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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2024-04-10崔凤敏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汪子婆婆孩子

崔凤敏

天色很好,这日的黄昏显得比往常更明亮些。钟芳立在枝干遒劲的老杏树下,望向百米之外的幼儿园。有时,她会回头看看身后的池塘,因为无风,水中光影纹丝不动,更觉深不可测。这不免让钟芳产生了一丝担忧,放学的孩子天真烂漫,一旦失足落入池中,后果不堪设想。她想,或许应该向校方提个建议,搞好设防。忽然之间,嘈杂声骤起,人流像扭动的绸带涌动前行,幼儿园门口一时被挤得密不透风。钟芳的眼睛像雷达一样精准地捕捉到汪子清的身影,她用力挥舞着手臂,到这里来。钟芳很快见到了汪子清,他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动人的睫毛在晚霞余晖里隐隐闪烁,俯视时会在眼睛下方投下疏密有度的影子。不过此时他正目不转睛地望著她,心满意足地喊着妈妈。钟芳拉起他的手,问他今天在幼儿园过得开不开心,饭吃得好不好。汪子清摇头,幼儿园的饭不好吃,我想吃你做的蛋炒饭。钟芳说,好,不过我们今晚先去看个电影。真的吗?汪子清惊喜地叫起来,真是太好了!然后他追问是不是他最爱的动画片。钟芳说是,是新上映的《疯狂动物城》。汪子清的笑声如风铃一般,在风中荡来荡去,两颗乳色的兔牙泛着白玉石的光芒。

这座由红黄与巧克力棕三色拼接而成的幼儿园,自远处看去,似是一个被旋转好的魔方。盯久了,又好像它依然处在某个转动过程中,加上光线严丝合缝地流转其中,钟芳不得不揉了揉眼睛。云霞渐次隐退,水中疏影横斜,万千物什隐在稠密杏花影子的后面,风一起,水墨画般撕裂开来,一切都是摇摆不定的样子。钟芳在某种呼唤的指引下回过神来时,才看到已经站到面前的文琪表姐,文琪如多年前般不无悲悯和期待地看着她。文琪看看幼儿园,今天周五,三点半孩子们就被接走了。在浮动的花香里,钟芳勉力挤出一个笑,也不知为啥,火车就晚点了,本来可以赶得上。

钟芳看到文琪细长白净的手闲闲搭在方向盘上,像是她曾经见识过的那些正在进行展示的手模。文琪说,这几年在深圳怎么样?钟芳说,还好。文琪关注路况的眼移到她的脸上,你知道我想知道更多,说说看。城市的街灯透进车窗,不断地从玻璃上流转而过,依稀尘封许久的黑白胶片。钟芳说,深圳是个好赚钱的地方,我做过美容美发,做过理疗师,还做过家政。文琪说,现在呢?稳定了没?钟芳说,稳定谈不上,现在在一家私立幼儿园。文琪打开一点车窗,清冽的晚风蛇一般钻进来,我知道,你惦记孩子。钟芳吸一口新鲜空气,幼师是份快乐的工作。她记起那阵子,每天站在附近幼儿园门口看孩子放学,一个个跟出笼家雀儿似的,就去应聘了幼师。看着他们,她就能知道,汪子清五岁、六岁、七岁分别是什么样子。

文琪说,有没有想过再争取一下?她看一眼面无表情的钟芳,我是说,哪怕是一年几次的探视权,我们可以找专业律师,再说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们那边也未必不会松动。钟芳摇摇头,婚是她要离的,丁一建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最后只能诉讼离婚。开庭时,连法官都感到奇怪,男方没有家暴,甚至不酗酒不抽烟,常年在外打工,女的是家庭主妇,这是许多农村家庭的常态,怎么就非要分崩离析?虽然男方老太太叫嚣着女的在外面有男人了,但没能提供任何出轨证据。同意离婚时,婆婆的脸似是蓄积着某种爆发力量的岩浆,丁一建则像是来自南极的一块人形冰雕,两人以水深火热的姿态迫视着她,你非要离也行,但必须放弃对孩子的所有权利。钟芳想过,如果汪子清是个女孩,兴许是能带走的,农村的男娃是香火。她在某种不知名却无法对抗的力量的驱使下,在《放弃子女抚养、监护及探望权协议书》上签了字。

