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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贝拉的宗教进化思想研究

2024-04-09张志锋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4年2期
关键词:贝拉

张志锋

罗伯特·贝拉是当代美国著名的宗教社会学家,其宗教进化学说是美国宗教社会学界中重要的思想流派之一,这一理论对宗教在历史发展中变化及宗教在现代社会的走向进行了分析。贝拉将宗教定义为“将人与其存在的终极条件联系起来的象征性形式和行为”,从符号象征体系的分化和复杂化角度出发,提出了宗教发展的五个历史阶段:原始宗教、古代宗教、历史宗教、早期现代宗教和现代宗教。每个不同的进化阶段宗教的象征体系都在增强着对环境的适应性,从而使宗教在进化中适应现实社会。

贝拉的宗教进化思想,根植于进化论思想的基础上,结合孔德、斯宾塞、杜尔凯姆和韦伯等古典社会学家的社会进化思想,以及当代美国的社会分化和宗教世俗化理论,对社会演进和宗教进化的关系进行了解释。通过分析社会进化和与其相对应的象征符号演化,贝拉解释了宗教在适应过程中何以发展出一套制度化的范式:“宗教组织如何具体地调整它们长久以来受到尊重的崇拜和虔诚的实践活动以适应现代社会的各种条件。”1[意]罗伯托·希普里阿尼:《宗教社会学史》,高师宁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04页。贝拉认为在现代社会,象征符号的多样化给予了个体更大的自由度和更多的选择,现代宗教使个体对终极意义的探索有了更多的可能性。这也说明了宗教在适应现代社会的过程中依然具有难以替代的功能。

一、罗伯特 · 贝拉宗教进化思想的理论来源

贝拉所处的2Robert N. Bellah, Religion in Human Evolution: From the Paleolithic to the Axial Ag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64.0 世纪60年代是美国宗教社会学思想的转折点,一方面由于美国社会中宗教信仰的多元主义思潮和基督教信众人数的减少,一大批宗教世俗化理论应运而生,并用来解释美国宗教在当代社会的变迁;另一方面由于帕森斯等美国社会学家对欧洲古典宗教社会学理论的批判继承,使得马克斯·韦伯等人的宗教社会思想得以被广泛解读及应用。贝拉的宗教进化思想,既吸收了韦伯和杜尔凯姆等古典社会学思想的社会分化与进化理论,提出宗教进化论,又针对托马斯·卢克曼“无形的宗教”观点和彼德·贝格尔“超自然者的隐退”现象做出了回应,提出“公民宗教”这一概念。具体来说,贝拉的思想受到了以下三个方面的影响。

第一,对经典社会学理论的借鉴。作为塔尔科特·帕森斯的学生,贝拉的宗教进化学说有着强烈的杜尔凯姆、韦伯以及帕森斯思想烙印。杜尔凯姆的社会进化和分化适应理论是宗教进化学说的基础。贝拉认为宗教进化是组织不断分化和复杂化的过程,它使得有机体、社会系统或任何相关的单位更能适应环境。1李峰:《罗伯特·贝拉的宗教社会学思想述评》,《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 期。可以发现,贝拉宗教进化的核心观点在于宗教对社会发展的适应:“至少,通过变异来分析进化性与社会达尔文主义是不同的,后者强调的是选择性条件,而不是变异。历史不仅仅是由外部环境或竞争所决定的选择的产物,它还涉及社会的深层结构及其历史。历史包括他们的组织,他们的适应能力,他们的创新能力,甚至还可能包括他们潜在的变异性和多样性的能力。”2Robert N. Bellah, Religion in Human Evolution: From the Paleolithic to the Axial Ag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64.社会适应力的理论可以追溯到杜尔凯姆和韦伯的社会变迁思想。杜尔凯姆在关于社会分工的学说中认为,在同一社会空间内,随着人口数量的增加,必然会因为稀缺的资源而发生冲突,自然也导致生存竞争的激化,外在的表现即是道德规范破坏、犯罪甚至战争等冲突形式。但职业专门化则可以通过不同群体间的相互依赖避免社会解体。3贾春增:《外国社会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36页。杜尔凯姆尝试通过道德教育的方式在现代社会建立新的情感纽带,来克服涣散的道德感和社会秩序。贝拉的宗教进化思想同样指出在现代宗教阶段,宗教具有克服社会分化带来的极端个人主义的功能,并希望当代的宗教道德可以成为一种类似于杜尔凯姆所提到的道德规范,避免美国社会集体情感的“毁灭”。

