昭乾打头持双枪,和颜采薇同骑一匹马,孟宪坤断后倒骑,跟上。一颗子弹擦着孟宪坤的左脸飞过,鲜血立马流出来。孟宪坤开枪还击,啪啪两下,黑夜像被撕开两处又骤然合上。对方有人被击倒,不敢追踪。三人一路爬坡过坎,向北疾进。下弦月出来时,已经能隐隐约约嗅到青河沟的味道。

事后,孟昭乾问孟宪坤:“伙房里那个你是怎么对付的?”

孟宪坤说:“我进去提水时,他正在灶下烧锅备饭,灶台一侧立着劈柴的小镐子。我顺手拿起,一镐子砸在他背上,估计死不了也得落个残疾。这帮家伙没了周黑五就散了。你也别怜惜性命,就这帮人,杀人放火,强抢民女,在颜家大院作下的勾当,都该死。没个好人!”

军师秦大河让孟昭乾把颜采薇送走,说:“渤海大草场不适合住女人。”

孟昭乾问颜采薇送她去哪里,颜采薇摇摇头,说:“我身名俱毁,能去哪里?文兴府的梅家公馆吗?秦口镇的王家大院吗?我没有脸面见人。你把我救出狼窝,给我报了仇,你就给我负责到底一辈子吧!不然,渤海湾里求死不是难事儿。”

孟昭乾一听这话,感觉这颜采薇是个烈性女子。她的去留以后慢慢再说。

有一天,颜采薇问孟昭乾:“你为啥冒着生命危险去闯贼窝救我?”

孟昭乾说:“我见过你的,和梅先生有往来的都是好人。你嘛,我不愿意你有那么个下场。”

颜采薇说:“你咋懂得部队编制的事情?”

孟昭乾说:“我怎么不懂!韩复榘的人拉拢我入伙时就是这么说的。”

颜采薇笑笑,问:“你够一个团的人马?”

孟昭乾竟然羞涩地笑了,说:“这不都这么说嘛,就是拉大旗作虎皮,唬人的。”

相处两三年,两人生出情意。

中秋节时,孟昭乾问颜采薇:“都说你的京剧唱得好,你给咱唱一段。”

颜采薇不忸怩,说:“好!我喜欢《生死恨》中韩玉娘的唱段。”说着便叫板道,“你且听了!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孟昭乾说:“音调好听!我知道这是什么背景。金人犯我中原,韩玉娘和丈夫失散,流落多年后两人才走到一起。”

颜采薇说:“现在,又有强盗侵略中原。从民国二十年开始,日本人就在东北抢人抢地杀人放火,他们要霸占中国呢。”

孟昭乾哂笑道:“日本人?这不可能,他们个儿矮,跑这么远来中国还不累瘫了?这不可能!”

颜采薇说:“不是说笑,不信走着瞧!”

有一回喝了酒,孟昭乾对颜采薇说:“你别走了,你走了我怕会后悔。你给我做压寨夫人得了!”

“你不嫌弃,咱今日成亲。”颜采薇已经褪去了小女子的娇羞,成了泼辣有主见的女人。

一个大集的日子,两人悄悄进入洚河镇,置办衣物,让线人安排住处,整整待了一个集的时间。回到草场大本营后,军师秦大河非常不满,自此,和孟昭乾之间生出嫌隙。秦大河负气出走,据说去了黄河旧河道入海处的老鸹嘴一带。那里有共产党人领导的抗日根据地,国民党的鲁北行署也在那里。这时候,日本鬼子已经占据了文兴府,国民党军队战区司令韩复榘弃济南城逃跑了。十二月,在周村一带长白山上,马耀南三兄弟领导的民间武装已经举起抗日义旗。

“马耀南敢和鬼子干,咱也干!”孟昭乾对孟宪坤说。

孟宪坤说:“要是有大河在,谋划谋划一下就好了。日本鬼子有机枪大炮,不好对付。”

“你怕不怕?”孟昭乾问孟宪坤。

“怕倒是不怕。不过要起事,咱得有胜利的把握。”

“咋有把握?”

“先弄钱弄药弄枪。家底厚实了,干个三年没问题。”

“药品,缺了再去找梅先生,枪得抢日本鬼子的,弄钱是关键,找谁?”

“我觉着广利区的大户,特别是投靠鬼子的大户,砸几家能弄到钱。”

“这个主意好!”

颜采薇听到孟昭乾的计划,说:“抢汉奸大户可行,只是不要杀人放火才好。”

孟昭乾使劲点点头。

一个月内,孟昭乾一南一北砸了两家大户。一户盐商,一户船商,都和日本鬼子有勾连。

“下一步怎么行动?直接进攻洚河镇鬼子据点吗?”

孟宪坤和孟昭乾商量事情,一点也不避讳颜采薇。

颜采薇插嘴说:“你得派人去侦察一下据点里多少人,其中多少鬼子,多少皇协军,多少杆枪,再决定是强攻还是智取。”

孟昭乾扭头看着颜采薇,傻笑着说:“夫人有锦绣。这韬略蛮抵得上大河哥。大河哥就是犟,待些日子还会回来。”

侦察人员回来汇报:“据点里六个鬼子都在炮楼上,一个连的皇协军,住在平房里。三挺机枪,一条大狼狗,大盖枪和盒子枪一共七八十条。鬼子枪法都准得很。”

孟昭乾说:“不能强攻。”

孟宪坤说:“这想干点事儿还干不了?”

孟昭乾说:“不干不行。咱们中国人的地方,能让日本人说了算?哪怕让何思源说了算,让八路军说了算,也不能让小鬼子说了算。咱自家不和,归自家事情,外人来欺负咱,绝对不答应。”

颜采薇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们先到渤海湾入海口那里,找个鬼子的火轮船,把它拾掇了。鬼子就把注意力放到渤海湾那边,人马大部分调过去。炮楼人少了,你们再想法动手。”

孟昭乾兴奋得站起身,说:“调虎离山,再清理它的老窝。好!”

孟宪坤说:“婶子不愧是颜家大院的人,有办法,比得上诸葛亮。”

整个下半年,按照颜采薇的方略,孟昭乾领着一伙人在渤海湾边和洚河镇来回行动,打死三个鬼子 ,消灭了十几个皇协军。中田小队长让翻译梅书蠹出主意,花大钱雇常孝渗透进孟昭乾的大本营。常孝假装成在渤海湾行船落难的人,骗得孟昭乾信任,被收留下。他花了半个月时间摸清楚底细,彻底出卖了孟昭乾的队伍。

孟昭乾枪法神准,夜打香火,昼打飞燕,突围时点杀五个皇协军、一个鬼子兵。中田要把孟昭乾开膛挖心,孟昭乾始终轻蔑地看着他笑,说:“你孟爷爷不得时候,随你杀剐,我孟昭乾绝不皱皱眉头!”

