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龋齿

2024-04-10余后华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牙科医生心理医生龋齿

余后华

阳光透过窗外的马尾松叶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了一些斑驳的影子。屋后的山坡上植满了这种马尾松。透过窗子,X看见山坡阳面的那一片陵园沐浴在明亮的阳光里,整齐划一的墓碑散发着白光。更远处是那条运河,波光闪耀着,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金边。

屋子外面是一小块花圃,花儿正热烈地开着。X叫不出那些花儿的名字,但是,他喜欢看那些硕大的花朵把枝条压得不堪重负的样子。时下正是春天,蜜蜂和蝴蝶在花圃上方翩跹起舞。浓烈的花香把这些小昆虫熏得东倒西歪的,以至于常常会有几只昏头昏脑地撞到屋子的窗玻璃上。

你说你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女心理医生坐在X对面,她的姿势优雅得体,身上穿着精致的职业套装,显露出一种职业女性特有的端庄仪态。

X注视着面前女人精致的脸,尤其注意的是她的嘴唇。看着她红唇间显露出的皓齿,竟然走神了一会。

这是牙医的职业病吗?心理医生笑道,说起来,我们也能算是半个同行呢!心理医生似乎并不需要得到什么回应,自顾自地说。那么,我们来谈谈你的梦吧?你说你常常梦见地铁?

是的。我经常梦见自己乘坐地铁,我喜欢那种感觉,舒适、迅捷,像一尾鱼在梦境中滑翔。我走着走着,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地铁入口,我拾级而下,那片偌大的空旷让我觉得惊讶。更重要的是,那是一个无声的世界,没有任何喧嚣嘈杂,一切井然有序。这里,声音似乎是多余的,没有街上偶遇的熟人间的寒暄,没有马路上过往的各式车辆的鸣笛声,也不像车站或机场似的一遍遍播送站内广播。地铁开过来时也不像火车那样张牙舞爪,隔着老远就喷着一团团白雾,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带着巨大的碰撞声从铁轨上哐当哐当地驶过。地铁就像一只灵敏的猫科动物,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过,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这个庞然大物就轻巧地停靠在了你的身边。

X说完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心理医生对于X这番形象的描述表达了赞许。

你有没有发觉这个梦和你的职业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职业?你是说,地铁和……

是的,其实我们每个人做的梦都跟自己的日常生活有关,无论它看上去多么光怪陆离,实际上都具有隐喻的特征。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地铁隧道事实上就代表着口腔,或者说,地铁隧道就是城市的口腔。地铁在其中穿行,即代表着金属器械在口腔里的运动。所以,你做的关于地铁的梦其实和你的职业有关。

是这样吗?X似乎觉得有点道理。他还很年轻,才三十五岁。作为一名牙科医生,生活中他始终保持着精细而沉稳的作风。可是,最近,他的精神状态出现了一些問题。不仅每夜都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还产生了幻觉幻听,头脑中常常会萌生出一些疯狂古怪的臆想,他非常担心自己的这种状况,因此,他选择了求助于心理医生。

另一方面,这个梦也昭示着你的逃避心理。女心理医生瞅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总想躲避人群,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生活中你应该是个不擅交际的人。但这不代表你内心不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同,你只是希望在你的世界里与他(她)相遇。所以,你的梦中出现了那个黑衣女人。

是的,几乎每个关于地铁的梦里,那个黑衣女人都会出现。有时,她出现在地铁站入口的台阶旁,有时坐在地铁车厢中X的对面。X从没有和她说过话,奇怪的是,似乎他们都存在着一种心灵上的感应。

你渴望结交她,但是同时也觉得心怯?