韦伯的宗教动力学说也是贝拉社会进化理论的重要思想来源。韦伯分析了加尔文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的亲和性,认为新教相较于传统天主教伦理上的变化导致了西方社会的理性化,即新教的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构成了社会演进的动力。而贝拉的进化理论假设也包含着相似的观点:“宗教象征体系的不断变化,有的是向着分化和复杂化的方向变化,有的则是向韦伯提出的理性化方向发展;象征体系的变化改变着宗教在社会中的位置,宗教进化又影响着其他社会领域的社会文化进化。”1李向平:《当代美国宗教社会学理论研究》,中西书局,2016年,第157页。而在韦伯关于理性宗教伦理进化的观点中,从宗教符号和上帝概念的合理化、禁忌和模仿行为的减少以及伦理规范的系统化三个方面来论述宗教伦理的进化。2Frederick Bird, Max Weber's Perspectives on Religious Evolution, Studies in Religion / Sciences Religieuses, vol. 13,no. 2, 1984, pp. 215-225.可见,韦伯对理性宗教发展阶段的看法也直接影响了贝拉关于进化阶段的分类标准。

帕森斯的社会变迁思想也直接影响着贝拉的理论。1964年,帕森斯与贝拉合著的论文《宗教的进化》形成了宗教进化论的基调。20 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问题频出,处在社会转型时期的美国矛盾重重,青年学生运动、黑人人权运动以及反越南战争运动等让帕森斯的均衡社会系统理论受到了激烈的批评。在这一背景下,帕森斯提出了社会的进化与变迁来解释社会冲突。帕森斯认为社会的进化必然导致原先承担多种功能的单一结构转变为承担单一功能的多种结构,而结构的分化过程必然导致社会各子系统界限的复杂化,从而造成子系统间能量流动困难,产生社会紊乱。贝拉对宗教和现代化的探讨有着明显的功能主义特征:宗教价值影响着行动者动机,而动机和文化系统又对经济、政治和整合系统产生作用。3李向平:《当代美国宗教社会学理论研究》,中西书局,2016年,第143页。而贝拉关于宗教在现代社会进化和适应的解释也明显地借用了帕森斯的理论:“在进化的系统层面,我将其(宗教进化)定义为一个不断分化和组织复杂性增加的过程,它赋予有机体、社会系统或其他社会部分,以更强的环境适应能力,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它比它相对简单的前一阶段更能自主地适应环境。”4Robert N. Bellah, Religious Evolutio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29, no. 3, 1964, pp. 358-374.宗教进化中功能主义的解释也避免了将宗教世俗化理解为宗教的消失和隐退,为宗教在现代社会的存在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

第二,对进化哲学的吸收利用。1859年发表的《物种起源》一书,不仅标志着生物学新理论的诞生,更是对社会思想领域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在社会领域,古典进化论学派的代表人物摩尔根提出的时代分期法深刻地影响了卡尔·马克思等人关于社会历史发展阶段的看法,越来越多的社会学家从进化哲学的角度分析社会演变。而在宗教领域,中世纪以来人们深信不疑的“创造论”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进化论的思想被一大批宗教学家广泛接受。19 世纪末期,随着地质学、考古学对宗教遗迹的发掘和历史时期的重新界定,诸多学者对《圣经》成典的历史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力图通过对《圣经》文本的科学研究来取代传统的神学思辨,并提出《圣经》也是历史发展中不断形成和完善的观点。特别是1878年威尔豪森的《以色列史前言》所提出的《圣经》底本假说,指出《圣经》的成典是四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完成并在历史发展中逐渐完善的,以及科伦索《摩西五经与约书亚书的批判研究》、葛德文《论摩西五经的宇宙起源说》、乔伊特《对圣经的解释》等著作对《圣经》成典历史的探索,有力地挑战了“创造论”的观点,进一步证明了《圣经》是历史发展演化的成果。1王美秀、段琦、文庸、乐峰:《基督教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06页。19 世纪下半叶,进化论在美国的传播直接引起了科学界与基督教界的冲突,进化思想成为反教权人士的思想武器,诸如德拉裴和怀特等学者对制度化的基督教和神学进行了批判,将宗教与科学视为对立面。2王忠欣:《进化论在美国150年——兼谈宗教与科学》,《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 期。进化论挑战了中世纪以来人们对基督教创造论根深蒂固的观念,使人们对宗教有了新的看法。