梅书蠹带着劝意说:“你欠下皇军血债,你得偿还。”

孟昭乾说:“你让小鬼子滚回老家去!一共才打死四个鬼子,我还嫌少呢。你也得想想,一个中国人,给鬼子舔腚,能有好下场吗?你要是有种,一枪打死这个鬼子头头儿,你就有功,你就能赎罪。”

顏采薇诞下的男孩辈分排宪,取名一个单字“槐”,孟宪槐。孩子五行缺木,以“槐”字补之。当然,颜采薇有自己的用意。

孟宪坤没处落脚,返回洚河镇转而去投奔秦大河,加入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清河区支队。

三年后,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大。许大畴的杂牌军代替了赵三营的部队,成立秦口河务保安团,许大畴任司令。他对日本人唯命是从。

冬季,北风顺着秦口河道从渤海湾一路呼呼狂进,一队队商船鼓帆南下。一部分途经秦口镇卸货,一部分交了过路费转达文兴府。一艘给王继尧的铺面卸货的商船出事了,许大畴的人从货物中发现了一箱药品,有奎宁、枪伤药、纱布等。

王继尧听说后,马上赶到许大畴处。

许大畴慢吞吞地说:“这药材只有作战部队才有用。要么给皇军,要么给八路。藏匿携带,不敢见天日,看来,给皇军是不可能的了。你有通八路的嫌疑!这个罪过,你全家都逃不了罪责。你可听说过几年前洚河镇孟昭乾的下场?”

“误会!这是个误会!”

“那,你解释一下,你的货里为什么夹带药品?”

“我,我也不知道。”

“等我告诉日本人,你就知道厉害了。”

王继尧明白了,这是栽赃讹诈,只是不知道有啥企图,便问:“许司令,我要咋做才能免灾祸,你给指条路。我就是个做小买卖的,养家糊口,还得请司令大人帮忙。”

这时,跟班的进来说码头有只文兴府的商船,问收不收过路费。

许大畴一听烦了,骂道:“你傻啊?为什么不收?是阎王的船吗?”

“那船是文兴府伍德才家的。伍德才打电话要你去说话。”

“他算什么玩意儿。不听!”

王军师在一旁搭腔说:“听听口气也行。要是求你,你可以温和一点。若是平起平坐,就给他加码。若是命令你,你就知道你在他心里是啥分量,直接骂他个狗血喷头。”

许大畴说:“有意思。读书人就是弯弯绕多,其实没啥用,我许大畴怕过谁!”

许大畴转过脸来,盯了王继尧好大一会儿,说:“让王军师和你谈一会儿。我失陪一下。”

王军师长扁脸高鼻梁,两只耳朵如迎风起飞般挓挲着,乍一看像两只蝙蝠。他早和王继尧相识。

王继尧说:“咋说,咱是本家。问你一句话,许司令这是要命还是取财?”

王军师一笑,说:“没有百姓,军队咋活?共产党说过,这是鱼水关系。“

“也就是说,暂时不会让日本人知道了?”

“中国人自己的事情,还是先由着中国人自己处理。”

“要财?”

“不,不要财,也不要命。要人!”

“人?”

“你府上有现成的!”

“现成的?哪个?”

“颜采薇。”

“你说笑呢。颜采薇是个做娘亲的人,孀居,不吉利。她不能配谁。”

“理是死的,人是活的。许司令有意娶一房姨太太,看上了你府上的采薇姑娘。”

王继尧脸色骤变,沉吟了好一阵,才说:“也算是一件好事吧。不过这事,我得回去商量一下。不管应还是不应,明日一早,我给您回信儿。”

王军师送王继尧回家,立刻安排人封锁住码头,凡是王家大院的人员船只一律不准走动。

王继尧回到家,即刻召集两个徒弟,让二人马上走后门陆路赶到秦口镇南五里地的余家岛雇一只客船,泊在岸边等候。

王继尧又将颜采薇叫过来,说明详情,让她逃往文兴府的梅家大院。

王继尧对看门的伙计说:“若有人敲门,你就说王家议事。不到明天不给任何人开门!”

安排停当,王继尧别上驳壳枪,提宝剑在手,带着颜采薇母子二人,出后门转道遘奔余家岛。

两路人马碰头,扬帆拔锚往南。不过行驶了二里地,就见远远一艘大船截过来。近了,借着灯火看清,船头站着王军师。他身后有七八个人七八条枪。

王继尧从怀里掏枪。颜采薇伸手制止他,说:“叔父,事情由我而起。你不要莽撞。他们人多势众。”

王军师仰天大笑,说:“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颜采薇说:“事情铺排都是我的主意。你要怎样?”

王军师说:“我很高兴,这一卦我算得很准。一南一北,你插翅难逃。跟我回镇上去吧,本打算从王家大院接你,这么一来,只能从船上接你过府议事了。”

颜采薇悄悄对王继尧说:“叔父,为今之计,要沉住气。你若回家,就想办法告诉梅公馆的梅先生。他或许有办法搭救我。”

一群人被押解到许大畴的办公地点。

王军师单独和颜采薇说话。

颜采薇说:“你不能就这么把我弄到这里。嫁娶有嫁娶的规矩。”

王军师一笑,说:“趁夜色逃跑也破坏了规矩啊。这要算在王继尧身上,是他教唆你外逃。”

“不是的。是我的主意。我央求叔父送我远走。”

“谁的主意,你说了不算。惹恼了许司令,打发他下河喂鱼。你信不信?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想投奔哪儿?”

“我想去周村,乘火车去济南投奔朋友。”

“什么朋友?”

“一块在天津读书的朋友。”

王军师眼里冷光闪了几下,说:“一个经商的人家?”

“也是,也不是。他们家有人经商,有人做官。”

“你最好识相一点儿,许司令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给你叔父招致灾祸。”

几人被关了一宿,小儿孟宪槐哭叫不止。次日早上,王继尧几人被放回家,独独颜采薇和她的儿子被留下,安排在一间屋子里。出入倒也自由,只是不能跨出院子大門。王继尧回到家,王军师早早安排下人,在前门后门把守。王继尧一气之下,病倒在炕上,低烧不退。

次日,王继尧对大徒弟说:“你走吧!就说我这里养不了你,你自己出门谋生路。有机会就去文兴府梅家公馆找梅先生搭救采薇。完事儿不要回来,直接去渤海湾那边投奔八路军的清河支队。这小鬼子不打走,汉奸们就为虎作伥,老百姓永无宁日。你去抗战打鬼子吧!”

大徒弟出南门,被截住盘问。说来巧合,守在前门的是大徒弟的一房远亲,两人表哥表弟一番亲热,大徒弟说:“师傅家日薄西山,船队被没收了,铺子也转手了,养不了更多人。我出去自谋生路,就在码头那边干个苦力挣碗饭吃。”大徒弟在码头上找活儿干,都是苦差,好在他有功夫底子,一人扛包抵得上两人。期间,王军师派人暗中监视几回,没发现异常。一家船号雇他押船,天助神佑,第一趟远门正是文兴府。商船停泊在文兴府码头时正值傍晚,监督卸货后已近亥时。驾长招呼大家吃完饭,便去了勾栏院。大徒弟一路打问找到梅家公馆。

梅家诗书传家,三代经商,屋宇轩昂。

正堂里,梅先生端坐在主位,穿长袍,背头,清瘦白面孔,浓黑的一字短髭,不苟言笑,很有气场。他瞅着大徒弟不说话。

大徒弟说:“我是秦口镇王家大院的徒弟,有重要事情送个信儿给您。”

梅先生说:“这么晚,有啥重要事情?”

“是关于颜采薇的。”

梅先生目中一闪光。

“采薇被许大畴的人抓去了,要逼婚。”

“几时的事情?”

“三天了。”

“是采薇让你来找我的吗?”

“是。还有我的师傅王继尧。”

梅先生吩咐下人安排大徒弟吃饭去,猛然抬头看着屋顶,轻轻地、长长地压抑着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事不宜迟啊!”他没有收回目光,仍然望着屋顶,说,“快叫夫人来!”