一个月后,在某个整夜失眠后的清晨,钟芳买了膨化米饼、果脯及糖果类的零食,那些平时令汪子清垂涎不已钟芳却不曾大方给予过的垃圾食品。钟芳包着头巾、戴着口罩,立在南墙根的拐角处的阴影里,听着婆婆嘱咐汪子清不要跑到院门外,她要去屋里忙活。她慢慢靠近了大门口。汪子清惊疑片刻,瞳仁在日光里慢慢缩小,她确信他看到并且认出了她。她对他打各种手势,他站着不动,可怕的是从他无限扩大的口型中蹦出了“妈妈”两个字。婆婆破门而出,像是一股要横扫内陆的台风,尖叫着用手搡她,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自己在外面有男人,不管孩子的死活,你有什么脸回来看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钟芳看到汪子清躲在角落里,满眼惊惧,泣不成声,她想要跑过去抱他。你休想回来抢孩子!不知道被谁一把推倒在地,她听到的不再是婆婆一个人的叫骂,是整条街上的女人的骂声,她们朝她吐唾沫,小孩子们拉扯她的头发,还有不解气的用力踢她,只要她想挣扎坐起,就会有人以疼痛让她重新倒地。后来钟芳不再反抗,试图听到一点点汪子清的声音,但她耳中却只有山呼海啸般涌动的辱骂,伴着人群排山倒海般迫人的眼神。

再醒来时她躺在家里的炕上,母亲江佩华垂老的脸哀如丧子,她盯着被风吹得吱吱作响的窗户,似乎多看她一眼都令她难以忍受。别再去丢人了,这不是你自己作的吗?日光透过生锈的窗照亮屋里的尘埃,钟芳盯着那些如细小虫子蠕动般飘浮旋转在半空中的灰,脑子里空无一物。在第四天黎明将至时的灰白天色里,她坐上去市区的大巴车找到文琪。文琪为她打点了行李,依着她的决定,送她坐上了去深圳的列车,那是她凑近地图看到的离这里最远的南方。

文琪把车开到万达停车场,在密密麻麻的车流里绕了两圈,才把车塞下。文琪侧着脸问她,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钟芳说,见一见汪子清,我明天晚上就走,姐,我需要你的帮助。

钟芳知道三十四岁的文琪尚在单身,自己在市区买了房子,没有防备在商场吃过饭赶回来时,是文琪的同居男友打开了门。赵西川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只是脸色干瘦,带着整日坐办公室的那种疲惫和萎靡。文琪把钟芳安顿好,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怎么,是不是叫你失望了?钟芳说,什么时候结婚?文琪笑笑,你这口气可有点像我妈了,我们才同居三个月,还没试出合不合适呢。钟芳说,大姨给你的压力大不大?文琪一边敷面膜,一边说,那是她把自己搞得压力有点过大,没事,这几年被我开导得也想开了。好,你早点休息。你派给我的任务我还得交给赵西川。看到钟芳一副感觉给她添麻烦的样子,安慰道,放心吧,小事。