基于进化论对宗教学界的影响,从19 世纪末到20 世纪,许多宗教学家在进化哲学的基础上提出了关于宗教起源和发展的新看法。泰勒在《原始文化》中的文化进化观点,弗雷泽“巫术—宗教—科学”的宗教演化范式,斯宾塞的祖灵论等观点,无不体现着进化论的哲学思想。进化哲学使越来越多的宗教学家追溯宗教在人类社会的起源以及它的发展演变,甚至宗教在未来的发展都在宗教学家的讨论之列。在进化论的影响下,许多新的宗教理论认为,宗教的发展同样是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从落后到先进的过程,与社会的其他组成部分一样,宗教也可以摆脱神圣性,作为一种客观历史现象进行研究。贝拉的宗教进化学说无疑受到了进化哲学的强烈影响,进而根据超验性象征符号体系的变化将宗教区分为五个不同的阶段。需要强调的是,贝拉的宗教进化并不是简单的线性进化模式:“没有失去任何东西……部落时期和古代宗教的面向仍活在我们中间,轴心时代一如既往地作为我们决定性的因素。”3范丽珠、James Whitehead、Evelyn Whitehead:《文化演化与宗教》,《宗教社会学》2013年第1 期。可以说,贝拉的宗教进化学说避免了单线进化社会理论的缺陷,从而防止将不同的宗教发展阶段割裂开来。

第三,对宗教世俗化理论的批判与创新。20 世纪上半叶,两次世界大战、经济大萧条、冷战的意识形态对立等社会危机,使得越来越多的基督教徒对正统神学的观点产生了质疑,以迪特里希·朋霍费尔和威廉·汉密尔顿为代表的“上帝已死”派神学思想得到了广泛的认同,这一派别的思想认为人们已经成熟,不再需要一位上帝来解释世界,上帝正在退出世界。与之相对应的是,欧美的基督教信徒有着明显的减少趋势。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世俗化理论应运而生:萨比诺·阿夸维瓦的社会危机与宗教衰退理论、布里安·威尔逊的教派与宗教死亡理论、托马斯·卢克曼的无形宗教理论,以及彼德·贝格尔的宗教隐退理论等。世俗化理论的主题便是现代化必然导致宗教在社会生活、个人心灵中衰退:“世俗化是这样一个过程……社会和文化的一些部分摆脱了宗教制度和宗教象征的控制。”4[美]彼得·贝格尔:《神圣的帷幕——宗教社会学理论之要素》,高师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8页。对于美国基督教信众的减少和宗教思想的变化,贝拉对世俗化理论进行了批判和创新。一方面,贝拉确实看到了处于流变当中的美国基督教:“无论我们来自什么宗教或伦理组织,我们同传统的联系已经被19 世纪的现代化进程极大地侵蚀了,因此任何与传统的现存联系都是极其珍贵的。”5[美]罗伯特·贝拉:《背弃圣约——处于考验中的美国公民宗教》,郑莉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62~163页。但在另一方面,贝拉并不认同世俗化理论中宗教及其伦理衰退的观点:“我并不会像其他论者那样做出应当全盘否弃美国的宗教道德传统的结论,对政治系统的祛魅化努力,即用技术理性的政治模式代替宗教道德模式,在我看来并没有好处。”1[美]罗伯特·贝拉:《背弃圣约——处于考验中的美国公民宗教》,郑莉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9~10页。贝拉通过宗教进化学说探讨基督教在美国的变化,并将“公民宗教”作为宗教的理想形式,即“美国公民宗教是关于美国国家的神圣信仰的制度化集合,在国家危机时期提供凝聚力”,并期望借以消除道德败坏和共同信仰缺失的问题。

二、宗教的进化:阶段与特征

宗教进化是贝拉宗教研究的主要内容。自1964年他与帕森斯及埃森施塔特在哈佛大学的演讲中提出了将进化论思想应用于宗教研究之后,贝拉在1967年又发表了《宗教进化》一文,并提出了美国公民宗教概念。进入21 世纪后,贝拉继续对宗教进化的不同历史阶段进行研究,包括2005年在《欧洲社会学杂志》上发表《什么是轴心时代的轴心》,2011年发表《人类宗教的进化:从旧石器时代到轴心时代》,2012年发表《轴心时代及其后果》。贝拉将人类自身和社会进化的历史与不同历史时期的宗教实例联系起来,描绘了不同宗教进化阶段的特征及转变的动力。纵观贝拉对宗教不同进化阶段的表述,可以发现宗教在进化的每个阶段都有其独特的社会背景与特征。