她让我觉得神秘。X微微有点焦躁起来,心理医生这种说话的方式让他忽然觉得有些厌烦,仿佛任何事情她都可以说出个来龙去脉,一切都能在她理智的冷静观照下条分缕析、纤毫毕现。而X认为自己本质上更接近于一个神秘的虚无主义者。世界是不可知的,如同他那些神秘幽暗的梦境,如同他古怪而又疯狂的臆想。

心理医生,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职业了,X忽然想。

X瞥了一眼手表,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耐。心理医生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神情。

那么,我们今天就暂时先到这里?女心理医生面带微笑地说。

好吧。X随之从椅子上起身。窗外拂过一阵浓郁的花香。

我很喜欢你种的这些花儿。X说。他掏出了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诊所的地址,你可以去找我,如果你想治治你的那些龋齿的话。牙科医生朝女心理医生微微一笑。他的牙齿闪耀着洁白的光泽。

滨河路是一条嘈杂的街道,沿街林立着各式饭馆、服装铺、美容美发厅等。牙科诊所位于滨河路35号,门面很小,两扇玻璃拉门上贴着用红纸剪成的“牙医”字样。与别的做生意的店铺不同,诊所的玻璃拉门平常都是合上的,拉手上挂着“正在营业”的小木牌。需要就诊的患者推门进去,拉门随之合上,仿佛一张嘴巴无声地将其吞没。

一般情况下,前来就诊的患者并不多。更多的时间里,牙科医生总是穿着洁净的白大褂,坐在诊所的椅子上翻看一本厚厚的口腔学著作。但是,最近他的思绪总是不能集中。梦中的景象一而再地在他眼前浮现出来,同时浮现出的还有女心理医生的面孔。他觉得女心理医生长得和梦中的那个黑衣女人有几分相似。当然,在心理医生面前,他并没有提及这一点。关于那些梦的更为隐秘的细节,他也没有向心理医生提及。他袒露的只是梦的一部分浅显的内容,而更深的部分,还藏在他的心里。对于女心理医生是否真的能阐释清楚他的那些梦,他表示怀疑。

走出地铁站,X看到出口处矗立的那个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上的女模特笑得开朗,露出一口闪亮的牙齿。作为一名牙科医生,X见识过太多人的口腔。口腔,绝对是一个人身上最隐秘的部位之一。X这样想时,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自得。

刚刚进入四月份,阳光却已经带上了夏天的灼热。街上许多行人都穿上了衬衫,牙科医生却依然穿着灰呢风衣。刚才在地铁里,他没有预料到外面的阳光如此强烈。

前方是一片广场,阳光下浮动着幢幢人影。广场的后面就是梧桐大街。X穿过广场,走在树荫之下,春日午后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撒落下来,在他脚底不停地摇晃闪烁。

走过几百米远,出现了一条岔道,岔道的一边耸立着一段高高的石砌的围墙。石缝间滋生着一些褐色苔藓,喧闹声似乎也被围墙阻隔住了。

沿着石阶往上,是一片住宅区。石阶的两旁放置着一些住户们盆栽的花草。有的住户家门前搭着一方天棚,天棚架上攀附着青青的葡萄藤。

站在高处,可以看见远处的街道和楼群。汽车和行人在树荫间穿梭不停。而东面,新民医院绿白相间的门诊大楼映入人们的眼帘。

在一座单独的院落前,X停住了脚步,周围显得异常宁静,不见一个人的身影。X抬头朝院落里二楼的窗口望望,然后走进了光线幽暗的甬道里。

这是一间被收拾得很整洁的小屋。房间里充满了一种馥郁的植物的清香。那香味应该来自于屋后的庭院,窗户面对的其实是新民医院后院的一角,平常很少有人到这僻静的角落来。两棵云杉静静地伫立在院子里。透过窗子,可以看见一段锈蚀了的医院的铁栏。铁栏外面,是一小块油菜地,几只蝴蝶在花草间飞舞着。

牙科医生坐在桌前,他的视线透过窗户,定格在窗玻璃上。一只蜜蜂振动着翅膀不停地把头撞到玻璃上,它也许并没有意识到那块透明的障碍物的存在,努力地想飞进屋来……

半年前的秋天,X和他的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们的婚姻维持的时间非常短暂,只有短短的八个月。和妻子办理结婚手续的那天,正遇上一对办理离婚手续的夫妇。X当时对妻子开了个玩笑,说,明年咱俩也来办离婚吧。X仍然记得当时他说出这句话后妻子脸上生气的表情,当然,X的玩笑一点都不可笑,甚至可以說是拙劣至极。X没有想到,他的这句玩笑会成为一句谶言。甚至它更迅速地到来了,连一年的时光都不到,比他的预言提前了四个月。