钟芳熄了灯,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她浑身酸痛,客厅传来细碎的辩论声,她听不清内容,大抵觉得两个人的语气都不是很好。那低低的争吵声越来越密,后来有关门的声音,他们进了主卧室,她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文琪是那种单眼皮女生,肤黄唇薄,眉间距略大,是小时候扔在孩子堆里让人扒拉不出来的那种。但她从小到大成绩班级第一,一路硕士毕业,某个阶段被作为整个家族女性的榜样,这个阶段不包括她大龄不婚的近几年。初三那年,钟芳厌学,某日文琪来家里给江佩华送膏药。这不没个定性,江佩华说,女孩子,不念也罢。文琪把钟芳拉到院子里讲了一下午,钟芳觉得脑子里某根别着的筋通了,她要上大学。别人不知道的是,让她遵从文琪指引的是她对文琪的仰慕,文琪上下翕动的口型、左右翻飞的手势,甚至脸上无往不胜的自信,无不自带令人向往的光芒。那个夏天,在屋檐下,文琪妙语连珠,金句频出,眼底某种悲悯和期待交替落在钟芳的脸上。钟芳上高三那年,父亲长了脑瘤,一次开颅手术令家里负债累累。家庭会议决定让她辍学,外出打工,供还在上高一的钟成读书。此后,文琪穿着白色长裙,似是从天而降的女神,诚挚地告诉她知识改变命运的场景,只在午夜梦回时出现过。

钟芳和第一个男友谈恋爱时,江佩华竭力阻挠未果,把文琪喊来当说客。江佩华说,你说这么多提亲的,条件好的,她一个也看不上,没有合心意的等等也行,怎么能找个山区的呢?文琪搂着江佩华的肩,二姨,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谁不想女儿嫁得衣食无忧,但是年轻人讲感情。江佩华说,感情不都是过出来的吗?在一起打了半年工就叫有感情了?钟成这学费、生活费一年比一年多,你姨夫这手术后也干不了重活,还不得靠她这个姐姐吗?她找个那么远的,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存心是要气死我。说着说着江佩华就哭起来。文琪一边劝慰江佩华,一边坚持说,表妹是成年人了,她的决定应该被尊重。江佩华觉出不对劲,认为文琪已经被策反了,眼泪越来越汹涌,话说得越来越狠。不能嫁,她从小听你的话,二姨就靠你了,不然我就和她断绝母女关系。钟芳知道,任凭文琪满腹的真知灼见,对着母亲那贫寒执拗的脸也再难说出一个字。文琪出来时,对着院子里的钟芳摇摇头,失落于半天也没有磨快擦亮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物。钟芳问,姐,你觉得我应该听我妈的吗?文琪摇摇头低声说,二姨的想法肯定是有问题的,女孩不应该是家里被牺牲掉的那个。钟芳觉得有一束光照进了她灰暗的眼里,那我可以坚持吗?文琪却忽而叹口气,我不确定的是,你跟了你选的这个人,是否一定能过得好。无论如何,二十二岁的钟芳并没有和江佩华断绝母女关系的勇气,一年后,她嫁给了江佩华为她选的丁一建,江佩华要了十万彩礼,把钟芳送到了那个她认为家境殷实的人家。

站在彩虹湖公园最北端的儿童游乐场,就能看见汪子清的幼儿园。钟芳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孩子玩的地方设在湖边风口上,就同把幼儿园建在湖边一样不合理。春日的风干燥有力,致使沒有涂面霜的孩子们的脸颊皴伤、嘴唇开裂。滑梯因为日晒褪色而显得陈旧,旁边的沙坑细沙匮乏,粗质沙砾毫无队形地堆砌着,戴着红色袖章的公园保安偶尔出现,呼喝着那些踩踏已然被数次蹂躏过的草坪的皮孩子。钟芳和文琪坐在一块尘迹斑斑的石凳上。文琪说,这个公园真该整修了,不知道丁一建为什么要把房子买在近郊区,过几年估计就得为学区房焦虑了。钟芳没有说话。文琪说,丁一建二婚时在这儿买房子后,就带着那个女人去北京打工了。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钟芳,文琪笑笑,我知道你不关心这个。我是想说,现在是子清奶奶在这里接送他上学,周末老太太一般会带孩子回村里,所以就得费些周折。钟芳点点头,明白。想着汪子清会骑着儿童车从湖边飞驰而来,还是从那个布满棕垢的绿色垃圾桶后面露出他的身子,或者会突然在她和文琪身子之间探出一张脸,她的视线四处飘荡着无法静止在某处。文琪说,这次回来有没有打算回家看看二姨?钟芳飘移的眼神停留在远方细浪腾起的湖面,没有说话。文琪说,你不在的这几年,二姨见老了,腰背挺不直了,头发也白得多了,姨夫还那样,不能干力气活,更不爱作声了。日光穿透起伏的风浪,似是在硕大镜面上划下一道道碎痕。半晌,钟芳说,钟成呢?文琪递给钟芳一瓶绿茶,说,钟成毕业后工作换了六七个,一直没稳当就业,二姨愁他的工作,愁给他买楼房娶媳妇。钟芳的视线由粼粼的水面上升至辽远的天幕,风行其间,无形无状,摧枯拉朽。