(一)嬉戏活动与仪式:原始宗教的产生环境

关于原始宗教的产生,贝拉借用了生物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等理论来解释其原因。贝拉重点关注以下几个方面:现象学社会学家阿尔弗雷德·舒茨的观点,即人类总是居住在“多重现实”中;宗教社会学家埃米尔·杜尔凯姆关于“集体情感”的观点;发展心理学家杰罗姆·布鲁纳强调的“作为故事叙述者的自我”,以及嬉戏与所有这些因素的复杂关系。他认为嬉戏活动是典型的跨越多重现实的例子,是神圣性仪式的“近亲”,是产生和维持宗教的核心。

贝拉首先从哺乳动物的进化特征中指出,在三叠纪末期哺乳动物具有革命性的转化,即哺乳动物受到父母长期照顾而产生的认知和神经生物学的转化。贝拉认为人类父母对于幼崽的长期照顾,有助于将父母与子女团结在一起,加强幼崽和成年群体间的联系,形成封闭的群体。在父母照顾这一先决条件下,群体中的嬉戏又在文化和宗教的产生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父母的照顾时间越长,幼崽就越有能力在智力上发展,产生初级的嬉戏活动。”2Robert N. Bellah, Religion in Human Evolution: From the Paleolithic to the Axial Ag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78.贝拉认为社会符号的产生源自嬉戏过程中的平等性与习得性调整,灵长类动物通过各种手势表示愿意遵守相应的规则和限度,用身体姿势与同伴传递嬉戏活动是否继续。正是这种灵活和新颖的动作交流能力成为宗教产生的前提。嬉戏活动在哺乳动物特别是灵长类动物中长期存在,仪式和宗教才得以从嬉戏当中涌现出来。

仪式的出现与原始宗教有着紧密的关系。贝拉认为,仪式代表着一个受控制环境的创造,在这一环境中,日常生活中的变量可能会被新创造的变量所取代,因为人们觉得这些新的变量具有强大的压倒性,这些变量也产生了原始宗教最初的符号。贝拉借用了杜尔凯姆的观点,认为这个世界是在仪式中再现的,通过仪式表演,产生了宇宙力量的统一体验,在仪式中他们最生动地意识到自己存在的力量。1Robert N. Bellah, Religion in Human Evolution: From the Paleolithic to the Axial Ag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140.这种统一的体验是人类理解宗教的重要来源:嬉戏与语言、艺术、神话、仪式和其他人类活动共同构成“宗教”,它对人类体验贝拉所说的“统一事件”或“统一状态”,以及这些事件被表现和再创造模式的发展至关重要。2Carole M. Cusack, Play, Narrative and the Creation of Religion: Extending the Theoretical base of ‘Invented Religions’, Culture and Religion, vol. 14, no. 4, 2013, pp. 362-377.在这种统一体验的影响下,原始宗教最典型的特征不是崇拜和祭祀,而是对群体的认同与参与。原始宗教中仪式的参与者,都因处于相同的仪式环境,因而具有同等的神圣性。在仪式中,参与者代表着神话本身,因而人与神话间的距离很小,个体之间的等级差异也是可以忽略的,所有参与仪式的人都与神话融为一体,因此宗教和社会呈现出一体性,即特定情境下的社会就是一个封闭的宗教环境,没有产生也无需产生独立的宗教组织。这种与现实生活密切联系的宗教,也使原始宗教中相关的神话内容与生活世界有极大的联系,神话结构随着现实世界一直处于流变之中,而没有形成相对固定的神话体系。