对于当时妻子的表现,X心里还是觉得很高兴的,如果妻子不生气,反倒显得奇怪了。

八个月之后,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再次走出民政局大门时,X很自然地回想起了当初的那一幕。X看了看妻子,当初妻子脸上那种生气的表情已经被一种冷漠和平静取代了。突然,X醒悟过来,八个月前,在他说出那句玩笑话时,她的心里其实是默认了的,生气只是她在他面前做出的一种必要的姿态罢了。X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是生活在一种阴谋之中。只不过由于妻子善于掩饰,他没有发觉。她始终躲在暗处,不断把他往前台推,使他曝光,以至于最后X由于自己无法忍受那种窒息般的沉闷的家庭氛围,而不得不主动从这场疲惫的婚姻中解脱出来。X搞不清致使他们离婚的真正缘由,因为妻子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显示出任何破绽。但X相信背后一定有某种原因存在,而不仅仅像妻子所列举的那些所谓的家庭琐事纠纷,那些琐事根本不足以摧毁一场婚姻。这一切只不过是她使用的障眼法。她之所以列举出那些琐碎的纠纷,其目的是为了掩盖真正的原因。那个真正的原因是,而且肯定是——她有外遇!X并不觉得妻子有外遇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他难以理解的是,她从来不敢当着他的面承认这一点。让一个人说真话是多么困难,相反,谎话却来得异常容易,就像她曾经多次在他耳边呢喃的“我爱你”。

即使他们走出了民政局大门,他们的婚姻已经正式宣告结束了,她依然不敢当着他面说出真相来,依然不敢供出那个同谋者。

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这下终于遂了你的心愿,让你觉得称心如意了吧?走出民政局大门,X不无调侃地对妻子说道。X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刚才做的一切只是一个游戏,一点都不真实。他看了看走在他身边的妻子,甚至有一种想走过去搂住她的冲动,就像过去恋爱时两人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口角那样。然后,妻子冷着的脸再也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继而伸出拳头捶打起他来。然而,这次不一样了。因为,离婚证书已经实实在在地揣在了他的口袋里。X无法想象,身边这具让他熟稔无比的身体,从今以后,真的会同他形同陌路。

事实上,在整个离婚过程中,X都有一种类似于做游戏的感觉。表面看起来两个人弄得跟真的似的,而事实上呢?这仅仅只是一场玩笑而已。只不过是对八个月前他那句玩笑的一次戏仿。显然,妻子并不像他那样充满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务实许多。至少,她脸上生硬严肃的表情提醒他,这并不是一场玩笑。

妻子没有回答他类似调侃的话,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透露出的冷漠让X的心不由得一颤。他觉得妻子实在没有必要这样。况且,他相信自己并没有什么理由让对方产生怨恨。一直以来,他总是迁就着她,依从着她,甚至在她最后提出要同他离婚时,他也没有刁难她而是选择了默默接受,对此,她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如果说怨恨,他觉得自己更有理由,而不是他的妻子。

金秋的阳光照在妻子身上,给她周身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妻子还是显得那样年轻,她那曲线曼妙的身姿还是那样性感、迷人,但是,她再也不会属于自己了。X的心尖仿佛被锋利的刀刃划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从心里浮现出来。

本来X还以为妻子会同他一起回家去收拾一些属于她的东西,然而,妻子根本没有这样的打算。

过几天我会去取的,妻子冷冰冰地扔下这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公交车站台。

她会去哪儿呢?看着妻子的背影,X费神地思量着。但是,现在,妻子已经没有向他做出解释的义务了。

X看着妻子的身影渐渐湮没在大街上喧闹的人群里,“仿佛一滴水消失在水里”,X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句子,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还原出当初那滴水珠的模样了。

窗外的那只蜜蜂似乎终于显得有些疲惫了,一开始它还是盲目地对着窗玻璃乱飞乱撞,后来只能沿着玻璃壁慢慢攀爬了,然而,光滑的玻璃令它的攀爬格外费力,以至于常常从玻璃壁上滑落下来。

X忽然觉得他就像这只无助的蜜蜂一般,总是费力地攀在梦境的边缘。梦境和现实之间横亘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令他无法穿越。

这天,牙科医生在他的诊室里翻看着医书,诊所的玻璃拉门被拉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套裙的女人走了进来。

这地方找起来还真够费劲的!女人微笑着说,不知是因为赶路还是天气热,她的脸上带着一抹红晕。

牙科医生怔怔地看着进来的女人,他的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怎么,不欢迎我吗?