丁一建是铁路上的电工,常年穿着铁鞋爬那些铁路沿线的电线杆子。钟芳跟他去北京那一次,曾见过丁一建在空旷郊区高达二十米的杆子上作业,在密密麻麻缠绕的电线间,他看起来像是蜘蛛网里摇摇欲坠的飞虫,邈远而弱小,钟芳隐隐觉得那是什么伟大事业的一部分,有着特别重大的意义,不然丁一建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地坚持十几年,并打算把余生也都交给它。新婚第五天丁一建婚假结束时,钟芳要跟随他去北京,理由是随便找个什么工作,也得夫妻在一处,她不怕受累。丁一建不置可否地去了比邻而居的婆婆院子,回来后拒绝了她的要求。后来,钟芳在镇上一家手套厂织手套,工时从早七点至晚七点,工资每月1500元。

丁一建大约每两个月回一趟家,每次回家喜欢带着钟芳去亲戚家转一遭,却从来不主动提去钟芳父母那里看看,钟芳觉得是江佩华要的那十万元彩礼把她家的体面要没了。婆婆能同意这门婚事,是因为她容貌姣好娶过来能长门面,也因为丁一建没有父亲,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贫富差距较大的双方形成了某种“门当户对”。婚后江佩华常常前来走动,婆婆如果遇上,基本的客套尚在,其间的疏离和不屑钟芳也觉得出来,江佩华却不觉,走之前总要理所当然地讨要些什么。如果钱给得少,江佩华不满意,女婿每个月挣这么多钱,帮衬帮衬家里不是应该吗?钟芳说,那是他的钱。江佩华不信,两口子什么你的钱他的钱,到底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钟芳不再辩解,丁一建的钱她是没见着,是否交给婆婆有待求证,她挣的这份工资仅够生活家用,达不到大幅度补贴娘家的程度。只一次,因为钟成的学费实在凑不够,江佩华半夜跑来,钟芳只好给丁一建打电话,丁一建倒也没说什么,从微信转了三千块钱过来。

丁一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他们稀有且乏善可陈的独处时光里,很少主动和她聊什么。只有在黑漆漆的夜里他抱住她要进行夫妻生活的时候,钟芳才感觉到他对她是有需求的,一些罕见的温存让钟芳安慰自己,如果和那个初恋结了婚,大概也是如此。只是这一年四五次的会面,每次归来的第一日都像贵客初来乍到,令她拘束而生疏,钟芳想不明白牛郎和织女一年一次会面,怎么还能缠绵凄切轰轰烈烈。