(二)等级制度的萌芽与古代宗教

在原始宗教产生后,仪式和神话有效地维持了群体的稳定性,群体内部也体现着较大的平等性。对于这种平等性的维系,贝拉借鉴人类学家克里斯托弗·博姆的观点,认为原始社会中存在着一种“反向统治等级”,社会中的成年男性组成了一个总联盟,阻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或与几个盟友一起统治其他成员。另外,仪式所导致的共同道德力量也阻止了部分强大个体对群体资源的垄断。但贝拉假定人类本性中的专制主义本性要比平等主义更加强烈,因此随着历史的演进,群体中强大的个体必然将专制制度合法化,重新制定对群体道德的理解方式,并采取新的仪式来表达它,从而使专制成为合法的权威。对年长男性的权威认可是一种典型的表现。这一重要的转变正是古代宗教出现的前提。贝拉分析了蒂科皮亚小岛上的酋长制度,发现这一社会中的中心仪式不再由集体制定,人们不再通过音乐和舞蹈的共存与神合二为一。虽然在仪式中所有的成员都参与其中,但在核心仪式中通常由酋长充当人与神之间的代祷者,祭司帮助酋长进行赞美、感恩与祈福。在这一过程中,酋长和祭司还被认为是群体的养育者,或被称为“母亲”,获得了很大的威望。可以发现,与原始宗教中绝对的成员平等性和社会集体的神圣性不同,古代宗教已经有了在等级制度基础上将社会领袖神圣化的倾向,宗教的发展也适应着等级社会的期待,即社会领袖在部分程度上开始垄断宗教的核心权威,普通社会成员的神圣性也在这一过程中衰减。

与原始宗教的特点相比,古代宗教依然保持着一元论的世界观,即没有发展出明确的现世—来世思想,但此时神话人物已不断被客观化。祭司这一群体使相对稳定的神话结构在较长的时间内被制定和传播,神圣事物和自然事物各占一席之地,与原始宗教神话的流动性和不稳定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的主体性与神的客体性逐步明确,也促使人神交流的不确定性增加,这使得社会对一种有效的人神沟通系统的需求也更加迫切。虽然古代宗教没有产生出从其他社会结构当中分离出来的宗教组织,但固定的群体有了稳定的崇拜形式,也有了一个稳定的祭司群体。贝拉在对波利尼西亚人的分析中发现,酋长们将宗教和世俗权力融合在一起:“如果人们看到一个国王有宗教倾向,严格履行他的宗教职责,那么这个国王就获得了极大的声望。从最古老的时代起,宗教国王就一直受到极大的尊重。”1Robert N. Bellah, Religion in Human Evolution: From the Paleolithic to the Axial Ag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205.在原始宗教中,人们对于一个良好的宗教领袖的需求,即是对良好祭司群体强烈的渴望,期望通过稳定的祭司群体维持人神有效的沟通。

(三)历史宗教:教权与王权一体性的分裂

历史宗教的出现与社会结构的进化有着强烈的联系。在对古代宗教的分析中可以明显看出,宗教阶层和政治阶层在古代宗教当中是合二为一的,两者在世俗和神圣世界的功能是模糊混合的,一个伟大的世俗领袖也需要是一个伟大的人神关系建立者。而随着古代社会的进步,包括和平的国家环境,农业生产率的提高,贸易市场的发展以及文化艺术等方面的巨大成就,文化和宗教精英在这一阶段开始出现和分离,一种政治阶层和宗教阶层的分裂趋势逐步显现。谁来代表真正的神圣秩序,世俗国家和宗教权威谁更能体现真理,是历史宗教阶段典型的问题。如果说原始宗教和古代宗教将超自然和社会都融入一个宇宙观当中,那么国家制度的完善和宗教精英的产生就意味着对原来神圣世俗一体性宇宙秩序的严重挑战,即国家象征体系和宗教象征体系之间存在不稳定性。两个社会阶层的紧张关系深深地根植于历史宗教中二元论的象征体系。