夫人进屋,朝梅先生走去。

“采薇有消息了!”

“在哪里?”

“人现在被扣在秦口镇许大畴那里,要逼婚。”

夫人听了,顿时哇一声哭出来,道:“这苦命的孩子!颜家就剩这一个根苗了。”

“你打电话吧。”

“我打电话?”

“对!”

“谁?打给谁?”

“还有谁?给畜生!”

“你是说,蠹儿。”

洚河镇的日本翻译梅书蠹是梅家公馆的儿子。五年前,梅先生已经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梅书蠹早年留学日本,精通日语,没回国就娶了日本老婆,加入了日本籍,专门做翻译。自从回到中国,梅先生一直没让他进门。

梅夫人先前都是偷偷摸摸地给儿子打电话,听了梅先生的指令,才明白丈夫知道她和梅书蠹私下有联系,瞬间释然,心里反而不忐忑了,拿起电话打到洚河镇日本人据点找梅书蠹。

梅先生在一边说:“让他积点德吧!”

电话里梅书蠹喊了声:“母亲!”

梅夫人说:“还记得颜家大院的颜采薇吗?”

“嗯!清剿了大草场里的土匪,从底细那里才知道,颜采薇流落到土匪窝里。我没有让消息透出给任何人。”梅书蠹的语气很自得。

夫人扭头瞅瞅梅先生,对电话说:“没空啰唆。现在采薇姑娘被秦口镇的许大畴逮住,要逼婚。你搭句腔,把采薇救出来。我派人去秦口镇接她。行吗?”

梅书蠹说:“母亲保重身体!你等我口信儿。这事不是没有难度,我得以日本人的口气说事儿,又不能让日本人知道。冒着险呢!”

最后两句话提高了声音。梅书蠹或许知道梅先生坐在一边,故意提高音量,让梅先生听。

梅先生在一边“噷”了一声,然后摆摆手,示意夫人挂断电话。

颜采薇度日如年。

许大畴有两次喝醉酒,闯入颜采薇的屋子。孟宪槐见到他就大哭。许大畴不管这一套,凑近颜采薇想动手。颜采薇不惧他,伸手推开,眼中带着冷冷的光。孟宪槐的哭声惊动了军师王子筮,他抓紧派人拉许大畴出去。

王军师对许大畴说:“你霸王硬上弓,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传扬出去,在老百姓那里招恨。明日想法儿让你尝鲜。”

许大畴腆着肚子,两只黢黑的浓眉像两只豆虫不停地蠕动,面目狰狞,喘着说:“吃我的喝我的,老子碰一下还不让。老子看明白了,这个女的收入房中不好办。能办她一回,老子就算满足。到老三那里去!”老三是三姨太。临走,他嘱咐王子筮说:“安排好啊,明后天,我的地盘,女人都是我的!”

第三天,午饭故意量少。晚饭前,王子筮命人在汤里融入蒙汗药物。儿子饿,颜采薇只让他吃一块馒头喝半碗汤,自己也尽量少吃。三刻钟后,儿子孟宪槐进入酣睡状态,颜采薇则迷迷糊糊,没有沉睡过去。她是警觉的,没吃馒头,只喝了少量的汤。有人进屋时,她隐隐约约有感觉。两个来人架着她进入隔壁屋,把她平放到炕上。她只感觉脑袋昏沉,眼皮如铁幕撩不动。只因感觉有危险,她脑中始终绷紧一根弦不放松,但是,她的手脚丝毫没有感觉。屋门又开了,屋里人出去,许大畴带着浓浓的酒味闯进来,进屋就饿虎扑食般压在颜采薇身上,搓揉了好一阵才动手扒衣服。颜采薇除了有模糊的意识,身体没有任何感觉。她知道自己大难临头,泪水如咸泉般涌出。

孟宪槐一宿未醒。

颜采薇一日中一直仰头看着房梁痴痴地发呆。她的思想在做斗争,要不要自己挂上去。想了一天,她给自己设了一道底线:如果孟宪槐不能醒来,自己绝不苟活于人世。

两日后,孟宪槐醒来,痴痴呆呆不很清醒。

颜采薇心如刀绞。她盼着许大畴再来侵犯她,她要让他断子绝孙。她要以娘两个的命为代价,干掉许大畴。但是,许大畴自此再未来犯。

孟宪槐渐渐好起来。他问:“娘,我咋了?咱回家吧?这里不好,我好像去过家里,见过叔姥爷。他病得起不了床。”

过了一集,许大畴的人将颜采薇放出来。临出门,王子筮截住颜采薇说:“你知道,在秦口镇地盘上,都是许爷的天下。出了门,为自己为别人,都要少说话,少说疯话。不然,不光连累别人,你会得到想不到、你也不愿意要的结果。”王子筮的手指一直那么点着颜采薇,就像用一支驳壳枪顶在颜采薇的脑门上。

颜采薇领着孟宪槐回到王家大院。

王继尧已经脱了相,形销骨立,魁梧的身板好像变成透风的、布满窟窿眼儿的、直立的风化石,悲壮又凄清。他眼睛大张,看见颜采薇,眸子艰难地动了动,手撑炕面坐起,伸手去拉孟宪槐的手,问:“出来了?”

颜采薇点点头,说:“叔父,你受连累了!”

王继尧摇摇头,说:“想我王子谦,曾一人挡住十几个来犯的土匪,日本人来了以后,我连你也保护不了。我对不住你姑奶奶!”说着,转头看西墙。

二徒弟说:“师傅,我去做饭吧?”

颜采薇说:“叔父,眼下我没有去处,只能待在这里。我休养几天,还得去梅公馆。”

“我养得起你。你安心住下去就成。”

“我没法在这里待了。我必须走。”

“如果你走,我也不想在这里待了。”

“可有去处?”

王继尧没说话,看了看东边方向,接着说:“为了孩子,先去梅家。不过,寄人篱下不是长法。我倒不是说梅先生怎么着,自从日本鬼子进了中原,中国人都生活不容易。你说,我们王家惹谁了,船队被坑走,铺面被巧取,魑魅魍魉都泛上来祸害人间了。”

“中国人得拧成一股绳,把倭寇打走。”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的大徒弟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二徒弟说:“师傅,我昨天问过了。大师兄一去未回,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师兄一定会照师傅说的做。”

文兴府的梅家一直在等待梅書蠹的电话。

梅书蠹不是没有打电话,而是打过相当于没打。那是两天后一个晚上,梅书蠹直接打给许大畴,问:“听说许司令走了桃花运?”

许大畴哈哈笑一阵,说:“刚刚尝了鲜。”

梅书蠹一愣,隔了一会儿问:“姓啥?姓颜吧?”

“颜家大院的人。大户人家的人和乡野人家没啥不一样。这个你比我清楚多了,你不是有个外国媳妇吗,都一样吧?”

“八嘎!你真不是玩意儿!”

“哎,你个假鬼子还敢骂我。”

“骂你咋了?”

“你有啥资格骂我?”

“你就是个畜生!你畜生不如!”

“哈哈哈!你不撒泡尿照照。我混蛋,我没有背叛祖宗。你说你个中国人,跟在日本人屁股后面叫爹,还敢教训老子。呸!我是畜生我承认,你还不如我。你畜生不如!”