哪里哪里,请坐。牙科医生很快恢复了常态,可是,他不知应该把女人让到什么位置上,因为,除了他身下的这把椅子,诊所里仅有的就是那张专门为患者准备的就诊椅了。

我就坐这张椅子好了。女人大方地说道,我今天来是想看看我的那些龋齿。

时隔两个星期,自从X打心理医生那儿告辞,他就再也没去找过她。事实上,他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他的心理疾病了,他不打算再让心理医生去阐释他的那些幽暗古怪的梦境。但是,这位女心理医生主动找上门来,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意外。至于他留下的那张名片,只不过是出于客套罢了。

女人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穿着严谨的职业套装,而是选择了一套色泽灰暗、质地柔软的裙子,这让她看起来显得更温柔一些。

小时候她家里很穷,像所有孩子一样,她对商店柜台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充满了渴望。那时,乡下有个收破烂的老头,每年春天,都会挑着筐子沿村串户地收购一些废铜烂铁。老头挑着两个筐子,一个筐子用来盛放破烂,而挑子的另一头,吸引了村子里所有孩子的目光,他们知道那里放着一大块摊成饼状的糖。孩子们可以拿家里的破烂来换糖,用过的牙膏皮、空酒瓶、破塑料盆等,都可以。把破烂交给老头之后,孩子们便兴奋地围在那里,看老头拿着小锤和铲子,叮叮叮地从那一大块糖饼中敲下一小条糖块来。根据破爛的多少以及价值大小,老头敲下的糖块也大小不等。那种糖很坚硬,吃起来还特别黏牙。但对于孩子们来说,却是一种难得的美味。老头手中有个短笛,沿村串户收购破烂时,他就吹响他的笛子。孩子们只要一听到外面传来那种“呜哩呜啦”的笛声,便使劲在家里各个角落翻寻起来,搜出一点破烂后就立刻蹿出家门,奔笛声响处而去。

收破烂老头的笛声对孩子们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那时候,小女孩的注意力始终在爸爸的酒瓶上,她常常爬上凳子,把放在香案上的酒瓶拿到手中晃晃。小女孩觉得爸爸喝酒的速度太慢了,那酒瓶怎么老是不空呢?还有,家里的那些塑料盆怎么老是用不坏呢?

有一天,当收破烂老头的笛声再次在村口响起时,她像往常那样急切地在家中翻寻起来。后来,她的目光投到了洗脸架上瘪瘪的牙膏管上。可是,当她试着用手挤时,牙膏却很轻易地就从管口冒了出来。怎么办呢?小女孩灵机一动,找来妈妈用空的雪花膏盒子,将剩余的牙膏全部挤进雪花膏盒子里,然后,拿着挤空的牙膏皮匆匆奔出门外。

第二天,妈妈还以为那盒雪花膏没有用完,用手指抹了准备往脸上涂,一闻才觉得气味不对。妈妈明白了这是女儿干的好事,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这馋嘴的小丫头!

那时候小女孩并不知道,总是吃糖,容易使人患上龋齿。

她不明白龋齿会给她带来很多痛苦。

她还记得第一次去看牙医时的情形。当她不得不在那个男牙科医生面前张开嘴巴时,她有一种赤裸的羞耻感。后来,那个牙科医生把器械伸进她的口腔时,女人流下了眼泪。当然,她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龋齿带给她的疼痛。

那么,请在椅子上躺下吧。牙科医生说。

女人顺从地躺在了椅子上。

她微微闭合着眼睛。她的脸和薄薄的眼皮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而她的胸口正在衣衫下急促地起伏着。她以这种姿势蜷缩在椅子上,就像一只刚刚被捕获的小兔,牙科医生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颗小小的心脏在一层单薄的皮肤下怦怦地跳动着。