贝拉指出,在历史宗教阶段首次出现了现世和来世的区分,与原始宗教和古代宗教关注于现世社会不同,历史宗教中的人更关心天堂或地狱等来世的内容,宗教的拯救观念也随之出现。“在原始的仪式中,个人与自然的神圣宇宙和谐相处,他的错误可以通过符号化的仪式来克服,通过祭祀,可以弥补他未能履行的对神的义务,可以为某些不忠行为赎罪;但历史宗教认为,人存在严重的基本缺陷,只有一种完全顺服的转变才能带来救赎。”2Robert N. Bellah, Religious Evolutio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29, no. 3, 1964, pp. 358-374.超自然世界和世俗世界的二元主义使宗教倾向于脱离现实世界,宗教行为也表现出一种远离世俗的趋势。在贝拉的理论当中,他着重分析了历史宗教所带来的强烈的社会影响。首先是政治军事精英和文化宗教精英之间的张力。贝拉认为无论是犹太教中的先知与国王的关系,还是基督教教皇与皇帝的关系,或儒家文明中儒家文化倡导者与统治者之间的关系,都体现着一种新的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和冲突也导致了宗教发展的新的可能性。贝拉对世界上轴心时代中主要帝国的宗教分析明确地体现了这一特点。在轴心时代,国家和宇宙的同源性被瓦解,国家的国王不再是上帝,反之亦然,这为宗教精英提出批评提供了充足的空间。1Niels Henrik Gregersen, Religion and Axiality: Theological Reflections on Robert N. Bellah's Axial Age Hypothesis,Scottish Journal of Theology, vol. 70, no. 1,2017, pp. 61-73.在这一时期,国家的宗教精英,如犹太宗教中的以利亚和阿摩司,中国的孔子与老子,印度宗教中的佛陀,他们一方面是反映神义的谴责者,另一方面也是原来世俗世界的逃避者,贝拉称他们为“乌托邦式理想”的提出者。这种乌托邦式理想体现出来的是类似于嬉戏或原始宗教仪式当中平等主义的追求,对国家统治者的合法性无时无刻不产生着挑战,也就是贝拉在研究中反复提到的轴心时代的合法性危机问题。其次,独立宗教组织的出现和宗教组织内部神职人员和信众的分化。对于来世拯救的追求必然要求社会产生一种独立的机构来解决,特别是社会阶层的分化使不同的阶层产生不同的宗教需求,导致了宗教组织的进一步分化和创新。最后,贝拉认为历史宗教特别是轴心时代的宗教促使理论文化的出现,为社会发展提供了不同的可能:“我们发现了科学、认知推测和伦理学的普遍化开端,所有这些都开始于轴心时代。”2Robert N. Bellah, Religion in Human Evolution: From the Paleolithic to the Axial Ag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593.宗教和文化精英的独立以及教育事业的发展,使知识和实践的区别成为可能。用帕森斯的话来说,古希腊和以色列即使失去了政治的独立,它们也可以在历史中继续生根发芽。

(四)早期现代宗教:人神的直接对话

早期现代宗教与历史宗教最大的区别在于其对等级制度的巨大改变。历史宗教造就了神权和王权的对立关系,也产生了与神权相适应的一套制度化的符号体系和组织,这就是教会及神职人员。在历史宗教中,以教会和神职人员为中介,通过圣餐等仪式才能使人得到救赎,神圣符号体系的使用权掌握在教会手中,人们无法脱离教会而直接与神对话,因此也产生了宗教精英与普罗信众间明确的等级秩序。早期现代宗教的出现有力地挑战了神圣世界与世俗世界间的权力等级体系。与宗教进化的前三个阶段不同,贝拉的早期现代宗教仅指基督新教。新教改革前夕,欧洲各国的民族意识增强,使得各地教会有脱离罗马天主教的迫切愿望,而新教改革则证明了个人可以不通过教会而直接面对上帝获得救赎。新教加尔文宗还极力倡导入世禁欲,在世俗生活中荣耀上帝。宗教改革所带来的新气象与历史宗教有着明显的区分。首先,新教反复强调因信称义,即信仰的重要性,而并不强调宗教信徒的特定行为。这种重视信仰的思想是对历史宗教中诸如圣餐礼等权威符号体系的瓦解,有效地打开了世俗世界与教会之间等级体系的壁垒。加尔文宗的命定论则将信仰视为上帝的赠予,只要接受即可获得拯救。这样,个体就不必采取出世禁欲的方式与上帝产生联系,而是对现世的生活给予了很高的意义,将世俗生活与神圣世界直接联系起来。其次,早期现代宗教抛弃了等级制度作为其宗教符号系统的基本维度。历史宗教中的基督教以等级分明的教会制度而建立起了庞大的宗教符号体系,教皇作为神圣世界等级的最顶端,通过罗马教会这一金字塔式的实体组织控制着欧洲的思想文化和社会秩序:教皇、主教、教士和修士为“属灵阶层”,而皇帝、贵族、农民等为“世俗阶层”,属灵阶层对世俗阶层有着宗教上的特权,也可以介入世俗事务的管理,罗马教会在“两个阶层”和圣礼的理论下发展出一套自上而下的教阶制度和教皇至上原则。1高文新、程波:《路德的宗教改革与西方现代性观念的起源》,《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 期。而路德认为所有的基督徒都是属灵的,否认了教会成员因神圣等级秩序而拥有的种种特权,否定教会和教皇的权威,进而将制度化的教会边缘化,等级制度不再是新教的基本维度,教皇与教会的权威亦不再重要。最后,新教具有的入世主义对现实社会特别是政治领域有极大的影响。贝拉认为与历史宗教中宗教力量的乌托邦式存在不同,新教是一种强有力的社会变革力量,被制度化为社会结构本身的一部分。神圣领域的去等级化也体现在世俗领域,信奉新教的国家通常以一定的价值观(新教伦理)去改变社会制度,致力于实现西方民主政治社会模式。