梅书蠹忽然没了词,不知道怎么还嘴。

“谁不知道你梅翻译好色之徒一个?你祸害人祸害得少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洚河镇跟秦口镇隔一百里地,一百里不远,啥消息都通。日本人隔着一万里还跑到中国来呢,你不是也隔着一万里跑到东洋去认爹?”

许大畴说理可能逊色,要说骂人,梅书蠹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梅书蠹哐一声扣掉电话,把一边的鬼子兵吓了一跳。

梅书蠹仰天长叹,道:“这是天意啊!这电话没法给母亲回了,说不清楚。”

梅夫人泥人般地坐在电话旁,整天守着。

梅先生由焦急到失望,说:“别等了。你那宝贝儿子干不了正事。不知道采薇姑娘遭遇了怎样的难处。”说完,吩咐一个小厮去秦口镇王家大院打听颜采薇的下落。

第四天,仆人把颜采薇母子带回梅家公馆。梅夫人未语先流泪,抱着采薇和孟宪槐哭得全身颤抖,声息幽咽。

梅先生问:“王继尧先生没受连累吧?”

颜采薇回说:“我的叔父王继尧是个好人,有正义感,顾念远亲近邻。但是,他虽然一身好功夫,却斗不过日本人,更惹不起那群狗汉奸。我离开王家大院时候,叔父也封门远走,到入海口那边投奔八路军去了。他的大徒弟说是已经去了那里。”

梅先生正正身子,叹口气,说:“他的大徒弟,我们知道。王先生也许是对的。只是,八路队伍太单薄,顶不住鬼子的大炮。想当年,王子谦一口大刀耍起来风雨不透,一大股土匪没敢进入他的院子,名声如雷贯耳!日本人有飞机大炮火枪,大半个中国说占领也就半年时间。政府军队几百万,败退如潮。一个武艺人能如之奈何?国民心散,拧不成一股绳,只能受人欺负!”

颜采薇说:“先生说的是。在秦口镇,汉奸比鬼子都多,欺负起自家人来比鬼子着道儿。”

“听说西北一带有支队伍,举起了抗日大旗。和国民党队伍相反,国民党军往南退却,人家从南往北行军,迎着鬼子上。只是不知道能成多大气候。”

“我叔父去的地方,都是一群种地的人,没办法拿起枪和鬼子明里暗里地斗。你听说过大草场里的孟昭乾吗?”

“听说过。和鬼子打得可厉害。要是每个中国人都和他一样,就不受小鬼子欺负了。”

“他就是死在洚河镇那个鬼子翻译手里。”

“哦!”梅先生惊愕地仰起头,一阵血流直贯头顶。“你是说,那个死后头颅不弯的孟昭乾死在梅书蠹手里?”

“正是。”

梅夫人喊一声:“我的儿!”差一点眩晕跌落座位。

颜采薇诧异。

梅先生说:“不瞒你说。梅书蠹是犬子。几年前,我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养了几十年,却祸害中国人。家门不幸,我对不起祖宗!”

颜采薇哇一声大哭,拉起孟宪槐就出门去。

“你去哪里?”

“去哪里也比在这里要好!我不可能和仇家住在一起。”

梅先生先是愣住,问道:“你是?”继而身子一挺,昏厥过去。

梅夫人天塌般地喊道:“老爷,你醒醒!”

颜采薇找一家旅店住下,一宿未眠。怎样糊口活下去?孟昭乾死都不低头,我颜采薇活着还能低下头去吗?不低头。不向日子低头,不向仇家低头,不向汉奸低头,不向鬼子低头。要养大孟宪槐,为他爹爹报仇雪恨,杀尽日本鬼子。夜里,颜采薇做梦,模模糊糊看见孟昭乾立在门口,头颅高高昂着,脖子坚硬地挺着,牙齿紧紧咬着,门卫般地站立在那里不动。颜采薇叫声:“昭乾!”孟昭乾说:“是我。我来给你和孩子放哨。我保护你们呢!”颜采薇努力往前走,腿脚却灌了铅一样拔不动,双手往上扑却总是扑个空。终于,颜采薇张开嘴,喊出声音:“昭乾!”自己被自己的声音吵醒。看看窗外,夜在丑时,星盏满天。促织们幽幽地歌唱。“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颜采薇想起“壮岁旌旗拥萬夫,锦襜突起渡江初”的辛弃疾,深入敌阵,取敌将人头,是多么英勇无畏?这和孟昭乾是一样的胆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和他们一样,杀敌报国,以雪仇恨。“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下弦月出来不久,并照不进屋内,不照同样无眠。几千年的月,照临了多少人间难眠之人。苏轼漂泊他乡,却吟出“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句,这是怎样伟大的胸怀!人生没有百顺,必须奋起,必须有所作为。这里距离苏轼任官的青州二百里地,那里恐怕也被鬼子的铁蹄蹂躏了。昭乾说得对,脚下的土地是我们的,是老祖宗给留下的,祖先都埋在里面。我们不能舍弃它,它是我们的。颜采薇想起韩玉娘的唱词“故国月明在哪一州”,九州之上都有月明,明月何曾是两乡,但是月亮看到的却不是苏轼当时看到的山河。

翌日上午,颜采薇安排好孟宪槐,独自一人上街找活儿干。有针线营生,自己可以做;有学校的话,可以去做教员;有需要私塾先生的,自己也可以胜任。但是,世道混乱,市面上的活计少之又少。

转到中午刚过,颜采薇见一群人在一个露天食铺吃饭,看他们的物什,像街头唱戏的,便凑近问一个伙计:“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

“和街头乞讨一样,找个地方摆下摊子,唱戏。本来行头很全,现在都凋零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伙计惆怅地说。

“你们老板是哪个?”

老板听说有人找,忙赔着笑脸迎过来,问:“有,有活儿?”

颜采薇摇摇头。

老板说:“像你这种身份的人,能问问,我就觉得有信心。”

“我只是个穷人。我参加你们戏班子,可行?”

老板一愣,说:“我们班子里女的都走光了。你来做甚?”

“养不了?”

“无所谓养得了养不了。吃不饱一顿,半顿还是能凑合的。你受不了这份苦,我们有时候就在露天里打宿过夜。”

“我能!不过,我只唱一出戏,《生死恨》。”

“这出戏很多地方不让唱。”

“那就去能唱的地方唱。”

“正好,我这里没了旦角,你试试?”

“她模样这么耐看,说不准会把班子带得好起来呢。”伙计在一边搭腔。

老板说:“这样的话,咱今晚去码头货仓那边试试水。”

颜采薇说:“我提前一个时辰到。其他角色你提前安排好。”

“不用先过一遍?”

“不用!”颜采薇说完扭身回旅店。

酉时不到,颜采薇雇人力车带着孟宪槐赶到码头仓库。下车时,颜采薇对孟宪槐说:“等会儿娘去化妆,你在外等候,开戏时,你去前台看娘唱戏,使劲拍巴掌。”

颜采薇进入后台,其实就是用个简单的布景与前台隔开,后台一点儿也不背人。一些扛包的苦力、有头有脸的商人,还有一些过往的闲杂人员,一看还有一个漂亮女人在化妆,都奔走相告,说:“这个破班子里竟然有一个好看得像仙女一样的人,做青衣,唱韩玉娘呢!”