不能不承认这个城市发展速度之快,五十年前这里只是几个小村庄,如今已经成了拥有几百万人口的现代都市了。虽然这几年城市的道路建设一直没有停止,还是无法缓解日益紧张的交通状况。市政府后来决定在城里开通一条地铁线路。地铁,这个平常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事物走进了这座城市居民们的日常生活。

每天上下班他都要乘坐地铁。地铁,他喜欢这个意象,神秘而又现代。

他总能看见那个女人,穿着一袭黑衣,有时候,她就倚靠在地铁站里的柱子上;有时候她又会出现在车厢里,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座位上。她的神情显得落寞,脸上有种历经沧桑的表情。但,同时又具有一种让人惊艳的美丽。她的身材苗条、性感,包裹在黑色的衣裙里,仿佛一团阴郁的火焰。

他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去往何处。因为,她的穿着打扮根本不像是一个上班族。地铁就像是她表演的舞台,她就像一个飘荡在地铁里的精灵。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天,地铁里格外拥挤。

牙科医生被车厢里的人挤着,被逼到一个角落里。他不知道这一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像城市里的人们都挤进地铁里来凑热闹了。正在X感到懊恼时,突然,他发现了眼前熟悉的身影。不错,正是那个穿着黑色衣裙的女人,此时她的后背正贴在他的胸前。虽然他已经无数次在车厢中和她相遇,但这样紧密的接触还是从来没有过的。牙科医生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牙科医生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和女人接触的身体却保持着极度的敏锐。透过自己的身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女人柔软的身躯。他拉着她身后的吊环,看上去,就仿若把她拥抱在自己怀中似的。随着人群的蠕动,她的身体与他时合时分、若即若离,既像在迎合着他,又像在躲避着他。这种状况让他觉得心痒难耐。他的欲望被一点一点地逗引起来,几乎要达到炽热的顶点。

女人一定觉察到了身后的异样。但是,她装作毫无感觉,甚至随着人群的蠕动将身体朝他怀里倾倒。他再也忍受不住了,猛地一下搂住了她。他顾不上周围的人的目光,他的欲望变得如此强烈,他只想着发泄、发泄,不顾一切地发泄。这时,女人终于回转头面向他——X没有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妻子的脸!

简直是太荒谬了!X从梦境中醒来。好半天,他还沉浸在这奇怪的梦中。而他诧异地发觉自己的下体仍然保持着坚挺的状态。X心里甚至涌出一丝伤感。他为这个梦没有顺利延续下去而很是沮丧了一阵。

究竟是什么引发了这个奇怪的梦呢?难道是因为那件黑色的裙子?

他想起有一天,他无意中打开衣橱,发现衣橱里挂着一件黑色的裙子,他不知道这件裙子从何而来,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他好像从来没见妻子穿过它。那件面目可疑的裙子挂在那儿,就好像一个陌生人藏在他家的衣橱中似的。

后来,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妻子那件裙子的来历。妻子说那裙子老早就有了,后来过时了就被她放在衣橱里闲置不穿了。他怀疑妻子在说谎。因为,在他看来,那裙子样式很新颖很漂亮,做工也很精细,看上去还是崭新的。这样的裙子应该是不会过时的。相反,妻子倒有可能经常穿着它。那么她穿着它是去干什么的呢?她是为谁穿上它的呢?

X开始变成了一个隐秘的跟踪者,在跟踪的同时他始终不忘让自己保持一种文雅的风度。在内心里,他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无疑,跟踪者是一个卑鄙和容易遭人诟病的形象。但是一探究竟的渴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看见妻子走进路旁的花坛,她掏出手机给什么人打着电话。她的语调欢快而又明亮,她的脚步轻快而佻达。她就像一头轻捷的小鹿穿过熙攘的人群,踏上花坛的石阶,又顺着石阶而下。什么事情让她心情如此之好呢?X不无妒意地想象着。

突然之间,他觉得她是如此陌生。此时的她完全有别于平日他眼中的妻子。他感觉他并不了解她,包括她欢快的笑声、她灵动的肢体语言,还有那些她电话中他听不到的内容。他感觉有什么隐匿在她前面的那片灌木丛中,他害怕从那灌木丛后突然闪现出什么让他惊奇的事物来。