半年后,丁一建奶奶过八十大寿,是钟芳除结婚之外,见到的丁家亲戚最全的一次,不过那时她无心给亲戚们对号入座,丁一建喊她去拜会那些亲戚时,她正被桌子上的蛋糕、蜜枣、青梅等各类吃食吸引,那是她有孕的第二个月,垂涎各种甜品,却吃不下任何东西,频繁地吐黄水。钟芳跟着丁一建,去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打招呼,她勉力掩藏住被空气中甜腻的味道折磨的煎熬,却又受到人群中轰然而至的各种混合体味的袭击。丁一建礼节周到地招待着客人,看不见她一个人水深火热的战场。她借口去厕所把胃吐空,忍着头昏脑涨给丁一建发了个短信,我不舒服,先回家休息了。丁一建的短信还没回过来,婆婆的电话不期而至。女人怀孩子都那样,不要紧的,越躺越难受,今儿这日子,几年才有一次,你个孙媳妇不在算怎么回事?事后她问丁一建,告诉亲戚她是孕妇,他们难道理解不了吗?丁一建说,咱娘说了,前三个月不能讲,不然容易滑胎。尽管丁一建和以往一样待三四天就走,钟芳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你是小孩子吗,芝麻粒大的事都要和你妈说?丁一建半天没说话,开口时是安慰的口气,月份大点就好了。月份大点以后并没有好,她的妊娠斑势如破竹般从眼睛下方钻出来,脚丫子肿得塞不进鞋子。白日坐不久,她只好把织手套的工作辞掉了。婆婆冷眉冷眼地跟和她相好的妇女们说,现在的媳妇娇气了,咱那会儿生孩子当天还在地里摘棉花呢。说这话时也并不避她。

孕后期,一个姿势只能短暂维持,钟芳整夜都在翻来覆去。预产期前几日,婆婆搬到一个炕上和她睡,说是临产没人守着不行。婆婆阶段性的呼噜声,比胎动还要频繁,钟芳更睡不着了,她给丁一建发个短信,为什么这个时候陪在我身边的不是孩子爸爸?字打好了却没有发出去,她觉得矫情,他们似乎也没有亲近到这种地步。删删减减好几遍,抱怨了几句身体的不适。丁一建回短信,受苦了,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孩子生下来也并没有好。月子第七天,丁一建行将离开,温柔地抱着汪子清亲了亲,说爸爸过两个月就回来看你。月子第十天,婆婆说最近血压不稳,伺候月子她睡不好,搬走了。钟芳看着皱巴巴的汪子清,孩子黄疸还没有褪去的脸上又钻出了湿疹,他会在看似平静的状态下忽然尖叫哭闹,钟芳不知所措。她给江佩华打电话,问她能不能过来陪她几天。江佩华说,都说女人生孩子要好好坐月子,其实过了十天就啥事没有了,以前你爸不在家,生下你三天妈就下地干活了,第十天的时候还给咱家那头老母猪接生过呢。只是要注意,千万别碰凉水,别着冷风,白天你婆婆在,我这会儿过去让人家说道。月子第十二天的时候家里举行宴会,亲戚们一趟趟到钟芳的屋子里,对着基本都在昏睡的汪子清一番赞叹。外面一派热闹,钟芳盯着汪子清心里发毛,怕他突然大哭,和夜里一樣任她怎样安抚都不肯停歇,被一群亲戚目睹一个新手母亲的无能。汪子清醒了,趁他在发作之前,她赶紧把乳头塞进去。婆婆进来说,孩子醒了呀,别让亲戚们往屋里跑了。说完把吃饱的汪子清抱出去了。似乎永远也排不尽的恶露一点点地流出来,钟芳摸着鼓胀的胸,听着外面对香火绵延的各类歌颂,感觉自己像是太平盛世里的难民。

钟芳没能等来江佩华的一些体己话及经验传授,江佩华忙着和其他亲戚寒暄,好不容易得空进来,关心地问了一句,钟芳眼圈就要红。江佩华惊恐万分,乖乖,可不敢,你这会儿哭让你婆婆瞧见算什么,让那些亲戚看见还得传闲话,好闺女,当妈都要难为一阵子,月子里可不能哭。也许是因为情绪波动,加上汪子清当日胃口不佳,晚上钟芳堵奶了,她摸着石头一样肿胀的硬块坐卧难安,一条条脉络清晰的青筋突起。钟芳浑身发冷,给婆婆打电话,说她可能得去医院。婆婆披着衣服过来,带着睡意未尽的倦怠,拿梳子一下一下地捋过那些似要迸裂的筋脉,钟芳觉得有无数的钢筋在她乳房上横冲直撞,钻入骨髓,每梳一下,体内就断一根骨头。不用去医院,婆婆打着哈欠说,忍着点,老人们都是用这个法子,好使,再吃点退烧药,不能给孩子喂奶了。婆婆泡了奶粉给汪子清喂上,说涨了用手挤挤就行,有事再喊她。婆婆走后,钟芳才想起孕期时文琪给她寄过的吸奶器。