开始人不算多。

颜采薇甫一登台亮相,在汽灯映照下,目如擗杏,鼻若悬胆,唇若樱桃,极其美艳动人,台下十几人一致叫好,往台子上投些钱币。等到颜采薇启朱唇,露雪齿,唱出第一句,台下竟然鸦雀无声,只怕一出声响,搅扰了她袅袅的天籁般的音色。颜采薇眉眼顾盼,如一道道寒光射出来,打闪般地在人群里游走。台下已经三十几人,远处还有慌慌忙忙往这里赶的。有些人说:“这个小班子雇来了京师里的名角,难得一见,不看后悔!”

折子戏唱了不到一半,已经聚集了五十多人,人数还在增加。

老板一看,心下高兴,对伙计们说:“我们遇到财神了。大伙好好搭戏,千万别演砸了。明天,我们可以住旅店了!”

唱段到了颜采薇最喜欢、最愿意唱的那一段,开始第一句她竟然流出泪水。她仿佛看到了孟昭乾的影子,孟昭乾高大威武的身材就立在眼前。她不是唱给别人听,她是唱给孟昭乾听的。

她叫板,凄惨中有不屈,顿足道:“想我玉娘,冰清玉洁,梅枝竹节,却在这倭胡当道的乱世不得安宁。父母家邦没有了,我竟无处安身。我能往何处去也!”

念白一停,锣鼓家伙上一通,颜采薇泪水滂沱。台下人看了,屏住呼吸,有悲愤之气探及眼窝,呼吸也随之粗犷起来;青衣的声音中分明带着一种愤懑和忧愁。颜采薇唱得比平时要稍稍慢一些,音质刚强得顶撞人的耳膜,呼吸自然渗透入行腔之中,却哽咽幽深,听上去很是悲怆;顿挫则用极其短促的声音高低强调得毫末毕现。内行的戏迷一听就知道她唱功高妙,唱腔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把京剧小生的声腔融入青衣的唱腔里,有《罗成叫关》里的那种壮烈、仇恨和无奈,使韩玉娘这个角色显得刚强不阿、英勇无畏,充满悲剧色彩,又蕴含着反抗精神,壮人胆魄,让人胸中升起正气和豪壮。听戏看戏的人都被这特殊的声腔感染着、牵引着,心中块垒愈来愈坚实、扩大,直至胸中好恶更加分明,有的人甚至有一种壮志凌云、跃跃欲试的冲动。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

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

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

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

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当唱到“饮马黄河血染流”时,台下传来幽幽的悲切之声,因为黄河就在文兴府脚下,这句唱词极为入心。当唱到“故国月明在哪一州”时,台下有人哭泣起来。因为从北京到南京,大半个中国已经沦陷,哪一州不飘摇着日本的膏药旗?从台子往下看,泪水闪闪一片。颜采薇受到鼓励,她觉察到,中国人没有忘记祖宗,心中装着亡国之恨,孟昭乾没有白死。人们纷纷往台上投掷钱币,光银圆哗哗啦啦就有几十块。再看台下,已经不下一百五十人。人群中,孟宪槐一会儿鼓掌,一会儿擦泪,一會儿跟着众人叫好。

戏班子跟颜采薇住进同一个旅店。店主连连作揖,给大伙准备夜宵。

戏台子没拆,不少人早早搬着座位来等着看戏。戏班老板问:“想看哪一出?”人们都说:“就看韩玉娘。”第三天,有个戏迷提出看《退金兵》,说梁红玉擂鼓助威,韩世忠大退金兵。他说,金兵不退,韩玉娘永远不得好儿。戏班老板问颜采薇:“能唱梁红玉吗?”颜采薇摇头。老板说:“有戏迷点这出戏,说退了金兵,韩玉娘才得好。”颜采薇点点头。

戏台移到文庙一侧,继续上演《生死恨》,照例火爆。颜采薇忙里偷闲排演梁红玉。

过几日,戏台移至酱菜铺,看戏的人即便不算人山人海,也站了满满一场子。酱菜铺发了几天财,专门给颜采薇送了一份重礼。戏班老板赚个了盆满钵满。

“老衙门前,咱敢不敢去?”戏班老板对颜采薇说。

“那里人多?”

“当然人多。”

“怎么不敢去?”

“那里靠近日本人的兵营,汉奸特务多。”

“唱戏挣钱,有人看就敢唱。”

“好!唱!”

戏台扎到老府衙门一带,看戏的人果然多。多数人惊艳于颜采薇的扮相,更倾倒于她的唱腔。人们听到“花好月圆人亦寿”时,神情落寞,低头慨叹。也有市井流氓之类,喊着好,叫着陪一晚上多少钱。还有心属日本人的汉奸之流,则窃窃私语,待听到第二天晚上时,就去日本人那里告发,说一个戏班子在衙门一带唱反戏。日本人派出鬼子汉奸一大队人马把戏班子的人全部带走。

皇协军的队长伍德才看到颜采薇一下子直了眼睛。颜采薇感觉到一束目光直直地射过来,本能地一怒,旋即又笑一下。伍队长挺挺胸膛,伸手抿一下分头,潇洒地迈着步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日本人审问戏班老板。

戏班老板说:“我是城西三里庄人,自己带着个戏班子十个年头了。没啥倾向性,啥挣钱唱啥。这不是《生死恨》挣钱多吗,就多唱几个晚上。太君,俺都是良民,不敢跟皇军作对,不让唱就不唱了。再唱就先让皇军过过目,审过了再唱。”

日本人重重地点头,问青衣是什么来历。

戏班老板说:“没啥来历。也是附近村里人,男人没了,搭伙挣口饭吃。”

“她不像庄户家人。”翻译鹦鹉学舌转过头来对戏班老板说。

“上过私塾,认得一些字,祖师爷赏饭吃,唱戏唱得好,人长得也好看。”

戏班老板本以为说几句好话能蒙混过关,谁知翻译在鬼子耳朵上一阵咕噜,鬼子点点头。

翻译说:“戏班子不能唱了。其他人放走,你和演青衣的留下。”

晚上,伍队长以巡查为名,特意到颜采薇的屋子看了几遍,说:“你唱的戏真中听!”

孟宪槐跟着其他人出来,一路哭着回到旅店。

伙计们问他:“你和你娘以前在哪里待过,我们送你去。”

孟宪槐说:“梅家公馆。”

众人大喜过望,找找梅先生,说不定能救出人来。

有两个伙计领着孟宪槐来到梅家大门前。

梅先生听完情况,说:“前几日听说有个戏班子火爆,不想是采薇她们。这孩子脾气咋这么倔强。宪槐不怕,我去把你娘要回来。”

梅夫人说:“把孩子领回家来啊!”

日本人知道梅书蠹和梅家的关系,面子送给梅书蠹,让梅先生作保,把戏班老板和颜采薇放出来。一伙人在梅家结结账,吃一顿散伙饭,约定天下太平了再一起唱戏,各自走散。

颜采薇不想久留梅家。

梅先生平静地问:“你不想知道我家二姑娘在哪里吗?”

颜采薇瞪大眼睛,说:“对啊!书玉呢?”

梅家二姑娘叫梅书玉。

“你去西北找她吧,我说过的那个西北。”梅先生说,“找到她给来封信,报报平安。不过不能带宪槐,你只能一人上路。”

“我必须去吗?”

“你有国仇家恨,只能去那里。我家二姑娘是跟着长白山上起义的人走的,不辞而别。我担心,但是不怨她。”

原来,梅先生资助过长白山起义。

“西北什么地方?”