村子里又响起短笛的“呜哩呜啦”声,小女孩条件反射般赶紧跑向村口。跑到半路,她才想起自己没有从家拿可以兑换的东西,不过她已经顾不上了。那时候乡村孩子的生活很单调,外界的一点响动就会吸引他们的目光,有时,只是乡间土路上偶尔驶过的一辆汽车,也会惹得一大帮孩子跟在后面狂奔不已。收破烂老头的箩筐就像一个小小的流动的舞台,将村里小孩的目光吸引过去。有时不单单是小孩,连一些妇女也会被吸引到那里,她们会用家里的破烂去兑换一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平时寂静的村落在那一刻变得有些生气了。人们聚集在货郎摊前挑挑拣拣,看老头怎样给各类破烂估值,再根据各人的需要兑换相应的小物件或零食。根本没有统一的价格标准,什么东西值不值钱,值多少,全是老头自己说了算。当然,人们也不计较,本来就是些没有用处的破烂嘛,能换一点东西是一点。小女孩扎在人堆里看热闹,不知不觉过去了老半天,老头箩筐里那一大摊糖块也只剩下一小半了。

大人们都走了,只剩下几个意犹未尽的孩子。但是,渐渐的他们也不再关注老头了,开始在路边追逐打闹起来。老头一边收拾摊子,一边看了看小女孩。怎么,你没有换到糖吗?老头用一种惋惜的口气说道。同时,不知为什么,他朝四周望了望。

忽然,老头压低了声音,悄悄跟小女孩说,你跟我来,我给你糖吃,给你一大块糖!只给你一个人。

说着,老头低身担起了担子,起身朝乡间小道走去,那边是一大片油菜花地。老头一边走一边回头招呼小女孩,不要让别人看到,不然你就吃不到糖了。

直到那时,她才感到害怕。她不知道老头到底想干什么,她隐隐约约觉得老头可能很喜欢她,但是,他的这种喜欢和爸爸不同,和伯伯、叔叔那些长辈们的喜欢都不同,这种喜欢让她觉得害怕。四周是半人高的蓬密的油菜秆,她能听到村道上那些孩子们发出的呼喊打闹声。紧张让她发不出声来,老头为了安抚她,早就敲下了一大块糖放在她手里。这块糖真大啊,她从来没有换到过这么大一块糖,就是把全村用过的牙膏皮都拿来估计也换不回这么大一块糖。不过,她一点都没有觉得欣喜,她只是紧张地握着它,握到糖块在她的掌心里发黏。不要害怕,爷爷喜欢你,来,让爷爷摸摸你。老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她伸出了手。你看,爷爷多喜欢你,爷爷给你糖吃呢,來,吃一口,尝尝甜不甜。老头一边用手摩挲着她,一边将她的手掌托起,把那块糖送到她嘴边,她机械地张开嘴咬了一口,牙齿立刻就被黏腻的糖浆黏住了。接下来,她就感觉下身传来一阵疼痛……

从此,牙齿和疼痛紧密地纠缠在了一起。

她总是会无端地感觉到牙齿的疼痛。龋齿不但是她生理上的病,更是她心里除之不去的痼疾。成年后,她的女伴们觉得她很奇怪:她从来不和男人交往,更不会和她们分享从男人那里获得愉悦体验的秘密。只有她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害怕男人,因为男人会给她带来疼痛。即使和男人交往,也只限于言语,只要动作更近一步,涉及肢体,她的身体就会敏感地感到疼痛。她先后谈过好几个男朋友,最后,他们都因为无法忍受她的怪癖而离她远去,他们实在想不通,在现代社会中,还有这么固守传统的女人,不愿意有肉体关系,只愿意保持着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她想忘掉过去,努力尝试着改变自己。甚至为此学了心理学,为的就是要治好自己的病,让自己彻底从童年的那段阴影中走出来。她的努力有了一些效果。在和最后一任男朋友交往的过程中,她已经能突破一些禁忌,对男人拉手、拥抱的举止基本都可以接纳了。有一次,男友情不自禁地亲吻她时,很不幸,她又一次大叫起来,是的,他的舌头触痛了她的龋齿,这次是真正的来自生理上的疼痛。可是,男友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他气急败坏,嘴里嚷出一句粗话拂袖而去,留下她独自一人痛哭流涕,不知是为龋齿还是为她又一次夭折的爱情。