(五)现代宗教:多维度的象征体系

美国宗教世俗化的浪潮,使宗教的神圣性日益减弱,宗教在现代社会何去何从,贝拉通过现代宗教的概念给予了解释。现代宗教最明显的特征是象征符号的多元化和信仰的个体化。对于宗教的符号体系来说,现代社会巨大的知识进步涌现出了各类文化符号,古代宗教的二元论象征体系被瓦解,现代生活也因文化符号的多样性产生了无限可能。权威的宗教教条已日渐式微,教义必须接受个人检验的观念开始被广泛接受。2李向平:《当代美国宗教社会学理论研究》,中西书局,2016年,第164页。贝拉用施莱尔马赫和朋霍费尔等人在神学上的创新来说明基督教在适应现代多元化符号体系上所做的努力。现代宗教当中,个人与其追求的终极世界的象征关系,不再受到任何宗教团体的垄断,人类对终极意义的探索越来越取决于自身。对于宗教组织来说,个体化意识的兴起则表现为教会组织没有固定的形式,即“我的头脑便是我的教会”。现代教会组织更多意义上是为个人提供环境而非终极的答案,这也体现了当代美国社会宗教世俗化的特征,即宗教越来越成为私人性质的事。“教会是一个自愿的协会,成员的形式比其他阶段更加开放和灵活。教会不再为人类的问题提供一套预先设定的答案,它只是帮助个人选择自己的解决方案。现代宗教组织已经放弃了确定‘正统教义标准’和‘强制性道德的尝试’。”3White Jr O. Kendall, A Critique of Leone’s and Dolgin's Application of Bellah's Evolutionary Model to Mormonism,Review of Religious Research, vol. 23, no. 1, 1981, pp. 39-53.对于现代宗教,贝拉持有较为乐观的态度,他认为现代社会个人和社会的自由度都在不断增加,虽然此前宗教提供的符号体系的解体会导致相应道德领域的崩溃,但这恰恰为个体提供了探索和创造的机会,每个人都为自身的终极状况提供独有的解释。贝拉反对将当代美国信仰多元化和基督教信仰隐退的现象解读为世俗化和信仰的全面衰落,而是认为人们在自由的社会自愿寻找自己满意的符号系统解释终极意义,而非采取他人提供的信仰符号强加给自身,这是一种宗教进化的表现,社会正在进入“后新教徒”时代。