“一个叫延安的地方。你先到西安,那里有八路军办事处,你找到八路军办事处,他们会帮助你。能割舍下孩子吗?我来抚养。”梅先生盯着颜采薇说。

颜采薇一时没有回答。

次日一早,吃早餐时,颜采薇对梅先生说:“没有宪槐,我哪里也去不成。我不想去西北。”

梅先生点点头。

梅夫人说:“那,你是要住下来了?”

颜采薇说:“我不想在这里久留。我还是要带着孩子走。”

“都是因为蠹儿!”梅夫人哭道。

颜采薇说:“我的丈夫孟昭乾死在梅书蠹手里,我心里实在绕不过这件事。我记着梅先生对我的收留和搭救之恩。”

“你有去处吗?颜家一门你是独苗,我们两家有故交,我不可能不管你。”梅先生很诚恳,口气有些着急。

“孟宪槐承载着孟家和颜家的血脉,他比我还重要。我必须把他养大成人,给他爹报仇。”颜采薇坚决地说。

“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支持你报仇,不过眼下,最好是有一个优良的环境让宪槐成长。你看这样好不好,去上海,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搞实业,厂子里需要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无所谓。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给他发电报。”

“我必须离开文兴府吗?”

“我觉得你还是离开得好,你在乡下太扎眼。你现在没有能力干别的,只能全力以赴照顾孩子。”

“不,现在不走,给我半年时间。不过,这半年我不想待在梅家。”

“住哪里,你必须告诉我。”

“我告诉你,梅先生。”

颜采薇搬回到旅店,店主兴高采烈,说是财神回来了。

一时找不到营生,娘俩儿也衣食无忧。

这一天,伍队长找上门,旅店店主赔着小心领他来到颜采薇的屋里。

伍队长微笑着说:“我在街面上巡查,正好来这里看看你。”

“看我?”颜采薇有些莫名其妙。

“你的戏真中听!”伍队长没话找话。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听梅家的下人们说的。”

“你去过梅家?无事不登门吧?”

“下月老娘寿诞,我想找你唱个堂会。你看……”

“唱不了了。没有其他人,没有锣鼓家伙,我一个人怎么唱?”

“扮上相,唱几段拿手的唱段就好。我找一个给你抱弦儿的,很有道业。两人一台戏。”

“不要求成龙成套的话,我可以去。”

伍队长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圆放到桌子上,说:“定金!”

颜采薇眼皮一耷拉,问:“你信不过我?”

“信得过呀。”

“信得过就拿走,到时老太太满意才能结账。”

伍队长上下打量一番颜采薇,说:“不愧是颜家大院的人,毕竟是使过大钱的。到日子俺来接你!”

伍队长走后,店主返回颜采薇这里,问:“你咋认识伍队长?”

“以前不认识。上回不是让他们逮起来一回吗。”

店主说:“伍队长是城北伍家油坊人,识字,清瘦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玩心思的人。听人说他读过奇门遁甲,自称二诸葛。意思是诸葛亮第一,他居第二。街面上的人称他笑面虎。”

颜采薇点着头“嗯”了一声。

堂会当然非常成功。

颜采薇唱了一段韩玉娘的四平调:“夫妻们分别十载,好似孤雁归来。可怜我被贼将我来卖,我受尽了祸灾,棒打鸳鸯好不傷怀。幸遇着义母她真心款待,今日里才得再和谐。但愿得了却了当年的旧债,纵死在黄泉也好安排。”

下人都说,颜采薇和老太太年轻时一个模样,伍家老太太大喜,当场赏了五块银圆。把颜采薇送到旅店,伍队长又给了五块银圆,说:“这个得收,不收我可不高兴了。”

落座,伍隊长转着眼珠说:“住这里不是长久打算。我有一处别宅,你搬去那里吧。一月租金一块大洋。”

“不是钱的事儿。我住这里找活儿方便,人们都知道我住这里。”

伍队长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住地说:“是哩,是哩。”

伍队长常来坐坐,因为读过几年私塾,能诵读一些《诗经》里的古诗文,就教孟宪槐背诗。颜采薇在一边看着,常常不由自主地叹气。

“有啥烦心的事情吗?”

“一来二去的,你不算生人。我感叹,要是世人都和你一样该有多好!”

“你碰上坏人了?”

“从前吧,在秦口镇,那个许司令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有一丝人性。他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就是一块臭石头。”

“你是说,许大畴?”

“是他。”

“我去找他算账,给你出气!”

“那可使不得。许大畴有日本人当靠山,谁敢惹他?”

“他有日本人当靠山,难道我没有日本人当靠山?我的靠山比他的还要高呢!”

“强龙不压地头蛇。在秦口镇,你见了许大畴也得低头哈腰。他霸着码头和水路,有他在一天,秦口镇那一方地界就是他的。要不,能都叫他司令吗?”

“办他!我想办法办他。我打电话跟他通融事情,他竟然跟我耍横!矬人多狠毒。”

颜采薇明白,矬人指的是许大畴。

“梅家拿你当座上宾,你为啥不住梅公馆?”伍队长忽然问。

“我和梅家没有亲故,吃住在人家家不合适。”

“你和他家二小姐一样大岁数?”

“我们都在天津读过书。”

“二小姐呢?多年不见了。”

“二小姐失踪,没有下落。”

伍队长神秘笑笑,说:“你不知道。二小姐,据说,据说是投奔了共产党,抗日呢。”

“你怎么知道?”

“日本人有怀疑,得亏是梅书蠹能挡一挡。没有梅书蠹,梅公馆早就完蛋了。”

“是吗?这么说,梅家说不准哪天就落势了。”

“梅家是我们重点监视的对象。梅公馆名声好,小小不言的,我们不去告密。不过,他家那宅子真够馋人的!”

临走,伍队长拍拍胸脯对颜采薇说:“你等着,我来办许大畴这王八蛋,给你们母子出气!”

回到公署,伍德才让人在街面上找两个混混,以五十块大洋的高价引诱,让他们去秦口镇刺杀许大畴。混混说再加十块。伍德才应下,并嘱咐说:“最好在码头上动手,完事顺着秦口河往文兴府逃。我半路安排人接应,银圆到岸结清。”两个刺客摸索一集时间,传信儿说准备这两天在正街上动手,让伍德才早安排人接应。伍德才叫来心腹,在耳朵上嘱咐一番,让他带着几个人以检查河防为名堂,顺着秦口河北上。

第二天傍晚,秦口镇正街上传出一阵乱枪声。

只见两个短衣打扮的人冲出秦口镇往河堤上跑,并不去码头,而是窜入庄稼地里斜插向河道。到河边,有只小船在岸边等待。两人跳上船,小船拼命摇橹往南划。三人轮番摇橹,小船如离弦之箭。小船南下十几里水路,后面一艘日本人的火轮呜呜地风一般追上来。于是,两下里交火。小火轮也不敢太靠近小船。又出去几里地,伍德才安排的接应的人从一个河汊里撑船出来。小船上的人一时高兴,对打得更有劲儿了。两个小船越靠越近,伍德才的人却突然向小船上的人开了枪。小船上人万万想不到遭了黑枪,还没闹明白咋回事,连摇橹的,三人都被打死见了阎王。日本人的小火轮靠近伍德才的人,伍德才的人说:“我们是文兴府沿途巡防的皇协军,看见皇军的火轮追这只小船,知道是小船犯事儿了,就来帮忙!胆真大,敢和皇军开战!”

其实,火轮上只有驾船的是鬼子,其他都是汉奸皇协队的。

伍德才的人问:“这两个匪徒没有干啥吧?”