牙科医生决心要找到那颗龋齿。那颗若隐若现的龋齿总是带给他一种无法言说的隐秘的疼痛,让他寝食难安、心力交瘁。他必须要找到它,将它拔除。

当初,X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他婚姻生活中那颗龋齿的存在,但是,他的探求毫无结果,那颗龋齿被人为地隐秘地包裹起来了。当婚姻空洞的牙床彻底裸露出来之后,X才终于看清了那颗龋齿的真正面目。X没有想到,那个男人,竟然是他和妻子当年在医学院的同学,当初他们还颇为要好,新婚不久,X还曾多次邀请他来家做过客,妻子甚至为此颇多抱怨,认为他的频繁造访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打扰。当时他还觉得妻子未免小肚鸡肠,不懂得善待别人。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假象而已。这是一出早已设计好的剧本,真正的主角是他们俩,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受愚弄的观众。

想到这里,牙科医生禁不住哑然失笑。

我还记得你那时特别喜欢吃一种海鱼,那种鱼不容易买到,为此,我往往要穿过好几条街道,去城区的另一边水产市场才能买到。那应该是一种凶猛的肉食性海鱼,嘴里长着两排尖利的牙齿,鱼头蒸出来非常鲜美,但是,处理起来要非常小心,一不注意,手指就会被鱼齿划破。那种鱼不但凶猛,还很阴险,擅于伪装,不动时看起来跟一块礁石没什么两样,喜欢藏在暗礁的罅隙和海藻中,长时间潜伏着,等到猎物从身边游过,就突然发动攻击,用锋利的牙齿死死咬住猎物。被咬住的猎物十之八九无法逃脱。所以,对付这种鱼,首先要做的就是拔掉它的牙齿。

新民医院口腔科主任刘利民惊恐地注视着X,X手中举着拔牙钳向他俯下身来,他拼命挣扎,无奈脑袋和身体都被牢牢地绑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半分。他想大声呼救,嘴里却被一团抹布堵得严严实实,即使呼喊也无济于事,因为,对面的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一场火爆热烈的摇滚演唱会,刺耳的音乐充斥着房间,仿佛呼啸的海浪自电视机里倾泻而出,蹿上天花板,又从天花板上席卷下来。

方圆几百米内,不会有人注意到那座单独的院落里发生了什么。

为了减轻病人的痛感,X已经为病人注射了局部麻藥,他沉着冷静地做着这一切,仿佛是完成一桩精细的手术。牙科医生扯掉抹布,拔牙钳深入口腔,一下钳住那颗亮白灿烂的、往昔一见到他就会展露出的漂亮洁白的门牙。

随着带血的牙齿渐次落入瓷盘,仿佛经历了某种剧烈的化学反应,刘利民那张原本灿烂而充满阳光的帅气脸庞陡然间委顿下去,饱满的脸颊塌陷了,只剩下一张耷拉下来的布满褶皱的皮。这张脸顷刻间比原先苍老了四十岁,呈现在牙科医生眼前的,是一张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脸。

江岸边游人如织,草地上搭建着五颜六色的帐篷,有大人正带着小孩放风筝,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一身黑裙的女人,仿佛一只轻盈的黑色蝴蝶在草地边流连,一会儿停栖在江岸边的柳树下,看垂钓的人放在网兜里的渔获;一会儿轻快地跃过沟渠,像个孩子一般抬头好奇地打量着头顶上摇曳着的各种风筝和嗡嗡作响、盘旋奔突的无人机。

世界多姿多彩,人群雍雍熙熙。

蜜蜂在花圃里蹁跹起舞,它的面前不再有一层透明的永远无法穿越的阻碍,X半躺在葳蕤的草地上,看着不远处的女人,遥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片油菜花地里的那个小女孩。但愿她今后不再会为龋齿所困,也希望自己今后终于可以摆脱那些淫靡焦灼而又暴虐血腥的梦境。至于世界,X坚信,每个普通如蜜蜂、如蝴蝶、如蝼蚁的生命,依然包含在世界那广博无边的丰富和神秘之中,地球上所有这些生命汇聚起来的力量,甚至都无法轻轻掀起其厚重帷幕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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