三、罗伯特 · 贝拉宗教进化思想的挑战及其评价

贝拉的宗教进化学说将宗教视为从旧石器时代到现代以来长期存在的符号体系,指出了不同阶段宗教发展的一般性特征,指出在当代社会人们的生存条件的关系更复杂、更开放,个人和社会变化的可能性更多。这种自由度的增加使得宗教从集体向个体发展,象征符号从一元化向多元化进化,人类对终极意义的追求也从单一向无限的可能性发展。宗教进化学说驳斥了2孙尚扬、王其勇:《进化论与日本宗教:理解贝拉公民宗教概念的新视角》,《世界宗教研究》2018年第4 期。0 世纪60年代以来线性世俗化的宗教发展理论,即基于进化理论的宗教衰退论,对当下世界宗教特别是美国宗教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理论阐释。值得注意的是,贝拉的宗教进化学说深深根植于社会进化的层面,以社会发展和分化作为解释宗教进化的论据,有着强烈的社会学色彩而缺乏了一些哲学层面的解释力度,从而受到了一定的挑战。如伊利亚德在论及宗教发展时认为,可能并不存在一个从纯粹的初级宗教到纯粹的高级宗教的直线进化过程,他认为宗教的历史由宗教神显(hierophany)构成,从最原始的神显到道成肉身构成了一个连续的谱系。普世宗教虽然具有高级性,但初级神显和高级神显在灵性上却是一致的。1唐文明:《精神突破与教化模式——沃格林中国文明分析的三个遗留问题》,《国际儒学(中英文)》2021年第1 期。宗教神显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虽然有着区别,但宗教神显的不同阶段在实质上并没有太大差别,古今人类宗教经验既具有差异性,但同时也具有很强的一致性,伊利亚德拒绝把前现代人的自然观念视为愚昧。因此,宗教进化学说在对宗教发展的哲学层面的解释力度仍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以宗教进化学说的现代宗教为基础,对于现代社会中宗教的前景,贝拉认为宗教在现代社会依然十分稳定,它为个人和家庭提供身份认同的基础;但他进一步指出,除了在个人和家庭中扮演某种私人化的角色之外,宗教仍然具有某种公共的地位。2孙尚扬、王其勇:《进化论与日本宗教:理解贝拉公民宗教概念的新视角》,《世界宗教研究》2018年第4 期。据此,贝拉提出了“公民宗教”的概念,认为宪法、宣誓和总统演讲这些社会符号对于宗教信仰的表达可以引起民众的共鸣。此外,对宗教进化中不同文明背景下宗教的研究也使贝拉认识到,在象征符号多样化的现代世界,必须认真和谨慎对待不同的宗教观点来避免相对主义,他坚持托马斯·麦卡锡所说的“跨越差异的对话”,认为不同的宗教可以提出和回答不同的问题,其他的宗教传统同时也在回答美国所提出的问题。总体来看,贝拉的观点提倡文明的多样性和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与互相借鉴。他指出,一个可以欣赏和理解所有宗教的人,不会把某个宗教看作顶峰,或认为它是历史上最进步的宗教。贝拉谴责了宗教的普世主义观念:“宗教理论脱离它的文化背景而产生的优越感可能导致致命的错误,每个轴心文明案例中的理论突破都导致了普世伦理学的可能性,然而在所有的案例中这些主张都来自他们生活的社区,他们的生活实践定义了他们是谁;同样,如果我们将基于现代西方科学和哲学的普遍真理强加于他人,也意味着种族主义、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1Robert N. Bellah, Religion in Human Evolution: From the Paleolithic to the Axial Ag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606.在霸权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下,以意识形态输出为主要手段的宗教殖民主义,将某一类宗教视为宗教发展的顶峰和最终阶段显然是不正确的。当前,世界宗教信仰的多元化已是大势所趋,因此,无论是地区性的宗教对话,或是全球性的宗教对话,都有助于将不同信仰背景的人联系起来,促进其交流和学习。

贝拉关于“轴心文明的对话”是文明形态多元论的体现,更是多元一体的平等世界关系的体现。面对当今世界文明冲突背景下的宗教关系,贝拉多次强调东西方文明之间沟通对话的必要性,摒弃一元进化论者的文明替代思维,将不同的进化阶段紧密结合起来,从历史整体观察宗教的进化。正如汤因比关于西方文明的理解中所提出的观点:“世界历史并非如传统进化论者所说,是多种文明一个接一个地从低级到高级的线性序列,而是多种文明的同时并存。每一种文明都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实体,它们之间是一种多元的、共时的、非等级性的关系,未来世界既不是西方人的,也不是非西方人的,而是所有文明的产儿。”2刘莘:《宗教与文明前景:汤因比的历史预言》,《贵州社会科学》1994年第3 期。不同文明背景下的宗教都包含着人类对终极意义的追求,现代宗教虽然没有继承历史宗教或早期现代宗教的某些形式,但宗教反映的“终极的精神存在”却是永恒的。一些学者指出,宗教对话不是为了改变他者,而是自我回溯、自我内省、自我创新,是为了发现自身传统中可能被忽视或被压抑的部分,对自身做出创新性的诠释,以丰富自己的传统。3苏志明:《美美与共——关于宗教之间对话的思考》,《中国宗教》2016年第3 期。当今世界不同地区在经济、政治和文化上的联系日渐紧密,正在构建一个不可分割的命运共同体,宗教在一定程度上也包含在这一共同体之内。只有加强不同宗教间的对话交流,在互相借鉴中融合和创新,才有助于宗教更好地适应社会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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