火轮上的人说:“他们行刺许司令。”

伍德才的人问:“伤着没?”

火轮上说:“好像打中了。”

小船和死人被秦口镇的人带回去。

伍德才的人调转船头回文兴府。为了讨好邀功,伍德才的人故意说打死了许大畴,刺客和船主也彻底解决了。

伍德才很高兴,跑到颜采薇那里报喜。

颜采薇看着他,问:“果然?”

伍德才说:“果然!”

颜采薇说:“许大畴手下有个军师叫王子筮,鬼精得很。他看出破绽,会怀疑有人操纵。”

伍德才点头称是,次日又派人去秦口镇。回来的人说:“许大畴这个狗贼,连皮也没伤着,日本人当晚摆宴给他压惊呢。三个刺客都被许大畴割了脑袋挂在秦口码头的高杆上示众呢。”伍德才听了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水下来。

伍德才自认赔了夫人又折兵,窝心了一阵后,来到颜采薇处,说:“消息误报,许大畴没死。”

颜采薇面无表情,说:“听人说了。我就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许大畴就是一只狐狸,一般人斗不过他。”

伍德才说:“不过,为了你,我赔上三个兄弟的性命!”

颜采薇没搭言。

本来,伍德才想借刺杀一事说破心事,纳颜采薇做偏房。事办得如此不体面,他只好暂时压在心底,自言自语地说:“好事多磨!”他听了颜采薇“一般人斗不过他”的话,心里酸涩得厉害,晚上回到家,气哼哼地发了好一阵脾气,想,我这二诸葛不是白叫的!

一天晚上,店主敲开颜采薇的门,说:“最近常有陌生人在周围转悠。出出进进,务必关好门窗。”

“是日本人有军事行动?”

“像是。好像伍队长几天没来了,一准儿是有行动。”

第二天,颜采薇照例上街买些零碎用品。她想,孟昭乾给我们守着门呢,他那么刚硬,就像秦琼和尉迟敬德一样威武,谁敢对我不轨?

颜采薇的影子刚消失在街角,就有两个壮汉手脚麻利地蹿进旅店,去敲颜采薇房间的门。孟宪槐以为是娘亲转回,立即开门。

一个壮汉笑脸探进来,猛地伸手抓住孟宪槐的衣服后背提溜起来,夹在左腋下,即刻转身出门。孟宪槐“嗷”一声吓哭,大声喊“娘”,手脚抓蹬。另一个壮汉忙用手捂住孟宪槐的嘴巴。两人迈着碎步朝大门方向跑。刚一出大门,却被人拦住。拦路者一个扫堂腿,把夹着孩子的壮汉放倒,一边又上来几个人,朝捂嘴的壮汉拳打脚踢。拦路者抢过孟宪槐,扛在肩上就跑。其他同伙还是对两个壮汉施以拳脚,却并不去制伏,倒像是赶着他们逃走。店主站在院子里大喊:“偷孩子了!抓人贩子!”喊声震着门面上的幌子直抖动。店里店外聚拢来一大批人。两个壮汉灰头土脸地逃走,其他几个参与群殴的人不追,对大伙说:“光天化日之下,胆敢抢人家小孩子。可恶!”

店主急了,问:“孩子呢?”

“是啊。孩子被人扛走了。追!”几个参与群殴的人都去追赶带走孟宪槐的人。

颜采薇正在一家店铺买糖饼,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回头看,不认识。来人说:“采薇姑娘别怕,快跟我回梅家大院去。”颜采薇知道有急事,不答话,跟着就走。

进得梅公馆,却见孟宪槐正抹着眼泪啜泣,看到她就扑到她怀里。

颜采薇四周看一下,问:“梅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梅先生一副生气的样子,用手抚抚头发,搓一下脸颊,说:“我就知道笑面虎没安好心,他一直打你的主意!”

梅夫人说:“就是皇协军的伍队长。”

“这是他设的局,他想利用宪槐收服你!”

颜采薇思忖一会儿,说:“没看出来。他对宪槐挺仁义的。”

“这就是伍德才。你知道那三个刺客死在谁手里吗?我猜就是这个笑面虎。不论成与不成,他都不会让那三个人活。幸亏我发现他和你有往来后,一直派人暗中保护。”

颜采薇还在发愣。

梅夫人说:“伍德才派人抢宪槐,我们的人又把宪槐抢回来了。”

颜采薇身子一抖,抱起宪槐,嘟囔道:“娘打错了主意。”

梅先生恍然大悟,问:“你想利用伍德才报仇?”

“如果能,我没有什么可稀罕的。”颜采薇交出底牌。

“他只是想收你做姨太太。而且,这对宪槐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梅先生又说。

“他毕竟派人去杀许大畴了呀!”

“他暗杀许大畴,明里是为你,暗里应该是私仇。许大畴没少难为他家的商船,他俩私怨很深。伍德才想一举两得。这人惯常面上温和,背后下手毒辣。从前他家的商船贩烟土,一个伙计有异议,被他夜里捆起来扔到渤海湾里了,吓得其他伙计连工钱都不敢提。日本人一到,他就投靠过去做走狗,他家的商船愈发发达。他吃人不吐骨头,惹恼了他甭想活命。”

“我差一点上了他的当。”

一屋人都不说话。

颜采薇深知出门危险,只好在梅公馆住下来,思考近来发生的事情。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梅先生说得对。许大畴和伍德才是一种人,都是豺狼本性,没有家国大义,也没有做人的骨气,只是一群为虎作伥、欺负良善、欺男霸女的畜生。

不住梅家,自食其力,却徒生事端;住在梅家,私下里常常诅咒梅书蠹死,自己感觉实在别扭。家山何处?颜采薇心中充满无限惆怅!

十一

一日,梅公馆来了一个熟人,是孟宪坤。孟宪坤一副商人打扮,进了大门,直奔正堂。梅先生听到仆人们吆喝,便往院中打量,就见一个魁伟的身膀进门来,肩架有些似曾相识。

孟宪坤大声说:“七年前,我来过贵府。”

梅先生顿时明白,说:“是孟先生!”

孟宪坤扑着秦大河去了老河口,加入了八路军的清河支队。六年前,他曾跟着孟昭乾来梅公馆找梅先生采购药品,今日又是带着同样的任务来到文兴府。

颜采薇听见阔谈之声熟稔,忙奔出屋门,来到客厅,虽然暌违已久,她仍一眼认出孟宪坤,顿时惊喜万分,叫道:“宪坤!”

孟宪坤不知道颜采薇在这里,猛然一见,眉开眼笑,欣喜不已,喊道:“婶子!婶子!孩子呢?”

颜采薇喊孟宪槐过来。

孟宪坤一见孟宪槐顿时涕泪交流,说:“像!我叔小时候就是这样子。”说完,抱起来就亲。

彼此说了前几年的过往经历,孟宪坤对梅先生说:“六年前我和我叔来找您,您没有拒绝,我们干的是杀富济贫的事情。这次来,估计先生能猜到我的目的。我是清河支队的人,我们是共产党的武装,专门打鬼子,给老百姓做主。俺们锄汉奸,杀鬼子,袭击日寇据点,天天合计奔忙,最缺乏的是急救药品。我来的时候,给杨司令打了包票。为啥敢打?就是對先生的信任。先生深明大义,有家国情怀,我自然来投奔你。几年来,我们支队在秦大河的谋划下,根据地不断扩大,东北部都过了洚河界线了,马上就要接到鬼子的中心据点洚河镇。打下洚河镇,我非要手刃了中田和那个翻译官。”

梅夫人抖动了一下身子。

孟宪坤继续说:“解放了洚河镇,我们就打富国城,拿下富国,就攻徐万梁。攻徐万梁就能和秦口镇的鬼子接上火儿了。很快,我们就打到文兴府来。”

颜采薇忽然站起身来,说:“梅先生,我有方向了,我要去清河支队投奔共产党的武装!”