钟芳整日守着汪子清,看着他像条肝红色大虫子一样浑身蜕皮,新生皮肤渐渐有了些可爱的迹象。白天婆婆会给她送饭,过来抱抱孩子。虽和婆婆无话,但相较于夜间一个人的慌乱不安,她的到来令钟芳心安。钟芳再次给江佩华打电话,说一到晚上就害怕,老觉得有人站在黑黢黢的门洞里,希望母亲过来陪她一段时间。江佩华说,你这是身子虚,不要紧的。感觉到钟芳不发一言之后的难过,江佩华说,芳呀,因为你还在月子里,妈没敢跟你说,你弟刚做完手术出院,我正伺候他呢,过十二那天,也是硬挤出时间去看了看你和孩子。钟芳问是什么手术。江佩华吞吞吐吐半天,哎呀,不是啥好病,不好好养以后更麻烦。很久以后,钟芳得知,是痔疮手术。

出了月子,在农村啥累活都能干了。江佩华说,你看妈给你选的这门亲事好吧,不用下地干累活,钱有人给你挣,照顾好孩子就成了。婆婆大概也这样认为,除了过来逗逗孩子,饭也不给钟芳送了。钟芳一边忙乱地炒菜,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竖着耳朵辨别汪子清是否哭起来,一边质疑,过完月子身体真的恢复如初了吗?为什么她打喷嚏会漏尿,下体反复发炎,一遇见风就忍不住打寒战,浑身筛糠似的。有时候钟芳推着汪子清出去晒太阳,看见婆婆家的大门开着,大部分时间她坐在院子里织网,细长的银丝像是她头上的一些白发,闪着微光,映着她脸上的安详和满足。

日头行至天空正中时,汪子清还没有被赵西川带来。两个人枯坐了一会儿,文琪说,我去打个电话。钟芳隐约能听见几句,赵西川你这人怎么办事这么不靠谱呢?钟芳摩挲裤子上起伏的褶皱,一下一下捋不平,她不远万里跑来只为了看他一眼而已。四年前,懵懵懂懂度过漫长的百日,汪子清慢慢白胖起来,开始像个人样儿,他温软的小手,藏着星星的眼睛,咿呀咿呀的小嘴,会催生出钟芳的笑意。钟芳觉得自己总算是掌握了一些为人母的诀窍,知道他尖声哭是为何,时断时续哭是为何,小声哼唧又是为何。时至今日,汪子清刚出生的模样,开始会坐的样子,第一次走路的样子,第一次喊妈妈的样子,都让她觉得无比真切。

汪子清四个月的时候,钟芳提出要带孩子去北京。婆婆不同意,北京的花销多大,在家吃喝多省钱,你去那里不也是看孩子,能干啥?一岁时给汪子清断了奶,钟芳想去北京待一周,婆婆不同意,你看我血压这个样,夜里照顾得了孩子吗?钟芳要带着孩子一起去,婆婆大怒,这么小不得折腾病了?就是闲的,整几亩地种种就成了,像全喜家一样,每天下地就觉得有事做了。女孩子就不能打小不上学放出去打工,心都野成啥样了。之后,钟芳要求白天婆婆给带带孩子,她还去镇上手套厂织手套,依然遭到拒绝。钟芳越来越觉得躁动不安,她每日推着汪子清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一到晚上就想起婚前在济南打工的那几年,城市整条街的灯光交错着闪烁,隐去夜幕星光,下工后她去店里试新衣,去看舞蹈比赛,偶尔去喝杯奶茶,也会在书店里像文化人一样待上一个小时,或者只是在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但她由里而外都是舒展的、自由的。