孟宪坤一拍大腿,说:“好哩,婶子!我们缺女卫生员,你去做卫生员。你的叔父王继尧先生在那里教授我们武术呢。”

饭后上茶。大家说话过程中,涉及孟昭乾。孟宪坤就再次讲起鬼子给孟昭乾行刑的那个上午。

孟宪坤看看一边的孟宪槐,边说边流泪:“已晌午,日本鬼子中田见没有人能杀我叔孟昭乾,就亲自动了手。他抽出指挥刀,右手提着,舀一瓢凉水走到我叔跟前。我叔轻蔑地笑了笑,说:‘你以为老子怕你这个小倭子,来吧!爷就是爷,怕了,老子是孙子。哈哈哈!中田鬼子把凉水击到我叔胸前。我听到‘嘭的一声。我的心一颤,差点儿就冲过去,有个同宗兄弟死死拽住我的胳膊。中田双手把弯刀举在空中,就像天上打了一个闪。他凑近我叔,两只眼睛恶毒地盯着我叔看,就像两根铁钉子,钉在我叔的脸上。我叔很轻松地笑,说:‘你来。单个挑,我打你仨。你看你这熊样子,你就是把我挫骨扬灰,老子也看不起你们。你们东洋矮子,迟早是我大汉的奴仆!中田就把刀尖对准了我叔的心口。”

孟宪坤用手比量着,气息急粗得吹抖了前襟儿。

“中田把刀尖插进我叔的皮肤,鲜血流出来,他突然刀把儿下压,刀尖斜着偏右插上去。我叔咬着牙怒视中田。等到刀尖儿斜上去时,我叔把脖子一挺,人就像瞬间灌注了金银一样刚硬。我叔目视前方,胸膛挺起,脖子梗立着。中田鬼子突然把刀拔出来。中田以为刀出来,血也喷出来,我叔就软塌下去。他错了,他不了解中国汉子。刀出来,血射出一丈远,我叔的姿势一点也没变。鲜血喷出心门的时候,我感觉有谁拿一盆水浇在我脑袋上,砸得地面晃了三晃。大狼狗在一边吼吼地叫,鬼子中田拿刀的手一个劲儿在抖!再往后,我叔就一直咬着牙那样不动,一个时辰没动,直到午时有人收尸。他就没死!他没死!他至今也没死!”

孟宪坤说到这里,呜呜咽咽说不下去了。

一旁,颜采薇“哦”一声,身子一挺,背过气去。宪槐扑在娘身上大哭不止。

梅夫人抽泣着,也晕过去。

客厅里一时陷入寂静中。佣人们迈着细碎的步子走来走去,有人忙着给两个女人掐人中。每个人的喘息声都像被放大了似的,吁吸交杂,听得真真切切。

梅先生脸部变形,端坐如一尊雕像,半个时辰没动身架。

十二

药品采买在梅先生的运筹操持之下进行得也算顺利,但运输是个难题。怎样才能顺利送达抗日武装根据地?孟宪坤意欲闯秦口河道,经套儿河往东走渤海湾海铺转到老鸹嘴根据地。梅先生不支持这个方案。

梅先生说:“这回行船,人和货都必须安全。人的安全第一,人安全则货安全;人出意外,货必旁落。务必考虑周到,慎之又慎。你有所不知,走秦口河就必须经过文兴府和秦口镇的码头,无论是伍德才还是许大畴,他们的部下都认识采薇姑娘,一旦发现,会被特别注意和搜查,很难走脱。”说着转向颜采薇问,“采薇,你主意笃定了?”

颜采薇用力点点头,说:“是的,先生,我决意随宪坤去根据地。”

“这样吧,”梅先生胸有成竹地说,“后天文兴府大集,大集日午后,我派人送你们出镇子南大门,一路向前行十几里地到沙河埠村。从沙河转到徒骇河河道,过一个日伪军检查站,在入套儿河前卸货,雇牲口,货走大草场,空船返回。只是一路辛苦些。”

孟宪坤点头称谢,说:“只有徒骇河检查站一个难处。我自己想办法。”

梅先生摆摆手,说:“也不必。实不相瞒,这条路是我给梅家准备的一条逃生之路。检查站有打点好的人,只是怕碰到日本人的临时流动督查。虽说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胜算也在八成以上。我派人送你们到套儿河,到时听我的人安排。”

大集日吃过午饭,孟宪坤、颜采薇一行上路。

颜采薇对梅先生说:“此一去山遥水远,不知道何时再见。多谢先生您一次次救助,大恩大德,不敢相忘。有一点提醒梅先生,日本人早就盯上了梅家,伍德才也时时刻刻想着对梅府动手。您的处境会很困难!”

梅先生点点头。

孟宪坤说:“先生,哪天需要我们支队帮助,你尽管说。军区杨司令知道您的为人,您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我们敬佩您。”

梅先生动用了自家的夹层船。船的两头和下方都设计有暗舱,药品就放在暗舱里面。

孟宪坤按照梅先生的安排,果然一路顺利到达套儿河,提前下船,花钱买了两头毛驴驮运货品,颠簸一天时间,回到根据地。

秦大河、王继尧一伙人一见颜采薇,都激动得唏嘘不已。

颜采薇给叔父见礼,说:“一家人团聚了。”

王继尧抱着孟宪槐,对采薇说:“来这里就对了。共产党领导我们打日本人,赶走侵略者。这是为民族大义而战,干得有意义。”

分队长邵子文安排颜采薇做卫生员。

颜采薇被送到清河支队队部跟着学习战场救助包扎知识,半月后回到分队,等待部队集结,攻打洚河镇的鬼子据点。

战前动员,上级派来一个文艺宣传队。

文宣队在老鸹嘴村会演,上百口子人集中来观看。有清唱京剧的,有演话剧和歌剧的,有独唱歌曲的。一个节目是女声合唱,叫《大辫子甩三甩》,歌曲唱道:“大辫子甩三甩啊,甩到那义和外,情郎哥你胜利快回来呀。”义和是个地名,当时属于抗日根据地(东部)和日伪统治区(西部)的分界线。

忽然间,颜采薇在合唱队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对,就是她,梅书玉。

梅书玉下台来。颜采薇迎过去,抓住她的手喊道:“书玉,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不是去西北延安了吗?”

梅书玉一惊,接着热烈地拥抱颜采薇,说:“我几个月前就从延安转到这里来,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我们要把歌唱到前線。这里是小延安嘛。”

说着话,梅书玉把颜采薇拉到台中央,对战士们说:“大家认识一下,这是颜采薇,京剧唱得非常好,大家听一段!”

颜采薇很激动,泪水挂腮,说:“颠沛多年,我找到了家。清河支队就是我的家。我在敌占区唱过戏,也是唱给中国人听的。我今天就唱一段《生死恨》给大家听。”

战士们的掌声如渤海湾的潮声般哗地响起来。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

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

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

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

故国月明在哪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