每隔一段时日,她那些无所适从就生出抗争的翅膀,然后在和婆婆与丁一建的一次次较量中铩羽而归。一次比一次激烈的争吵,不断僵化的关系,终于让钟芳觉得生活举步维艰。她和丁一建商量,用他的积蓄在县城买套房子,一年后让汪子清去县城上幼儿园,她可以一边接送他,一边打工挣钱。丁一建和婆婆商量,婆婆说,她到底想干什么,农村女人不都是这么过的吗?男的在外头挣钱,女的在家養孩子,你姥姥还养了我们七个呢。跑县城去,你俩不在一处,她要是不安分,我也没法给你盯着。钟芳不知道丁一建是真的信服婆婆的那些道理,还是仅仅源于从小就遵从婆婆任何决定的懦弱,总之,他又拒绝了她。这令钟芳终于看清了自己的人生实质,并且一眼望到了人生尽头:丁一建一辈子不操心家事,五十岁以前都是两个月回家一次,而婆婆在家安排看管着她的生活,不让她的人生轨迹有一点逾矩之处。钟芳给江佩华打电话,除了听她讲钟成的事,就是被唠叨要知足,她第一次提到离婚时,江佩华比婆婆骂得还要凶。

文琪回来了,说,我先带你去吃饭,赵西川说下午一定会让幼儿园老师把孩子带来。看到钟芳眼底难以遮掩的失望,文琪说,如果下午还不来,我就开车带你去老太太家里,一定会见到他的。文琪和以前一样,吃得自律,小量素食,不喝饮料。钟芳忍不住问,姐,你和赵西川?文琪用纸巾擦擦手,你看出来了,不合适就散。她少见地叹了口气,我对婚姻一度不自信,并不想结婚,但是,她认真地看着钟芳,我喜欢小孩子,你能明白吗?所以我还要试试,也许碰到合适的,就省得我去做试管婴儿、冻卵那种更让你大姨接受不了的事情。钟芳点点头,明白。静默良久,文琪突然问出一句,后悔吗?钟芳摇摇头,不后悔离婚。随之她垂下眼,但很多时候,会难过放弃了孩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回忆他的每一个画面都比真正陪伴他的时候更为清晰,想象他的每一个场景都比现实更为真切,她对他的愧疚不安与日俱增,无论如何自我安慰与疗愈,依然饱受那些自知无用的折磨,毕竟一切都不可挽回。

下午四点,赵西川来了,没有带孩子来。文琪把赵西川拽到百米外一棵柳树后,但他们的话钟芳都能听见。赵西川义正词严地说,文琪,我想明白了,我还是不能为了达成表妹的一个心愿,就去滥用职权,确实,我算是教育局的一个小干部,如果我让幼儿园园长给汪子清奶奶下个假的通知,她是得答应,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不合适,我不能这么做。文琪仿佛听到了笑话,那你昨晚可以拒绝啊。赵西川说,我不想让你不高兴,我们这几天本来就在说分手的事,我能拒绝你提的所谓“小小”要求吗?文琪苦笑,中午你还和我说,他奶奶带他出去了。我们苦苦等待的一天,就被你高贵的反思这样消耗掉了。赵西川愧疚而悲伤,你知道,上次你和我提了分手,我就一直很难过……

渐渐地,钟芳听不清谈话内容,她看到那棵柳树上郁郁葱葱的绿芽,紧凑地堆叠在一起,好似一张密实的绿网。钟芳从背包里拿出巴掌大的笔记本,翻开,几行字迹赫然入目:第一天,接汪子清放学,陪他看一场电影;第二天,带汪子清到游乐场玩,开诚布公地和他聊一聊,他是大孩子了,也许能理解妈妈有她的难处。钟芳盯着那些跳跃的文字看了一会,用力扯下来,无声地把它撕碎,碎纸屑从指缝里漏出来,在白得耀眼的光线里舒展、飘忽,然后归于尘土。公园不远处的国学辅导班里,传出孩子们的朗朗诵读声: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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